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卷二) 第八章
夏日午後,雷聲隆隆。
那雨來得又急又快,阿澪才剛听到雷聲,豆大的雨滴已經落下,她飛快出門收拾那晾在外頭的衣被,才剛進門大雨便傾盆而下,和電光雷聲一起,撲天蓋地而來。
她擱下衣被,飛快解繩,放下天窗,可即便如此,還是淋了一身的雨。
地板上都是水,她拿干布擦干,才到其他房間查看。
客室的天窗本就沒開,但前室的天窗她一早便拉開來通風,到她放下天窗時,地上也積了一堆水,她順手收拾了,才走到他那間房。
在那當下,她其實沒多想,就是回屋時順道看一下,省得那傻瓜寫書寫到完全沒注意到下雨了,或是午睡被淋了一頭雨,誰知她一推開他門,就見那男人全身濕透的站在屋中央,正在月兌衣。
她一愣,一時沒反應過來,忘了該退出去。
他月兌衣月兌到一半,見她開門,也微微一愣,見她不動,他挑起了眉,沒多說什麼,只繼續月兌去那身濕透的衣裳,開口閑聊。
「這雨真大啊。」
他另一頭的門沒全關,借著稀微天光,她能看見他赤果的上半身,已經不像去年那般枯瘦,雖然還是白蒼蒼的,但已經再次長了肉,變得結實起來。
她知他這幾個月,每天都會打坐練氣,日日都會出門走走,蘇小魅和雷風隔三差五就會來陪他練武對招,她知道他好多了,但她還以為在那身衣衫下,可能還是副皮包骨的模樣,沒想到非但已生肉長肌,還練回了大半精實體魄。
這念頭才閃過,他就輕咳起來。
她回過神來,見他發還在滴水,鎮定的上前拿了條干布給他。
「我以為你在午睡,來關窗。」
他接過干布,擦著濕透的發和身上的雨水,噙著笑道︰「整日吃飽睡、睡飽吃,我都快變神豬了,想說出門走走活動一下筋骨,怎知就下了雨。」
她一听便知,他不是出門走走而已。
這島布有迷魂陣。他若有心,這島的距離可以變得很長,若只是出門走走,要回便回,不會淋到全身濕透,他是去練輕功的,所以才刻意踏入迷魂陣,方淋成了落湯雞。
「你知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欲速則不達,有時越是急,越要慢。」
這話,沒多想便月兌口。
「那是。」聞言,他瞅著她,笑意上眼,點頭同意︰「下回我會注意的。」
說著,他將巾,蓋上她的頭,替她擦去發上的雨水。
她一僵,卻只听他溫聲開口。
「你也別著涼了。」
莫名的紅熱,上了臉。
他的動作很輕柔,她可以從布巾上,聞到他身上的味道。
這氛圍太親昵,她一時間,無法動彈,不敢抬眼,只听到心髒在耳中隆隆作響。
「姑娘家的身子,淋不得雨、受不得寒的,雖然你異于常人,可也會著涼的,淋了雨,還是記得把身子擦干些,能少折騰一回,那便是一回吧。」
他邊說邊輕輕的替她擦了發,還將她發都撈到了前頭來,連沾著雨水的發尾都沒錯失。
她可以看見,他溫柔的握著她的發尾,小心的用布巾壓干,再以手指徐徐梳理,輕輕摩挲。
剎那間,好似連那萬千青絲都有了知覺。
一顆心莫名又亂跳,教臉紅,心更熱。
她伸手將自己的發尾從他手中抽了回來,教他一雙大手僵懸在半空,一時間,就連空氣都像是凍結了那般。
屋外大雨依舊,雷聲依然轟隆。
她沒多看他一眼,只匆匆轉身走開,可即便回到了房里,掩上了門,她還是能看見他那雙大手,看見他輕握著她的發,看見他的手指小心翼翼的穿梭在其中,將它們梳理開來。
她將那畫面從腦海中推開,轉身換掉半濕的衣,但即便換上了干爽的夏衣,她依然感覺他輕輕握著她的發,以指梳理著它們,輕輕摩挲。
他是那般小心,如此溫柔,讓頭皮莫名酥麻,教心微微輕顫。
她閉上眼,他身上的味道依然縈繞在鼻端,教熱又上臉。
她匆匆睜眼,不敢再想,只面紅耳赤的匆匆抓起地上的衣裳一一收折好,再把被鋪回原位。
半夜三更,月又上夜。
月華悄悄灑落,將夏夜照亮。
老屋里靜悄悄的,幾無聲息。
烏鴉蜷縮在牆角歇息,只在她起身時,抬頭看了一眼。
夏至剛過,天很熱。
即便入了夜,還是熱,她身上只套著一件簡單輕薄的夏衣,可此時此刻,她身上的衣早已因噩夢汗濕。
看著敞開的門外,那一輪皎潔的夏夜明月,她心跳飛快,想起今日是十五。
難怪她會再作噩夢。
她本沒打算睡的,可那突如其來的午後雷陣雨,讓暑氣暫消,教連著幾夜沒睡好的她,一個不小心就在鋪床時睡著了。
每逢滿月,她總讓自己醒著,看書、擦地,整理房間,她甚至試過在半夜洗衣煮飯,只要任何能夠消磨時間,讓她不要想起那夜的事,她都願意做。
夏夜沒有那麼長,比冬夜要短,可冬季雲層總是很厚,少有晴天,夏季卻幾乎每逢十五,她都能看見那又大又圓的月,高掛天上,每每看了,總教她度日如年。
窗門外,不知何時,早已雲破天開,那輪明月高高掛在雲端上,大如燈籠。
恍惚間,好似又看見在明月下朝她伸來的爪,看見那沾著口水的利牙——
她砰地拉上了那本為透氣而打開的門,將明亮的月光遮擋在外。
還以為早就習慣了這些噩夢,上千年來,她總是在逃跑,從沒想過,有一天能好好睡上一覺,能就這樣安心入睡,竟也會因為被噩夢驚擾感到困擾。
滿身的汗,在身上萬般粘膩,感覺就像那些妖怪的口水,教一陣惡心上涌。
她抓了一件干淨的衣裳,快步走到位在老屋屋角的澡堂。
這間澡堂說小不小,說大不大,該有的東西倒是都十分齊備,澡豆、布巾、油燈一應全,泡澡的浴池是石砌的,浴池里的水是活水,引自鬼島四周的湖水。
可惜前後進水口和出水口的兩個洞都太小,即便她想從那兒鑽出去也做不到。
剛來的那一年,她想洗個澡還得等白露來時,找蘇小魅去湖邊挑水,要不就得等雨天,後來有一天,那男人才想到要告訴她,只要推壓牆上的銅制螭龍,就會有干淨的水流出來,接滿浴池,若要放水,便將池子里的木塞子拔掉即可。
事後想來,她早該注意到,這兒之前有好長一段日子都沒人住,所以白露剛開始,才不知這兒有活水能取用。
當年蓋這屋子的鬼醫,顯然不只懂醫,也十分擅長設計器械機關。
推動螭龍頭時,下方的石磚會同時打開,那兒是個往內凹的小型石窯,能燒炭以火加熱螭龍後方,那特別加大,有如肥滿冬瓜一般粗胖的銅管,若遇冬季,經過加熱的銅管和銅頭,流出的水便是熱水,石窯上方甚至有做排煙管能排氣出去,不致燻了在澡堂里的人。
阿澪點亮了燈,將木塞子塞住排水的出水口,推壓螭龍,坐在池子邊,看著那涓涓細流,從螭龍嘴里流出,注入浴池。
流水淙淙,在燈火下隱隱閃爍如銀帶。
油燈里的油是香油,透著淡淡的花香,每回點燈,那香味被火加熱,就會變得更加鮮明。
她解開衣帶,月兌去汗濕的衣裙,走入浴池中,來到那水流下方,洗淨自己。
夏日炎炎,即便入夜,水仍溫涼。
她拿澡豆搓出泡沬,洗發淨身。
冷銀光對她師兄極好,讓鳳凰樓的人送來的東西,什麼也是上好的。
泡在水里,她試著讓自己放松下來,什麼也不去想,就專心的清洗自己的身體,可即便是洗去了一身粘膩的汗,將整個人浸在水里,她依然無法完全將那無盡的夜推開。
她在水里環抱著自己,瞪視著水面波光,卻還是能看見無數張血盆大口朝她飛撲而來,感覺到那被撕裂啃咬的疼痛——
水聲輕輕,在月夜里響起。
他張開眼,仍听見那流水聲在夜里蕩漾著。
午後那突然的驟雨,早在幾個時辰前就停了。
這時還有水聲,只有一個可能,阿澪醒了。
今夜是十五。
黃昏時,他見她沒出來吃飯,去她屋里查看過,見她睡著了,他便沒擾她。
每逢十五前後,她總睡不好,連著幾夜,常常就這樣醒一整夜,到了月圓這日,她更是如坐針氈,難得她能睡著,若能一夜到天明,那當然是最好。
可顯然,對她來說,那真的是奢望。
他繼續躺在軟榻上,看著門外那漸漸散去的雲。
從他這兒,看不見月,但他能看見月華照亮了前方的林葉和草地。
靜夜里,聲音能傳得很遠,他可以听見她拿木勺沖洗長發上的泡沬,听見嘩啦啦的水聲一勺又一勺,他甚至能聞到那一抹香。
然後淙淙的水聲停了,他知她關掉了水,但他仍能听見小小的水波蕩漾著,讓他知道她正泡在那浴池里。
他希望她能因此放松下來。
晚風徐來,教林葉搖曳,他閉上眼,有那麼好一會兒,幾乎就要睡著,可他知,她會怕。
怕這月,怕那夜。
想起她還沒吃,他睜開眼,干脆起了身,到廚房去熱飯菜。
天井的另一頭角落,有微光從澡堂的門縫里透出,他知她仍在里頭,便往廚房走去。
誰知熱好了飯菜,那女人卻沒聞香而來,他再走回天井,她剛好在這時從澡堂走了出來,看見他,她愣了一愣,停下了腳步。
他看著那剛出浴的女人,一時間無法動彈。
她只套著件夏衣,那衣如她其他衣裳一般,全是黑色的。
黑色的衣料,襯得她更加膚白如雪。
月華輕輕灑落她身上,剛出浴的她,發仍微濕,唇更粉女敕,就連白晰的頰,也透著淡淡的粉。
輕薄的黑色夏衣,因為濕氣,服貼在她身上,她只用腰帶簡單束起。
她赤著腳,夏夜晚風徐來,揚起了她的裙裳,讓衣更貼體,他很清楚,在那件夏衣之下,她什麼也沒穿。
一顆心,莫名跳快了些。
不是沒看過她的身子。
可那時,對他來說,她只是個病人。
那會兒,她也沒像現在這樣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