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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魔星撩一生 第三章 有美入夢來

鄔落星離開清晏館時,並未跟思飛樓的主人道別。

她被他藏起,他替她療傷,他喂她喝藥,他把吃食全堆到她面前……鄔落星記起自己也曾做過類似的事,年少時她曾在雪地里拾回一只跌斷腿且凍得奄奄一息的野犬,她替牠治腿,將牠的狗窩弄得又軟又暖和,細心喂養。

她彷佛是那頭野犬,是被他拾到的寵物,明明把他的地方攪得慘不忍睹,他還是歡喜,那清俊五官瞧不出一絲不耐煩,白晰面容沒有懼色,卻會對她露出靦腆淡赭。

被人當寵物豢養,于她而言是奢侈的幻想,她亦無力去寵誰養誰。

當年她救回了那條大黃狗,可某日她結束在瀑布底下的鍛煉,返回與師父、師妹同住的竹塢時,師父告訴她,大黃自個兒跑掉了,跑得不見蹤影。

她沒有去找大黃,許是內心隱約有了答案。

師妹體弱多病,狗毛易引起師妹哮喘,但偏偏斷腿痊愈後的大黃總愛撲人。

她後來明白,凡事要有自知之明才好,不管是當一個人抑或是一條狗,不管命中出現什麼樣的岔道,永遠要懂得退回原來的位置。

于是她把男人給的吃食認真吃掉,不發一語看著他梳洗打扮。

他像也不介意被她緊盯著看,幾次目光在磨得發亮的大銅鏡中交會,他還會對她淺淺牽唇,瞳心若水波蕩漾。

他換上一襲盡顯春日爛漫的彩衫,紅黃紫白深深淺淺交迭,艷色腰帶系出腰身優美的弧度,張揚無比的布面,松緊有致的剪裁,被他穿出自成一格的風流。

他將頭發梳得又黑又亮,束成一大把垂蕩在背,束發的緞帶與腰帶顏色相同,他特意讓兩條長長的艷紅發帶隨烏絲飄下,與妝容相襯,俊逸更添麗色。

外頭的天光染成一片霞錦,清晏館內華燈初上。

鳳鳴春再次上樓敲門,他不急著去應,卻來到她跟前,眉眼俱柔。

「回里頭密室吧,妳需要再好好睡上一覺,听話。」道完,他轉身就走。

鄔落星不明白為何會有這般舉措,她驀地拽住他一只闊袖。

她背靠牆坐著,抬起下巴仰望,他彩衫艷帶長身而立,回首垂眸。

「鄔姑娘想說什麼?」他眉微挑。

她被問倒。

她根本不知自己想說什麼、想干什麼,會拽住他完全是本能之舉。

「姑娘不想我去……是嗎?」他面容微偏,眼底含笑亦帶沉吟。

她唇瓣掀動,試過一次又一次,終于艱澀地磨出聲音——

「要真心喜愛,真心……想去親近,好在一起……那才不委屈。你這樣……是在委屈自己,跟自己為難。」她清楚听到他與春老板之前的對話,知曉今夜來訪的貴客是他不喜的。

琴秋靜瞅著她一會兒,低聲問道︰「那鄔姑娘妳呢?殺人為業真是妳喜愛的?說穿了,妳何嘗不是在委屈自己,與自己為難?」

她聞言一怔,抓握闊袖的五指陡松,將他放了開。

四周陷入短暫寂靜,她听到他的嗓音幽柔又起,如琴聲尾韻——

「如若哪天鄔姑娘不再委屈自己,記得知會我一聲,我就跟著妳一塊兒,咱們誰都別再自己欺負自己,可好?」

她沒再答話,瞅著他推門而出,听到他的腳步聲一步步踏下石階。

從未與誰有過如此深入的談話,她二十余載的生命中,親近的人只有師父和師妹,師父待她……算是好的吧,但總有距離,師妹常在病中,永遠需要她護衛,她再無別的親朋友人了,誤打誤撞闖進清晏館頭牌公子的樓中,與對方相識不過一日,就有一種內心被「侵門踏戶」的感覺。

她有些慌,微微感到懼意,怕的究竟是什麼,一時間說不出個所以然。

這一晚,她返回密室換回自己的夜行衣,一雙銀刃兵器重新置回雙臂的暗鞘里,她離開時腳步仍蹣跚,然已較昨夜好上太多。

她知道那位海寧侯世子被迎進思飛樓內,因為挨在一樓的壁牆外,她再次听到男人的嗄喘……她拳頭也跟著越捏越緊,每個指節緊得剝剝作響,指甲捺進掌心肉中,自虐般強迫自己听完整個過程,直到一切平靜下來,她才有辦法起身離去。

身為清晏館頭牌公子,迎賓入幕、賣笑賣身,那是他賴以為生的活計,就如同她,出賣武藝,殺人為業賺取錢銀,皆為活下去罷了,她與琴秋沒有差別。

多余的只是郁悶,悶到胸中作疼。

她都自身難保了,卻還要為他郁悶難受。

離開時,她以為能走得斷然,畢竟萍水相逢,沒什麼好留戀,可翻上牆頭時還是忍不住回首一瞥—— 她看到思飛樓樓上亮起燭火,看到半損的窗台出現主人家的身影,登時心間作亂。

莫不是……樓下才完事,他、他就急著上樓探看她嗎?

忽地,樓上那道往密室方位快步行去的清影頓住步伐。

她腦門一凜,有種古怪錯覺,彷佛隔著好長一段距離,他目光一下子已在夜中搜尋到伏在牆頭上的她。

他看到她了。他在看她。

不!定然是她多慮,他僅是朝破損的窗外將目光遠放,不可能看到她。

咻—— 砰!

漆黑天際竄出一道亮光,在高高的天頂上炸開。

響炮。

燃點的位置在西邊城郊,是師父在召她回去。

她朝思飛樓上那抹修長身影再望一眼,下意識將那好看的人兒烙進心底,接著毅然決然躍出牆外,頭也不回地奔遠。

卻全然不知啊,那思飛樓上的人,袖中五指就按在窗欞上,在她縱身消失于高牆另一邊時,思飛樓的主人險些將窗欞硬木掐成粉碎……

她的不告而別著實惹惱了某人。

帝京西郊。

「師父……」

「為何遲了一日才回來?」竹塢樸素的小廳里,男人清臞臉龐被燭光分出明暗,貌似溫和,語調亦緩,注視著夜歸人的目光卻深沉了些。

鄔落星忍住咳嗽,低聲答。「對方最後反悔,不肯交出東西,只得動手搶。」

「那東西呢?確實到手了?」男人倏地從圈椅上立起,眉目間顯出厲色。

鄔落星點點頭,從懷里掏出一只扁匣,恭敬擱在竹桌上。

揭開匣蓋,見到成株完整的深紫色靈藥,鄔定森表情一緩,嘴角這才現出些軟意。「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既然幫對方消了災,說定的報酬就必須付到底,若想悔,便拿命來抵。」頓了頓。「你除了搶,是否把對方也一並了結?」

鄔落星抿抿唇,頭一點。「是。」

「做得很好。」鄔定森重新落坐,忽問︰「你是因受了傷才遲歸,是嗎?」

還以為自己掩飾得挺好,原來師父已看出來。鄔落星終于忍不住,她撇開臉輕咳兩聲,一會兒才搖搖頭道︰「徒兒無大礙,自行調息行氣就能復原。」

此際,伴隨著細碎的腳步聲,一抹縴細人兒出現在小廳門邊。

十五、六歲模樣的姑娘見到鄔落星返家,帶病氣的臉蛋登時眉開眼笑。「師姊!巧兒就知道是你回來啦,我睡著、睡著,好像就听到你的聲音,過來一看,果真是呢!」

鄔巧兒跨進廳里,直接撲進鄔落星懷中。

鄔落星才抬手模了下師妹的頭,鄔定森已起身來到她倆身旁,輕手將鄔巧兒扶開,邊溫聲道︰「你師姊忙那麼多日也累了,你別纏著她不肯睡,來,爹帶你回房,欸,這麼晚還自個兒模過來,要是被什麼東西絆倒怎麼辦?」

「爹,人家今晚想跟師姊同榻嘛,好不好?」嘟唇軟語。

「不成。你蹭著你師姊睡一塊兒,肯定要說上一整夜的話,你師姊禁得起,你可受不住。」

「爹啊,拜托嘛……」兩手來回搖著爹爹的一條胳臂。

「不成。」

「哼!」

「巧兒听話。瞧,你師姊又取回一株靈薊草,咱們就快湊足七株了,爹跟你保證,很快就能養好你的身子骨,治好你身上所有病痛,你先乖乖的,別教爹操心啊,好不好?」愛憐地撫著閨女兒的腦袋瓜。

從鄔巧兒出現,鄔落星從頭到尾未發一語,亦無她開口的時機。

眼前這幅父女天倫圖,她靜靜看著,看了這麼多年,說心底沒有一絲絲羨慕那是假的,她也會偷偷幻想被拍頭安撫、被放在心上呵護是何種感覺,她明白,那定然不適合她,只是……就是……亂想罷了。

而果真是亂想了,她此刻腦中竟浮現思飛樓上的一幕幕,自然,也浮現了那位頭牌公子清俊溫雅的面龐,他揚唇笑時,左右兩頰有著一深一淺的酒渦,微揚下顎時,那顆可愛小痣格外招人眼。

此際細思,她幻想過的「拍頭安撫」、「細心呵護」,好像……他都對她做了?

「落星,想什麼?」鄔定森突如其來一問。

鄔落星險些跳起來,回過神才發現兩耳發燙。「沒、沒想什麼。」

「師姊看來真的累得夠嗆,都傻傻發起呆了。」鄔巧兒一臉不舍。

鄔定森將扁匣蓋上取走,對徒弟道︰「夜深了,先歇息吧,倘若肚餓,灶房里還有今晚的剩飯剩菜,櫥內也存有一些干糧。為師先送你師妹回去安置,有什麼事,明日再談。」

「徒兒明白。」鄔落星斂睫輕應,眼角余光瞥到師妹對她偷偷吐出小舌咧笑,她也悄悄眨眼,嘴角回了一記輕軟。

回到竹塢後頭那一間獨屬于自己的寢房,鄔落星忽地一個踉蹌往前撲跌,是及時扶住桌角才穩住身形。

發現內息亂得很,她咬牙撐持,連忙爬上平榻盤坐,練起內功心法以調息。

這是未清除干淨的毒素在她體內起了反復。

她在師父面前太逞強了,一松懈下來,那力道突然反撲,但只要靜心行氣就成,抓穩呼吸吐納的方法就能緩緩恢復。

所以不急,無礙的,她一個人可以應付。

師父問及她的傷,她本還有些心虛,師妹在那當口出現,一下子攫取師父所有關注,她自然而然被擱到一邊,雖說心頭有些澀然,卻也松了口氣。

她是在一個月前離開竹塢的。

她家師父在殺手這個業界混跡二十余載,未入任何組織,向來獨立辦事,但有一位合作多年的江湖掮客,人稱「老道」。

老道長年布置在江湖的暗樁多如牛毛,手下遍及各行各業,論消息之靈通,他稱第二,沒誰敢說自己是第一。

當年她家師娘因難產香消玉頊,可憐師娘搏命產下的孩兒竟先天不足、體弱多病,且有早亡之征,師父十年前曾從老道那兒探得一線生機——只要能備上七株靈薊草,再酬以黃金百兩,遼東奇岩谷谷主就能為師妹改換體質,令其氣血重生。

那位奇岩谷谷主素有「鬼醫聖手」之稱,治愈過無數疑難雜癥,經老道牽起這一條線後,遂開啟了這十年來師父與她尋找靈薊草的漫漫長路。

靈薊草這般靈藥之所以難入手,是因它僅生長在西域血月族的聖池中。

而長年以來,中原武林對待血月族並不友善。

就在五、六年前,兩邊還曾實打實交鋒過,那時鄔落星正隨師父一邊上天入地尋找靈藥,一邊接單替金主們消災,雖未親眼目睹,卻也知曉整個中原武林被一名血月族青年鬧得雞飛狗跳、人人自危。

血月族封閉且神秘,聖池的位置外人無從得知,師父與她數次西行亦不得其門而入,靈薊草一株難求,最終師父只能從老道那兒放出消息也以重金買消息,查探誰人手中握有靈薊草,只要能拿出靈薊草當報酬,再難的事都給辦,再難殺的人絕對一次又一次暗算到底。

今夜她帶回來的靈薊草已是十年來的第六株。

對方是個小門派里的長老人物,門主被身邊親近之人連手謀害,長老遂以手中靈薊草為酬,想以殺懲殺,欲正門派之風。

她沒想到任務辦妥後,對方竟反悔,異想天開想用少少銀錢打發她。

「姑娘,這……這可是靈藥啊,不僅能延年益壽,還能回春不老,老夫能得這株靈薊草全賴機緣,有一無二,咱、咱不能給你!不能夠!」

老人家出爾反爾,枯指拽緊扁匣,身後一干改而听他號令的門眾大有要一擁而上將她置之死地的氣勢。

她開搶,出手重創不少人。

但她剛剛欺騙師父了,她其實並未對那些人下殺手,僅是搶到扁匣,確定里頭是靈薊草無誤,然後就打趴那一群人,跑掉。

她也不敢讓師父知道她是如何受的傷。

本可以提前幾日返回,她卻是先藏起靈薊草,溜進忠勇公府里又干了一場。

有些事遇上了,非做不可,不去做的話,自己會跟自己過不去。

「睡吧,什麼事都別想,讓我幫你。」

「躲好……你很弱……」

「……你可知,心軟的才是弱者,姑娘心軟,你才是弱的那一個。」

耳中毫無預警地掠過這短短交談。

男嗓幽柔,女音輕啞而脆弱。

鄔落星頓覺內息運行陡然一亂,以為非收功不可,神識卻沉沉墜跌,瞬間像被一股無形重力拽著往下,墜得非常之深。

她撞進一團無邊無際的渾沌里,當墜跌止勢,她並未摔疼,只是茫然。

「終于允我進來了。」前一刻才記起的那道幽柔男嗓,此時在她意識中響開。

鄔落星撐地爬起,張圓的雙眸瞬也不瞬,直勾勾瞪著前方一團黑壓壓的濃霧。

濃霧興波,如詭譎卷動的風雲,就見一道修長的男性身影從霧後踏出。

男子徐步而來,一襲顏色多彩的飄逸寬袍,輕散著流泉烏絲,面色透白,白到微微暈亮,讓整張俊逸輪廓如夢似幻,不太真切。

「我、我定然……定然是走火入魔……」下意識喃喃,她想不出其他原因。

「非也。你僅是起心動念,想起我了。」美男來到她面前,目光專注又空靈,像要看進她血肉神魂里,去掌握她每一絲思緒。

眼前的人靠得太近,鄔落星不禁想後退。

她絕非膽怯之人,對方也絕絕對對文弱得很,估計她一根指頭就能毫無懸念地將他放倒,她卻不懂內心那股緊繃感從何而生。

最終她沒有退開。

「琴秋……」她訥訥喚出,接著抬手扶額,邊搖頭邊不可思議般自言自語。「不對……不是走火入魔……呼吸吐納俱尋常,也無絲毫氣血翻騰造成的不適,那、那所以是作夢了?定然是太累,何時睡著都不知曉,然後……夢到一個男人……從來不會胡亂作夢的,這會兒竟累到夢見男人了,還是……還是清晏館里的頭牌公子,我夢到他想干什麼?鄔落星,你想干什麼?」

以為自己正深陷夢境的她,話突然變多,表情也變得豐富,與原本寡言又面無表情的那個姑娘相差甚遠。

這般天差地遠的模樣,令來到她面前的男人不由得訝異挑眉。

「所以說,夢見了我,你想干什麼?」琴秋順著她的話問。

鄔落星抬眼重新望向他,四目交接,她腦門微微泛麻。

等不到她答話,他面龐一繃,指責般道︰「你不告而別,無半點江湖道義。」

明明是夢境,她卻可感受心窩猛地揪疼,想到他被迫迎賓入幕,還有完事後他急急上樓探望她的身影。

「師父放出響炮尋我了,我自行干了忠勇公府那一票,沒讓師父知道的,然後我又受了傷遲遲未歸,師父肯定擔心至極……我其實把第六株的靈薊草藏起,總共要七株呢,如今僅差最後一株就大功告成,我得去把藏好的那株取回來才好,師妹需要它救命,師父在催我回去,我……我不是有意那樣對你……」許是認為身處夢境,對她有恩的男人又語帶怨慰地逼到面前,望著他有些慍怒又莫名可愛的俊臉,她難以抵擋地放任自己,想到什麼說什麼。她並未察覺,面前的美男在听到「靈薊草」時,雙目陡地細眯。

琴秋好一會兒才緩聲問︰「靈薊草……你師妹要它何用?」

這是夢,過分離奇又真實的夢。鄔落星既這般認定了,那在這個夢中,她便也毫無戒備,有問必答。

她將關于為何尋找靈薊草的一切,簡潔扼要全告訴了他,亦提及江湖掮客老道以及遼東奇岩谷「鬼醫聖手」的事——

「這些年來師父帶著我已湊足黃金百兩,七株靈薊草如今僅差一株了,相信再過不久就能送師妹到奇岩谷醫治,改換體質。」

琴秋听完,眉目沉靜似山雨欲來,淡淡又問︰「你師父當年將稚齡無依的你收留在身邊時,你家師妹可出世了?」

鄔落星對他這突如其來的問題有些不明就里,但仍照實回答。「听師父說,師娘是因難產血崩而亡,我遇到師父時尚不足七歲,師妹也才剛滿周歲。」

「所以……說坦白了,你其實是你師父撿回來跟閨女兒作伴的,教會你武功後,還能讓你服其勞,幫忙攢錢,幫忙尋藥,是嗎?」

他的說法令她的瞳心畏疼般驀然一縮。

「怎麼?在下說得不對?」琴秋再問。

面前的男人表情似笑非笑,目光卻略泛寒意,鄔落星瞬時明白過來,他仍因為她的不告而別怒火中燒,火氣在假笑和涼薄底下翻騰。

她摩挲兩片唇瓣,澀然開口——

「若非師父將我帶回,在山洪肆虐中失去雙親的小女童想活下,想求一頓溫飽,也許會被人販子賣進娼寮妓院,又或者……正如你說的那樣,我就是被帶回來陪伴師妹的,又恰是個底子好的,吃得了習武之苦,能幫師父攢錢、幫師妹尋藥……是這樣,那又怎樣?」

不得不承認,他的話戳進她內心深處,但她從來就不是悲秋傷春的性情。

難受的情緒會有,但該看明白的事,她不會自欺。「……能被師父所用,能護住師妹,那總比餓死在路邊或淪落風塵好上太多太多。」

這一次換他瞳心驟繃。「那麼你之所以不告而別,走得那樣匆促,全是因為清晏館就是個風塵所,是個再骯髒不過的地兒,是嗎?」

……再、再骯髒不過的地兒?

鄔落星先是瞠大眼楮,跟著沉下雙眉,咬牙切齒般辯道——

「不是!我走,是因為遲歸,師父在尋我了,也是因為我……我……」氣息突然一哽,她努力咽下堵上喉頭的那口氣。「我心里難受至極,覺得自己竟那般無用,然後就是……無地自容。」

琴秋兩丸深邃瞳仁又一次緊繃,這會兒不是發火,而是迷惑。「為何覺得無用?覺得無地自容?」

深以為身在夢中的鄔落星沒有藏話,放任心緒外流。「你本是局外人,你的思飛樓卻因我被糟蹋得那般慘不忍睹,連一張琴都保不住,最終承了那些王公貴人的情,還不得不低頭去曲意承歡,將厭煩至極的客人迎為入幕之賓,我若夠義氣,該要帶你離開那里,但、但我不能……師父、師妹需要我,我沒法兒護你周全,所以只能走,只能在你受辱的那時走得遠遠的,什麼都辦不了……」

她發現男人謎一般的瞳底彷佛落進星點,細細閃爍,似被安撫、被取悅了。

「這個夢……好真……」她竟能感覺到耳根熱燙,不禁往後退開一步。

她後退,琴秋便往前踏近,嗓調慢幽幽。「所以夢到我,是因為你感到內疚,覺得有愧于我,覺得對我不夠義氣,是這樣嗎?」

她微仰臉容怔怔然與他對視,下意識低應了聲。「嗯……」

「當真如此?」他俊龐朝她俯落,鼻尖與她的巧鼻差不到一拳之距,嘴角微翹。「難道清晏館頭牌公子的美色完全吸引不了你,不能引你墜夢?我本以為你多少是看上我了,難不成是我一廂情願?」

他的問題沒有立時得到回答,因為姑娘傻住,杏眸圓瞪。

「姑娘對琴秋當真無意?」他勾人心魂般低幽再問,臉放得更低。

或須臾、或片刻,也或許是花了更長時間,鄔落星發燙的雙耳終于听到自己干巴巴的聲音——

「我與公子相識不過一日夜,哪里談得上什麼……什麼有意無意?」

她面前的男性俊龐漾開笑意,怒火已消散于無形。「是啊,相識不過短短時候,咱倆已共過患難,我還看了你的身子,你也全程目睹我卸衣著裝,此際又允我踏進來這里,你若未動念,我便無可奈何,但你動了,便是對我有意,又怎地不肯承認?」

她被他的話繞得有些頭昏。

有什麼不太對勁。

她意識到不對勁卻理不出個頭緒,只覺他的眼、他的瞳、他的語調、他的嗓聲,還有……還有他徐徐蕩在她鼻端的溫淺氣息,動與靜之間形成一個無形大網,兜頭罩來。

她本能地閉起雙眸,可以不看,卻無法不去听,听男人吟歌般輕聲細語——

「你是江湖中打滾,有今朝沒明日,我是風塵里漂蕩,情是虛意是假,難得咱倆相遇,你肯護我免于猛犬的撕咬,還曉得替我心疼,我也是要承這個情的。」

感覺他的唇移到她右邊腮畔,她半邊臉膚被他的氣息烘得暖呼呼。

然後他問︰「琴秋會伺候得很好的,姑娘想試嗎?」

鄔落星朱唇發燙,既軟且濕潤的觸感覆蓋而下,染著檀香的好聞氣味將她的口鼻全面佔領,奪了她的呼吸吐納。

她心頭一驚,倏地張開眼楮。

男人的臉靠得好近好近,事實上是太近啊太近,他俊挺的鼻側貼著她的,俊容略偏,斂下的長睫如蝶翼顫顫,以唇封堵她的嘴。

唔,這樣似乎……不太對,但……但……

滿心亂糟糟,鄔落星驚張的雙眸像被催眠,眼皮一顫一顫地掩下,腦門泛麻,思緒擱淺,被撫慰的感覺遂從唇舌與內頰間漫開,不自覺間,她學起男人閉起雙眼。

他吻住她,她響應他唇瓣的邀請。

她從未試過。

就像她從未夢見過男人,從未作過如此奇詭的夢。

但一下子全都發生了,虛與實變得模糊不清,然……諸事皆有脈絡,事反必妖,這樣真的……

真的不對!

靈台陡凜,那力道貫穿背脊,她狠狠打了個哆嗦,不知何時平貼在他胸前的雙掌在這一瞬間驟然使勁。

她猛地推開男人,雙眸被嚇狠了般瞠張,發現自己已不在那團混沌里。

一室沉寂,幽靜如常,她在榻上醒來,身姿仍維持盤坐的模樣。

是夢。

但這……這實在太糟糕!

她簡直不敢置信,自己竟在行氣調息之際睡沉了!

自六、七歲起隨著師父修習武藝以來,這樣的事從未有過。

思量淪落到這般地步的一切可能,最後只能說雲遙山靈真道人為忠勇公府所設的陣術果然不容小覷,不過是沒躲過一道「七星連發」,疼痛尚能強忍,體內余毒卻悄悄作怪,若非毒素未清影響到心志,她斷不會……不會亂夢。

滿額薄汗,她抓住衣袖擦拭,胸房跳得略促,鼻息與臉膚亦異常溫燙。

指尖挪動著,下意識踫觸自己的兩瓣朱唇,整張小口從里到外被輾轉碾吮過的感覺從夢中一路來到現實,唇齒間甚至嘗到極淡的一絲血味……她莫不是作了那樣的夢,激切到把自己都咬傷?

「噢……天啊……」她雙掌搗臉,倒榻低嚎,壓疼背上的傷亦不在乎了,只覺貪戀對方美色,太無良。

同一時候,帝京城南,清晏館的思飛樓樓上,有人亦在一室幽沉中掀開墨睫。

樓上被糟蹋過後的亂象還未收拾,桌椅衣箱依舊東倒西歪,衣物以及小對象四散,大片輕紗一層迭著一層猶墜在木質地板上,只有內房的那張廣榻仍保持齊整干淨。

榻上,身著彩衫、烏絲輕散的美男原是盤坐,那姿態就像在氣行周天、馭氣于神,忽然間他往後倒,平躺成大字型,再緩緩曲起一臂為枕。

唇間有血味,是他的血。

姑娘家靈台一清、驟然將他推出來時,貝齒刮過他的唇內女敕肉,留下小小血痕。

會低頭封吻她的小嘴,說坦白,這舉措頗出乎他自己預料。

全怪她當下的表情愣怔得那樣好欺侮,隱藏在面無表情下的真性情其實很姑娘家家,話變多了,神態亦變得豐富,心緒外顯,也會臉紅羞澀。

但姑娘家的心志仍是堅定的,沒隨他起舞到底。

不易被攻破啊,所以他不能搶快,得徐徐圖之。

「唔……這般性情,看來是個能哄的,但不好糊弄。」望著上方,他低聲自喃。「頗好啊。」

抿抿傷唇,他指月復模上嘴角,發現那里的弧度翹翹的。

夢術被破,入魂術也沒能徹底奏效,他卻變態地感到歡喜。

見獵,心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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