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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負白首 第九章 禮多人不怪

次日兩人都睡得有些晚,兒金金想起來問蘇雪霽,「你可想好要買給先生的節禮了?」

「已經想妥,先生嗜听驢鳴,嗜吃河豚,只是師娘嫌驢子費飼料,也吵,從來不許先生買,河豚魚肉雖美味,卻含有劇毒,學生們從來不敢送這些,先生也好書,可孤本價值千金,我實在買不起,因此我想著還是如常買鮮果好紙聊表心意就是了。」

「河豚倒是好說,愛听驢鳴,這是什麼嗜好?」兒金金不明白。

提及書本上的文人雅事,蘇雪霽信手拈來。「東漢末年建安七子之首的王粲不只博學多聞,有過目不忘之能,還有個偏好,便是愛听驢鳴,英年早逝後當時還是世子的曹丕便在他的葬禮上提議,王粲生前最愛听驢叫聲,既然他喜歡,也喜歡自個叫,不如我們每人就學一聲驢叫為他送行吧。」于是王粲的墓前便響起此起彼落的驢叫聲。

讀書人真不是蓋的,隨便都能說出一篇文章來。「要不這樣吧,太白哥哥上街去買驢,我去釣河豚。」

「還真要買驢子?」蘇雪霽問道。

兒金金直點頭。「我是覺得送東西嘛,自然要送對方喜歡的,要不然豈不是白送?送了人家又不領你的情,多此一舉嘛。」

蘇雪霽點頭稱是,不過……「都說春吃鯛,夏吃鰻,秋吃鮭魚,冬吃河豚,今年的初雪還未下,這河豚不好找吧。」

這四季的魚美食他都沒吃過,卻不妨礙他做學問時把這些記進腦子里。

「河豚這東西貪吃得很,基本上掛什麼魚餌都會被它搶食,就是它的牙十分尖銳,釣魚線得用粗點的繩子。」兒金金說做就做,轉身去後頭的竹林削了根竹子做釣竿。

只不過她沒立刻走開,而是看著幽幽綠蔭蔽天的竹林,突發驚人之語,「太白哥哥,蓋一間竹屋給你當書房,你可喜歡?」

家里那一進院子,一明兩暗的格局,明的是堂屋,余下兩間都不夠敞亮,這竹林,冬暖夏涼,最適合修身養性,靜心讀書,又或者可以邀三五好友來烹茶暢談,若不然,這些竹子最終只能被她砍來當柴燒了。

「我在哪里都可以讀書,不見得非要書房。」他年幼時,牧牛背上可以讀書,月復中饑餓時可以讀書,被人欺凌時更發憤苦讀,因此一間專屬于他的書房,他從來沒想過。

移竹當窗,分梨為院,溶溶月色,瑟瑟風聲,獨攬半輪秋水,他腦子里不由得浮現那樣的景致出來。

「那我就當你允了,你去給先生送節禮時,我去找泥瓦匠,讓匠人來起屋子。」她是想自己來啦,用靈識應該一天就能把竹屋蓋起來,但是家里要是半天就多間屋子出來,蘇雪霽大概會心疾發作,為了不讓他起疑,還是花銀子請人來吧。

他應下了什麼?蘇雪霽一頭霧水。

他對著自家娘子常常有種無言以對的無奈,她總是應了,可做出來又不是那回事,他完全跟不上她的思考模式。

「鹽、菜油、米糧家里還有,但還缺幾個大鍋,湯罐笊籬,細紗罩兒、畚箕大小蘿筐菜刀浴桶……總之要買的東西太多了。」她十根指頭都數不過來了。

蘇雪霽帶笑望著她,他沒發現自己這幾日臉上的笑容變多了,「那些個竹蔑罩兒,畚箕掃帚大小蘿筐我能自己來,我會編,咱們家後院有竹子,剛好。」

「那就交給你了。」她還真沒想過蘇雪霽會這些手工藝,她就以為他只會讀書。

果然技多不壓身,到時候就派上用場了。

于是兩人分頭辦事去,分開時她還多囑咐了聲,「東西買多了,別自己提回來,使個人,要不雇輛車。」

「我不會累著自己的。」老是被娘子當成易碎物看待,他的外表會不會真的有待鍛鏈了?

兒金金也沒去遠,她從後院的小門出去,行經人家的菜畦地,深深淺淺的溝連著大渠,渠邊是堤防,長滿了防風草還有艘無人的小舟。

她旁若無人的跳了下去,落在河岸邊,挖了蚯蚓,便將釣竿插在石縫間,也不去管它,又在河央埋了兩個魚籠,接著她便坐在大石塊上,看著鷺鸞在河面上覓食,一邊用靈識注意。

還真是一會兒的功夫,釣竿上就有了動靜,她揚起釣竿,這一看,重量還真不輕,再下一竿又是一只。

她也不貪多,收起了細頸大肚的魚籠,里頭除了泥瞅、魚還有許多活跳跳的蝦。「這下可以熬魚湯來暖暖身子,放點海帶,椒鹽烤蝦,唔,也挺好吃的,泥瞅也給先生送去吧,炖來吃,養顏美容,師母應該會喜歡。」

把東西收拾了,把河豚放在木盆里,其他的仍用魚籠裝著,便帶著豐富的收獲回家去了。

這日胡之到碼頭去接個許久未曾謀面的友人,回到家,胡夫人迎了出來。

「這都要入冬了,周公您不在京城享福,卻往我們這鄉下地方跑,實在是蓬華生輝。」

被叫周公的人看著有些風塵僕僕,彌勒臉,身材也和彌勒佛不相上下,臉上總帶著笑咪咪的笑容,不認識他的人都以為他最和善不過,也只有像胡之這樣與他有交情的人才知道,這樣的人最是毛病一堆。

但是你也別小看他,這周枚可是梵朝享譽士子的大儒,據說才高八斗,能七步言詩,當年他曾對先帝提出變法,新法推行時亦出力不少,讓剛從戰亂煙硝中走出來,亟待休養生息的梵朝奠定了未來數十年的安定格局。

他是個有謀略的人,門生故舊沒有千也有八百人,周邊各國都想請他去講學,教化士子,只可惜新帝繼位後,他推托年事已高,退出了權力中心,游山玩水,好不自在,有時,連親近門生也不知他的行蹤。

即便致仕,他在天下讀書人的心目中仍有著不可替代的地位。

「弟妹啊,你這是拐著彎罵我這老不死的又來叨擾了。」

這胡府他一年總要來個幾次,哪個位置最舒坦,他都知道,幾句話當中婢女替他在位置上多加上厚椅墊,這才坐下。

胡府訓練有素的婢女已經摟來熱巾子,茶水糕點一樣不漏。

「周公與我家老胡年輕便是舊識,他這年越發孤僻了,我一個婦道人家有時在他面前也說不上話,您能來替我分擔分擔,我還感激不盡了。」老夫老妻日日對著同一張臉,會厭煩是正常的,這來了舊友,她還能松快幾日,歡迎都來不及。

「他太不該了,我替你訓他!」

胡夫人笑得親切,也不糾纏前頭那件事。「您來得正好,是個有口福的,方才老胡的秀才學生給他送十月朔禮來,人還在前頭候著。」

胡之一生致力于教育,學生多得數不清,自然不是每個學生來他都會見。

胡之拿了顆水梨咬著,忙起身去看,稻草編制蓋覆著的木盆下兩只三斤多重的河豚正朝著他吐泡泡,大喜過望。「這時節哪來的河豚?誰送的?」

「就那蘇雪霽,蘇秀才。」

「這二愣子是開竅了嗎?」

「這不是覷著你好這口,時節再不對也找法子給你送來。」他哪個學生不知他的喜好,偏生這河豚不是常物,全身都是劇毒,就算市集里有人賣,也少有人買,稍有不慎便會中毒身亡,拼死吃河豚,值得嗎?

胡之深知這點,平常也不敢造次,畢竟還沒活膩。

「真是小氣鬼,就送兩只。」周枚也過來探頭看了眼,萬分嫌棄。

「你這話什麼意思,兩只都是我的。」這老家伙早不來晚不來,偏生挑這時候來搶食,,他才不要分他吃!

「後院還拴著只驢。」胡夫人笑得頗有深意,這孩子每一樣都送到老頭子的心坎里啦。

胡之神情微妙,周枚拍腿大笑。「這小子有意思,送禮都送到老胡的心坎,那家伙是哪里有求于你?」

胡之吹胡子瞪眼楮道︰「那小子家中無人扶持,是我一路看著他爬上來的,旁人我不敢說,他那家境買不起這等奢侈物。」

那這些東西又是從哪里來的?

胡夫人也不去反駁丈夫的話,涼涼的從袖子抽出一張字條,「太白留了張食用法子,他說是他夫人寫的,只要讓人照著這法子收拾,便無性命之憂。」

胡之拿過去一看,里頭還鉅細靡遺說了去刺的魚皮千萬不要丟,汆燙後切細配上柚子醋一起吃,著實美味。

不說胡之對字條上詳細的食用法子多看了好幾眼,連蘇雪霽自己也疑惑了許久,向來愛吃、能吃,卻只會動口不動手的小姑娘居然口述,讓他寫出這麼一張方子?

別說吃壞肚子,若一個不慎鬧出人命,不就變成了好心辦壞事?他猶豫了許久,幾乎要打退堂鼓。

兒金金像是知道他的想法,拍拍他的手,笑得那一個得意,「你可以不信旁人,怎能不信你娘子我?煮食,以前我是個門外漢,不過不代表我不會,回門的時候,伯娘就念我說哪能讓你一個大男人老是下面給我吃?要不是時間不夠,我看伯娘都想把我押到灶上,手把手教我怎麼煮食、下鹽了,何況,你忘記我嘴甜啊,我臉皮厚,又敢問,這陣子我們天天吃外面,那些賣吃食攤子的大娘、大嬸架不住我痴纏,最重要的是我又長得人見人愛,花見花開,一來二去的,就學到不少東西了。」

蘇雪霽這才想起來,她每到一處攤子、飯館去吃飯,吃得好了,總能和攤主嘮嗑上一陣子,人家若忙得錯不開手,她還能撩起裙子、袖子幫人家洗碗、點菜,混得風生水起,大家都喜歡她,本以為她就是一副熱心腸,哪里知道竟是為了要燒飯給他吃。

他滿心感動的收下他那花見花開小姑娘的一片誠意。

「太白幾時娶妻的?」之前請假理由是人病了,這會兒病愈,還娶妻了?真是士別三日。

胡夫人給了他一個你問我,我問誰的神情。

「也就不勞弟妹了,我帶著廚師,就讓他照那單子上頭的法子去收拾,再溫上一壺竹葉青,再好沒有了。」周枚讓隨身廚師借了胡家的廚房整治河豚去了。

「方才是誰說得正氣凜然,這會兒還不是讓兩只河豚收買了?」胡之撇嘴,竟連廚師都帶上了。

「那行,一會兒你別吃。」

「你喧賓奪主啊!」

「得了得了,兩個都一把年紀了,怎麼見面就像老小孩吵架。」胡夫人完全不想再管這兩個老男人,搖搖頭出去把蘇雪霽叫進來。

一會兒蘇雪霽便讓胡夫人領了進來,他給胡之行了禮,見邊上還坐著一位老者,也無人引見,便行了個晚輩禮,在一旁站定。

讀書人周枚見多了,見蘇雪霽眉目極秀,相貌俊朗,身量碩長,儒雅之外還有股大開大闔的氣度,而且眼神明澈通透有自信,即便穿著布衣,也難掩飾與生俱來的貴氣,此子日後的前途不可限量。

他闔上眼,兩手攏在袖子里,做閉目養神狀。

胡之模了模八字胡,問蘇雪霽,「身子大好了?」

「勞先生過問,學生已經無礙。」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蘇雪霽對胡之是十分尊敬的,有問必答,態度恭敬,言詞懇切。

「听說你娶妻了?」

「是,也就幾日前的事,我大哥說我既已娶妻便把我分了出來,昨日才在縣城落的戶。」

「你那個家,分出來也罷!」蘇家復雜的狀況他也有耳聞,這孩子在孤立無援的家里不只活了下來,還艱苦求學,即便中了秀才也不驕不佞,都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他便是個好榜樣。

「內人也這麼說,她說錢財乃身外之物,用錢財換清靜,值。」蘇雪霽苦笑,自己被坑了那麼多的田地,將來必要討回,如今先退一步,否則真要逼急了那群豺狼,不知會下什麼黑手,這世上不只有光明正義,還有無數陰私和污穢。

只要他們肯努力,豈會窮一輩子,只能挨打無還手之力?

「你娘子是個明事理的。」

「是。」蘇雪霽微微笑起來,「那兩只河豚也是她去抓的,內人說蝦有蝦路,蟹有蟹道,河豚貪吃只要下鉤就能釣上,麻煩的是如何處理,但只要處理得當,便是一道消得一死的美食。」

胡之听得高興,「消得一死啊,哈哈,改日有機會帶你那娘子過來和你師母聊聊,做個伴。」這性子應該和他夫人處得來。

「知道了,內子應該會很高興的。」

「可準備好要回書院讀書了?你錯過今年的鄉試,雖然還要再等上三年,但三年也是眨眼即過,光陰似箭,要好好把握。」

「過兩日學生安置妥當,自是要回書院的。」

「嗤,再等個三年黃花菜都涼了。」周枚終于睜開眼楮,頗不以為然的眄了胡之一瞥。

「何意?」胡之挑起眉問。

「明年開春君上要加開恩科取士,你若是沒有準備,也就不用準備,去了也只是浪費時間銀錢。」天下讀書人多如牛毛,有的人資質夠,運道不好,有的兩者都欠缺,胡之在與自己的往來書信中曾多次提過,這小子頗有才氣,也肯努力,今日一見還真不俗,如果只缺那臨門一腳,他不介意給個順水人情,左右這消息再遲些時日衙門也會貼出公告來。

「什麼時候的事,我竟然不知道?」胡之大驚。

「還在擬旨中,是我那在朝中的門生提了一筆,我才事先得知的。」這便是朝中有人和無人的差別,有人消息靈通,無人,也就只能被動的等通知了。

皇帝加開恩科,是為太後六十大壽所開,君上親試,非同小可,若能過這一關,官場將來一路亨通。

成龍、成蟲就他自己的造化了。

胡之可不領情。「老小子嘲笑我朝中無人,太白,這回恩科你非中舉不可,替老師爭口氣,將來你有了出息,看誰還敢把我撼在塵埃里。」

周枚咬了口軟女敕嫣黃的柿子,滿口甜滋滋,「你想哪去了,自己對號入座,干麼給孩子壓力?」

蘇雪霽心想,這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啊。

得了消息的他走出胡家大門,心情有些飛揚,往回家路上走的步伐不自覺的加快了許多,想把恩科的消息告訴金金。

蘇雪霽去胡之那兒送河豚和驢子,兒金金則是一頭扎進了昨日買回來的家什里,把東西給安置好,她看著家里的東西也差不多齊全了,接著想起自家剛搬來,還沒跟鄰居打招呼呢。

于是拎了個大籃子往街上去了,割了兩串臘腸和肋排,秤了二斤的干香菇和雞蛋,又去了雜貨鋪,問明這時節能種什麼菜,伙計把十月十一月的農事倒背如流的說了一堆後,就看兒金金掐著手指說道︰「蔥韭菜菠菜簡蒿油菜卄松菜芫荽花菜大蒜蘿卜都給我來個二文錢。」

之後她又去了糕點果子鋪問掌櫃,她剛搬家,要買點果子糕點去問候鄰居,一家得送多少才算誠意?

掌櫃說道︰「只要是有心結交,送多送少都是心意,心意到就好了,沒有非要多少這個問題,不過,娘子要買多少錢的糕餅,小店都能替你搭配成盒,你要是買得多,紙盒錢可以不算。」

她買了十二份湊個整數,掌櫃的見她爽快,用對開的裕褲袋裝起來,方便她攜帶,隨後她又去成衣鋪,出門時,她量了蘇雪霽的舊衣服身量,便想照那尺寸給他買衣服。

這不是要入冬了,眼見路人不少都開始縮著脖子走路,她想著蘇雪霽跟她一樣,穿來穿去也就那兩件衣服,她女紅針線不通,就算想學,冬天都快到眼前了,哪里來得及,不如先買幾件成衣湊合吧。

成衣鋪里,布匹五顏六色,成衣男女都有,分門別類,兒金金也不多看,給蘇雪霽和自己買了用淞江細棉布裁制的厚棉襖和棉褲,厚羅襪也買了好幾雙,靴子一看都是布底的,又听店家說縣城里只要一入冬又是雨又是雪的,尤其是在外頭做活計的,踩個幾腳就濕透了,凍腳指頭,她听著有理,自然要問有沒有皮靴。

店家是做慣生意的,知道今日來了大客戶,自然把她領到一處,上頭擺滿各樣的鞋子,高幫低幫厚底薄底彩繡暗紋,應有盡有,她一問價錢,還真不便宜,不過她想到蘇雪霽那雖然洗刷干淨,卻已經穿舊的布鞋,模了模那些看起來好不親切的皮靴,又想自己也就腳底那雙繡花鞋,也快穿破了,狠下心買一雙麂皮靴子和小鹿皮靴子,她想要是這樣還不夠暖,了不起往里頭多蓄點棉花也夠了。

不過當她看見一件灰鼠斗篷就知道這件她下不了手,想想,一件不怎麼樣的斗篷居然要二十兩,她心疼得直抽抽。

二十兩她不是拿不出來,只是剛買宅子,家里樣樣花銷都要錢,方才買了棉襖棉褲和靴子,十幾兩銀子就不見了,她本來覺得自己還滿富有的,這下卻又覺得錢不夠花了。

果然,縣城里過日子什麼都方便,尋活兒也容易,只是什麼都要花錢,要是家里連塊地都沒有的人,還真不知道怎麼過日子了。

若不是她最近抽不出時間上山,那件灰鼠皮斗篷算什麼,那白頭山上高山峻嶺,得有多少好東西啊?

好想去哦。

成衣鋪的店家見她買得多,高興壞了,非要多送她兩雙薄羅襪,她也沒客氣,道謝笑納了。

最終,她還是沒買那斗篷,有些一焉卄焉的回家了。

回到銀杏胡同,從對面而來的蘇雪霽遠遠就看見了兒金金無精打采的從另一頭走過來。

她身上掛滿了東西,只是那神情怎麼看起來不是很高興?

「金金、金金?」他喊了幾聲,兒金金才如同大夢初醒的回過神來,這也才瞧見神色興奮的蘇雪霽。

他接過兒金金手里的東西掂了掂。「買什麼呢,這麼多?」

「給我倆買幾身冬衣,我想著要入冬了,這兒的冬天不知道冷不冷?」

「這兒靠近上京,上京在北邊,一入冬冷得很,過幾日我想著上山砍些柴回來,冬天柴火炭都使得凶,不多攢些,一入冬柴火炭也會變貴的。」他被兒金金引著,這才想起過冬這件大事。

「我畏寒。」

「不怕,我下午左右無事,就撿柴火去。」縣城人家的柴火都是用買的,城外的人會撿了帶到市集去賣,仕紳人家也有固定給送柴火的人,他們初來乍到,柴火要是用買的太費錢,他年輕力壯,上一趟山也能砍不少柴火回來。

「反正我們家現在後院大得很,不管你撿多少回來都放得下。」

「你買這麼些果子糕點是要做什麼的?」他從來沒有家,又一心放在課業上,鄉下也不時興這個,自然不懂縣城里的習俗。

「我這不是想著咱們置了宅子,還沒跟左鄰右舍打招呼,買些甜糖,甜甜大家的嘴,往後好多看顧看顧我們。」

「果然是娘子想得周到。」女人家似乎天生就會過日子,他們的家往後也會越過越火紅吧?

這樣繁瑣的事情他一點不覺得無聊,好像與她一道,再平常的瑣事都變得有滋味了起來。

回到家先把肉菜和衣物放下,蘇雪霽終于想起開恩科的事。「我送節禮去先生家里的時候,巧遇先生友人,他告訴我當今君上明年要開恩科。」

「恩科是什麼?與你三年後要參加的鄉試一樣嗎?」兒金金一進廚房就讓蘇雪霽用火折子引了火,灶膛燒起來後放上一段柴。

她則是把買回來的肉菜洗洗刷刷,臘腸切粒,肋排切塊,胡蘿卜切大丁,加上蒜末,香菇泡水後對切也扔進去,大白米洗淨加上海帶高湯和少許的鹽一起扣了,放在蒸架上,蓋上鍋蓋,等那段柴燃盡,再加上灶下的余溫就能把飯肉菜給燒好了,她也不用費勁守在鍋灶前燒飯煮菜。

天涼嘛,午飯再添個熱湯就可以了。

蘇雪霽看她把所有的做料都往鍋里扔,這是他娘子第一次掌廚,老實說他也不知道能不能吃?

不過也不好太過打擊她的士氣對吧?

蘇雪霽破釜沉舟的決定,要不這樣好了,等煮好,不管味道如何,他只管把東西咽下肚就是了。

這樣不會抹了金金的面子,也不至于浪費糧食。

她在灶上忙碌的時候,幫著看火的蘇雪霽已經把恩科和鄉試的區別做了一番解說。

原來,科舉之路十分漫長,除了一開始要取得生員的資格,成為廩生,還得通過學政科考,才有資格參加三年一次的鄉試,因為鄉試一般在八月,又稱秋闡,會試也稱為春闡,是在鄉試後次年的春天,在京城舉行,得在會試之後取得貢士的資格,在京城中由皇帝親自主持考試,入了皇帝的眼,錄取的稱為進士。

恩科是在科舉之外,也就是正科之外特恩開科取士,而會這麼做通常都是逢朝廷慶典,才會特別開科考試,因為不是常態,才叫恩科。

梵朝至今,只開過兩次恩科,一回是聖天元年,君上迎娶皇後,普天同慶,一回就是這次,因為太後六十壽誕。

兒金金听得雲里霧里的,總歸一句,這科舉之路難上青天,至于這恩科,就是條捷徑,是可遇不可求的機會。

「那就是說你明年春天就要上府城去了?」

「我考完就回來。」

「既然是明年的事,咱們還是先緊著去認認鄰居家的門吧,回來就有飯吃了。」等飯時間,先去把鄰里認一認,凡人不是有句話說,遠親不如近鄰,關系總得打好才是。

于是他們挨家挨戶的送過去,人家一開門,見是年輕的小夫妻,又送了糕餅喜果,就知道是新鄰居,自然也要問上幾句,听說他們買下的是銀杏胡同最里的那間宅子,莫不搖頭說怎麼就買了凶宅?這還不打緊,又問花了多少銀子買的……諸如種種,也有人見蘇雪霽一表人才,听見他是秀才,打量的神色便收了起來,熱心腸的見兒金金年輕,就說她有什麼不懂的直接來問便可。

有幾戶人家也回了禮,雖然只是米缸里半升還是一升的粗糧、雜豆,收集下來居然也有小半個米袋。

最後來到街坊一戶人家,竹籬笆的門,站在外頭可一覽無遺,年輕的媳婦正在晾衣服,盆子里堆得滿滿的衣裳,幾個娃有的挖螞蟻洞,有的互掐著玩,還有一個大的背著個吃手指的娃,蹲在屋檐下擇菜,一算,足足五個蘿卜頭,幾個身上穿的是粗布衣,倒也干淨,只是這會兒天氣涼冷,幾個孩子穿得卻還是夏天的衣裳,有些單薄,臉色看著有些青。

「小嫂子,我們剛搬來,就住銀杏胡同最後那間院子,想說喬遷,過來和大家打個招呼,這點小東西莫要嫌棄。」兒金金這些日子在縣城里看多了,這人跟人之間是得套近乎的,你嫂我妹的,關系很快就能拉近。

而且她一把糕點拿出來,刷刷刷,四雙亮晶晶的眼楮就再也沒轉開,最小的那個只會吐泡泡流口水,還不知事嘛。

「我夫家姓魏,我姓秦單名一個勺字,看著我年紀比你長,要不叫我聲勺姊好了。」婦人看著有些豐腴,也是爽朗的人,眉眼都是舒爽的笑紋。「……那間凶宅原來是你們買去了,哪個不地道的居然把那院子賣給你們?太夭壽了!」

這時,虛掩的木門吱呀的被人推開,一個有些眼熟的男子出聲道︰「是誰啊,也不請人進來坐,在外頭嘮嗑什麼呢。」

兒金金和蘇雪霽轉頭望去,竟是賣房給他們的那個有著單眼皮,見誰都笑容滿面的牙人,魏萬三。

「蘇秀才,蘇太太。」魏萬三一看清來人,頓時笑容滿面,三步並成兩步,打開竹籬門便要請他們進去。

難怪他熱情,中錢連著兒金金包的紅包,讓幾個月沒開張,開張就見紅的他樂得眉開眼笑,回來媳婦也不擺冷臉給看了,他對兒金金印象大好。

瞧著丈夫熱絡得不像話,秦勺翻了個大白眼,敢情好,蘇家這院子竟是她丈夫賣出去的……還直八是大水沖倒了龍王廟,都是自家人。

「既然都是熟人,勺姊也別與我客氣,這糕點果子我買多了,帶回去也無用,都留給家里的小子、閨女解饉吧。」兒金金把手下剩的兩盒糕點都給了魏家。

「這怎麼好意思?」嘴里說不好意思,隨便推了兩把也就接了過去,有什麼法子,家里有五張嘴,睜眼就等著吃呢。

那幾個孩子在一旁猛吞口水,只有一個小的用模了一手泥的手上前拉他娘的裙襦,卻也沒敢開口要。

「那院子我住著挺好的,不礙事的,還要多謝魏大哥。」蘇雪霽和善的頷首,然後借口一會兒還有事,拉著兒金金的手便要走。

「哪里值當你的謝……」魏萬三直擺手。

「太白哥哥……」兒金金還想說點什麼。

「還有事?」

「沒,走吧。」

也才走兩步路遠就听見秦勺那有些隱晦,明顯壓低的嗓子,「不是年輕小夫妻嗎?這怎麼哥哥的叫上了?」

魏萬三笑著靠到她肩頭,手往她拉去。「夜里,我也想媳婦這麼叫我……」

這年頭夫妻之間以哥哥妹妹相稱的人多了去,魏萬三听了倒是尋常,也就只有自己媳婦這保守的性子才會大驚小怪。

「你作死了!」秦勺瞪了方才還被她罵夭壽的男人,啐了他一口,「我說你怎麼就把那死過人的宅子給賣了。」女人不依不饒,吆喝最大的那個把糕點果子拿了,順道把小鬼都撞了,因為接下來的場面越發的兒童不宜了。

「我覺得那是間好宅子……」

「那間院子賣出去也不告訴我?」

「天大的冤枉,我回來就提了。」

「既然賣了房,那銀子呢?」婦人的低眉順眼不見了,母老虎的架式隱隱抬頭。

「不是給了嗎?三兩銀子啊。」作亂的手哪里還敢動,這求歡不成快要變成求饒了。

「那院子一年半載都沒人敢要,能賣出去,你的中錢、抽成一定不只有這些吧?」秦勺獅子吼了。

蘇雪霽眼觀鼻鼻觀心,埋著頭走路,倒是兒金金噗哧一笑。「這家人挺有趣的,應該會好相處吧?」

「是個妻管嚴的。」蘇雪霽莞爾。

不過,兒金金心里還有個疑問。「為什麼只有夜里才能喊哥哥?」

蘇雪霽本來還算自若的神色突然從下巴到額頭,整個都紅了起來,聲音也支吾了,「要不,改天你有空再問勺姊?」

「嗯,可以,左右我們兩家就距離半個胡同,抬腳就到了。」她把他的話放心上,準備改天遇上勺姊再問上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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