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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商小主母 第三章 廢布變為寶

內室里,紅著眼的玉桂正服侍趙宇慶換下燒壞髒污的衫裙。

馬鎮方在繡屏後坐等著,啜了一口茶,淡淡地說道︰「玉桂,小心你家小姐的傷。」

「是。」玉桂小心恭謹地回答著。

離開倉庫後,馬鎮方第一時間便帶著她去找了自己信任的大夫尉鳳海。尉鳳海祖上五代行醫,醫術高明,還有不少祖傳良藥良方,其冰玉膏專治傷燙傷,更是一絕。

尉鳳海幫她處理了傷處,說是無礙,只要按時用藥便能不留疤痕,但半個月內傷口必須悉心照護。

趙宇慶更衣完畢,從繡屏後走了出來,坐在桌前。

「玉桂,」馬鎮方命令,「去吩咐廚房給你家小姐做些清淡的吃食。」

「是。」玉桂答應一聲,轉身便走了出去。

玉桂前腳才走,趙宇慶便迫不及待地開口,「你真的會幫我把布拿回來吧?」

他微頓,濃眉緊皺凝視著她,然後露出他自己都未察覺到的疑惑眼神及表情。

這居然是她最關心的事?也是,她都不顧危險去撲火了呢!

「放心吧!」他說︰「我做生意最重誠信。」

她頓了一下,生意?也對,她是跟他談了條件他才答應幫她的,嚴格說來也是生意無誤。她直視著他,眼神堅定,「那我答應你的也一定會遵守。」

「你想到怎麼做了嗎?」他眼底迸出精光。

「還……還沒。」她訥訥地開口,「你得給我一點時間吧?」

「嗯,無妨。」他淡淡地說︰「我都等那麼多年了,也不差這一個月兩個月。」

听見他這句話,她愣住。他等那麼多年了?他是指……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忽地伸手端起她的下巴,兩只熾熱的黑眸盯住了她。

「你現下的腦袋瓜里想的……應該都是那些布吧?」他問。

迎上他的眸子,她點了點頭。

「你想做什麼呢?」他好奇地問︰「你想要繁錦,我可以把它從你大哥手上搶來給你,你不需要去搶那些泡水的布疋,還弄出滿手傷。」

「雖是如此,但也不能勝之不武。」

「噢?」

「我畢竟是出嫁的女兒了,就算不是,也沒資格跟大哥爭產,所以我得有令人眼楮一亮的表現後,再加上你臨門一腳,這才好正大光明且不被詬病的拿下繁錦。」

身是女兒身,心比男兒烈。這句話在此刻,他在她身上看見了。

明明他出手便能得到的,她卻想贏得理直氣壯?

「你不是男人,真是太可惜了。」他衷心地說︰「若你是兒子,你父親就算現在闔眼撒手都能安心。」

她秀眉一擰,「我不要我爹闔眼撒手,他……他會好起來的。」

想到自己早逝的父親,她不自覺地咬了咬唇。

上輩子若不是父親早逝,母親跟她不會失去依靠,也不會讓貪婪無情的兄姊騙走父親交到母親手上的祖產。想起臨終前仍自責著沒守護住祖產及田地的母親,她的眼眶濕了。

看見她那悲傷又自責的眼神,馬鎮方心頭一揪。

他痛恨著、一心想報復的人,卻也是她心疼著、一心想守護的人啊!從小便讓趙毓秀呵護著、嬌寵著的她,一定很敬愛崇拜著她的父親吧?

可她不知道她的父親,卻是毀了他、教他從此墮入黑暗的凶手之一。

「看來,你很敬愛你的父親……」他說著這話時,有點咬牙切齒。

她抬起濕潤的眼,「難道你不敬愛你的父親?」

這話就像在他心上插了一刀似的疼痛,他忍不住地倒抽了一口氣,眼底迸出兩道精芒。

覷見他眼底夾帶著痛苦及憤恨的情緒,她的心陡地一震。

過去的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又發生了什麼事?

這是她第一次對他產生了好奇,看他眼瞼低垂,若有所思,冷峻的臉龐上卻有著掩不住的悲愴,她竟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他像頭受傷的野獸,雖然張牙舞爪、齜牙咧嘴,一副凶惡狠厲的樣子,但眼底卻有著讓人心疼的痛楚。

不自覺地,她伸出手,輕柔覆在他的臉頰上。「你的親人呢?他們在哪里?」

馬鎮方心頭一撼,眉心緊皺。

「你總不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吧?」

發現他上身往後微退,不與她有任何接觸,這個舉動教她有種莫名的沮喪。

他那雙凌厲的眸子直直鎖定她,「你想知道我的過去?」

「我……我不該知道嗎?」她問。

「你不會想知道的。」他冷冷丟了一句。

「你不是我,又怎麼知道我想不想知道,你只是不想我知道吧?」說著一堆的知道,她自己都忍不住想笑。

她這想笑又忍著不笑的表情,讓他有點懊惱。是她提起他的親人讓他的心揪得死緊,她還笑?什麼都不知道的她,真好……

「我說真的。」她笑意一斂,又認真續問︰「你爹娘呢?你有沒有兄弟姊妹?他們在哪里?為什麼府里只有……」

「你的問題太多了。」他打斷了她。

「我不是想探你隱私,只是……關心你。」她說。

「你現在該關心的是你父親的慶隆記,還有……」他勾唇一笑,「你自身的處境吧。」

「我知道自己是什麼處境,不過既然都讓我撞上了,我也沒打算逃避。」她一臉釋懷,「不管是慶隆記的興衰還是你,我都會面對。」

她臉上那淡定及泰然的輕松神情,讓他不自覺地看傻了。

「我真羨慕你。」他伸手捏著她的下巴,細細端詳著她。

羨慕她什麼?她困惑地回望著他。

「什麼都不知道是幸福的。」他說︰「在你知道之前,好好享受這短暫的幸福吧!」語罷,他起身走了出去。

望著他離去的身影,她懵了。

什麼都不知道是幸福的?她不知道什麼?又該知道什麼?

她總覺得他話中有話,神秘兮兮,她感到不安,卻又不知道自己該因為什麼而不安。

她好想對他說——什麼都不知道才不幸福呢!什麼都不知道太痛苦了!

逍遙樓,雲雨閣。

「馬爺,您喝得有點多了……」見馬鎮方一杯接著一杯,文成看得有點心驚,「您今晚沒吃什麼東西墊胃,怕又鬧胃疼……」

「無妨。」他說著又倒了杯酒,「有尉大夫祖傳的胃散頂著。」

「可是……」文成跟在他身邊很久了,自然明白他的脾氣,也知道他為何喝酒。

他心里有太多情緒,常常得靠酒以得到短暫的舒緩跟解月兌。

他是馬鎮方可信的人,馬鎮方不為人知的過去,知道的人……寥寥可數。

「馬爺可別醉了,露湖姑娘還沒過來。」文成說。

露湖是逍遙樓的紅倌,也是馬鎮方的相好跟探子。露湖今年二十有三,雖說在十六歲那年鴇兒就給她覓了恩客,可她憑著歌聲琴藝及高明的交際手腕,並未成為一個只能賣身的姑娘。

得不到的總是寶貴,這是不變的道理,那些男人越得不到她,就越舍得在她身上砸錢,只要能親近她,他們什麼都能給。也因此她成了馬鎮方的情報來源,凡是他想知道的,只要給她一點眉目跟時間,她總有辦法打听。

「我離醉還很遠。」馬鎮方說著,又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是的,他沒醉,而且還越喝越清醒,清醒到他能清楚感受到自己內心深處的變化。

他至今所做的一切努力,甚至是犧牲,都是為了復仇,而「趙宇慶」便是他復仇大計里的重要一環。

他對她不會有任何的感情,甚至也不該有任何的情緒及想法,可只是短短的時日里,她似乎就左右了他的情緒。

她像是有著什麼不可思議的能力,殺得他措手不及,他以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卻又莫名其妙讓她牽著鼻子走。

他的心……漆黑一片,而她卻在那黑暗中剝開了一絲縫隙,讓光照了進去。

他抗拒著那光,卻又情不自禁地迎上前去。

這讓他很憤怒、很沮喪、很懊悔,不管他對她的感覺是什麼,那都是罪該萬死的。

爹、娘,孩兒一定替您們討回公道。他在心里起誓。

那個夜晚,他跟他娘都已入睡,表舅急急忙忙來到他家並帶來惡耗,說慶隆記的船燒了,他父親也死在船上。

表舅說他父親的死是趙毓秀所為,趙毓秀走私違禁貨物被他父親發現,他父親說要告官,便遭到趙毓秀及其同伙的迫害。

表舅擔心趙毓秀會趕盡殺絕,要他們趕緊收拾行囊逃離刺桐,他母親不肯,堅持要討公道,可表舅離開不久,有幾名黑衣人闖進他家,他母親急急將他往後院牆邊的狗洞里塞,自己卻遭到殺害。

那夜,他家破人亡,只能眼睜睜看著母親跟他的家在熊熊烈焰中消失。

他夜奔表舅的家向他求助,表舅為保他平安,當晚就將他送上往南洋的船。

那年,他十歲。

這些年,他歷經磨難,在海上出生入死,闖出名堂,終于以嶄新的身分華麗歸來。

那些害死他爹娘,讓他一夕之間家破人亡,頓失依靠的人,他一個都不會放過。他不只要將屬于他父親的討回,還要他們加倍奉還。

是的,趙宇慶是無辜的、是無知的,但她終究是他復仇大計中十分重要的一環,透過她,他能讓趙毓秀嘗到更深刻的痛苦。

「馬爺……」這時露湖進來了,「久等了。」

露湖有著姣好的樣貌跟身段,眉目流轉間有著藏不住的風情跟嬌媚,一顰一笑都如詩畫般美麗,身著一襲淡紅色衫裙的她,猶如盛放的牡丹。

「露湖姑娘,你可來了。」文成嘆了一口氣,「幫我勸勸馬爺,他喝多了。」

露湖看向桌上兩壇白酒,柳眉微微一蹙,「馬爺,你都喝完了,露湖喝什麼呢?」說著走了過來,捱在他身邊坐下,自然而然往他身上一靠。

馬鎮方瞥了她一記,「別听文成胡說,我沒喝多。」

「看著……你是心情不好呢!」露湖擅于察言觀色,一眼便覷出他眼底及臉上的愁悶,「怎麼了?能告訴我,讓我給你分憂解勞嗎?」

「都說了沒事。」馬鎮方濃眉緊皺,稍顯不悅。

露湖是個聰明的,知道什麼時候該說話,什麼時候該閉嘴。

「馬爺別氣,露湖跟你說件事……」她一臉神秘,「你可知道方才我在百花廳見了誰?」

馬鎮方目光一凝,「毛祺英?」

露湖先是一頓,然後嫣然一笑,「看來馬爺是真沒醉,腦子還清醒得很。」

毛祺英是前任總兵杜宸旁邊的師爺,杜宸因涉貪遭到彈劾去職,毛祺英也跟著失勢。要不是他妻子娘家有點威望保住了他,怕是也難逃階下囚的命運。

毛祺英是逍遙樓的常客,亦是紅倌玉樓春姑娘的恩客,盡管捧的是玉樓春,可他其實一直想親近的是露湖。

露湖向來挑客嚴謹,也全憑心情,她看不上眼的,就算捧著大把銀子來追捧,她也不為所動。

可毛祺英身上有著馬鎮方想得到的情報,為了馬鎮方,露湖前些日子開始答應毛祺英的邀約,為他唱曲。

毛祺英追捧露湖的行為惹惱了玉樓春,前些時日對露湖極不諒解。

為此,馬鎮方特地邀玉樓春獻舞,大方打賞,這才消了她胸中那股怨惱。

馬鎮方的神情變得嚴肅且冷峻,他飲了一口白酒,「有那個人的消息了?」

露湖微微頷首,「是的,馬爺想打听的那個人就快回到刺桐了。」

馬鎮方眼底閃過一抹肅殺,沉默不語。

「杜宸遭到彈劾前,那個人為了避難離開刺桐,說是要回浦城的老家休養,但似乎並沒有回去浦城。」她續道︰「如今風頭已過,新任總兵也將到任,那個人有著刺桐會館幾位大老爺做後盾,想必很快就能坐上老位置了。」

馬鎮方臉上覷不出半點情緒,但隱隱可見他眼底深處那團仇恨的怒焰。

「露湖,有勞你了。」他抬起眼注視著她,由衷地說。

「就這樣?」露湖佯裝失望。

他眉心一蹙,「該打賞你的不會少。」

「露湖要的不是那麼俗氣膚淺的打賞……」

「你要什麼?」他豪爽承諾,「我若能給你弄來,一定給你。」

露湖深深凝視著他,眼底流轉著他不想明白的愛慕,「露湖真正想要的,馬爺……給不了。」

他哪里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都知道是給不了的,就別要,說點別的吧。」

露湖嫣然一笑,眼底卻滿是悵然,「我現在還想不到,改天想到了再說吧。」

馬鎮方果然不是蓋的。

一大早,繁錦布行便將昨天沒燒毀的布全都送到馬府來。

趙宇慶想親自向他道謝的,可管事說他一早便到仙流鎮看貨,得晚上才會回來。

于是,她便讓嬤嬤召集了一些手腳利索的年輕僕婢,讓他們將布疋下水洗淨並晾曬。

忙了一上午,布全數都下水清洗並晾了起來,頓時,馬府五進兩翼的院落里,只要照得進陽光的地方全都曬起了布料。

今兒陽光正好,風兒陣陣,幾個時辰便晾干了這些從她大哥手上搶來的泡水布。

掌燈時分,她開始號令所有人將曬干的布收下,並一塊一塊地卷起,妥善集中在東翼樓的織房。

「夫人,這樣便行了吧?」負責織房人事的丁嬤嬤問道。

趙宇慶環視著這一疋一疋堆疊著的布,露出滿意的笑容。「行了,辛苦你們了,都去歇著吧!」

丁嬤嬤欠身,「那老奴就下去了。」

「有勞丁嬤嬤了。」她說︰「明兒我讓帳房給大家另作打賞。」

丁嬤嬤一听,臉上是藏不住的歡喜,「我代大伙兒謝過夫人。」

「去吧!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應該的。」原本忙了一天,神情疲憊,說話又有氣無力的丁嬤嬤此時突然神采奕奕、精神抖擻了。

丁嬤嬤出去後,玉桂捱到她身邊,「瞧那丁嬤嬤見錢眼開的樣子,今兒明明就做得心不甘情不願……」

趙宇慶瞥了她一眼,「那些都是府里的老人,敬著點,以後也好辦事。」

「小姐可是他們的主子呢!」

「你呀,可得敬著人家,不然人家會說你拿著雞毛當令箭呢。」趙宇慶說著,兩只眼楮又往那堆疊的布望去,然後松了一口氣,「看來能用的布不算少。」

玉桂很好奇,「小姐想做什麼?」

「我已經想好了。」她眼底閃過一抹精芒,「這些布或許不能拿來做成套的衣衫裙褲,卻能做些小東西。」

「小東西?」玉桂不解。

她俏皮一笑,賣起關子,「你拭目以待吧!」

「這是在做什麼?」突然,馬鎮方的聲音自門外傳來。

趙宇慶跟玉桂同時轉頭向門口望去,只見馬鎮方站在那兒,表情有點嚴肅。

「是布。」她解釋著,「昨天你幫我搶來的布,我今天讓大家幫我洗淨晾干並卷收起來,明天就可以開始……」

話未說完,只見馬鎮方邁出步子,筆直向她走了過來,她不自覺地身子一僵,立定不動。

「手。」他聲線低沉。

她沒反應過來,露出呆滯的表情及眼神,「嗄?」

「我說……」他眉頭緊接著一鎖,聲音更低沉了,「你、的、手。」

她訥訥看著自己纏著紗布的手,這才發現自己手上的紗布是濕的。

「尉大夫是怎麼說的?」他像是在教訓頑皮孩子的父親。

「尉大夫說……」她低下頭,怯怯地、小小聲地說︰「不能踫水。」

「你手上的紗布都濕了。」他說。

「我沒踫水,我只是在旁邊……」她瞅到他的表情,看起來好凶,「我不痛,沒事的。」

「回去。」他沉聲命令,「現在就回去。」話罷,他轉身便往外走去。

「噢。」她垂著頭,偷偷跟玉桂互看了一眼。

玉桂回了她一個「您自求多福」的眼神,跟在她後頭。

趙宇慶尾隨著馬鎮方,停停走走地跟在他身後,之所以會停停走走是因為馬鎮方有時候會突然停下腳步,然後微微側過臉瞪著她。

他看起來很生氣,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心里卻有種……雀躍的感覺。

她想,她一定連腦袋也不正常了。

回到院子里,文成已在院里候著,馬鎮方吩咐文成先去打盆干淨的水,才走進屋里。

看著他高大結實的背影,她愣在原地不動。

玉桂捱上前,悄聲說︰「姑爺好像很生氣……」

「還用你說,有眼楮都看得出來。」她低聲回答。

「小姐您……好自為之吧。」玉桂一臉愛莫能助的表情。

「趙宇慶!」這時,早已走進屋里的馬鎮方喊著。

「來了!」她趕緊答應一聲,快步走進屋里。

屋里,他坐在那張黃花梨木的八角桌旁,眼神冷厲,「過來坐下,手放上來。」

她囁嚅地應聲,「嗯。」

他那麼凶,她為什麼還這麼乖?她從來不是個听話的人,就算看起來很順從的時候,通常也都會以某種形態在抗議。可此刻,她是真的順從,是真的听話。

她將手平放在桌上,不自覺偷瞄著他臉上的表情。他的神情冷肅,兩只眼楮直勾勾地看著她。她心頭一驚,心跳加速,她有點覷不清他、看不懂他了。

她是他買來「破壞」的,可為什麼卻又彷佛很努力的保護著她?

他默不作聲地解著她手上濕了的紗布,表情冷厲淡漠,動作卻溫柔輕緩。拆開了紗布,看著她因為踫了水而有點爛爛的傷口,他眉頭一緊。

尉大夫的藥膏白白地,像是打泡的蛋白般浮在傷口之上,有點惡心。她自己看著都不自覺皺起眉頭,嘴里咕噥著,「呃,好惡心……」

一旁的玉桂瞧著她手上的傷口,也露出害怕的表情,「小姐,都爛了……」

馬鎮方冷眼瞪了玉桂一記,像是在怪她未盡到貼身婢女的責任。

玉桂縮縮脖子,「我……我去拿藥跟干淨的紗布……」

不一會兒,文成打了干淨的水來,玉桂也將藥跟紗布呈上。

「都下去。」馬鎮方說完,取一塊紗布沾水,開始清潔她的傷處。

文成跟玉桂使了眼色,玉桂趕緊跟著他走了出去。

文成是最模得清馬鎮方喜怒哀樂的人,玉桂本能知道跟著他穩保平安。

「疼疼疼……」當他開始清潔傷口,趙宇慶也開始覺得疼了,她忍不住想抽手,發出斷斷續續的討饒聲。

瞥著她那皺巴巴的五官,馬鎮方冷笑出聲,「尉大夫說過傷口上的廢物清除得越干淨,日後就越不會留下疤痕,所以……」他抬起凌厲的眼楮,「我可不會憐香惜玉。」

「我……疼……我不在乎留下疤痕,你輕一點啊!」她邊說著邊要抽回手,卻被他緊緊攫住,動彈不得。

她疼得眼眶泛紅,但還是沒落下一滴討饒跟乞求關愛的眼淚。

不知為何,這樣的她反倒讓馬鎮方心生憐惜,然而意識到自己對她的顧惜,他又深深地懊惱懊悔。

他的恩人曾對他說過「罪不及妻孥」,但就算是不傷害她,他也不該對她有什麼感覺,甚至是感情。

因為,終究有那麼一天,她會恨他的。

為了爹娘的血海深仇,他不能讓這道光照進來,可即使他時時提醒著自己,耀眼的她還是在他稍稍失去防備之時竄進他幽黑的心底。

對仇人心軟便是對自己殘酷,她不是他的仇人,但對她心軟亦會削弱他復仇的力道。

她不馴、她不乖、她總是不受他的控制,她身上的各種不確定性讓他有點慌亂。

他得控制她,他得讓她的一切,即便是食衣住行這樣的日常小事,都在他掌握之中。

「忍著點吧!」他的聲線倏地變得冷漠強硬。

清潔了傷處,他重新幫她上了一層藥膏,只一會兒,傷處便涼涼地舒緩許多,他又幫她纏上三層紗布,然後固定。

酷刑結束,趙宇慶終于松了一口氣,露出輕松的表情。

「趙宇慶。」馬鎮方連名帶姓地叫她。

通常有人連名帶姓的叫你,那肯定十件有八件是壞事。

她有點忐忑地看著他,「怎麼了?」

「我只說一次,你听好記好,要當回事的放在心上。」他嚴肅地警告她,「你是我買來的,所以你身上的每一根指頭、每一寸肌膚,甚至是每一根頭發都是屬于我馬鎮方,不得損傷。」

迎上他那霸氣外露又冷厲直接的眸光,她的心咚咚咚像是擊鼓似的。

他是在警告她,怎麼她卻有種被撩到的感覺?誰讓他一直這般言行不一,刀子嘴豆腐心,讓她感受到滿滿關心。

「你不是覺得完美的東西都該被破壞?」她怯怯詢問,「你不是說要看我支離破碎……」

他眉心一皺。又來了,她又在挑戰他,又想和他作對了。

他微微抬起下巴,以睥睨的眼神看著她,「那也得由我親手破壞,不由你,也不由誰,再有下次絕不饒你。」話罷,他起身走了出去。

他前腳才走,她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按著自己狂跳的胸口。

媽呀!他這番話太……太傷健康了,她都要心疾發作了。

翌日一早,趙宇慶便到織房去,著手進行她的「挽救繁錦布行大作戰」。

不完整的布料無法做大面積的成品,尤其古裝用料通常需要用大布幅制作,所以她決定將布料整理裁剪過後,縫制成各式各樣的日常用品。

她以前閑暇時間最愛學習才藝,烹飪、烘焙、拼布,就連劍道都學了一年多……投資自己果然是最實在的。正所謂養兵千日用在一時,以前被笑是「一點屁用都沒有」的興趣,如今竟能派上用場。

她命丁嬤嬤將織房騰出來做為她的臨時工作室,並讓丁嬤嬤幫她尋了幾個心靈手巧、精于女紅的婢女做她的助手。

她將布料分門別類,綿、錦、綢、緞、素、花、織、繡……各有不同的用途。

棉布可用來縫制各種功能的袋子,例如書袋、筆袋,以及可上市集采買的購物袋。至于錦、綢及緞子則可用來縫制較為精細且具有特殊用途的物品。

這時候的人用的是銀票,她便可將較為高價的布料用來縫制成長票夾、印監袋及荷包,好讓它們看來貴氣一些,足以匹配那些爺兒們。

她設計樣式及繪制版型的同時,也讓丁嬤嬤跟那幾名婢女同步先將污損的部分裁掉,之後再將可用的部分做詳細的分類整理。

第二日,她親自裁剪布料,然後手把手地指導幾名擅于女紅的婢女進行縫制作業。

這些人都有極好的基礎,再加上縫制的物件都是小巧隨身的東西,按著她的步驟,只花了一天時間就將作品完成。

而在她們縫制之時,她自己也沒閑著,精心挑選了一塊靛藍交錯紅絲的錦緞,她額外給馬鎮方縫了一只荷包,算是……他幫她的謝禮。

稍晚回到院子,她檢視著那一桌上的成品,尋思明天該到什麼地方去推銷。

「小姐,這些東西都好別致……」玉桂拿起桌上的成品欣賞著,「真想不到小姐有這樣的巧思。」

玉桂是真的很驚訝,她家小姐手藝雖然不差,但從沒有顯露如此特別的心思跟創意,平日縫縫帕子、繡繡花鳥是有,但跟在她身邊那麼多年,還沒見她縫出什麼新奇的玩意兒。

可這兩日她自己畫了版型,還配色配布,讓玉桂忍不住對她刮目相看了。

「漂亮吧?」趙宇慶興奮地問著玉桂,「如果是你,會買嗎?」

「有錢的話就買。」玉桂說。

這回答倒是實際,所以她的手作品必須區分出客群,得有讓人人都買得起的平價品,也得有可以彰顯使用者身分及品味的高價品。

「我明天就帶著這些東西去找買家。」她說。

聞言,玉桂一怔,「小姐說什麼?您要去找買家?這怎麼可以?」

「為什麼不行?」

「小姐是趙家的千金,如今又是馬家的夫人,怎麼可以拋頭露面呢?您又不是貨郎。」玉桂一臉「你可別亂來」的表情,「再說,姑爺答應嗎?」

「我會說服他的。」她一臉自信滿滿。

「說服我什麼?」

說曹操,曹操到,馬鎮方的聲音突然自門口傳來,嚇了她們兩人一跳。

真是不負其「刺桐之鬼」的稱號,他總是來無影去無蹤,不過他來得正好。

「欸!」她興奮地起身。

馬鎮方濃眉微微一皺,「你喊誰?店小二?」

她意識到自己一時心急,都忘了自己身在何年何月何日,又是什麼身分處境了。他是她的丈夫,在這里是天一般的存在,她居然喊他「欸」。可她要喊他什麼呢?

直呼他的名字?還是叫他一聲夫君?呃,怪別扭的,她真的叫不出口!

「姑爺……」玉桂見他進來,立刻恭敬地往旁邊站。

「去給我沏壺新茶。」他支開了她。

「是。」玉桂恭謹答應一聲,立刻旋身出去了。

趙宇慶瞥了她離去的身影一眼,每次馬鎮方出現,這丫頭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都溜得很快,像是腳上穿了溜冰鞋似的。

馬鎮方一眼就看見桌上那些五顏六色的手作品。

他一語不發地走過去,拿起一只藏藍的書袋。藏藍色的厚綿布上再綴上銘黃色及綠色的布塊做出額外可置放其他物品的平貼口袋,設計十分活潑且實用。

接著,他又拿起旁邊的一個小袋子,疑惑地問︰「這是什麼?」

「是放印監的隨身袋子。」她解說著,「我在里頭襯了厚綿布,可以保護印監。」

他听了,黑眸掃了她一眼,又拿起另一個長得像信封般的布制品。

他還沒開口問,她已經開始解釋,「這是放銀票用的。我以前看過我爹的銀票,常常都皺皺的,如果把銀票放在這個袋子里,就能好好保存了。」

看過銀票的不是她,是原主。幸好她腦子里保有許多原主的記憶,才能靠著原主對這時代的記憶去認識及了解更多當代的日常點滴。

馬鎮方一個個檢視……喔不,是欣賞著這些物品,十分驚艷。

「這都是你想的?」他問。

她點頭,「嗯,污損的布不值錢,但如果把它們變成另一種模樣,就可以賣錢了。」

馬鎮方盡可能不讓自己內心的驚訝及激賞表現在臉上,但他確實打從心里佩服著她。

以他對她的了解與調查,她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腦子里除了嫁人,再無其他想法的千金小姐,沒想到她竟有著這樣的巧思。

不只是巧思,她還有著企圖心及想法,甚至是……野心,他壓根兒就沒想過她會是一個如此有趣的女子。

雖然他沒夸她,但她從他的眼里看見驚訝,甚至是驚艷。她想,他一定覺得她的這些東西很有意思吧?

「那個,我要跟你商量件事情……」

「又要商量?」他眉梢一挑,「你這女人可真是貪心,你欠我的還沒還呢!」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不禁臉兒一熱,「我、我欠你的一定還,只不過……」她舉起自己包著紗布的手,「等我的傷好了再還你,行不?」

看著她那張賴皮的表情,他心中又出現了空隙。

他對她不該有別的感情,可每當面對著她,他就狠不起來。

如果她再卑微一點、再害怕一點、再軟弱一點、再……不,她再可人再有趣,都消弭不了他心底深處對她父親的恨。

「你又想做什麼?」他問。

「明天起,我想自己去找買家。」她說︰「這些東西得以零售的方式買賣,所以我想到專賣雜貨的商號去推銷,至于書袋的話……咱刺桐有好幾家書院學塾,若是可以說服書院把書袋當成獎勵學生或是招生的獎品跟禮物,說不定能接到大筆的訂單。」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她,沉默不語。這看似只會吃飯睡覺的丫頭,活生生是個做生意的人才呀!她若是與趙宇佐對調身分,他對趙家的報復可就無法進行得那麼順當了。

看他不說話,她有點擔心,即便她是他買來「破壞」的,是他馬鎮方的妻,這馬府的女主人,他會同意讓她出去捱家捱戶的兜售貨品嗎?

「我……」她不安地撓撓臉,怯怯地開口,「我知道這有點強人所難,不過我……」

「你去吧。」

「咦?」她陡地瞪大眼楮,驚疑地看著他。真的嗎?他……他剛才答應她了?

他唇角一勾,「我讓你去。」

是的,他一點掙扎都沒有。她爬得越高,做得越好,就越顯得她大哥趙宇佐的無能跟平庸。他不必非得親手對她做些什麼……對,他只要將她托高,趙宇佐自然就會來拉扯她。

報復這種事,有時是不必親力親為的,這不也是他當初答應幫她搶布的原因嗎?

是呀,他被她的光迷惑住,都差點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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