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寶歸來 第一章 一回京就做大事
暮春三月,草長鶯飛正是踏青好時節,京城貴冑、富裕之家、平民百姓,或三五成群,或攜帶家眷于郊外賞春,一時之間人流如織,熱鬧非凡。
在大家都朝城外奔去的時候,卻有幾輛馬車緩緩順著官道朝著城門而來,城門守衛檢查了他們的路引文書,便放一行車馬入城。
「這是哪府家眷啊?」旁邊有守衛走過來跟檢查路引文書的同僚閑聊。
「徐老夫人回京了。」
「是徐老將軍的家眷啊。」守衛臉色為之一肅,為國捐軀的徐老將軍值得他們所有人敬慕。
老將軍一生戎馬,為國馬革裹尸,長子、次子都戰死沙場,僅剩三子支撐門楣,他與父兄走的路不一樣,乃是文官。
三年前,徐老將軍于邊關病故,徐大人回鄉守孝,如今三年期滿,皇帝召其回京,官拜太常寺少卿,乃是正四品,比他回鄉之前的官職又升了兩級,明顯皇恩浩蕩。
京官從四品就是個坎,許多人終其一生都沒能邁過這個坎,而徐大人守了回孝,回來後直接就邁了過去,這是受父兄的功績庇蔭啊。
不過,想想也是,兩個哥哥皆為國捐軀,老父也病死在邊關任上,皇家要是沒什麼表示,那就顯得刻薄寡恩,當今聖上稱得上是位明君,徐家自然會受到恩賞。
徐大人一個月前便已返京上任,徐老夫人這些內眷今日才到也正常,內眷出行總歸是麻煩一些,一路上打點起來,行程自然就會慢上許多。
這次徐府的人回來,也算是雙喜臨門,一喜是徐大人升官,二喜則是徐大人的女兒婚期將近,正好一家回京可以操辦起來。
這麼一看,這有爹的孩子跟沒爹的孩子一比,結果鮮明。
徐大人的嫡女婚期將近,回京爹又升了官,與之相比,他大哥、二哥的兩個嫡女的婚事卻都還沒著落。
徐家長子在其女十二歲那年便戰死了,其妻受不住打擊,不到一年便隨夫而去,只剩下獨女一人,其女扶棺回鄉守孝。
徐家次子四年前戰死,當時他女兒尚未及笄,婚事便由此耽擱。
這次徐老夫人回京,最緊要的事便是為兩個孫女相看婚事,尤其是長孫女,婚事生生一年一年耽擱下來,這眼瞅著都雙十的年紀了,可再耽擱不起了。
身為徐家婚事老大難的徐寧安此時被丫鬟從馬車上扶下來,拂了下裙角,正抬頭看著闊別許久的徐府大門。
門庭依舊,可是卻物是人非!八年前她扶棺離京守孝,八年後再回來,祖父和二叔也都已不在。
天空的太陽很是明亮刺眼,可是徐寧安的心里卻恍然一片滄桑。
「大姊。」一聲輕喚召回了徐寧安的注意力,她看著走到自己身邊的二叔女兒徐寧慧,輕輕應了一聲,緊接著,三叔家的妹妹徐寧善伴隨著明快的聲音朝她們走過來。
「大姊、二姊。」
徐寧安和徐寧慧對視一眼,對她均回以一笑,「三妹。」
徐寧善笑道︰「我娘肯定已經把房間都給咱們收拾好了,咱們快進去吧。」
「好。」徐寧安兩人同時答應。
徐寧善腳步輕快地當先拾步走上台階,先一步進門而去。
徐寧慧對姊姊道︰「大姊,我們也進去吧。」
「好啊。」徐寧安握住妹妹伸過來的手,兩人手牽手一起步上台階。
徐家並未分家,如今也沒必要再分,但三房各有各的居所,三老爺徐文達倒也沒有另做什麼調整,還是照舊。
進了二門,大家便各自散了,回居所安置行李。
徐寧安帶著兩個丫鬟回了大房所在的「清暉院」,大房如今便只剩下她一個主子,有些冷清。
丫鬟婆子們去收拾安置行李,徐寧安讓人在院子挑了處向陽的地方擺了張椅子,一個人安靜地坐著曬太陽。
院中西北角種了一株西府海棠,如今正是花期,開得熱熱鬧鬧的,看起來便透著勃勃生機,然而望著那樹海棠,徐寧安的神情漸漸有些空茫起來。
這樹還是父親在她幼時為她種下的,如今海棠樹已經郁郁蔥蔥,年年報春,可種下它的人卻長眠地下……
丫鬟紅秀收拾好了內室,鋪好了床褥便來找她,「姑娘,床鋪好了,您去歇歇吧。」
自家姑娘向來不喜歡房中點香,先前房子已經被人通過風,現在她們只需簡單收拾一下便沒問題。
徐寧安「嗯」了一聲,收拾好心情,起身回屋,從老家一路舟車勞頓到京,確實是有些疲累。
服侍姑娘歇下,兩個貼身大丫鬟便退了出去,留了一人在屋外伺候,另一人去看其他人收拾歸置得如何了。
徐寧安一覺醒來,就察覺兩個貼身丫鬟的情緒有些不太對,「出了什麼事?」
正服侍她穿衣的紅秀手下頓了下,低聲道︰「姑娘歇息時三姑娘那邊有人過來,說姑娘院里的海棠花開得正好,想折兩枝插瓶。」
徐寧安輕笑一聲,「妳們如今怎麼小家子氣了?」
一旁的紅英撇了撇嘴,小聲咕噥道︰「哪里是咱們小家子氣,三姑娘如今是越發地得寸進尺了,什麼好東西都想撥到自己的手里去。」也就她們姑娘心胸開闊,不計較,可她們這些身邊的人看不過去啊。
「可讓人折了去?」
「自然是讓她們折了。」紅英一臉的憤憤。
徐寧安失笑,掃了她一眼道︰「既讓人折了去,事情便該放下了,怎麼還耿耿于懷?」
紅秀道︰「這幾年三姑娘脾氣越發大了,姑娘和二姑娘總這麼寵著她也不好,三姑娘馬上就要出嫁了,等到了夫家若也是這麼個霸道的性子,那怕是要出事。」
徐寧安搖搖頭,徑自在妝鏡前的椅子上坐下,好讓紅英為她挽發。
「妳們操心的倒多,三妹的事自有三嬸替她設想。」
紅秀、紅英對視一眼,不再說話。
發髻梳好之後,徐寧安隨意地照了下鏡子,便起身道︰「這個時間想必祖母也歇好了,咱們給她老人家請安去。」
「是。」
徐寧安主僕三人過去老夫人所居的「安禧堂」的時候,就听到屋子里傳來笑聲,她在丫鬟挑起門簾後走了進去。
徐老夫人坐在羅漢床上,徐寧善抱著她的胳膊坐在一邊,祖孫兩個神情愉悅,看到她進來臉上的笑都還沒完全收起。
「給祖母請安,三妹好。」
「到祖母這里來,院子里可都安置好了?」
徐寧安接住祖母遞來的手在她另一邊坐了,微笑著回答,「勞祖母惦記,已經都安置妥當了。」
徐老夫人往孫女的頭上掃了掃,忍不住搖頭,「安姐兒,妳這打扮得太過素淨了,女孩子不趁著年輕打扮自己還等什麼時候啊。」
徐寧善在一邊道︰「大姊姊向來簡素,祖母又不是不知道。」
徐老夫人不理她,看向跟來的紅英、紅秀道︰「服侍妳們家姑娘用心些,衣物首飾上替她留心些,不能總由著她的性子來。」
紅英兩人恭敬應下,「婢子知道了。」
「祖母,」徐寧善抱著祖母的胳膊撒嬌,「我小弟真的要過繼給大伯嗎?」
此話一出,徐老夫人不悅地看了小孫女一眼,又去看大孫女,這事情還得慢慢商議,善丫頭這樣隨口說起,實在口無遮攔。
徐寧安面色平靜,聲音卻是冰冷的,「三妹是從哪里听來的這話?」
不知道為什麼,在姊姊這樣平靜的注視下徐寧善心中沒來由地泛起一陣冷顫,她幾乎不敢直視她的目光,有些閃躲地道︰「沒听誰說。」
這話誰會信?怕是連徐寧善自己都不信。
徐寧安心中冷哼,從羅漢床上起身,然後跪在了徐老夫人面前,徐老夫人一驚,便要伸手去拉她。
徐寧安卻恍若在地上生根般,根本拉拽不動,只是直直地看著她道︰「孫女以為此事當時在老家時便已有了決斷,為何如今舊事重提?」
徐老夫人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徐寧安繼續道︰「祖母若擔心先父先母身後無人祭祀,孫女也說過願意立女戶,承香火。」
徐老夫人嘆了口氣,看著大孫女語重心長地道︰「安丫頭,女戶之說就別再提了,將妳三弟弟過繼給大房,也是為了妳日後出嫁有個依靠。」
徐寧安恭恭敬敬地給徐老夫人磕了一個頭,道︰「孫女原也無意婚嫁,不如絞了頭發當姑子去,大房所有的產業便都給了三房,如此倒也干淨。」
徐老夫人身子一震,神色復雜地看著叩地不起的大孫女,心中傷痛,怎麼就將孩子逼到了這步田地?
「我才不要妳當我的姊姊,討厭鬼!」
徐老夫人還未開口安撫,一道稚女敕的童音忽地從門口傳來,徐寧安身影紋絲不動,就好像什麼都沒听到。
徐老夫人卻是面色大變,氣急敗壞地大聲吼道︰「還有沒有教養,給我滾出去!」
門口徐三夫人拉著宛如一頭憤怒小牛的小兒子跪了下去,顫聲道︰「母親息怒,勝兒還小,有口無心。」
「還小?」看著徐明勝還一副要叫囂的樣子,徐老夫人怒指他們,「八歲不小了,妳溺愛幼子,慣得他越發不成體統,如今當著我的面就對長姊這般態度,若是我不在了,他還不知要張狂成什麼樣子,難怪安丫頭說什麼都不肯同意讓他過繼。」
「母親——」
徐老夫人怒道︰「過繼之事就此作罷,往後也不許再提。」
「祖母,分家吧,既然兩房之間有了嫌隙,再一起生活,難免再起齟齬,如此倒不如分家各活,還能留些面子情。」徐寧安直起身子,語氣堅定地說。
「安丫頭,妳說的這是什麼話,現在分家妳這不是讓別人指著我們三房的脊梁骨罵嗎?」徐三夫人拈帕拭目,說得好不委屈。
徐寧安扭頭看了一眼,神情不悲不喜,無動于衷地道︰「讓別人知道你們逼迫亡兄孤女,圖謀她的家業嫁妝便不會被人戳脊梁骨嗎?」
這一句話讓安禧堂內落針可聞,但徐寧安不為所動,繼續道︰「先前我用千兩之數的財產換得三嬸不再提過繼之事,以為三嬸會是個言而有信之人,不料,呵呵……」
徐老夫人手指發顫,滿臉的不敢置信,「老三家的……」妳竟如此行事?
徐三夫人眼見婆母動了真怒,急急辯解道︰「母親,沒有的事。」
徐寧安在一邊冷笑。
「混賬!」徐老夫人氣得心口疼,手撫著胸口,對一邊的丫鬟道︰「去,讓人去將三老爺找回來,我倒要問問他,到底安的是什麼心,莫不是還要繼續丁憂不成?」
徐三夫人大驚,「母親——」
徐寧善見局面不好,這時總算回了神,幫著徐老夫人撫背順氣,看著姊姊一臉不贊同地道︰「大姊姊何必如此,看妳把祖母氣的,若是氣出個好歹來,可如何是好?」
徐寧安扯了下嘴角,道︰「當面推卸責任,三妹妹果然伶牙利齒擅長指鹿為馬。」
而徐寧安听得出來的挑撥之言,徐老夫人又哪里听不出來,一把甩開三孫女的手,怒道︰「妳,跪下。」
徐寧善嚇得臉色一白,規規矩矩在地上跪了,再不敢多言。
整個安禧堂內氣氛緊張窒息,所有人都不敢說話,一直到徐文義從衙門請假回來時,整個安禧堂的氛圍都沒有絲毫改變。
在路上已經听老僕說過事情經過的徐文義一進門便跪到了地上,叩頭請罪道︰「兒子不孝,還請母親責罰。」
徐老夫人怒極反笑,「你娶的好媳婦,教養的好兒女,欺侮無父無母的孤女,圖謀別人的家產,兒女不知孝悌、不知悔過,你的那些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去了嗎?你大哥他們可有絲毫對不起你的地方,你說。」
徐文義把頭低得更低,「兒子惶恐。」
「如今我倒是瞧明白了,你們跟我提過繼之事,哪里是為了老大有什麼後嗣,你們根本就是貪圖大房家產。若真叫你們得逞了,安丫頭還指不定要受什麼折磨呢。」
「母親——」徐文義焦急了,听老夫人這話顯然是認定他們居心不良。
「分家,今日就分,趁著我還有口氣,我得替安丫頭他們撐撐腰,若是哪天我這口氣咽了,這個家由著你們夫妻作威作福,安丫頭他們就得被你們折騰死。」
「母親,使不得啊。」徐文義大叫。
「我還做不得這個主兒了?」徐老夫人怒視小兒子。
徐文義低下頭去,雙手握緊,李氏究竟在搞什麼鬼?怎麼回京頭一天就鬧出這麼大的事來?
徐三夫人接收到丈夫的眼神,卻也沒辦法回答,她同樣滿心莫名其妙,煩躁無比。
而徐寧善悄悄注意到爹娘的眼神交流,趕緊收回目光,忍著滿心的倉皇。
她只是今天折清暉院的花時被那幾個不懂眼色的丫鬟阻攔,心里不悅,才故意說起過繼的事情,要讓徐寧安知道以後還是要靠著他們三房,最好客氣點,哪知道……哪知道事情居然沒定下,甚至徐寧安還借題發揮,讓他們竹籃打水一場空。
「你們去找京中的族人過來做個見證。」徐老夫人隨手指派著身邊伺候的人去辦事。
「是。」幾個被指到的人都領命離開。
「安姐兒,事情何至于此啊,叔父提出過繼絕沒有其他心思,妳莫要多想……」徐文義看向大佷女,滿臉的無奈。
徐寧安神色如常,平靜地道︰「祖父、先父和二叔他們用命拚來的功勞讓三叔仕途順坦,三叔又何必記掛著佷女手里先父先母留下的那點子產業?我身為一個孤女,手中若無厚實的嫁妝,日後到了婆家也是受人欺侮的命。三叔就當可憐可憐佷女,分家吧。」
徐文義還想掙扎,勸道︰「安姐兒,叔父也是為了妳好啊……」
徐寧安當即就是一聲冷笑,直言不諱地道︰「三叔自家養的一對兒子是什麼秉性還需我明言嗎?三嬸自幼便寵溺過度,張狂左性,眼高手低,紈褲不肖,縱然素日裝得再好,也有兜不住的時候,京城可不是吉山,三叔還是多操心操心二弟弟吧,可別去書院招惹了什麼麻煩事回來。」
「安姐兒,妳慎言!」徐文義有些惱羞成怒。
徐寧安卻是不為所動,目中的冷嘲依舊,「你們三房的事原與我沒什麼關系,可你們要讓這樣的貨色過繼到我們大房來,這便關我的事了,不平則鳴,若非三叔你們咄咄逼人,佷女也不會破罐子破摔,既然不想好好過日子,那索性便掀了鍋,大家都別過。」
徐老夫人沉默地看著大孫女,心中長嘆,這丫頭天生的硬骨頭,她是徐家的長房嫡女,徐家的頭一個孫子輩,是老頭子一手教長大的,若是個男兒徐家在軍中當是後繼有人。
可惜,她是個女兒身!
她年幼扶棺回鄉守孝,日子長了,有些人便忘了她是誰教大的,便想著揉捏起她來了,這可真是太歲頭上動土,觸到安丫頭的底線,她根本是不會給別人留什麼面子情的。
如今,老三一家便是觸到了安丫頭的底線。
徐老夫人也知道三房的兩個孫子有些不成器,但是今日听大孫女的意思這不是有些不成器的問題,是可能從根上就歪掉的問題,難怪安丫頭說什麼都不同意讓三房的兒子過繼給大房,畢竟誰家想要一個敗家玩意兒來繼承家業?又不是好日子過夠了,自己找罪受,別說安丫頭出嫁後幫襯她了,不給她添堵拖後腿都要謝天謝地了。
徐明勝這個時候不敢有什麼舉動,但他不甘而憤怒地瞪著徐寧安,跪這麼長時間,他的膝蓋都疼得麻木了。
而提前跟隨徐文義進京、已經進了書院的徐明超這個時候因為在書院讀書逃過一劫,不用被叫來跟著一起跪。
徐寧安只回給小弟一個嘲弄的眼神,小屁孩兒一個,嚇唬誰呢?這小家伙最好是別來找打,惹到她,她真的不介意打他幾頓的。
做大家閨秀的日子實在是有些無趣,有時候她也挺感謝三叔一家的,在老家給她添了不少的樂子。
她其實是不想回京的,對她來說,在老家找個老實人嫁了挺好的,偏偏祖母為了她和二妹的婚事硬是把她拽到了京城來,非要在京城幫她相看人家,老人家的門戶之見太深,她真的沒有辦法扭轉。
百善孝為先,父母不在了,她就權當替爹娘盡孝了,便也順從了老人家,至于嫁給什麼人,其實也沒太大的關系。
好相處,就好好過;不好相處的,多打幾頓約莫也就能相處了。
爺爺說過,拳頭大才是硬道理,她一直深以為然!
在徐寧安和徐明勝姊弟兩個眼神交鋒的時候,徐家在京城的幾家老人被請了過來做見證,二房的母子幾人也都到了。
分家的流程基本大同小異,不過就是對財產分配有沒有異議的事。
徐寧安對什麼都沒異議,祖母還在呢,三叔不敢明目張膽的撈好處。
徐二夫人也對家產分配沒有異議,能就此分家,她已經很高興了。
雖說借著老三的身分,女兒相看起人家來會佔些便宜,但是老三一家實在是讓人一言難盡,也不知道有兩個剛正兄長的徐老三是怎麼長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三房的事明著都是三弟媳出頭,但其實三弟也沒少在後面支持,她作為嫂子也不方便多說什麼,只能護住兒女,保住他們的生活就好了。
各人造業各人擔,都是自己求來的。
安丫頭是個什麼性子,她生活在後宅,多少還是知道點的,那是只披著羊皮的狼崽子,狠起來的時候可太嚇人了,三房非要惹她,自己找死旁人怎麼管呢?
最後家分了,因為徐家如今這麼個情況,三房還是住在一起,只是各自的銀錢開銷不再合在一處。
第一天回京,徐家就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
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行千里,這件徐家謹慎處理的家務事到底還是漏了出去,听到消息的人家都不由得唏噓。
徐文義借著父兄的庇蔭得已得職升官,可他卻並沒有善待他的兄長遣孀和兒女,剛回京便分了家。四品的官身本來能為三個失去父親的孩子提供庇護,可是一旦分家就是三家人,能起的作用有限得很。
不過,這到底是別人家的家事,他人也不好插手。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
京城人都知道懷恩寺里的桃花很美,結的桃子很甜,每年這個時候也是上山賞桃花人數最多的時候。
今天徐寧安來了懷恩寺,卻不是為了賞花而是前來祭拜先人,順便為他們在佛前點盞長明燈。
人死後究竟會不會有靈魂,徐寧安不知道,但她覺得這至少能安慰心靈。
春日賞景,夏日乘涼,秋日登高,冬日飲酒,四時風景各不相同,但細想起來,這些年她竟都不曾好好享受過、欣賞過,徐寧安覺得她對自己似乎是有些刻薄了。
往後的日子,她得對自己好一點!
畢竟如今大房一脈就只剩下她自己了,她得活得長久,才能讓父母不斷了香火供奉。
這世上,求人不如求己,自己才是那個最可依賴的,別人總歸是要差一些的。
一身素服的徐寧安站在開得熱鬧的桃花樹下,一濃一淡,形成鮮明的對比。
「姑娘?」身邊的紅秀有些遲疑地出聲。
徐寧安收斂心神,笑了笑敷衍過去,垂眸隨手整了下衣袖,繼續拾級而上。
懷恩寺前有一百零八級台階,象征著人生一百零八種煩惱,爬過山階,就如同邁過了那一百零八種煩惱,所以來懷恩寺的人,基本上都會親自走一走這一百零八級台階,好讓自己消除煩惱。
台階兩側種有桃樹,如今開得正艷,而徐寧安便是在爬台階的中途略微失了失神,然後繼續向上爬。
人生在世,有些煩惱根本就是自找的,並不值得同情,比如她家三叔三嬸的某些煩惱。
得了她的私下孝敬,絕了將兒子過繼大房的心思,他們還能保持著表面上的和和氣氣,維持著一家友愛的體面,他們卻貪心不足,非得扒了那層遮羞布,搞得大家都難看。
他們大房和二房還好,大弟即使要出仕至少也是好多年之後的事了,可三叔如今身在朝堂之上,御史台那幫人可真不是吃素的。
所以,在三叔苛待寡嫂佷兒佷女的事情傳出,她家三叔在正四品的太常寺少卿的位置上還沒坐滿兩個月就被人拉下來了,降級成了五品的光祿寺少卿。
這大起大落的——徐寧安覺得皇帝就是故意的,誰叫他不給皇帝面子,打皇帝的臉!
皇帝為什麼給他加官,他明明心知肚明,可他打起皇帝臉來也是著實的賣力。那皇帝當然就得給他個教訓——我能提拔你,我就能原地擼平了你。
一百零八級台階很長,但因坡度平緩,爬起來倒也不太費力,徐寧安走得很輕松,走過最後一級台階抬頭便看到了懷恩寺的山門,石碑之上龍飛鳳舞的懷恩寺三個大字蒼勁有力。
徐寧安領著兩個貼身大丫鬟爬台階,而她乘坐的馬車則是另由山道直接進了懷恩寺。
走不走山門前的這一百零八級台階原就是隨香客自願,不願浪費體力,或是體力不支的也可駕車直入寺中,或者乘坐滑竿。
寺里的香客不少,但也並非初一十五,所以並不顯得人潮洶涌,徐寧安先去正殿捐了香油錢,在佛前虔誠地拜了幾拜,又拜托寺里幫她點了兩盞長明燈,這才領著丫鬟出殿。
雖然之前在京中生活了十幾年,可她也不過才來過懷恩寺一次,多年後再來,感覺與自己記憶中的景致還是有所出入的,又或許她當年便看得不甚仔細吧。
寺里香客不少,純來散心賞景的游客也多,男女老幼都有,因著心情不好的緣故,徐寧安並沒有多少心思賞景看人,走的路線也挑的是人少僻靜之處。
「明堂」是懷恩寺里點長明燈和供奉牌位的地方,向來是冷清的所在,甚至還透著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陰郁悲涼。
徐寧安主僕走到這里的時候,就看到明堂外站著幾個青衣侍從,一副守門的架式,想必里面有人在哀悼親人,光看這侍從就知身分不凡。
徐寧安並沒有多少好奇心,也並不想進明堂去哀悼,領著兩個丫鬟便要默默走過,這個時候,有人從明堂內出來。
兩個侍從將一輛木制輪椅從殿內抬了出來,陽光照在那個人身上,卻似乎根本沒有辦法消融他身上散發的冷肅氣息。
男子錦衣玉冠,一身清冷,徐寧安見了不由得心頭一跳,腦中不期然浮上之前听到的京中傳聞——鎮北侯世子墜馬致殘,不良于行。
曾經也是年少俊杰,意態風流,卻一朝折翼,想必也有一段不可言說的心路歷程。
徐寧安不由得領著兩個丫鬟避讓一旁,那行人個個目不斜視地離開。
主僕三人默默目送他們遠去,過了好一會兒,紅英才開口自語似地說了句,「這是哪家的公子啊?」
一旁的紅秀忍不住搖了搖頭,「妳沒看到人坐在輪椅上嗎?」
紅英不明所以地眨了下眼,然後福至心靈地「哦」了一聲,「鎮北侯世子?」
紅秀點頭。
紅英伸著脖子往遠處眺望,嘴里咕噥著,「剛才距離有點遠,也沒看清長啥樣,據說挺好看的,本來也是京城數一數二的名門公子呢,可惜……」
她沒有再往下說,不過,其他兩個人都明白她的未盡之意。
鎮北侯世子蕭展毅,姨母貴為中宮皇後,表兄是東宮太子,自己也是侯府嫡子長孫,原本前途一片大好,奈何天有不測風雲,一場墜馬意外,從此性情大變。
據說墜馬之前的鎮北侯世子溫潤如玉,皎皎君子,不知是多少閨秀的佳婿人選;墜馬之後,性情變得乖戾陰狠,動轍大發雷霆,對身邊服侍的人非打即罵,硬生生將自己折騰得再不敢有侍女服侍,沒有女子敢接近他,也導致了他雖年過弱冠,卻仍舊未婚的現狀。
婚姻是結兩姓之好,蕭展毅如今的情況那不是結親,怕是會結仇。
真是令人唏噓!
「他也挺可憐的。」紅英忍不住感嘆。
徐寧安和紅秀齊齊看了她一眼。
紅英忍不住撓了下頭,不是很確定地小聲道︰「難道不對嗎?」
徐寧安語氣平淡地道︰「這世上比他可憐的多了。」
「那咱們也要有同情憐憫之心啊。」紅英理所當然地說。
紅秀瞪了她一眼,「妳同情得過來嗎?」
紅英堅持道︰「我盡量啊。」
「那妳去嘗試接近他好了,試試看能不能感化他。」
紅英一本正經地道︰「我同情他不表示我就要去感化他啊。」
說得好有道理,有點兒無法反駁,紅秀嘴巴被堵住了。
徐寧安直接道︰「那就不要這麼多廢話。」
紅英委屈閉嘴,紅秀嘴角微翹,還是得姑娘治她。
「姑娘,咱們要在寺里住幾天啊?」紅英很快就振作精神。
徐寧安輕嘆一聲,「先住兩天再說吧。」
紅英、紅秀對視一眼,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東西——擔憂。
姑娘本來就不想進京,回京頭一天府里就鬧了分家,雖然大家還住在一起,但親情終歸是被一些人折騰沒了。
這次說是來上香,其實未嘗不是出來躲清靜。
因著三姑娘婚期漸近,三房那邊忙得一團亂,老夫人到底念及親情,雖然分家了,但多少還是讓大房和二房幫襯一二。
她們大房還好說,畢竟姑娘是小輩兒,有些事能有個推托,二夫人那邊就有些難辦,到底受了些累。
徐寧安可不管兩個丫頭心里在想些什麼,徑直往前走著,也沒什麼目的地,就隨意走走,走累的時候想著找個地方歇歇腳,結果巧了!
在她們看中的那處涼亭外再次看到了之前遇到過的侍從把守。
這擺明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式,徐寧安等人自然也不會過去自討沒趣。
紅秀四下看了看,然後一臉驚喜地指著不遠處道︰「姑娘,那里有塊大石,咱們到那里歇一下吧。」
徐寧安順著她的手指看到了那塊大石,讓她們主僕三人歇個腳綽綽有余了,遂點頭。
但很快便有人先行一步歇在了大石上,徐寧安終于明白自己今天的運氣可能不夠好,主僕三人互相看看,只能滿心無奈地繼續尋找可供歇腳的地方。
只是她們還沒來得及邁出腳步,變故陡生!
小徑轉角一個女子飛奔而來,一路倉惶喊叫「救命」,其身後四五人緊追而至。
光天化日,大庭廣眾之下,佛門清淨之地,卻有人大膽行凶,令人瞠目結舌,涼亭內的人,大石旁歇腳的人,正面見到受害者的人,三方人馬目光不約而同聚集到作惡的人身上。
「姑娘救命啊……」
面對朝自己直撲而來的人,徐寧安腳步一錯避開了,但也將人讓到了自己身後,而她則迎上追來的人。
「妳這個小賤人,跑什麼?還敢胡喊,看小爺怎麼收拾妳……」咒罵聲在追至近前時戛然而止,轉而變成虛弱叫喚,「大……大姊……」
徐明超怕了,本能地便想縮到書童身後,徐寧安蹙眉看了他和他書童一眼,又掃過跟在他身邊的四個眼生僕役,一言不發。
徐明超腿肚子發軟,眼神發飄,頭皮發炸,滿心飄的都是三個字——怎麼辦?
做壞事被大姊抓到現行了!他要完啊!
終于,在徐明超內心的恐懼要滿溢而出的時候,徐寧安開口了。
「我記得今日不是書院的休沐日。」
徐明超縮頭縮腳,很想立刻消失不見。
徐寧安不疾不徐地繼續道︰「我記得三嬸只給你配了一個書童,這多出來的四個眼生得很,你雇來的打手?」長能耐了啊。
「不,不是。」徐明超哆嗦著回答。
徐寧安嘴角輕掀,不無奚落地道︰「那這是好意幫忙?」
徐明超猛搖頭。
徐寧安眼楮微瞇,目光落在四個眼生僕役中那個略顯矮瘦的身上,「你來告訴我,你們哪個府上的?」
那名僕役一聲不吭,徐明超卻替他回了,「是毅勇伯府上的。」
徐寧安瞬間了然,「你未來姊夫的人。」
徐明超又不敢說話了。
「有點兒意思。」徐寧安勾了下唇角,似笑非笑地掃了那四名僕役一眼,又扭頭看了那位「受害女子」一眼,然後嘖嘖了兩聲。
當姊夫的縱容小舅子胡作非為,犯事現場還精準地暴露在她這個跟三房矛盾頗大的徐家人面前,嗯,這件事情不單純。
「紅英、紅秀,咱們走。」
听到她這句話,不只當事人,連旁邊很多圍觀者都對這意外的發展一時說不出話來。
倒是紅英、紅秀兩個丫鬟對于自家姑娘的決定沒什麼情緒波動,特別順從听話。
「大姊妳這就走了?」徐明超有些不敢置信地問。
「嗯,走累了,得找地方歇歇腳,這大太陽的。」為了證明自己沒瞎說,徐寧安甚至還抬手遮眼朝天上的太陽瞄了一眼。
徐明超還沒有回神,懷疑地道︰「妳不打我啊?」
「我干麼要打你?」徐寧安一臉的莫名其妙。
「我……」徐明超朝那個明顯也被這個古怪局面弄傻眼的女子看了一眼,然後鼓起勇氣地道︰「我可能在干壞事啊。」她以前踫到的話不都直接揍他的嗎?
「那跟我有關系嗎?」徐寧安越發覺得莫名。
「我是妳弟。」
「你姊夫不是給你派幫手了嗎?我再插手不合適,畢竟我跟你們三房關系不太好。」
「我……我沒欺侮她。」徐明超見大姊說完果然就抬腳要走,忍不住月兌口替自己申辯道。
徐寧安朝他側目。
徐明超一臉糾結地道︰「我就跟她買了幾枝花,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撒腿就跑,還叫救命,然後我就追上來想讓她別瞎喊,再然後就遇到大姊妳了。」
徐寧安搖搖頭,雲淡風輕地道︰「但你逃課是真的。」
徐明超︰「……」不是,為什麼大姊每次關注的地方都跟別人不一樣呢?
「不過,你不用擔心,我不會去三嬸面前告狀的,你知道的,我一向不管閑事的。」
徐明超︰「……」他相信才奇怪。
「你們都不是好人,妳這個當姊姊的竟然如此縱容自己弟弟為非作歹。」賣花姑娘一臉悲憤地說。
徐寧安終于正式將目光落到了她身上,一臉誠懇地告訴她,「第一,我不是他親姊,所以沒必要在他身上浪費我的時間;第二,我跟他父母有點兒不對盤,我懶得費心;第三,壞人就壞人吧,反正我也不會有什麼良心不安。我教妳個乖啊,不是所有千金大小姐都有一顆善良慈悲之心的,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旺盛的正義感去替人打抱不平。」
賣花姑娘︰「……」
紅英、紅秀面色如常,徐明超垂頭喪氣,顯然也並不覺得吃驚,大概是習慣了,但其他人卻都太心情復雜了。
這位姑娘顛覆了他們從小到大受的教導啊!
最後,徐寧安給了他們碎裂價值觀又是一擊,「明超,她都不跑了,你還不讓你姊夫的人抓住她,傻什麼呢?」
徐明超覺得他不應該在這兒,他應該回書院讀書去。
「妳、妳怎麼這麼惡毒?」賣花姑娘氣得渾身發抖。
徐寧安一臉理所當然地道︰「妳都說我不是好人了,我還不能惡毒一下給妳看啊。妳能說,我就肯定能做啊,我不白背鍋的,不劃算。」
賣花姑娘︰「……」
徐明超頹喪地捂住臉,他就是個很好的前車之鑒。
曾經,他自以為是,認為在徐家沒有人敢違逆他,一個父母雙亡的大房孤女罷了,有什麼可怕的,還不是他想怎麼欺負就怎麼欺負,而她要靠他爹庇護肯定屁也不敢放一個。
結果,他用自己的血鑄造了對大姊永不磨滅的傷痛,看到她就會自魂魄深處感受到最深沉的恐懼。
她是他的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