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魔星撩一生 第四章 暗夜有情天
三日後。
鄔落星剛完成一樁任務,雖說過程起了波折,到底是將第六株靈薊草帶回,加上需要休整養傷,這三天她確實乖得很,待在竹塢哪兒都沒去,不是行氣袪毒以療傷,便是陪師妹鄔巧兒說話,不過其實大半時候都是鄔巧兒賴在她身畔嘰嘰喧喳說個沒停,她已習慣傾听。
師妹體弱氣虛,師父又將這顆掌上明珠過度保護,以至于師妹如今都十五、六歲了,除她這個師姊之外,身邊並無年齡相仿的玩伴,也難怪她每每返回竹塢,師妹總鬧著要跟她睡,抓著她說個沒完。
今兒個用過晚膳後不久,她把已然體力不支、頻頻呵欠的師妹送回房中眠下,收拾一下屋內和灶房後,見師父也已回房,她便獨自出了門。
一條小溪彎彎繞繞淌在半里外,竹塢的用水都來自這條溪流,盡管一路僅星月相伴,她沒提燈籠也未持火炬,卻是閉著眼都能記住溪中哪里有跳石可踩。
于是一道靈動薄影穿過大片竹林來到溪畔,沒有刻意使上輕身功夫,而是腳步輕巧地踩過幾塊突出水面的溪石,躍到溪流的另一邊。
再過去是一個小小村落,約莫二十來戶人家,鄔落星還頗喜歡與那里的村民往來。
她想,師父心里是門兒清的,知道她若回竹塢就喜歡往小村里跑,師父盡管不喜她與村民們有太多交集,倒也未直言阻止,常就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由著她去,不像管著師妹那樣嚴謹。
唔,有時會挺羨慕師妹被護得好好,可以恣意耍賴撒嬌,但就「放任自由」這一點,她倒要慶幸,慶幸師父沒管她太多。
所以這就是俗話所說,「有一好,無兩好」的意思吧?
她內心自嘲,無聲咧笑,摩挲鼻子正欲起腳往村里去,頭頂上的月輝星芒卻異樣閃動,像有龐然大物從上端疾飛而過。
她倏然抬眼,在淡淡星月下分辨出那是一人肩上還扛著一人。
施展輕功的人生得高大壯碩,肩上扛著的那人衣袂飄飄、春衫多彩且身形修長……不是姑娘家,竟是個男子!
等等!星月下,那件顏色略顯出格的衫子掠過眸底不過一瞬,為何覺得眼熟?
琴秋!
那晚他為迎貴客,盛裝打扮,在她面前換上的正是那件彩衫!
鄔落星本要往小村去的腳步一踅,提氣就追。
她在地面上擔擱了會兒,加上傷未好全,輕身功夫使起來略有窒礙,追出幾里、入了西郊山林便完全失去對方蹤影。
她攀上林中最高的那棵樹,試圖再探,然銀白月色落在濃密林葉上形成波光,入耳除了夜風滌蕩的沙沙聲響和夜梟啼叫,听不到其他。
這世道,原來不僅姑娘家可能遭劫,連美男子也危險得很。
像他那樣清俊文弱的人兒落進歹人手里,會被蹂躪成什麼樣子?
「該死!」一拳槌在樹干上,她忍不住咬牙組咒,心髒緊縮。
當鳳鳴春又揮著帕子、一臉頭疼加為難的表情,告訴他那位自稱「嚴大」的中年壯漢凶悍闖進清晏館堂內,已把七、八名館內打手打趴在地,吵著要他作陪時,琴秋就料到今夜會「挺熱鬧」且「頗為有趣」。
只是他沒料到都已迎客進思飛樓了,對方最終竟使出這般招式。
他遭嚴大突如其來制住幾處穴位,接著就被扛上肩劫走。
好啊,甚好,頗好……嗯,事實上是好得不能再好,有些事在思飛樓確實不好放開手腳解決,他家春老板是個愛听壁腳的,若被听了不該听的,知道了不該知道的,讓春老板驚嚇過度可就罪過。
順勢被劫走挺好,人煙罕至的荒郊野外,確實是個「好所在」。
這一方,嚴大體內正熱得難受,憑他內力再好,使著輕功長奔好幾里,此時也已至極限。
他落地時小小一個踉蹌,扛在肩上的那具香軀遂滑將下來,他任美人滾落,落在堆棧著厚厚枯葉的深林草地上。
我被麾星榛一生?
林間幽暗,林葉與枝椏幾將穹蒼掩盡,唯留一圈皎銀從枝葉間泄下。
嚴大單膝跪地,氣息紊亂不已,抬眼去看,就見橫躺的美人恰落在那圈銀光中,後者那雙空靈又詭譎的長目對他輕眨了眨,像……像在笑話他,因深知他的底細,所以嘲諷戲弄著。
這清晏館的頭牌公子絕非善茬!
「你、你……那晚究竟對我做了什麼?」嚴大惡狠狠問,忽見美人姿態慵懶地盤腿坐起,他瞪大銅鈴眼。「怎麼……怎麼可能?我派獨創的點穴手法怎可能失靈?你明明被點住了,不可能動,卻是為何……為什麼……」
琴秋抬袖揮了揮,表示那是個不值得解釋的問題,只慢騰騰道——
「閣下自稱『嚴大」,我瞧著不是,你嚴季野在同門師兄弟中行四,可不是老大,不過話說回來,你最終當上掌門了嘛,掌門為一派之尊,要叫『嚴大』也勉強使得。這手點穴功夫是你天罡門的老祖獨創,嚴掌門使得頗好,只是對我這,般體質之人許是不太適用。」
被點出身分,嚴季野神情明顯一怔,隨即目中已生殺意,之所以仍躊躇著按兵不動,是因內心有諸多疑惑待解。
琴秋將散亂的烏絲整個攏到肩後,也沒想多吊他胃口,接續再道——
「嚴掌門問我那晚究竟對你做了什麼?我什麼也沒做,倒是閣下自個兒做得挺多。」月光潤著他微翹的嘴角。「嚴掌門來訪我清晏館,頭一回就討要了三名小倌進房伺候,把那三名剛入行的少年折騰得不成人形,果然威風凜凜,不過你心里頭仍不滿足吧?仍覺得不對勁?不痛快?不過癮?是也不是?」
「你說什麼呢!」嚴季野咬牙怒斥。
琴秋曲起手指摩挲俊顎。「你懂的,即便之前不明白,經過咱倆相處的那一夜,嚴掌門自個兒應也探得本心,明白自己癖好所在。」
「你、你……那一夜我把你……明明把你壓在身下,然後……然後……」嚴季野滿面通紅,心髒重跳一下下撞擊胸骨,滾在舌尖的話已不敢道出。
琴秋于是「很好心」地替他把話說下去——
「然後你見到身下的人不是我,而是如今已成為天罡門的大師伯、你的大師哥盧元毅……呵,你與他翻雲覆雨、龍陽交歡之後,猶不饜足,發現懷中所抱之人變成自己門下的少年小徒,你好生訝異,但也無比驚喜,欲念狂燒止不住勢頭,將他那年輕勁瘦的身軀制伏住,如同你對付我家三名小倌那樣,往死里狠狠臠弄。」
「住口!住口——」
「人性脆弱,不堪考驗,感情與欲念原就難以掌控,嚴掌門多情,遂欲念叢生,無奈听不得真話,認不清本心,只會痛苦一輩子,我這是在幫你,你倒不領情了。」
琴秋斂眉揚睫,那表情是身為小倌服侍貴客時才有的微嗔模樣。
「那一晚你進我的思飛樓,我在旁看著,看你沉醉得那麼深,一會兒是跟自己的大師哥,再一會兒是跟自己的少年小徒……嚴掌門近日見到他們倆,定然是丹田發脹,氣海翻騰,兩腿間的那玩意兒不僅一柱擎天,還久久昂揚怎麼也泄不了火吧?」
嚴季野聞言面色大變,渾身如遭蟻啃咬似的難受。
是突如其來被勾起那異樣感覺了,鬧得他宛若冰炭置腸,體內邪火燒得更猛,整個人從里到外、從肉身到神識都不對勁。
他兩耳嗡嗡亂鳴,那識透一切的嗓聲仍毫無阻礙地鑽進他腦袋中,半憐憫半嘲諷著——「若要平息體內熾焰,唯有一途,嚴大掌門如此見多識廣,難道還猜不出嗎?」
嚴季野雙目瞪得幾要滲血,由丹田燒起、持續多日的那把欲火更是折磨得他腦昏腦脹,若非功底深厚,極可能已走火入魔。
「什麼頭牌公子,就是個……就是個賤人!你、你想我怎樣?」
琴秋搖搖頭。「本來沒想怎樣,可你罵人就不好了。」染媚的眼頓生魔性,薄唇揚開嗜血的笑。
「混賬王八蛋——」嚴季野咆哮一聲,飛撲而至。「說個沒完是嗎?老子就拿你當小菜墊胃,拿你泄火——」
他把人撲倒了。
兩個大男人的重量壓得底下枯葉窸窸窣窣亂響,那聲音入耳,實令人興奮難耐,把「獵物」制住,恣意蹂躪,他要撕裂底下的人兒,要掐碎細致的每一寸。
他要眼前這賤人哭著求他。
「呃!呃、呃……」成爪的五指在即將踫到對方頸項時驟然一顫,嚴季野沒掐到人,自己的咽喉卻像被無形氣勁鎖扣。
他雙目暴突,滿臉青筋,兩手抓著頸部,想把那無形的力道扯掉卻徒勞無功。「你、你究竟是……是誰?」鼻翼歙張,已然出氣多、入氣少。
「嚴掌門不記得我也是應當,仔細算算,都過了一十五個年頭。」琴秋笑笑道︰「當年我十歲,想來嚴掌門也才二十五、六,還在為天罡門的掌門之位奮斗,你不記得我,我卻將天罡門那一天在場的所有人全記得一清二楚。」
「……那、那一天?」
「嗯。那一天。」琴秋頷首。「自詡是武林正道的十幾個門派各自遣出好手,逼我父休妻、殺妻不成,遂追殺他們夫妻倆至雪嶺斷崖,逼得他們進退失據,唯有縱身躍下萬丈懸崖方有千分之一活命的可能。」略頓,嘴角仍輕揚。「那一天我伏在我娘親背上,把你們一個個都看得真真的,全都烙印般記在這里頭呢。」長指在額角上點了點。
嚴季野恍然大悟般瑟瑟發抖,喉中發出「噢、噢」無意義的嗄吼,眼白浮出血絲。
「很好,瞧著閣下是記起了。」琴秋微微挑眉。
「秋……秋……譚、譚……」
「啊!是啊,那是我家阿娘和阿爹的姓氏,沒錯,就是他們兩位。」
嚴季野十分艱難地繼續蹭出聲音。「沒有的……我師父……咱們天罡門……沒有動手……沒有的……只是……只是……」
「你想說的是,你們從頭到尾就听師父號令,只是跟隨眾人追著,偶爾擋住幾條退路,只是靜靜旁觀,你們只是如此,從未真正下殺手,是嗎?」清俊的面龐忽染妖冶之色,琴秋詭笑著,咧嘴眯眸的模樣帶出令人沉墜的魔性——
「若非那般,我五年前早將你天罡門上上下下滅個徹底,怎可能僅取你師父一人性命,留你們這群徒子徒孫苟活?」
「師父……師父他……你、你……」暴突的雙目瞠得更圓,驚到眼珠子都快掉出。
琴秋還是笑。「你師父五年前跌進湖中溺斃,你們全以為他是吃酒過多失足所致,然,非也非也。他與你那晚在思飛樓的情狀相同,中了入魂術,自個兒在自個兒的幻境中玩得不亦樂乎。」
見嚴季野怒到五官微微扭曲,鼻息粗嗄,喉中荷荷,一副恨不得將他撕吞入月復的表情,琴秋譏諷地挑起眉峰。
「嚴掌門絕對想不到令師尊在那情熱的當下,口中所喚的是何人吧?呵,你定然以為是你家師娘,可如若那般,實也太過無趣。」略頓。「你想知道令師尊多年來偷偷的對象為誰嗎?」
嚴季野被問住,神情透出糾結。
那極欲探知卻不敢明言的神態取悅了琴秋,令他「好心」地道出。「令師尊喜愛的實是女子,與你並非『同道中人』,他中意之人姓卓名安琳,正是閣下的二師姊,亦是與你結縞多年的發妻。」
「胡說!這不可能!」嚴季野發狠怒斥,額際穴位震跳如炒豆。
琴秋輕笑一聲。「如何不可能?閣下既然能偷偷覬覦自己的大師哥和少年徒兒,令師尊又為何不能悄悄意婬他自個兒的女徒弟?」
與其說是被點醒,倒不如說是被推進深淵,嚴季野臉色一變再變,驚異駭然、忿恨疑猜、惱羞成怒,終至怒不可遏。
「妖孽!我殺了你呃、呃……荷荷……」內息短促,後繼無力,纏在頸上的無形手勁猛地加重,掐得他舌根繃疼,腦門充血。「你、你到底……想……想……」
嚴季野听不到自己的聲音,卻清清楚楚听到對方所說——
「我沒想干什麼,只想你把內心想過無數遍的事全做盡、做絕,無所不用其極,填滿那個窟窿。填滿了,你就舒服了,真的。」
嗓聲如歌低吟,一音一音滲進腦海,定錨一般定進神識中。
「待你醒來,什麼都不會記得,也無須記住什麼,只消記住自己想做的、該做的,如此,可是听明白了?」
面前是一張意識渾沌、五感受控的臉,兩眼吊楮,張口難言,眉宇間的皺結因他輕柔的指示漸漸松開,于是嘴巴緩緩合上,嘴角還微微翹起,因為听明白了,清楚接下來該怎麼走,沒有猶疑。
琴秋真喜歡見到這樣的表情。
那表示人是輕易能被操縱的,情感與欲念永遠強過意志,僅需順水推舟,又或者火上澆油,不費吹灰之力便能掀起駭浪驚濤。
把這些道貌岸然的家伙捏在指間把玩的甜美滋味,當真百嘗不厭,他只管當個旁觀者,靜靜待之,總能看到一出又一出好戲。
正欲將半壓在身上的人推開,夜風驟然凜冽,篩落在草地上的月光亦在顫動。
有人!
琴秋腦中甫意識到這情況,那人已身若大鵬展翅,從高高樹上俯沖而下。
來者對著嚴季野的背後進行突襲,如飛鷹撲兔,扣住嚴季野的雙肩隨即翻身一個甩拋。
琴秋身上陡輕,左胸驟震。
他兩眼……發懵了,懵到忘記該如何眨動,于是只好一動也不動,瞬也不瞬直盯那女子身背。
將人甩拋後她單膝落地,跪伏的姿態處在戒備中,側首極快地往後瞥了眼,緊聲問——「你可無礙?」
這是第二次了。琴秋怔怔然。
這是第二次,她把他護在身後。
而這種被人護著的感覺原來……著實不錯。
鄔落星見他似乎無事,起身就想追進暗林里,方才一時情急,她將那名「采草大盜」甩飛後,對方高壯身軀直接撞進深林中,之後就沒有任何動靜。
才踏出一步,她的一只小腿突然被抱住。
她不得不回首,就見男人匍匍在她腳邊,細細喘息。「帶我走……」
「琴秋!」鄔落星察覺不對,矮欲攬住他已然不及。
美男兩眼一閉,厥了過去。
假裝暈厥實不容易,尤其姑娘家還是個識武的,他需將氣息先緊閉片刻,放緩心跳,緩緩的、慢慢的,然後再盡可能拉長氣息,很輕很輕地恢復吐納,營造出微弱脈象,取信于人。
果然,姑娘不疑有他,在迅速確認過他的狀態後,將他馱上背,背負著他一路沖出這座闐黑山林。
如此甚好,正合他內心所冀。
嚴季野身中入魂術,又被她甩飛,定是躺在某處等著回神,可不能讓她尋到那位嚴大掌門,以她的敏銳必不難察覺其中有異。
不過反觀他自己,心里倒有些異樣了,被人這麼背著,姑娘家的肩背對于身形與四肢皆修長的他而言,顯得格外單薄,但她的力氣很足,腳下功夫十分扎實,馱著他飛馳,奔得又快又穩。
在他記憶里,除了爹娘外,未再有誰背負過他,亦不再有誰將他護于身後。
她的肩頭軟軟的,跟阿娘的很像,就是偏小了點兒,也或者是他已長成大人模樣,女子肩頭被他的一顆大腦袋一擱,自然小巧得很。
她的頸側和耳鬢散出皂角香氣,混著女兒家自然的體香,有些清冽,有些暖。
他發現要裝暈、裝淡定,越來越費勁兒。
幸得奔馳不出兩刻鐘,他便被「卸貨」,此時正平躺在干燥蒲草編織成的厚軟墊子上。雖是春天時節,這幾日卻有些倒春寒,軟墊下的土炕燒得甚暖,滿屋散著釅茶濃香。
姑娘伸指探了探他的頸脈又模模他的額面,確認過他氣息無礙、體熱正常後,隨即將他塞進被子里,僅容一顆腦袋瓜露在外頭。
他能听出動靜,這屋里除他倆之外還有其他人,且還不止一個,全杵在炕邊盯著他瞧。
「是姊姊認識的人?」小女兒家嗓聲稚女敕,語氣听起來卻有些老成。
「嗯。」是鄔落星一慣兒的冷調。
「是姊姊喜歡的人?」那小姑娘再問。
琴秋心跳騫地狠漏一拍,當場險些破功,竟十分期待這個問題的答復。
但,被問之人沉默幾息未肯作答,末了卻轉開話題——
「我把東西帶來了,你姊弟倆可想親眼驗明?」
「想!」小姑娘的應聲透出戾氣,想了想又道︰「在這兒看無妨,阿婆在內房里歇下了,就算阿婆突然醒來進了這屋,她雙目都已失明,不會瞧見的。」
接下來沒有人說話,琴秋听到一陣輕細聲響,似乎是解開包袱將東西取出,最後「咚」地一聲,東西被擺放在桌上。
究竟是何物?
他禁不住微掀雙睫覷看。
從他躺落的視角望去,離土炕約莫三步之距擺著一張方桌,一身輕簡夜行衣的鄔落星坐在桌邊一條長條凳上,與她對桌而坐的是一對小姊弟,小姑娘瞧著頂多十一、二歲,男孩兒更小,六、七歲模樣,此刻小身子緊挨著小姊姊不放,燭光下臉蛋蒼白,嘴抿得死緊,一雙黑白分明的小眼楮倒是頗有勇氣地直瞪桌上之物。
小子的膽識算得上好,不可能不害怕,擺上桌的畢竟是一顆人頭,貨真價實,斷頸的部分八成用草灰處理過,已無血污滲流。
至于小姊姊……嗯,瞪著人頭瞪到咧嘴笑,見血腥絲毫不驚,是跟某位殺手姑娘混久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了嗎?
「是他沒錯。」小姑娘笑得有些咬牙切齒。「大姊跟忠勇公府的人簽下五年契約,她進了那座大宅子去當富貴人家的使喚丫頭,我曾帶著阿弟進城找她,一次、兩次、三次的……守後門的老嬸子待大姊挺好,總一再通融,讓我和阿弟能溜進後院見見大姊,說聊幾句……就是他,有一次他突然出現在後院,幾個丫鬟姊姊被他逗得臉紅心跳,笑得花枝亂顫,我家阿姊卻是拉著我和阿弟想避開,但……避不開……」嘴皮張合,磨蹭了會兒才又出聲——
「後來……後來又一次進城找大姊,守門的老嬸子支支吾吾許久,說大姊幾日前被召去大公子房里,就再也沒見著人,還說……還說半夜覷見大公子身邊的人偷偷拉車出去,老嬸子不敢多說,是我跪下來死求活求的,她才給了句話,要我到城郊外的亂葬崗瞧瞧,許能瞧出丁點什麼……」
小姑娘慘慘一笑。「我尋到我家阿姊了,她草草被埋,身子又遭成群的野狗扒叼出來搶食,還好……還好臉蛋是完整的,要不我真認不出,我會認不出來的。」
小姑娘沒哭,男孩兒也沒哭,淚全含在眼眶里沒有落下。
琴秋悄悄將目光移向不發一語的大姑娘家,後者的神態果然如他所想,眉眸淡斂宛若無動于衷,所有細致的心緒掩在面無表情之下,正因如此,她用來安慰人的法子就格外直接,強而有力。
「這顆腦袋我處理好了,不爛不腐,吊起來曬上幾日就能完全風干,給你和阿弟當球踢,很耐踢的。」略頓。「嗯……也能投壺來玩,我可以教你們玩。或是給阿弟當夜壺,里邊空空,外頭有層皮包著,一夜盛上三泡尿不成問題。可惜不好給阿婆和你來尿,阿弟來尿恰好可以,準頭會好些,不怕濺出來。」
琴秋想忍住的,但忍俊不住。
她一臉嚴肅說著那樣的話,完全戳中他的笑穴,想繼續裝暈根本不能夠,虧得他自制力甚強,在千鈞一發間硬將噴笑壓抑成悶哼。
三雙眼楮同時對他掃將過來。
大姑娘家的眉眸間浮出如釋重負的顏色,小姑娘則眯眸皺鼻明顯戒備,男孩兒投來的眼神倒是好奇多過謹慎。
琴秋撐坐起來,看看桌上那顆頭顱,又看看他們三個,輕啞語氣半開著玩笑——
「在下什麼也沒瞧見,頂多看到一只夜壺,別殺我滅口。」
小村落里的人家,屋房就那麼兩、三間搭在一塊兒,沒有多余的客房,不速之客既已蘇醒,總不好繼續佔用主人家的暖炕。
「……我正躍過小溪要進村找阿瑤和阿皓,忽見黑影疾掠,那人肩上還扛著一人,那……那是你曾穿過的彩衫,我認出來了。」鄔落星領著今夜遭劫的美男一步步越過西郊山林,往帝京城門的方向行去。
覺得有必要解釋些什麼,她遂又道︰「你暈過去,衣衫不整,渾身泛寒……總得尋個暖和的所在先安置才好,所以就把你帶去小村里。」
不說話真的好怪,于是一向寡言的她禁不住再道——
「阿瑤和阿皓就是今晚把暖炕出借的那對小姊弟,他們姓倪,倪瑤和倪皓,上頭還有一個大姊,名叫倪虹,今年甫滿一十六歲,爹娘因病相繼過世後,他們三姊弟就跟著祖母阿婆一塊過活,直到倪虹她……她……」
「直到十六歲的倪大姑娘為貼補家用,將自身簽進忠勇公府為婢,而後折在葷素不忌、男女通吃的國公府大公子手中,且被棄在城郊亂葬崗上任野狗啃食——」琴秋驀地開口,將她未竟之言盡數道出。「鄔姑娘與倪家姊弟交好,見不得他們受委屈,遂兵行險著、孤注一擲,只身夜闖忠勇公府,取了大公子性命還不夠,更要割去其頭顱,帶回來給小姊弟倆一個再實質不過的慰藉……你可真忙,難怪那一夜急著走,不告而別。」
……怎麼又提不告而別?
鄔落星喉中一哽,陡地記起了。
她以為自己已跟他說清楚,其實全在那個離奇的夢境中發生,而既然是夢,他當然不可能真的在那里,不可能听到她的解釋,他現下仍為她的不告而別氣惱,這理所當然,只是要她再從頭講明白,卻也不知該從何講起。
離開夢境,她還是習慣面無表情,習慣沉默,今夜話已說得太多。
身後的男子腳步突然一個踉蹌,她本能出手將他扶住,腕部隨即一緊,被他反手抓住。
「你在保家原來都听到了……我還以為你昏得頗徹底。」她訥訥道。
琴秋隨著她再次拾步,握她的手握得理所當然。
她未試圖撤手、沒有抗拒亦無退縮,這大大取悅了他,只是他臉上不顯,語調仍有些冷。「昏得再徹底也有醒來的時候,就听到一丁點兒,不過也足以道明你暗殺忠勇公府大公子的目的為何。」忽而輕笑——
「鄔姑娘這脾性,路見不平就想拔刀相助,為著不相干的人,龍潭虎穴亦能闖,半點報酬也未取,依在下所見,姑娘真不是當殺手的料子,倒像四處行俠仗義的女俠客了。」
鄔落星從不覺自己駑鈍,但她實在听不出他話中真正的意思,似在嘲弄她,又像說著真心話。
她不太爭氣地悶聲駁道︰「我有取報酬的,阿瑤和阿皓有給我東西……」
「是啊,我也瞧見,臨走時倪家小姊弟給了你兩顆茶葉蛋,鄔姑娘說的酬勞就那兩顆蛋嗎?」
「……有何不可?」鄔落星硬著頭皮。「倪家阿婆靠著賣茶葉蛋把孫子們拉拔長大,茶葉蛋煮得可好吃了,那就是酬勞。」
她听到他低聲在笑。
若能直視他的眼,看清他的神態,也許就容易懂些,可她發現自個兒不太敢正視他,怕看著、看著,兩眼不自覺會盯著他的唇瓣直瞧,想著夢中唇舌纏綿的那一番滋味,然後……然後……
然後她很可能就著了魔,不管不顧對他干出「天理不容」的事!
很可能他今夜會是「剛離了狼窩又入虎口」,結果折在她手里。
都是那個該死的奇夢!
她牙關用力一咬,把亂七八糟的想法甩出腦袋,不去理會他是否話中有話,直接便問︰「劫你出清晏館的那人是誰?公子可識得對方?」
「自是識得。」琴秋對她的轉移話題沒有多說什麼。
「那人是誰?」她問聲略顯出怒氣。
琴秋眉間一軒,笑笑問︰「怎麼?姑娘莫非又想行俠仗義,替我去討公道?」
鄔落星沉默了會兒,忽地轉頭瞥他一眼。「被欺負,當然得加倍討回,有何不對?」
「如此說來,姑娘是把在下當成自己人,見我受委屈,你心疼難受,是嗎?」
她心跳加速,耳根熱氣漫開,勉強鎮定道︰「公子有恩于我,此恩當報,你受委屈,我自要替你出頭。」
殺手姑娘沒直接答話,也沒有否認,琴秋感覺心情好上加好,走在幽暗林間都想哼歌輕唱,甚至覺得此際無一張琴傍身著實可惜了。
「那人是我思飛樓里的恩客之一,玩過一回後八成是食髓知味,仗著一身不錯的武藝將我劫出,不過是想白嫖罷了。」笑笑又道︰「想白吃白喝白嫖的瘟生,清晏館里天天遇得到我以往也不是沒遇過,總不能遇上了就讓你去討公道,天天這麼干,你可要忙壞。」
他說得雲淡風輕,鄔落星听得喉間發澀。
記起那一晚他被迫迎客,她曾不自量力勸他別委屈自己,他反問她——
……殺人為業真是你喜愛的?
說穿了,你何嘗不是在委屈自己?
她沒本事也沒資格對他指三道四,似乎……頂多只能做到靜靜守護,這項體認讓她心緒微沉,無形的壘塊堵在胸中。
她卻不知自己這突如其來的沉默令男人蹙起眉峰,她的手腕于是被拽了一記,以為他腳步不穩,引得她又一次回身護持。
結果——
「鄔姑娘不是想報恩嗎?」男人輕喘,似笑非笑。「這林子太大,在下實在走累了,得勞煩姑娘背我一程,送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