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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嬌客 第五章 斗棋狠宰肥羊

望著招牌,瑢瑢問︰「小少爺,我們為什麼來這里?」

「你不是想要未雨綢繆、積谷防饑嗎?」

靠下棋?不能吧,那是燒錢的娛樂,在京城,棋高八斗很有名,她曾听爹爹提過,身上無錢,連大門都進不了。

只是小少爺難得出門,就讓他高興一回吧,反正她兜里有錢心不慌。

看著設在門口的臨時櫃台,上面放著兩堆牌子,木牌一兩、銀牌十兩,讀過游戲規則後,她想也不想把爺推到木牌前面,肉痛地掏出一兩銀子。

沒想季珩突然開口,「要一面銀牌。」

啥?銀牌?那得要十兩啊!突然間心髒隱隱作痛,賺錢辛苦呀,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怎地主子們花錢都這麼大方,瑢瑢哀怨地看向季珩。

哼!小家子氣,季珩橫她一眼,「你以為我在跟你商量?」

無奈三嘆,她鼓起腮幫子回答,「不,小少爺是在下命令。」

知道就好,季珩道︰「那還不去?」

強忍胸中的劇烈疼痛,她依依不舍地與剛到手還帶著微溫的銀票說再見,那眼神繾綣纏綿。

只買一面銀牌,但瑢瑢發誓,要賺回很多銀牌,因此掌櫃問她要不要籃子時,她二話不說,從當中挑了個最大的。

見她此番作為,掌櫃不免多看兩眼,她是有多大的底氣啊?

底氣嗎?她沒有,不過她打定主意要搔首弄姿,把和小少爺對弈之人搞得心猿意馬,接連輸棋。

棋高八斗的規模很大,那不是普通的鋪子而是一處別院,一個蓋在京城中的七進宅子,據說是皇帝賜給賢王當府邸的,但他另買了五進宅院作為王府,反將這個好地方拿來作為棋社,廣邀好友下棋,幾年下來,累積出今日名聲。

今天棋社里進進出出的人很多,對這一年一度的盛會,大家都不想錯過,有人來找好手切磋棋藝,也有人想來此博得美名。

每間房間里都擺著桌子和棋盤棋子,手持玉牌的人可以選擇在任何一處下棋,而手持銀牌者,除了最後面的弈園不能進之外,其他地方都可以隨意進出,至于手持木牌者,只能在最前面兩個院子里下棋。

進門,兩人迎上一道目光,那是在餛飩鋪子里的美髯男。

他笑盈盈地打量季珩的人皮面具及他的雙腿,半晌後淺淺笑開,不久視線落到瑢瑢身上,轉過兩圈。

季珩不喜歡他的眼光,輕哼一聲,把頭撇到一邊,以冷漠回應,瑢瑢則客氣得多,經過時,朝對方點點頭後推著季珩往里頭走。

一名二十歲上下的年輕男子朝他們走來。

男子身穿窄袖銀紅色深衣袍子,上頭金絲銀線繡滿團花,領間袍角衣袖遍布錦繡,腰束五彩瓖琥珀腰帶,掛著五彩荷包,左手無名指上戴著白玉扳指,右手無名指上還有枚紫金蘭形花戒,整個人裹在一身花團錦簇中,招搖得很。

男子手中搖著骨扇,在看見瑢瑢時,目光倏地定住,黏在她身上再也移不開。

他在心中大聲贊嘆,太美了!一雙美目燦如星辰,綴上櫻桃小口,細致的五官、雪膚香肌,嫵媚有致,身材嬌小玲瓏,臉蛋兒俏麗生輝,這樣一張絕麗容顏,任哪個男人見著都會呼吸不順。若能得她一個回眸顧盼,值了……

充滿侵略性的眼光,讓本想靠搔首弄姿賺銀子的瑢瑢不舒服,她咬住下唇,垂下眼睫,假裝沒看見對方。

季珩也被男子大膽的眼光給惹毛了,但他不動聲色,淡淡地看向對方。

男子撩起衣擺一拱手,刻意做出溫柔斯文書生樣,「小生姓符單名嘉字,不知公子貴姓?」

一陣靜默。

通常遇到這種情況,正常人就該知難而退,但符嘉偏不,他旁的本事沒有,就是臉皮厚,更何況他的家產足以撐起他的厚臉皮。

「兄台今日到此,必是棋道高手,不知兄台可否願意與在下手談一局?」

季珩冷笑相詢,「你有幾面銀牌?」

他得意洋洋地向身後的小廝使個眼色,小廝連忙把籃子亮出來,里頭擺著六面銀牌,他已經贏過五局。他的棋藝可是砸大錢在棋高八斗里學來的。

季珩輕哼一聲,對瑢瑢說︰「走吧。」

聞言,瑢瑢心情愉悅,第一次覺得小少爺的輕哼聲悅耳。

見他們頭也不回地往里走,看著他們的背影,符嘉微詫。

他有六面銀牌,還看不上眼?莫非對方功力高深?他說︰「小四,去買十面銀牌。」

在棋藝上頭,符嘉頗有幾分自信,他一無功名、二非出身世家,能夠拿來說嘴的,也就這身棋藝了。

當符嘉快步追進宅院時,季珩剛好擇定位置坐下,他忙走到棋桌前,把十六面銀牌通通放在棋桌上,「現在公子可願意與我對弈?」

季珩點頭示意,瑢瑢把他們家唯一的銀牌押在桌面上。

啥?就一面?

符嘉以為自己沒看清楚,揉揉眼楮,再看兩眼,真的是一面銀牌,他打算用一面銀牌搏他十六面,太過分、太看不起人,符嘉有被坑了的感覺。

不過幸好美女近在眼前,下棋時,可以多看上幾眼,如果能順利和對方攀上交情,或許有機會向他要了身邊丫頭。

為博佳人注意,舍點銀子算什麼?

他的心思在季珩眼底一覽無遺,輕哼一聲,他拿起黑子,半點不讓。

棋局開打,起初符嘉還有精神偷看瑢瑢幾眼,可不過數子,他就發現不對勁了,一刻鐘過去,他的額頭開始冒出冷汗。

見狀,季珩撇唇輕輕一笑,下手更殘忍,兩刻鐘未到,符嘉已然落敗。

輸了?他不敢置信地看著棋盤,但……事實勝于雄辯,不對、不對,是他被丫頭勾了心神,才會讓對方贏棋。

符嘉的不甘願全擺在眼底。

季珩淡聲道︰「在下可以給符公子一個翻盤機會,但,三十面銀牌。」

三十面?獅子大開口吶!不過,他別的東西沒有,就是錢多。

他又喊了聲小四,小四點點頭,乖乖往外走。

季珩食指輕點桌面,瑢瑢迫不及待將十幾面銀牌全掃進籃子里,听著銀牌互撞的聲音,忍不住揚起笑眉。

美人一笑燦如桃花,符嘉看得痴了,一雙眼楮全黏在瑢瑢身上,更加堅定要她的心思。季珩翻白眼,小家子氣、沒見識,不過是百多兩銀子,值得她笑成一朵花?

「我用三十面銀牌押公子的婢女,行嗎?」符嘉被瑢瑢笑傻了,想也不想便月兌口而出,普通丫頭幾兩銀子一個,三百兩紋銀根本就是抬舉。

季珩回答,「我這丫頭不隨便押的。」

聞言,瑢瑢樂得揚眉,對吧,她家小少爺嘴巴雖壞,可心地是好的,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才不會拿小丫頭去換錢。

可她樂得太早,只听季珩下一句道︰「要押可以,至少要五十面銀牌。」

笑容倏地收起,怒容盡現,她不敢置信地看著季珩。

原來在他心中,她是個可以任意買賣的丫頭,她極力壓抑激噴的怒氣,免得一失手,把整籃子玉牌叩在季珩頭上。

符嘉瞠目,又是獅子大開口?合著他是屬獅子而自己屬肥肉?

他又不是傻子,哪肯應聲,偏偏听見季衍從鼻孔發出一聲輕哼——

「沒錢裝什麼大爺。」

沒錢?他會沒錢?符家的地板上隨便掃兩下都會掃到金粉,太過分、太看不起人了!符嘉被剌激得腦子一熱,揚聲喊,「小四,我要五十面銀牌。」

所以,她真被押上了?

符嘉生氣,瑢瑢更生氣,火氣陣陣往上竄,她當小少爺是親人,人家卻拿她當可以買賣的肥肉,虧她還費盡心思,想為他湊足藥錢。

她瘋了,肯定是瘋得太厲害,才會瘋到分不清好人壞人,一個跺腳,她滿臉郁悶。

「小丫頭生氣啦。」鬼先生突如其來出現。

誰愛生氣就生氣,我管得著?季珩在心底回答。

「你這臭脾氣,怎能討得了小姑娘的好。」

我需要討好誰?季珩在心底又道。

「那就別嫉妒阿風、阿雨聲聲喊『我們家瑢瑢』,別吃醋人家交情好。」

交情好?誰允許的?嫉妒?哼!季珩心道。

「死鴨子嘴硬,這種男人最不討喜。」這副死德性,也虧得那個傻丫頭肯對他盡心盡力。「別怪我沒提醒你,惹毛女人只要兩句話,但要哄好女人可是嘔心瀝血的工作。」

鬼先生沒機會往下說了,因為符嘉氣勢十足的把裝著五十面銀牌的籃子重重往桌面上一放,他就不信依自己的實力贏不了這一場。

符嘉搶下黑棋,黑棋白棋輪番下,這回比上次更快定出輸贏,季珩完勝!

直到培培把五十面銀牌往自家籃子里倒時,符嘉才恍然大悟,第一局,人家是手下留情……突然間自卑自慚,發覺自己坐井觀天,臉色鐵青,一甩袖,符嘉轉身離開。

人都走了,瑢瑢還氣憤不平。

季衍斜眼看她,哼道︰「不高興啥?就這麼看不起你家少爺?」

意思是小少爺知道自己穩贏?意思是小少爺根本沒打算把自己輸出去?

念頭一轉,緊繃的小臉瞬間笑逐顏開,她彎彎眉毛問︰「小少爺不會真把我賣掉,對吧?」

「賣掉你?我要到哪再找個敢對主子發脾氣的丫頭?」

「這倒是。」瑢瑢得意了,方才的事作罷。

季珩瞄一眼鬼先生,一臉囂張,心想︰誰說哄女人得嘔心瀝血?不過是一句話的功夫。

「你就驕傲吧,我看你可以傲氣到幾時。」

季珩沒有回嘴,不是不要回,而是來不及回。

美髯男走到季珩桌邊,取出懷中玉牌,往桌上擺去,道︰「對弈一局?」

迎上對方視線,季珩雖然感覺不到對方的惡意,但此人腳步輕盈,必定身負武藝,觀其面相,面潤唇紅,內功不凡,他的輪廓深邃,長眉斜飛,一雙眼楮隱含熠熠鋒芒,必不是簡單人物。

「我沒有玉牌。」季珩回答。

「押你身後的丫頭。」

又押她?瑢瑢心生不滿,她看起來很像木牌還是玉牌嗎?她都還沒開始搔首弄姿呢,就引來這麼多人注意?她緊張兮兮地望向季珩,怕小少爺真把自己給押上了。

「不!」季珩一口氣拒絕。

鬼先生站在季珩身後,看著美髯男,莞爾一笑,出現了啊!

「要不,再加上一千兩銀子。」美髯男道。

「不!」季珩側頭對瑢瑢說︰「我們走吧。」

瑢瑢松口氣,笑容滿溢。

「是。」推起輪椅,她問︰「咱們現在要去挑戰誰?」

瑢瑢邊問,眼楮邊往四周飄去,盼著再出現一位花團錦簇,再贏上幾十面銀牌。

看見她的表情,季珩失笑,真當這是條生財之道?「不挑戰誰。」

「不挑戰?時辰還早,大少爺、二少爺沒那麼快回來,不利用這段時間做點什麼太浪費了。」

「所以呢?要做什麼才不浪費?」他皮笑肉不笑的問。

「再痛宰幾個人?」

哼哼,他冷笑,「不讓別人去打獵,卻要我痛宰幾個人?」她果然跟田風、田雨感情更好。

「不一樣啊,殺虎獵豹有風險,但對于小少爺而言,痛宰幾個人不過是翻手覆掌間的事,既安全又可賺錢,何樂不為?」

「不要。」

「為什麼不要?」

「累。」

下棋會累嗎?是手酸還是腿軟,頂多是耗耗腦子的事嘛,把腦子耗累了,晚上才會睡得好,一舉兩得的事干麼不做?她正悶著,卻听得季珩發話。

「走,去解一場棋局。」季珩說完,沒等瑢瑢反應,自顧自推著輪子往後面院落走去。解棋局?不要吧,那很貴,要五十面銀牌耶!

季珩花將近一個半時辰才解開棋局,然後他們被專人送到後面的弈圔。

弈園布置得相當雅致,有小橋流水、有假山小湖,小徑兩旁開滿紅的黃的紫的各色鮮花,湖邊幾株垂楊柳,隨風擺蕩,隱隱約約間,可以听見絲竹樂音。

「公子這邊請。」下人將他們引導到舍內,這里和前頭不同,一屋一桌子,在僕婢的幫忙下,瑢瑢將季珩送到桌邊。

屋里兩面開窗,微風從窗外徐送進來,帶著甜甜的花香,桌邊一壺雨前龍井,瑢瑢為他添茶。

「你不渴?」季珩問。

從進棋高八斗起,她跟在自己身邊兩個多時辰,半口水沒喝。

她點點頭,他把手邊的茶遞過去,她捧過茶水就喝,三兩口喝完,季珩沒喚人來換新盞,直接往杯子里續茶水,他就口直喝,那是……她用過的杯子呀!

小少爺下棋下傻了?平日比誰都講究,怎地這會兒不講究啦?

這時屋外走進一個人,抬眉,竟是方才的美髯男,他看著兩人呵呵笑著,二度將玉牌往棋桌上一擺,坐在季珩對面。

「還是對上了。」他說話中氣十足。

「此人不簡單。」鬼先生在季珩耳邊說。

何止不簡單,看見他腰帶上繡的蟒紋嗎?季珩心道。此人非皇親貴冑,必也是達官貴人。

鬼先生順著季珩的目光看過去,嘴角微揚,這家伙觀察力挺強的嘛,連這麼小的地方都教他看得一清二楚。

「找機會拉攏此人。」

為啥?季珩心道。

「你不是想報仇嗎?多交往些有力人士,日後方能借力使力。」別假了,沒事你會進棋高八斗?為五斗米折腰?才怪,那是瑢瑢會做的事,至于季珩……就算有千斗萬斗米擺在他跟前,他都不會彎腰取。

你又知道他不是那邊的人?季珩心里回道。

「他確實不是。」

你知道些什麼?

鬼先生沒響應,待季珩轉頭時,他已經消失蹤影。

「怎麼,小兄弟還是不想與我對弈?」美髯男沖著他笑。

「我的丫頭不在這場輸贏里。」他把丑話撂在前面。

「可以,不過……讓她給我做一碗餛飩湯,如果你輸的話。」美髯男笑彎眉頭,方才那兩個粗漢子可是把她的手藝給形容得……讓人垂涎三尺啊。

季珩點頭回答,「不管輸贏,今日過後,隨時歡迎先生到木犀村作客。」

他的話讓男子笑眯雙眼,道︰「一言為定。」

接下來兩人不再說話,高手對弈,這回一盤局用掉近兩個時辰,季珩不會贏的,但美髯男在最後關頭刻意放水,讓他順利得到一面玉牌。

田風、田雨租馬車來接兩人時,天色已經全黑,城門馬上就要關起來。

坐在馬車上,季珩輕撫玉牌,這是他的第一步,接下來不管身上的毒能不能解,他在死前都要一步一步重新走回季家大門。

邁出第一步,他的神情愉快。

見小少爺開心,瑢瑢也是滿臉笑意。

本來就是帥哥美人,再掛起笑意,看得田雨錯不開眼,他愣愣地看著漂亮得令人晃花眼的瑢瑢,直到……主子生氣。

季珩想起鬼先生說的,他嫉妒人家交情好、夠親近,親近……個屁!

斂起眉心,他寒聲問︰「看什麼?」

「看瑢……」才兩個字,田雨驚覺主子的怒火像隱藏在火山下的岩漿,即將噴發,雖然不明白主子的怒氣從何而來,但他警覺地收起下面的話,「我只是想知道,瑢瑢今天踫到什麼好事,怎麼這麼高興?」

哈哈,她就等著人問吶,靠近田雨,她笑容可掬道︰「二少爺,你可知道,今兒個小少爺大展神威,一口氣贏得一面玉牌,和十六面銀牌呢。」

他們家小少爺果然有本事,難怪一家人全拿他當寶,瞧,短短一天就賺進一百六十兩,沒流血、沒出汗,這麼能耐的人,就是需要把他放在神龕上,就是要天天供上鮮花水果的呀!

掩也掩不住的崇拜目光,讓季珩怒氣暫歇,笑意再現。

想起她拿到一百六十兩銀票時,當!兩只眼楮露出精光,整個人散發出耀眼光芒,那一刻,他的銅牆鐵壁心瞬間軟化了,差一點點也把胸口的玉牌拿出來換錢。眯起狹長的雙眼,他把瑢瑢拉回自己身邊,低聲道︰「肩膀酸了,捏捏。」

「是!」她樂得配合,要是小少爺能天天賺一百多兩,別說捏肩膀,她可以從頭給他捏到腳。

田雨見狀,驕傲道︰「不是跟你說過,小堂弟是我們家寶貝,比誰都重要。」

合著一家人當中,誰重要、誰不重要,跟本事高不高有關?

瑢瑢說︰「一百六十兩,咱們家幾個月的藥錢、生活費全有了。」

「玉牌呢?」

「玉牌是棋高八斗的通行證,沒啥大作用。」

什麼沒大作用,作用最大的就是玉牌!那不僅僅是通往棋高八斗的通行證,更是通往權貴高官的通行證。季珩盯著「小家子氣、沒見識」的瑢瑢一眼,女人吶,果然是頭發長、見識短。

「以後小少爺閑得發慌、心情不好想甩碗丟筷子,就把他送到棋社,痛宰幾個人、發泄發泄後……應該會好一點。」提起玉牌,瑢瑢興致不高。

季珩咬牙,他不過在她面前甩過那麼一回碗,有必要時不時拿出來說嘴嗎?

這塊地,主人家原本沒打算種玫瑰的,只是前幾年,京里仕女流行將玫瑰曬干、裝進香囊里,許多農戶便在家里種上幾畝玫瑰,李女乃女乃的兒子在城里當掌櫃,知道這流行,便回鄉下弄了這麼一片玫瑰園。

沒想兩三年過去,香花香囊不流行了,便放任這一大片玫瑰園自生自滅。

李女乃女乃一個婦道人家沒力氣耕田,且住不慣城里,便帶著小孫女住在老家,她惜物,舍不得這一片花田荒廢,便時不時過來打理,倒也成了木犀村一景。

瑢瑢有需要,便把這片花田給包下。

這天田雷推著季珩出來采玫瑰,一個東、一個西,兩人分別從兩邊采集,這工作田雷常做,早已經熟能生巧,而季珩……

他從來沒做過這種事,但被瑢瑢嬌嗔兩句,做了,季珩對自己的行為很不屑,但再不屑還是折下一朵玫瑰花,放入輪椅旁的簍子里。

這片玫瑰園不小,眼下玫瑰花瓣不缺,但桃花的量很少,幸好張大嫂家里曬了不少桃花和桂花,瑢瑢全花銀子給收下。

為瑢瑢的賺錢大業,不光銀子,全家人也都折騰進去了。

偏偏李熙還拍手叫好,對著季珩說︰「你是該多往外頭走走,吸氣吐納,心胸開闊。」

鬼話,難道他的心胸狹窄嗎?

說起來瑢瑢和每個村民都交好,也不曉得她的人緣怎會那麼好,在她進門前,他們與村里人宛如身處兩個世界。

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折下幾朵花放進他的簍子里,那是李女乃女乃的小孫女阿喬,她還沖著他直笑。

他本不想問的,但最終還是問出口。

「不怕我嗎?」今天他沒有戴人皮面具,臉上的毒疤猙獰。

阿喬看著他,甜甜一笑,說︰「以前,害怕的呀。」

「現在呢?」

「瑢瑢姊姊說,天底下有很多可憐人,沒有人希望自己缺手斷腳,意外雖然造成了人的不幸,但壞人會擴大別人的不幸,而善良的人會把別人的不幸抹平,我想要當善良的人。」阿喬口齒伶俐地說著。

她是這樣對村人講的?季珩莞爾,她身上彷佛有種魔力,能讓所有人都樂于親近。

「不幸哪有那麼容易抹平。」他不禁失笑。

小女孩望著他,笑開缺了門牙的小嘴巴,在他沒來得及反應時,她踮起腳尖,往他臉上的傷口吹氣,輕聲說︰「呼呼,就不痛了。」

田雷轉過頭,恰恰看到阿喬的動作,完蛋!主子不喜人近身的……

二話不說,田雷飛奔到主子身邊,想搶救小女孩,沒想到主子竟然沒有揮拳把小姑娘打出重度內傷,也沒把人推開,只是呆呆地看著小女孩。

「還痛嗎?」小女孩問。

他下意識搖頭。

小女孩笑彎了眉眼,說︰「那就抹平啦。」

這樣就抹平了?

突然間,季珩意識到,多久了?他已經多久沒有怨天尤人,多久沒有想過放棄自我,不知不覺間,瑢瑢抹平烙在他身上的陰霾……

他能走路了,雖然只有短短幾步,他沉溺于學習兵法中,又開始計劃起未來,他不再自怨自艾,只專注要讓負他的人得到代價。

這些改變都是因為瑢瑢嗎?

將蜂巢加熱開水煮開,過濾,成為蜂蠟。

玫瑰花、紫草、洛神花放入甕里,加入植物油,沒過,浸泡十日,濾出,加入蜂蠟、隔水融化。

將曬干的玫瑰花、桃花、菊花……各種顏色的鮮花,碾壓,磨成粉狀,分裝在不同的罐子里。

會做胭脂的人很多,但瑢瑢有別人沒有的秘密武器,她用蒸餾酒水的方式,蒸餾出薄荷精油,加入胭脂中,這樣可以消毒,讓胭脂可以存放久一點,並且有淡淡的薄荷香。

瑢瑢依次往缽里加入精油和蜂蠟,直到漸漸呈現膏狀,才裝入特制的小瓷盒里。

多虧了小少爺掙回來的銀子,若沒有那一筆,她還舍不得買這麼精致的瓷盒,她心里清楚,東西要賣得好,除了里頭的東西重要,外面的包裝也很重要。

因此在等花草泡油的十天里,她日夜趕工,除答應張老板的雙面繡之外,還裁制上百個荷包,她連睡覺都舍不得。

田雨進屋,看一眼瑢瑢,不是苦夏,她卻短短幾日內瘦上一大圈,本來就不胖,現在衣服松垮垮地套在身上,整個人都縮小了。

她白天忙著做胭脂,夜里忙剌繡,日夜操勞,眼底下出現一片淡淡的黑墨,主子叨念過,都無法打掉她貫徹始終的意志。

「瑢瑢。」田雨低喚。

瑢瑢正在配色,她希望至少能配出三種顏色濃淡不同的胭脂膏。抬眉,她問︰「二少爺有事?」

「你為什麼這麼急著賺錢?」他接受她「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的樞門理由,但現在又不是吃不上飯,主子還得了玉牌,往後往棋高八斗走上一趟,就能賺上百兩銀子回來,瑢瑢實在不必這麼拚命啊。

瑢瑢明白大家只是慣著她,不想她不開心,因此她怎麼說、他們怎麼做,可並不完全同意自己。他們打心底認定,銀子就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攢得再多,花不掉都沒有意義。

放下手邊工作,她轉過身認真對田雨說︰「二少爺,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過你們。」

「什麼事?」

「我問過李大夫,小少爺的病能不能治?」

不能治,能活多久,端看天意。瑢瑢話沒有出口,田雨心底已經接下話。

這事,人人都曉得,只不過眼看主子的氣色越來越好、精神越來越佳,他不再喪志尋死,現在甚至連兵書都想讀了,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刻意忽略李大夫的大實話,假裝這件事不存在。

田雨沒有回答,只是垂下眼瞼。

他不敢想象,主子不在後,他們將何去何從,打從他開始懂事,就知道自己的存在是為著護衛主子,而往後……

「李大夫說小少爺的病想要治好,得有兩個條件。第一是運氣,遇見能夠治的人,第二是條件,要有足夠的錢買回昂貴的藥材。我沒有辦法掌控運氣,卻可以創造條件,在運氣來到之前,我想存到足夠的錢,不想運氣來到那天,卻因為條件不足而不得不放棄一切。」

瑢瑢這麼努力,竟然不是為了自己?

是啊,他怎會這麼笨,如果瑢瑢是為自己……早在賣掉衣服那天,她就贖回自己的賣身契了呀,她不必像現在這樣,日也拚、夜也趕,帶著他們想盡辦法多賺一點錢。

「你確定嗎?李大夫說阿珩的病能治?」

「嗯,雖然運氣這種事很難說,雖然機會不大,但只要有一絲絲希望,我們都不應該放棄,對不對?」

「可是阿珩剛病發時,李大夫斬釘截鐵說沒得治……」

話說到一半,田雨戛然而止,不對,當時李大夫說的是盡人事、听天命,他們怎麼把重點都落在「听天命」上頭,竟然忘記還可以盡人事?

只是在當時那個狀況下,主子失去求生意志,而這個家窮到需要靠賣掉貼身武器才有飯吃,所有人都跟著少爺放棄了。

「你這麼認真賺錢,都是為著阿衍。」

「不然呢,我吃得又不多。」

田雨太感激也太感動,忍不住滿腔激動,一把抱住瑢瑢,「謝謝你、謝謝你,瑢瑢,太感謝你了……」

他太激動了,沒想過瑢瑢被他這麼用力一抱、死命一拍,會不會得內傷。

這時他听見兩聲輕咳,田雨轉身,發現田雷推著主子站在門外。

那兩聲輕咳出自田雷喉嚨,但比起輕咳聲,主子近乎鐵青的表情更嚇人。

他急松開手,這一松手,瑢瑢立刻吸口氣,覺得又重新活過來了。

田雨忙把方才研磨好的玉米粉、珍珠粉加玫瑰粉往前一推,干巴巴笑道︰「這邊磨好了,接下來要做什麼?」

珍珠粉是她特有的配方,可以消炎生肌,去除黑斑,長期使用她的玉女霜,會讓皮膚更白皙,與外頭加入鉛粉朱砂遮蓋膚色的護膚品截然不同。

她接過研缽,檢查一下里頭的顆粒,「很好,磨得很細。」

被夸獎了,田雨笑著抓抓頭,有點不好意思。

「再磨一缽,只不過這次把玫瑰粉換成桃花粉。」不同的粉,做出來的玉女霜會呈現不同的顏色與香氣。

「玉米粉和珍珠粉的量一樣?」

「一樣。」

「好,我馬上去弄。」

田雨離開,田雷推著季珩進門,把簍子往桌上一放,這幾天日日拔花,他身上都帶著花香味了。「瑢瑢,我又拔了幾簍子玫瑰花,這次要曬干,還是要做成花汁?」

「先曬干好了。」

「行,我拿到外面曬。」

「二老爺,廚房里我煮了一鍋綠豆湯,您剛從外頭回來,喝一點消消暑吧。」

「行,我給阿珩也添一碗過來。」田雷道。

季珩立刻輕哼一聲,說︰「不必。」

田雷縮縮脖子,趕緊跟著田雨出去。

瑢瑢放下手邊的活,走到季珩輪椅邊,看著他被太陽曬得紅撲撲的臉,有生氣多了。她微笑,問︰「小少爺不高興嗎?」

「哼!」

「確實是不高興了,為什麼?覺得摘花瓣這活兒太娘兒們?」

他沒回答,但臉上明白寫著「本人不高興」。

「可使性子這種事比起摘花瓣更娘呢。」

只見她嘻嘻一笑,笑彎兩道眉毛,然後……莫名其妙地,他的怒氣沒了。

因為她長得太漂亮,但凡男人都躲不開她的誘惑,還是因為她的感染力太強,凡是待在她身旁就無法生氣,只能開心?

季珩不知道,可就這樣不生氣,拉不下臉,所以即使早就不火大了,他還是繃著臉。

「你娘沒教你男女大防。」

一句話直接把她推入漩渦,她垂下眉,點點頭,掩不住的黯然神傷。

「我娘教過的,男女大防,婦德婦誡,身為女子該學的東西,爹娘都教過我,可我發現……學得再多,一旦惡運橫在眼前,那些東西通通沒用。」

他听不得這種話,她不是很樂觀嗎?不是卯足力氣想要把日子過得好?不是積極努力,深信拼命就可以改變命運?他都被她糊弄得相信了,她有什麼資格說喪氣話。

「不就是一個小小的宣武侯世子,爺替你報仇便是。」

瞧這話說得多大器,可一屋子的鰥寡孤獨廢疾者,有什麼資格找那種大人物報仇?

然不管做不做得到,她都感激,感激小少爺願意寬慰人心。

蹲,她仰頭認真看他,認真回答,「小少爺,我曾經為著報仇把自己扔進虎穴,結果非但報不了仇,還差點兒賠上自己性命,我想通了,行善者一生通達,為惡者報應當頭,舉頭三尺有神明,老天爺終會為我主持公道,所以我不想報仇了,我只想好好地活著,讓地下有知的爹娘不為我擔心。」

瑢瑢試著說服他,她不想季珩為自己涉險,報仇這種事情她更願意自己來,不願意拖累別人。

「沒出息。」他輕哼。

「我是沒什麼出息啊,我只求自己和身邊的人平平安安、順順利利,小少爺,你好好吃藥,好好養身子,總有一天那個能為你解毒的人肯定會出現。」

又來了,又來說這種振奮人心的話,說得他不知不覺地跟著相信,相信自己的性命不會是半年一年,而是長長的七、八十年。

不懂啊,她哪來的本事,簡單的幾句話就說服他,他又不是笨蛋。

「我說過的話,就一定會辦到,宣武侯世子的好日子不多了。」他堅持。

沒听明白她的話嗎?瑢瑢皺眉,小少爺怎地這般固執,那可是宣武侯世子吶。

瑢瑢嘆氣,他們是雞同鴨講嗎?

揉揉鼻子,他說︰「以後不許和田雨、田風走得那麼近。」

沒禮貌!對自己的堂兄指名道姓。不過現在不是追究這個的時候,她說︰「我是田家的丫頭,沒法子和老爺、夫人和少爺們保持距離。」

田家的丫頭,說得這麼順?當他不曉得賣身契已經在她手里。

好啊,喜歡當丫頭是嗎?那就……「你只要記得,你是我一個人的丫頭!」

真霸道,瑢瑢皺皺鼻子,不想跟他爭辯,只說︰「我煮的綠豆湯很好喝,爺要不要嘗嘗?」

瑢瑢走到後面那一排屋子,里頭堆著他們買回來的藥材。

這幾天,田露、田風天天待在這里,將白丁香,白蒺藜,白礓蠶、白芨、白丑、白芷,白附子、白茯苓、皂角、綠豆一一研磨成粉。

「夫人、大少爺,先歇一歇吧!」瑢瑢提一鍋綠豆湯走進來。

「行,等我把白附子磨完。」

瑢瑢拿出秤,將各種比例的粉狀物放入壇里,充分混合之後,分裝進掌心大小的木盒子,雖是木盒卻也講究,木盒上頭刻一朵花,附上一支小勺子,外面再用一層輕紗包住,看起來頗有質感。

「這粉是用來吃的嗎?」田露問。

「夫人想不想試試?」

「好啊。」

「我也要試。」田風跟進。

「行,大家一起試。」

于是田家出現一個詭異景象,如果這時候有人造訪,肯定會被狠嚇一跳,再大喊一聲,「救命啊,有鬼!」

因為所有人全頂著一張慘白的臉,太……太太可怕了,而制造出這麼可怕場景的人,正一手拿碗、一手拿毛刷湊向季珩。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往外推。

「試試嘛,人生苦短,什麼東西都不要害怕嘗試,才能讓生命豐富而精彩。」

「那你要不要試試吃屎,讓生命更豐富精彩?」

「哪能一樣,這對你有好處,吃屎又沒好處。」

「你不是說雞屎白能治病,人屎黃說不定也行。」重重從鼻孔哼一聲,他才不要像外面那四個傻瓜一樣,任由她擺布。

「小少爺,就試一次,一次就好,就當……治病敷藥。」

「別沒病治出病就好。」

「小少爺,就算你對我沒信心,可這方子是從杜伯伯那里來的,試試吧,說不定對你臉上的傷口有奇效。」

他的腳大有進展,瑢瑢曾經看見他偷偷練走路,但他既然不想讓旁人知道,她便半句話不說,只是腳有進展,臉卻沒有好轉現象,雖然男人重要的是能力,長相不重要,但有張帥臉,總好過頂著丑顏。

「不要。」

「確定不要?」

「確定不要。」

「不過是一刻鐘時間也不要?」

「不要。」堅持到底,他可不是任人戲耍的個性。

「我同老爺夫人和大少爺、二少爺說了,要做阿膠膏給他們吃,如果小少爺不肯,阿膠膏就沒你的分。」

「你當我是田風、田雨。」會為一點吃的低頭?

「算了!不要就不要。」她抽回手往外走,下一瞬卻在猝不及防間轉身,拿起刷子往他臉上一抹。

微笑,彎身,她看著他臉上用芙蓉散做的芙蓉霜,得意洋洋道︰「小少爺,你有兩個選擇,第一,讓我把芙蓉霜在你臉上涂勻,一刻鐘之後,我打水幫您洗掉,第二,你這一整天就頂著這撇芙蓉霜吧!」

那道芙蓉霜就涂在他中毒腐爛的半張臉上,那傷口不能用力擦,一擦就會流血流膿,就算清洗,也得小心再小心,滿屋子里的人,一個個粗手粗腳,能幫他洗臉卻不弄痛他的,也只有她。

他還想否決,只是一股清涼感從傷口處滲入,頓時麻癢感彷佛少去幾分,連入鼻的腐臭味也好像少了。

冷著臉,他道︰「這是最後一次。」

「最後一次什麼?」

「妥協。」

聞言,她笑出滿臉燦爛,「行行行,以後妥協的事兒全讓我來。」

然後,田家第五張白臉形成。

一刻鐘之後,季珩像往常一樣,閉著眼楮讓瑢瑢幫忙淨臉,這次,她特別小心,深怕好不容易結痂的傷口被撕開,只是……奇怪了,過去一個不小心,傷口就會流出膿汁,這次卻感覺傷口似乎特別干爽,別說膿汁,就是結起的麻也沒有半點剝落,怎麼會這樣?莫非芙蓉霜對傷口真有奇效?

「小少爺,疼嗎?」她手指輕觸他的臉,卻不敢用力。

「不疼。」回答同時,他才發覺不對勁,以往被踫觸時,不管多小力都會出現些微的剌痛,只是在能夠忍受的範圍內,過去他從來不提,但這回……真不疼。

突地,瑢瑢靠近他的臉,在傷口處嗅聞,傷口處總會有一股淡淡的血腥腐臭味,但是現在真的沒有,反而有些許淡淡的藥香。

她突然間靠近,身上淡淡的香味傳入他的鼻息,他應該一把將人推開的,自「那」之後,他痛恨女人的靠近,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無心推開,相反地,他想再靠她近一點,想聞聞那股味道,想把軟軟的身子擁在懷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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