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商小主母 第一章 回門訓兄長
布置得紅通通的新房里,趙宇慶定定地、靜靜地坐在床邊。
原該是一片喜氣的房里此時卻死氣沉沉,房里除了她,就只有陪嫁的丫鬟玉桂,主僕倆人悄然無語。
馬、趙兩家聯姻,是刺桐的大事。
這樁婚事里有兩個「橫」,第一橫為馬鎮方乃橫空出世般的巨賈,半年里蠶食鯨吞刺桐不少商行店鋪;另一橫便是——趙宇慶是他橫刀奪愛搶來的新娘。
趙宇慶年已十六,未及十七,是慶隆記老板趙毓秀最珍愛的掌上明珠,十五歲那年與刺桐永新造船謝家的二公子謝明潔定了親,原想著在她生辰後便把婚事辦了,沒想到卻殺出程咬金。
一整晚,前院都鬧哄哄地。
趙毓秀臥病在床,與宴的是趙宇慶的兄長趙宇佐跟嫂子江挺秀。夫妻倆代表女方出席,本也是要緊的人物,但一整晚,他們夫妻倆都鐵青著臉,食不下咽。
原因無他,只因今天受邀赴宴的除了刺桐的政商名流,竟還有逍遙樓跟富春閣的十多名紅倌。
馬鎮方邀請平日往來的紅倌與宴,不只讓賓客瞠目結舌,也教趙家人顏面無光。
可趙宇佐敢怒不敢言,只望著這一切趕快結束。
拜堂時,趙宇慶就听見旁人提及那十幾位紅倌,她知道這是馬鎮方想羞辱她趙家,但她完全找不到理由,她對這一切的感受不多,只知道坐了一晚上,外面終于傳來聲音——
「新郎官到!恭喜馬爺,賀——」
「行了。」一聲低沉冷漠的聲音打斷了喜婆的話,「妳們都退下吧!」
原來屋外有人,只是沒人開談。
「馬爺,這不還沒坐福撒帳呢?」喜婆說道。
「都拜過堂了不是?」馬鎮方的聲音冷得沒一絲的喜悅,「我說都退下!」
「……是。」
守在院子里的人魚貫離開後,馬鎮方推開門刮風似的走了進來。
玉桂急忙彎腰欠身,「老爺……」
馬鎮方目光冷冽,「妳也出去。」
玉桂心頭一驚,「老爺,我……」
「難道妳想留下來看戲?」馬鎮方聲線一沉,「出去。」
玉桂看著坐在床邊文風不動的趙宇慶,瞬間紅了眼眶。她雖不精明,但也感覺到這氣氛著實不對勁。
她是趙家的家生子,女乃娘滿福的小女兒,從小便跟在趙宇慶身邊,兩人相處了那麼多年,主僕情誼深厚,如今眼看著小姐迫于無奈嫁給馬鎮方,心里實在難受。
這時,她瞥見蓋著紅蓋頭的趙宇慶暗暗對她揮了一下手,示意她離開,她轉過身,抹去涌出眼眶的淚水,步出新房並掩上了房門。
馬鎮方看著床邊動也不動的趙宇慶,須臾,一個大步上前單手掀掉她的紅蓋頭。
高大的身影在她面前如山般,有著讓人無法忽視的存在感。他渾身酒氣卻不讓人感到厭惡,甚至還有一股迷離甜香。
趙宇慶想,那是因為他身上沾染著那些紅倌的氣味。她不是第一次見到他,在今天之前她已在趙家遠遠見過他一面。
此時,映入她眼簾的是一張冷峻好看的臉,他臉上的每一條線條跟角度都像是老天爺完美的造物,鼻梁高挺,眼眸深邃而霸氣,緊抿又微微上揚的唇角顯現出他的不可一世。
他目光睥睨,冷冷地注視著她,突然兩根手指捏住她的臉。
她顫了一下,又無畏地看著他。
他的眼神像是在看著一個熟悉又陌生的人,她只在他親自上門提親時遠遠看了他兩眼,他應該不曾見過她。
馬鎮方唇角輕輕一勾。「不哭了?」
聞言,她一怔。不哭了?這沒頭沒尾的話是什麼意思?
還沒理出半點頭緒,捏著她臉的手略一使勁,放開,轉身走了出去。
門外,馬鎮方的隨侍文成見他走出新房,愣了一下。
「備馬,我今晚要夜宿逍遙樓。」
趙宇慶自鏡中瞥著身後哭喪著臉的玉桂,皺起了眉頭,「玉桂,妳那臉是怎麼了?」
「小姐……」玉桂抹去眼角的淚花,「人家……人家心疼您……」
「心疼我什麼?」
「心疼您被姑爺糟蹋……」玉桂恨恨地道︰「昨兒拜堂時姑爺竟邀請那些逍遙樓跟富春閣的姑娘觀禮,他……他簡直是把咱們趙家的臉面都踩在地上了……」
趙宇慶忖了一下,淡淡地道︰「那是,何止是踩在腳下,還磨了一臉血呢。」
「就是!」玉桂氣憤地繼續道︰「昨晚是洞房花燭夜,姑爺不只沒按禮數來,還丟下小姐獨守空房,這……這……」
「這是好事。」趙宇慶對著她咧嘴一笑。
玉桂一怔,「什……」
「我可是松了一口氣呢。」
這話不假,說真格地,直到他進新房之前,她都還在尋思一個拒絕跟他上床的可能。不管他是基于什麼理由不踫她,都正中她的下懷呀!
「小姐說得是。」玉桂想起昨晚那些紅倌,氣呼呼地,「姑爺踫著那些不干不淨的女人,最好是別來糟污了您,只是……一想起從小讓老爺捧在手心上養大的小姐,如今卻受到這樣的委屈跟糟踐,我就不甘心。」
「嫁他的是我,怎麼妳比我還……」趙宇慶笑視著眼前這忠心耿耿的婢女。
「小姐還一派輕松呢!」玉桂嗔著,「要是老爺知道這事,不知道會有多痛心。」
「所以千萬別讓我爹知道。」想起如今還臥病在床的父親,她不禁皺起秀眉。
「昨晚的事,少爺一定會跟老爺說的……」玉桂道︰「小姐都沒看見少爺跟少夫人昨兒的臉色有多難看。」
提起趙宇佐跟江挺秀,趙宇慶不以為然地挑了挑眉。「他們不是自找的嗎?這門親事,是他們做的主。」
趙宇慶這門親事是趙宇佐在父親病倒之時做主的,他不顧妹妹的反對,硬是跟馬鎮方談了條件,把妹妹「賣」給了馬鎮方。
半年前,馬鎮方橫空出世,突然出現在刺桐城,並在刺桐商界掀起旋風。短短幾個月內,他蠶食鯨吞了許多勢弱的商號店家,還買下石獅塘附近的幾塊地建造倉庫。
他出手狠厲,謀策精明,入侵刺桐之勢儼如一頭巨獸,無人可敵。
對于這樣的他,有人贊揚崇拜,當然也有人恨之入骨,視如惡鬼,也因此他得到了「刺桐之鬼」這個不知是褒是貶的稱號。
馬鎮方精通日語、葡語,在官家實施海禁之時,多數海商的買賣都受到限縮,唯獨他一枝獨秀,大殺四方。
趙家的慶隆記先前就因為海難折損人員及貨物,而後又因為馬鎮方的出現受到不小的影響,但真正重挫趙家的是那場火——
因為舊船小且老舊,運送的貨物跟人員有限不說,還經常因為海象不佳而出事或折返。為求長遠,趙毓秀向準親家「永新造船」訂制了一艘大型的戎克船。
永新謝家看在趙家是準親家的分上,還寬限趙家三分之二的尾款半年後再付。
沒想到嶄新的戎克船在下水儀式後的當晚竟付之一炬,縱火的居然是慶隆記的船工。那些船工聲稱有其他碼頭工人告訴他們,趙家在新船下水後便會解雇他們,另外聘雇一批新人,因為擔心生計不保,他們才縱火燒了新船。
趙毓秀受到打擊一病不起,從前總因為父親頂著一片天,他便當個閑散少爺的趙宇佐對慶隆記所面臨的困境也一籌莫展。
此時,馬鎮方出現了。
他向趙宇佐提出以結親換金援的要求,無力扛起重擔的趙宇佐猶如見著救世主般一口答應,並要趙宇慶為趙家犧牲奉獻,以此回報父親對她的萬千寵愛。
趙宇慶一心嫁給謝明潔,又听聞馬鎮方是個私德卑劣,在那些勾欄瓦舍、秦樓楚館里廝混的男人,怎肯就範?就在趙宇佐代替臥床的父親向謝家退還婚書的當晚,她以死明志,把自己吊死在房里……
是的,趙宇慶在那天晚上就已經死了,如今宿在她這副身軀里的是來自現代,年已三十,在外商公司擔任主管職的高惠心。
高惠心只記得那晚她在公司加班,突然一陣頭痛欲裂,她勉強站起,想走到辦公室外求救,可走了沒幾步路就眼前一黑的倒下……
她猜想,自己是腦血管爆了。這大概是遺傳,她母親也是中風倒下的。
總之她在趙宇慶身上醒來時已經躺在床上,貼身丫鬟玉桂則在一旁哭,趙宇佐劈里啪啦地罵了她一頓,讓所有人將這件事瞞著,不能讓趙毓秀知道。
她很快就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心理素質強大的她,也沒太多掙扎就接受了這個全新的命運,這大概是因為她跟趙宇慶有著相似的遭遇吧。
她的原生家庭本也是富足的,父親繼承了祖輩的田地房產,還開了汽車零件工廠,從小她跟兄姊就是在衣食無憂的家庭中長大。她與兄姊的年紀相差了十歲以上,父母對她這個意外懷上的小女兒也十分寵愛。
父親車禍過世後,一直在丈夫呵護下過著無憂無慮生活的母親亂了方寸,手足無措。她的兄姊欺負母親天真,連手訛騙母親,變賣了父親留下的田地及老家給建商,過著揮霍無度的生活。
母親知情後憂憤成疾,中風病倒,只半年時間便在贍養院過世。當時她還在外地讀大學,渾然不知也無力回天。在那之後她與兄姊斷絕關系,決意老死不相往來。
看著如今的趙毓秀,她便想起自己的母親,慶隆記是趙毓秀跟死去的拜把兄弟一起創立的,這塊招牌代表的不只是成就,更多的是他對故友的承諾。
想起當年房子被賣,母親在祖宗及父親靈前痛哭磕頭,歉疚自己未能保住田地及老家時的那一幕,她至今揪心。
當年她眼睜睜看著兄姊將一個家拆到四分五裂,眼睜睜看著母親痛徹心扉……而今,她決定扛了趙宇慶這只火燙的鍋,她要拯救慶隆記,拯救趙毓秀。
這不只是為了趙家,也為了救贖她自己那顆遺憾、懊悔又受傷的心。
「惠心,做人要甘願,凡事來了就面對、解決及接受,苦的要吃成甜的,眼淚要流進微笑的嘴角。」
這些話是她父親告訴她的,她一直記在心上。
橫豎她就是撞上了,所以就算是注定悲慘的人生,她也要用盡全力活成喜劇大結局。
嫁人嘛,也沒什麼難的,該怎麼過就怎麼過,該怎麼做就怎麼做,一切……順其自然,相信也能水到渠成。
只不過馬鎮方為何要這樣折辱她、折辱趙家呢?這門親是他硬從謝家手上搶來的,本該珍貴,卻為何如此輕賤?
「不哭了?」
這三個字彷佛又在她耳邊響起,那是什麼意思呢?還是……什麼意思都沒有?
連著三天,馬鎮方都沒回府,放著趙宇慶獨守空閨。
旁人對她同情憐憫,可她自己卻是怡然自得,舒心得很。
馬鎮方上無高堂,旁無兄弟姊妹,這後院里也沒有妾室通房,也就是說……她沒有公爹婆母得晨昏定省,也沒有大伯小叔大姑子小姑子要應付,更沒有勾心斗角的對手,這偌大的宅子里,馬鎮方底下就數她最大了。
雖說是這馬府的女主子,但主持中饋的大權不在她手上。不過不管事倒好,她每天想睡就睡、想吃就吃,逍遙自在得很。
第三天回門,馬鎮方人雖不在,卻早早著人給她備了五箱白銀、布帛五十匹、上好白酒三十壇等厚禮,其中還有罕見的洋燈跟東洋來的金箔屏風一套。
接著,他給她發派了幾輛馬車,讓她風光地回娘家探望父親。
婚宴上駁了她的臉面,今天卻讓她風光回門?喔,她明白了,婚宴那天洗的是她趙家的臉,今兒添的可是他馬家的光彩。
他就是要人看見他馬家出手大方闊綽,給的是謝家給不起的,然後讓人覺得趙家毀了跟謝家的婚約,轉而與他結親是聰明且無誤的決定吧?
返回趙府,大堆人已經等著,看到那幾輛馬車的陣仗,再瞧見車上的回門禮,無不驚呼議論。
趙宇佐跟江挺秀夫妻倆本是板著臉的,但看見那五箱白銀時四只眼楮瞬間放光,想是已經忘了那天婚宴上馬鎮方是如何羞辱趙家的吧?她也懶得應付他們夫妻倆,寒暄幾句便去探望仍然臥床的父親。
趙毓秀的房里,老僕張四正在侍候著湯藥,听見外邊的人喊著「小姐回門了」,趙毓秀虛弱地搖搖頭,要張四先將湯藥拿開。
「爹,女兒回來探望您了。」趙宇慶一進屋就快步朝床邊走去。
「扶……扶我起身。」趙毓秀喚著身邊的張四。
「老爺,您還是躺著休息吧?」張四勸著他。
趙宇慶來到床邊,看著依舊十分虛弱的父親,心里有幾分酸楚。想到她媽媽生命中的最後半年也是這麼躺著的,她就……
見她紅了眼眶,張四低聲道︰「小姐,老爺最听您的,您勸勸他吧。」
趙宇慶眉心一皺,「我爹也不是癱了,何苦讓他一直躺著?」說著,她伸手扶起父親。模著他的背,熱熱悶悶的,眉頭一皺。
「我之前就說了,別總讓我爹躺著,時不時把他扶起來坐坐,若腿腳還行就讓他下床,就算在房里繞著桌子走兩圈也行,這麼一直躺著,沒事都躺出事來了。」
張四听著,點了點頭。他家小姐向來不是個說話如此有魄力又能拿主意的姑娘,可自從前些日子定了這門婚事後,好像突然之間……長大了。
不過,這是好事,嫁人了是該長大的。
「爹,」她看著父親,神情愉悅,「女兒幫您揉揉腳,可好?」
趙毓秀頷首,「好……好啊。」說著,他眼眶紅了。
趙宇慶悉心揉捏著父親那雙因為臥床兩個多月而肌肉萎縮的腿,臉上盡是不舍。
「慶兒……」這時,趙毓秀濕著眼眶,聲線里帶著深深的歉疚跟不舍,「爹對不住妳,讓妳受委屈了……」
她猜想三天前在婚宴上發生的事情,趙宇佐已經告訴他了,真是個不知輕重的公子哥,明知父親臥床虛弱,居然還把這種事告訴他老人家?
「爹,女兒沒受什麼委屈。」她一派輕松。
一旁的張四眼底有著憐惜,「小姐,听說婚宴當天,姑爺邀了那些……」
「張叔,」她打斷了張四,「不管他邀請誰,都是客人,我才是主角不是嗎?」
張四微頓,有點驚疑。之前還因為馬家來提親而尋死尋活的人,怎麼如今……雖說這是好事,但她的變化實在讓人驚訝。
「慶兒……」趙毓秀難掩悲傷,語帶自責,「要不是為了趙家,妳就……爹知道妳一心嫁給明潔那孩子的。」
「我與他沒有緣分吧。」她勾唇一笑,「老天爺自有安排。」
「可是……」趙毓秀想起那天趙宇佐回來之後跟他說的那些事,又一陣心痛難受,「他答應我會好好待妳的,卻又……爹是不是害了妳?」
那艘新船沒了之後,慶隆記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之中,原本就積勞成疾的他就這麼病倒了。他臥病在床,有半個月的時間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什麼事都不知道。
待他稍稍緩過來,趙宇佐就告知他為了讓趙家度過難關,已向謝家退了婚書,並轉與馬鎮方定下婚約。可宇慶那孩子貼心,竟說她願意為了趙家嫁給馬鎮方。
婚書已退還謝家,他在無奈之下也只能要求馬鎮方親自送來婚書向他下聘,並要馬鎮方當著他的面承諾會善待宇慶。
宇慶是他們夫妻倆盼了多年才又懷上的,可他妻子余氏卻在生下她半年後便去世了。
她還不懂得認人就失去了母親,他對她格外疼惜寵溺,從小到大沒讓她受過半點苦,吃過半點委屈,如今卻為了拯救慶隆記,將她「賣」給馬鎮方。
馬鎮方在那些秦樓楚館里的風流韻事無人不知,將女兒嫁給他,那與將女兒送進虎口無異,做為父親,他真是痛心且愧疚不已。
那馬鎮方猶如神兵降世般來到刺桐,橫掃千軍,萬夫莫敵,許多小規模的商家店號都被他吞噬,又因他財雄勢大,有足夠的資本跟其他商家玩價格戰,就這麼活生生擠壓了其他商家的生存空間,包括慶隆記。
雖說做生意本就是各憑本事,誰的拳頭大誰就能講話大聲,可他不留余地的行事作風還是頗受爭議。
說來慶隆記跟馬鎮方的「萬海號」並無生意上的往來,但因為同屬刺桐會館的一員,他曾在四個多月前的年會上跟馬鎮方有過一面之緣。
馬鎮方身形高䠷偉岸,相貌堂堂,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王者般的霸氣,讓人難以忽視他的存在。在那之前,他從沒見過馬鎮方,卻又莫名有種說不上來的熟悉感。
想想,這事也是奇,宇慶她……終究嫁給了姓「馬」的。
憶及十六年前死去的故友馬斌,以及他們一家三口人悲慘的命運,他仍感心痛。
于公,他們是一起創業的伙伴;于私,他們是說定兩家孩子結親的知己。
他與馬斌齊心合力創辦慶隆記,他負責陸上的商務,馬斌則是負責海上的船務,兩人分工,從不曾生出半點嫌隙。
宇慶出生後的那一年,可說是他人生中最糟的一年。先是妻子余氏過世,幾個月後馬斌又為了搶救船員死在著火的船上,壞事接連而來,毫不留情……
在馬斌出事的當晚,他的妻子勞氏與獨子馬安海竟也因家中慘遭祝融而葬身火海。
勞氏有個遠房表弟在馬斌手底下辦事,可那個人就像個模糊的影子,從來都不清晰,而他也不曾在意過這件事。
直到辦完馬家後事的某天,他在書房的案上發現一只被被卷宗賬本壓住的小匣子,那是不屬于他的物品,卻不知什麼時候擱在他案上。
打開匣子,他驚覺到那是馬斌留下的,馬斌出事那一天的下午曾經來訪,匣子大抵就是當時留下的。
匣子里有一封信,信中提到妻子的遠房表弟高福生利用慶隆記的船走私人口,若自己遭遇不測,定與高福生月兌不了關系,請他代為照顧妻兒並報官查辦此事。
這匣子他發現得太晚,錯失了拯救馬斌妻兒的先機,為此他自責又懊悔。他雖隨即報官,可高福生早已不知去向。
馬斌發現高福生的事並沒有讓妻子知道,也沒馬上報官,想是念在親戚一場,不想妻子心里難受,才會……一時的仁慈寬宥,就這樣葬送了一家三口的性命。
報官之後,趙毓秀卻驚覺官府對于此事不甚在意,甚至多次敷衍,加上當時官府實施彈性海禁,多次暗示他明哲保身,以免慶隆記跟趙家遭殃……
為了家人跟他與馬斌一起創辦的慶隆記,他只能噤聲,可每當午夜夢回想起過去的種種,他仍忍不住悲憤痛心及懊悔愧疚。
一年一年過去,慶隆記穩定了,孩子也長大了。七年前,在龍溪發跡的謝家來到刺桐,兩家因為生意往來漸漸走近,謝夫人的親大哥是刺桐的把總,也因著其關系及人脈在海務上給了趙家不少的方便。
一年前謝家主動上門說媒,他覺得謝家二公子也是一表人才,便同意了這門親事。
「如果妳嫁了明潔那孩子,他……他一定會善待妳的。」趙毓秀說著,又紅了眼眶。
那馬鎮方,明擺著是頭狼啊!
「爹,沒發生的事誰又知曉呢?」她一派輕松,語帶促狹,「說不準,我一入謝家門才發現他是個院里塞滿通房的混賬呢。」
「可馬鎮方他、他在婚宴上就……」
「爹,」她打斷了他,臉上不帶一絲悲哀,「您真的不必擔心女兒,馬鎮方在外面或許是有一窩的鶯鶯燕燕,可後院清靜得很。他無父無母,也無兄弟姊妹,我在馬家吃好睡好,日上三竿才下床也沒人管,不知道有多舒心逍遙呢!」
看她面帶笑意說著這些話,趙毓秀忍不住跟張四互看了一眼。
「慶兒,妳……妳這是為了不讓爹擔心,才如此強顏歡笑吧?」他問。
「絕對不是。」趙宇慶抿唇一笑,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女兒是真的覺得嫁給他挺省心的,爹想想……明潔哥哥上頭除了雙親,還有兩位老祖宗呢!都不說他還有哥哥嫂嫂跟弟弟妹妹,光是要侍候座上那四尊大佛就夠我受的,沒嫁成那真是阿彌陀佛。」說著,她合掌呼了聲佛號。
趙毓秀跟張四看著她,都愣了好一會兒。
「老爺,」張四看她不像是在強顏歡笑,便勸慰著主人,「兒孫自有兒孫福,這麼看著,咱小姐是沒委屈。」
「是沒委屈,你們別瞎操心了。」說著,她笑瞇了眼。
「對了,爹……」她忽地想起一事要問︰「您與馬鎮方過往曾在生意上交過手嗎?」
趙毓秀搖頭,「不曾。」
「那除了已經過世的馬世伯,您還認識其他姓馬的人家?」她問。
馬家遇難時原主未滿周歲,關于馬家的事情全都是從父親那兒听來的,她對馬家人一點記憶跟印象,甚至是感覺都沒有。
她的問題讓趙毓秀不自覺地皺了眉頭,「怎麼問這個?」
「呃……沒什麼。」
她曾經懷疑馬鎮方這樣羞辱她及趙家是因為跟趙家結過梁子,可這麼听來,她爹跟馬鎮方及萬海號一點干系都沒有呀!莫非……跟他結仇的是她哥趙宇佐?也不像,趙宇佐的程度不足以跟馬鎮方結下什麼新仇舊恨。
「慶兒,妳這麼問肯定有理由。」趙毓秀不安地問︰「他對妳做了什麼或說了什麼?」
她搖頭,「我只是好奇他為什麼非得把我從謝家手里搶過去……」說著,她靈光一閃,啊!難道他是跟謝家有仇?
「慶兒,妳可千萬別自己扛著,若他欺妳負妳,爹就算拚了這條老命,也一定會為妳做主!」趙毓秀說。
她抿唇一笑,眼底閃過一抹狡黠精芒,「爹放心吧!他若欺我,我肯定也不會給他好果子吃的。」
雖說趙毓秀身體病著,但女兒回來還是讓他樂呵許多。
趙宇慶陪著父親說說笑笑,一起共進午膳,侍候完湯藥,再給她父親這兒揉揉那兒捏捏,整個上午趙毓秀的房里都是笑語不斷。
午後,趙毓秀乏了,她便先行退出。
雖說跟大哥及嫂子的感情也沒熱絡到哪兒去,還是得應付一下免得落人口實。她正要往東廂去,遠遠便听見院里有人在嚷嚷——
「少爺,這事你得給個主意呀!」
她細听,听出那是布行方掌櫃的聲音。
「那種事不是你決定就行了嗎?干麼拿來煩我?你難道不知道我爹如今病著?」說話的是趙宇佐,他跟方掌櫃似乎正為了什麼爭執不下。
「少爺,我怎能決定這種事呢?以往……」
「你不能決定?你堂堂一個掌櫃連這事都拿不了主意,你干什麼吃的?」趙宇佐毫不客氣打斷他的話。
方掌櫃算是慶隆記的老人了,一直以來受到趙毓秀的信任及重用,他皺著眉繼續說︰「少爺,如今店里現銀有限,那些布都是先前老爺從各地搜羅而來,若是……」
「再怎麼珍貴,也都是毀損了的布,還能做什麼?」趙宇佐的語氣越來越不耐煩了,壓根兒也沒打算讓方掌櫃說話,「總之那種事就別來煩我了。」
「少爺,那你的意思是那些布都要銷毀了?」方掌櫃問。
「你自己拿主意便好!」
方掌櫃神情一斂,「少爺,這事我做不了主,要不……你問問老爺。」
趙宇佐兩眼一瞪,不悅地道︰「怎麼?你現在是拿我爹壓我?」
「絕對沒有,但這事我不敢擅自做主,日後怕是老爺追究起來我扛不了。」方掌櫃態度也有點強硬了。
趙宇佐毫不掩飾他的不耐及厭煩,「好,都燒了,算我頭上。」說罷,他掉頭就走。
方掌櫃看著他離去的身影,眼底充滿無奈、悵然及憂心。輕嘆一聲,他旋身便跟著一名小廝離開了。
見他走了,趙宇慶從廊柱後走了出來,往趙宇佐離去的方向前進。
如今她父親臥病在床,慶隆記大大小小的事全由趙宇佐張羅打理,可听見他剛才跟方掌櫃的對話,以及他對待方掌櫃的那種態度,實在令她感到憂心。
從前慶隆記都由趙毓秀扛著,別說是趙宇慶這個像是公主般被寵溺著的小姐什麼都不懂,就連日後該接掌趙家生意的趙宇佐都因為有父親庇蔭而養成了懶散的習氣。
還以為他見著家中遭遇巨變,父親又臥床不起,或許會發憤向上,沒想到……他把她「賣」給馬鎮方,不就是為了拯救趙家跟慶隆記嗎?可如今看著他根本在擺爛,抱著走一步是一步、撐一天是一天的心態在過日子,再讓他這麼搞下去,慶隆記真的要垮了。
忖著,她忍不住氣急,邁開步伐便往東廂而去。
來到趙宇佐夫妻倆跟兩個孩子的院里,幾個丫鬟小廝們正在打掃著院子,見她突然來了,先是一驚,然後急忙上前相迎。
「小姐,您找少爺嗎?他……」
「不用通報了。」她目光一凝,「我大哥在屋里吧?」
「是的,少爺剛回來,他……欸?小姐!」
不等院里的小廝說完,趙宇慶已經往正屋走去,什麼規矩不規矩的,她才沒那心情理會。
踏進花廳,只見趙宇佐跟江挺秀夫妻倆正在點數著她帶回來的白銀,原本滿面笑容的兩人見她突然沖進來,臉唰地一沉。
「不必數了。」她冷冷地說︰「一箱是二十兩白銀。」
江挺秀一臉尷尬,瞥了丈夫一眼,要他說話。
趙宇慶臉上無光,架勢卻是很大。他將一方紅布蓋住白銀,眉頭一皺,「妳那是什麼口氣?得意了?可別忘了是我促成這樁婚事。」
「婚事?」她冷哼一記,「不是買賣嗎?」
「小姑子,妳……妳怎麼這麼說話呢?」江挺秀一旁幫腔,「妳大哥不也是為了妳的終身著想,這才幫妳定了一門更好的親事?」
趙宇慶瞥了她一眼,懶得跟他們夫妻倆唆。「大哥,」她直截了當,「你有接下慶隆記的心思及決心嗎?」
她這麼一問,趙宇佐夫妻倆都愣住。
「慶隆記是爹的心血,還得賣了我才得以保住,可你好像一點都不在乎。」
趙宇佐羞惱出聲,「妳在說什麼?」
「我剛才听見你跟方掌櫃的談話了。」她義正詞嚴,「你是當家的,卻把決策權丟給方掌櫃,這不是信任他,是你怠惰。」
聞言,趙宇佐整個人跳了起來,「妳都已經是馬家人了,誰準妳在這兒指指點點?」
「要我犧牲的時候,就說我是趙家的女兒,現在倒是撇得干淨。」她不以為然。
趙宇佐跟江挺秀被眼前的她嚇得一怔,過往趙宇慶是父親捧在手心上養著的珍珠,當然也有一些小性子小脾氣,不是個能輕易拿捏的姑娘,可現在在他們眼前的她,不只是不易拿捏,那氣勢根本能吃人了。
「小姑子,妳怎麼這麼說話呢?咱……」
「嫂子,我跟大哥說著正事呢!」她毫不客氣地打斷了江挺秀,然後又直視著趙宇佐,「大哥,以往慶隆記跟這個家有爹扛著,咱們都閑散輕松慣了,可如今趙家是什麼處境,大哥的皮還能不繃著點?」
「妳……」
「慶隆記這塊招牌是爹好不容易安上去的,大哥可別當那個把它卸下來的罪人。」她霸氣地道︰「言盡于此,希望大哥你深切反省。」語罷旋身便走。
「妳……妳!」趙宇佐未料她會突然給他這麼一頓排頭,一時也沒了主意,只是惱羞成怒地指著背身離去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