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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光有染 第一章 滅門慘案

當第一聲敲門聲響起,染染就醒來,她匆匆跳下床直奔院子,看見哥哥被母親拉進屋里,她想也不想快步跟進去。

屋里除了常見的床桌椅櫃之外,還有張貼牆而立的大書櫃,母親將書架往旁推開,露出一個可以容納兩、三人的小空間,她急忙將哥哥往里頭推進去,同時低聲道︰「千萬千萬別發出聲音,懂嗎?」

彷佛明白即將發生什麼似的,荀湛沉默不語,他緊握拳頭,青筋自手背一路蔓延到額頭,倔強的雙眼中布滿紅絲,隱約可見兩簇火苗在跳躍。

「我平日怎麼教你的,全忘記了嗎?忍耐,即便忍不下去還是得忍,你必須忍到有足夠的力量抗衡,才有權利不咬牙。」她壓低聲音,把一個個忍字說得讓人頭皮發麻。

這幾日出門,梁貞娘總覺得有人在暗中偷窺,她隱約察覺危險,但趙叔卻說她太焦慮,但果然來了……

「快答應我,不然我就算死也不瞑目!」

絕決的話語逼迫著他,荀湛生生吞下哽咽,終于點了下頭。「知道。」

砰砰砰!門越敲越大聲,像要把門給拆掉似的。

染染張著黑白分明的靈活大眼望著兩人,門外是誰?情況很糟嗎?會死嗎?為什麼他們的表情像在訣別?下意識的,她打了個寒顫。

听見兒子應承,梁貞娘轉手要將密室關起,染染連忙拉扯她的裙子,甕聲甕氣喊了句,「娘……」

梁貞娘看一眼嬌嬌軟軟的小姑娘,眉心緊蹙,沒有太多的時間讓她思考,沖動之余,她一把將染染也推進去。

卡!書櫃被推回原位,瞬間四周黑得嚇人,隱約能听見趙嬸尖銳的叫喊聲。

到底發生什麼事?

這是她穿越的第三天。

游匯慈穿入一個五歲小姑娘的身體里,她承襲了小姑娘的記憶,只是五歲小孩能有多少有效記憶?

確實,荀染染知道的並不多,她的智商不高,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清,只曉得家里有個清秀雅麗的母親和哥哥荀湛。

哥哥啊……清醒後第一次見到他時,她驚得嘴巴合不攏。

哥哥,前世的哥哥也來了!

五官一模一樣,手心也有顆朱砂痣,最重要的是……荀湛和哥哥一樣,初識時對她不理不睬,像座會移動的冰山,是她求著、巴著、耍賴著,一點一點才賴上他的。

她既驚又喜,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如果穿越是某種懲罰,那麼他就是伴隨懲罰而來的禮物,讓她在這個異地空間里,能夠安心安然生存下去的禮物。

她曾對哥哥發誓——永不分離。

她的誓言讓哥哥眼底浮上濕意,但他端起教授臉孔,試著說教,「傷心是無法治療的,妳只能讓它自愈。所以妳該做兩件事︰第一、遠離哀傷。第二、尋求快樂。用無數的快樂來沖淡哀愁,讓光陰來縫合傷口。阿慈,世界很大,妳有足夠的地方可以跑,走吧,離我遠一點,努力讓自己幸福起來。」

她又哭又笑地撲進他懷里。「如果在哥身邊便注定傷心,那就讓心去傷著吧,傷著、傷著,也就習慣了。」

她寧願讓心分分秒秒疼痛,也不願意離開哥哥一分鐘。

因為誓言,所以她穿越、哥哥也跟著來了?

不管如何,對于這一點,她深深感激。

家里除母親和哥哥之外,還有僕人趙叔、趙嬸和趙虹,他們是一家人。

趙叔負責采買守門,趙嬸負責做菜打掃,趙虹是個十歲的小丫頭。

趙虹的角色她不太懂,穿越三天,她只看見趙虹成天跟著哥哥打轉。

是貼身丫鬟嗎?不太像,哥哥不讓任何人進他屋里,並且貼身事務都親力親為。

那麼是……粉絲?是對小少爺心存想象的小婢女?可是才十歲啊,荷爾蒙分泌有這麼早?不管小姑娘的情竇開否,趙虹對哥哥確實好到……令人發指。

然而依常理推斷,喜歡哥哥就該討好未來小姑子對吧?

但趙虹對染染壞到極點,冷嘲熱諷是小事,時不時就掐她兩下、踢一踢、踹一踹,極盡所能地進行霸凌。

染染之所以魂歸離恨天,就是趙虹踹得太用力,一不小心把染染給踹進河里,救回來之後就處于發燒狀態,燒燒停停、停停燒燒,不到幾天魂魄自動讓位,讓來自二十一世紀的游匯慈順理成章頂替她的人生。

依照她對古代主僕關系的認識,惡僕害主,都要三十棍杖,直接打入閻王殿的對吧?但趙虹像無事人似的啥懲罰也沒,奇怪不?

她無法理解這種情況,卻能理解,這個家里無論主僕、男女老幼,所有人都不喜歡她,尤其是母親,每次看著染染的眼神好像……她刨了人家八代祖墳,可染染就只是個五歲小兒,她拿得動鏟子?

她試著在染染的記憶中尋找答案,但染染是個自閉沉默的孩子,也許從小就不受寵愛,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哭不鬧、安靜得像個影子。

村子里的孩子看到染染,不是嘲笑她,就是拿石頭砸她。染染的傻得到所有人的認證,但身為穿越者,她認為自己有必要改變這種狀況,她可不想用一輩子的時間來裝傻。

于是昨天,原本繞著她走的趙虹故態復萌,將一把蚯蚓往染染身上丟。

天吶,她不是土生土長的鄉下人,蚯蚓這種黏乎乎的惡心東西,光看影片她都會起雞皮疙瘩,何況是一大把在身上爬?

她氣極敗壞、又哭又跳,直接跑到母親跟前告狀。

母親很顯然被她的言行給嚇到,不過很快就恢復平靜,冷淡地望住染染,凝聲問︰「有這麼嚴重嗎?」

那份平靜……染染看不到溫良恭儉,只覺得憤怒無比。

怎麼能這樣對待一個孩子?她只有五歲啊!這是明明白白的虐待、是清清楚楚的家暴,他們有計劃地想把她變成白痴。

她氣瘋了,暴跳如雷。「不公平!我做錯什麼?為什麼你們都討厭我?既然如此干脆別把我生下來啊!」

這句無比震憾、堪比雷轟的話,竟然只換到母親一聲哂笑。

她笑了,笑起來的時候,是那樣的美麗動人,卻也讓人心痛到極點。

她是母親啊,身為一個母親怎可以對孩子漠視到這等程度?

她恨她!那一刻,染染清清楚楚感受到母親對她的痛恨!

垂下頭、像戰敗的公雞,她拖著腳步慢慢走出母親房間,沒想趙虹雙手抱胸,得意地站在門邊,笑著回答她的問題。

趙虹說︰「想知道妳做錯什麼?很簡單,就八字不祥,害死不該死的人呀。」

八字不祥?她害死誰?這個家中缺少的……父親?祖母祖父?外公外婆?

她是天生災星,八字帶剪刀和掃把,把長輩一個個全給克進黃泉路上,所以被仇視痛恨?如果殺人不犯法,會不會她老早就被親娘埋進土里養黃瓜?

得到這個答案,她不再怨天恨地、怨恨不公平,在非常迷信的古代,掃把星不被沉河浸豬籠,還能安然長大已屬僥幸。

轟地一聲巨響傳來,房門被踢開,門板轟然落地,染染心頭一驚,下意識抱住哥哥大腿。強盜進屋了嗎?他們會不會被找到?會不會下一刻,她把娘親、哥哥連同自己一起克進閻羅殿里?

院子里的動靜听得更清楚了,趙嬸和趙虹淒厲的叫喊聲貫穿耳膜,讓人心跳加速,雞皮疙瘩從腳底板升起,恐懼一波緊接一波,像海浪般向他們襲擊,染染抖得厲害,頭皮一陣陣發麻,呼吸亦變得窘迫。

「眉眼間果然有幾分艷色,難怪會勾得男人心癢,可惜吶,這樣的人才窩在這個小地方是浪費了,要不要另外給妳尋個好出路?」

這聲音有幾分老態,听起來像是四、五十歲的婦人,她這話說得……

寡婦門前是非多,莫非母親侵佔別人領地,導致人家正室打上門?

會是誰呢?她在記憶中搜尋,半晌,一個斯文親切的男人浮上腦海,他對母親溫和,對哥哥關愛有加,好像每回過來,家里就會備上好酒好菜?

那人是母親的第二春?母親是別人眼中的單身公害?

婬笑聲將染染神游中的知覺給拉回,緊接著一陣踫撞、撕心叫喊、號哭聲傳來……怒火賁張,荀湛渾身顫栗不止,幾次想推門出去,但母親的叮嚀在耳,他咬緊下唇,咬出腥咸氣息。

染染一樣恐懼,黑漆漆的密室里什麼都看不到,但憑借著想象,她能猜出外面正在發生什麼。

「好生『疼惜』吧,一次不行就來個十次,我倒要看看這個小寡婦有多缺男人!」婦人把疼惜二字說得分外重,听得人膽顫心驚。

撞擊聲、衣服撕裂聲、母親的淒厲尖叫聲……不斷在耳膜間震蕩,男人禽獸般的喘息叫喊,數名男人在旁鼓噪大笑,所有聲音匯聚成一張網,密密麻麻地將兄妹二人網羅。

淚水無聲無息淌下,她想摀住耳朵,卻動彈不得。

劍眉狼藉,面如青霜,五官在狂怒中扭曲,荀湛的目光透著肅殺寒意,但他什麼都不能做,只能深吸氣、深吐氣,不斷把「忍」字在心底描繪過一遍又一遍。

他不是故意的,卻粗暴地捏住染染的小手,她很痛……但心更痛。那只是個弱女子,一個不該承受這些的女人,就算她真的做錯什麼,都不應該被這樣對待。

殘忍!沒人性!在母親激烈的叫喊聲中,她承受不住了,伸手想推開櫃子。

荀湛發現她的舉動,急忙跪下,用力將她圈進懷里。他也難受、他也痛恨,但十三歲的他無能為力呀!

荀湛的淚水順著臉頰流到她臉上,他在哭、在發抖,卻強行抑制著。

心疼吶,她心疼染染、也心疼荀湛,心疼兩個只能躲在漆黑密室中,什麼都不能做的小小孩。

母親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到最後連呼救聲都停止,染染淚流不止、荀湛咬出滿口鮮血,他們靠著彼此,用力抱住對方,心中怨恨一層層堆棧。

不知道經過多久,逞了獸欲的男人們開始對話——

「這麼不經操,可惜了,我還沒玩夠呢。」

「誰讓你運氣差,輪最後一個。」男人說著,引得旁人哄堂大笑。

另一名男子笑道︰「要不,我們先走,你繼續慢慢玩,沒人擋你。」

「講啥屁話,穢氣。」

「你也知道穢氣?走吧!她那雙眼楮盯得我頭皮發麻。」

在叨叨嚷嚷間,男人們走出去了,屋里僅余一片死寂。

染染硬生生咽下淚水,下意識要去推開書櫃,但荀湛拽住她,額頭抵住她,緩緩搖頭、輕輕蹭著她的額。

還不能出去嗎?為什麼?但她沒問,安靜地待在他懷里。

染染不知道哥哥在等什麼,卻知道他的眼淚沒有停止過。他的身體很熱,滿身大汗濕透衣衫,卻始終用力地圈住她的身子。

不到兩刻鐘,那群人再度進屋,一陣窸窣聲,不知在挪動什麼,這時男人開口了。「把她的眼楮合上,那模樣太人。」

「你以為我不想?試過了,合不上。」

「會不會……怨氣太深?萬一夜半找上咱們怎麼辦?」

「找我們做什麼?冤有頭、債有主,小寡婦死不瞑目,也是去找主子。」

「行了,別廢話,快點把人給抬上,待會往亂葬崗一丟,還管她眼楮閉不閉上。」

又過片刻,屋里再度沉寂下來。

許久,荀湛伸出顫巍巍的手推開書櫃,瞬間光線照射進來,亮得他們睜不開眼。

房間里一團紊亂,撕爛的衣裳、棉被,東倒西歪的桌椅,床上的斑斑血跡令人觸目驚心,一幕幕殘酷暴戾閃過染染心底。

走出房間,院子被破壞得更徹底,花木凌亂,衣架凳子鋤頭到處亂丟,窩里的雞、綁在樹下的狗身首異處,所有人都不在了,四處噴濺的血漬,在在說明這里曾經歷過一番血洗。

空氣中充斥著濃濃的血腥味,迎面吹來的風帶著陰森氣息,一片死寂讓人心生恐懼。

才昨天吶,所有人還鮮明地活著,趙嬸和趙叔熱烈討論,等大少爺生日那天,要不要叫上一桌宴席好好慶賀?

母親說︰「再等幾天吧,童試發榜後,若能考上秀才再辦吧。」

母親對哥哥的教養很認真,許是孤兒寡母,期待更深,哥哥天未亮就早起練武、上學、讀書……每晚都要過了子時才能歇下。

這樣的日子不會比準備學測的國中生輕松,但哥哥受下了,非但無半句怨言,反而還學得津津有味。

趙叔、趙嬸常常在背後夸道︰「我們家少爺肯定是天上星宿下凡塵。」

母親說話後,大家全看著哥哥,想听听壽星的意見。

只見他回答,「早幾天、晚幾天,總要辦上的。」

意思是秀才已是囊中之物,跑不掉的。

大家一听全樂上了,彷佛大少爺考的不是童試而是殿試,拿的不是秀才而是狀元。然後開始討論,哪家飯館的廚子好,哪些菜色更受歡迎,要不要高調慶賀,要不要開大門、宴請左鄰右舍……

聒噪的討論聲,熱鬧的笑聲……聲聲在耳,誰曉得僅僅一夜功夫、天翻地覆。

染染憂慮地望著哥哥,他步履蹣跚、目光茫然,像提線木偶般不見任何表情,人在動、心已死,他緩慢地轉頭看向四周,嘴里喃喃念著,「死了……通通死了……又一次……」

頹然無助的模樣教人害怕,染染握住哥哥的手,他的手心滾燙,一雙眼楮赤紅。

「哥。」染染輕喚。

荀湛沒听見妹妹的叫喚,持續地、緩慢地朝前走,好像有條看不見的繩索在扯動、牽引。怔怔地,他跨進門內、走到床邊,當雙腳踫到床側,整個人撲進床榻間,拉過棉被把自己埋進去後,吁……長吐氣。

「哥。」她推他,他一動不動。

床很高,兩條短腿在床邊蹬老半天才勉強爬上去,她拉開他頭上的棉被,但年紀小、力量不足。

「哥。」她隔著被褥抱他,他毫無反應,她只能坐在他身側,看著棉被上微微的起伏。

她也累了,頭一點一點的,染染打起磕睡,最後……索性躺到他身邊,閉上眼楮。

染染醒來時已經過了午時,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她拉開哥哥頭上的棉被,這次沒有阻力,輕輕一掀就拉開了。

他在發燒,額頭很燙,整張臉紅通通,高溫讓他的身子微微顫抖。

怎麼辦?去請大夫?她不知道路,不知道大夫在哪里,更重要的是,萬一壞人尚未走遠,她出門被發現,招來殺機……

可是發燒不能不處理啊,萬一是腦膜炎呢?萬一感冒轉為肺炎呢?在沒有抗生素的古代,這都是會要人性命的呀!

她越想越慌,但手足無措于事無補,她必須鎮定,必須想辦法解決。

閉上眼楮,染染告訴自己,別害怕,妳不是五歲孩童,絕對能想到辦法。

再張眼時她穩下來了,小心翼翼地從床側滑下地,但再小心還是摔了,她拍兩下屁|股,拍去那股疼痛,快步跑進廚房,搬來小凳墊腳,視線在灶台四周搜尋——沒有?

不會沒有,趙叔好酒,經常一個人在院子里自斟自飲,所以酒在……

靈機一動,她跳下凳子,跑進趙叔趙嬸屋里,里里外外找過一回,終于在床底下看見兩個壇子,她用盡力氣將它們挪出來,打開封在上頭的油紙、低頭聞——找到了!

她的身量矮小,酒甕很重,挪動已經太勉強更別說搬動,只好進廚房翻出盛湯的海碗和杯子,一杯杯將酒舀出來,再將酒壇重新封好,將酒帶進哥哥屋里。

找來布巾、干淨衣服,她一邊月兌下哥哥的衣服、一邊用酒精擦拭他的身體,當中幾次,他微微張開眼楮,但是並沒有真正清醒,不一會兒又閉回去。

小少年的身體照理說沒什麼可看性,套句老話︰毛都還沒長齊。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長期練武,哥哥的身體還頗……精彩可期。

他手長腳長,肌肉結實,胸肌結實,月復部有明顯的人魚線,年紀輕輕就長這副模樣,日後成了男子漢,不知要讓多少女人流口水。

染染輕嘆,心道︰真可惜,怎麼還是哥哥呢?

幫著換妥衣裳後,染染已滿頭大汗,手腳很酸、全身乏力,果然使用童工是不道德的。

將髒衣裳收拾好,她再度回到廚房,看著讓人很無能為力的大灶,又嘆氣了。她不期待微波爐、烤箱,但如果有個最陽春的瓦斯爐不知道多好。

眼下情況實在不容她挑剔,只能一嘆再嘆,把胸口的氣體全給吐盡,再從存量不多的記憶中尋找點火的方式。

這工作比幫哥哥擦身子更具挑戰性,幸好她天生不服輸,勇于嘗試、學習力旺盛……于是在天色暗下之前,小小的火苗燃出一季盛宴。

她、成、功、了!

這和她第一次拿到設計大獎時一樣,超有成就感。

廚房里菜肉不多,但種類還算齊備,幸好缸里的水是滿的,如果讓她去提水,她會直接死給你看。

終于鍋熱了,其他事情相對容易。

她掏米煮粥,加入肉片和胡蘿卜、青豆。是,她了解,絞肉更便于病人吞咽及吸收,但她兩只小短手已經沉重到抬不起來,所以肉片湊和著吧!最後再放點鹽巴,當米粒熟透時,她好想夸自己一句資優。

染染吃掉滿滿一碗咸粥,她煮一大鍋呢,原想吃兩碗,但小兒胃容量就這麼點大,讓她只能望粥興嘆,之後再舀上一大碗送進哥哥房間。

再次蹬腿,從後面看起來真的挺像青蛙,終于爬上床後,她先模模他的額頭,真好,退燒了。

推推荀湛,她嬌聲嬌氣喊,「哥哥,起床吃飯飯。」

她在他耳邊喊,好不容易在喊過十幾聲之後,荀湛終于醒來。

他沒想到醒來會看見一張大笑臉,還以為她會害怕哭鬧、嚇得生病,可是她沒有,雖然臉髒得像黑炭,但明晃晃的笑容貼在上頭,讓人分外安心。

帶著幾分靦腆、幾分焦慮,染染用軟軟甜甜的聲音說︰「哥哥,吃飯飯。」

吃飯飯、睡覺覺、喝水水……夠萌吧?很像五歲小兒吧?她正在盡力融入角色。

染染使勁把稀飯送到他嘴邊。

他餓壞了,力氣盡失,硬撐著身子坐起時,發現身上的衣服換過了。

他想起在似睡似醒、迷迷糊糊之間,好像感覺到她往他身上擦東西,冰冰涼涼的舒服極了。是她嗎?可她是個只會縮在牆角看螞蟻,連話都說不清楚的笨丫頭,就算這幾天好像聰明了些,但怎麼可能會?

「衣服……誰換的?」他有氣無力問。

「染染。」她理直氣壯回答。

「粥誰煮的?」

「染染。」

其實不需問的,她臉上沾滿炭灰,答案呼之欲出,但是她會做飯?

大家都說她痴呆、說她腦子有問題,她總是髒兮兮地掛著兩條鼻涕,身上髒得可以搓泥球,不管是趙虹或村里的小孩,都極盡所能地欺負她、嘲笑她,對于那些,她從來不曾響應,只會傻傻地、面無表情地看著,怎麼會……這幾天突然變得機靈?

「哥哥生病了,快吃。」她露出憨甜笑靨,紅紅的、柔嘟嘟的唇角微掀。

荀湛第一次發現,雖然炭灰沾著臉,但她的長相很甜美。

他端過碗一口口把稀飯吃掉,味道竟然不錯,他再次訝異、再度懷疑,眼前的小丫頭真是荀染染?

吃完一碗,他問︰「還有嗎?」

「有。」她用力點頭,伸長手臂將碗放在床邊小幾上,轉身下床。

對她而言床很高,必須先坐在床沿一點一點往下挪,挪到最接近地面的那個點,再縱身一跳……不過,這個身體的平衡感很爛,每次跳每次摔,摔得她的屁屁一次比一次更堅強。

砰!她又摔了。

荀湛吃驚,支起上半身往地上看,只見她齜牙咧嘴扶著地板站起來,拍拍屁|股,一拐一拐捧著碗往屋外走。

他沒有心情笑,身上仍然不適,但嘴角卻不自主往上揚,她真逗……

走上幾步屁|股不疼了,她開跑,速度很快,卯足勁兒似的,彷佛充分表達對哥哥的關心與在乎。

關心?驀地,他被封在冰塊下的心髒重重跳兩下,彷佛要撞開冰層。

直到很多年以後,經常夜半清醒,在無眠的夜里,他會莫名其妙地想起這個小小軟軟的背影。被關心是種美好經驗,往往這一點點溫暖便能支撐一個人,堅持走過無數磨難。

荀湛一口氣吃掉三碗粥,才滿足地躺回床上,胃暖,心也暖了。

換言之,染染的屁|股和地板有了三次短兵相見,誰勝誰負不知道,但她有越挫越勇的趨勢。

他想,怎麼這麼笨,不上床不就好了,干麼每次遞過粥,還要爬到他身邊、細細盯著?他又不是孩子。

他不知道,她有多珍惜能夠坐在「哥哥」身邊,能夠靠得他很近很近。

因此在刷過碗、跌過三次、洗好澡之後,她還是決定蹬腿,爬上對她而言太高的床。

發現荀湛閉上眼楮。睡了嗎?染染淺笑,輕輕拉開棉被一角把自己塞進去,輕輕拉過他的手掌貼上自己的臉。

不久,她對自己說︰「染染不害怕。」

這個自我暗示,荀湛听見了,卻一動不動繼續裝睡。

其實她很害怕,這是個對她不友善的時代,她沒被喜歡過,出生背後自帶掃把,要是哥哥和其他人一樣迷信,認定她帶來楣運,會怎麼做?

如果換成她……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人不自私天誅地滅,她會……立刻棄養小災星。

這時代應該尚未發展出育幼院這類的社福機關,倘若失去哥哥的庇護,她會變成什麼樣?更何況她怎麼舍得離開哥哥、離開她的永世牽絆?她好不容易,才得到這麼一個再聚首的機會。

安全感不足,她悄悄拉開他的手臂,把頭躺上去,側身抱住他的腰,再次鼓勵自己,「不怕,我有哥哥。」

閉上眼,開啟月復式呼吸模式,這是她用來對付長期失眠的辦法之一。

不知是荀湛的手臂給足了安全感,還是月復式呼吸效果突然增強,慢慢地,她睡沉了……

在她呼吸轉沉那刻,他張開眼,低頭看著染染。

他從不曾正視過她,或許哪日路上相遇,他認不出她。

荀湛很清楚染染的處境,趙虹欺負她,母親漠視她,而趙叔、趙嬸當她是貓貓狗狗,心情不順便打罵上幾下解悶,而他因為見到她就心情復雜,最終對她的處境選擇漠視。

小時候她還會哭上幾聲,但發現自己越哭打得越重,許是人人都有趨吉避凶的本能吧,漸漸地,她不再哭了,成為這個家的沉默存在,慢慢長成一抹幽魂,她自己跟自己玩、跟自己對話,發出的聲音模糊不清,沒人听懂她在說什麼,自然也沒人會在乎她說什麼。

餓了,去灶下偷點東西吃,沒東西可偷就喝水,她很少對大人做要求。

鄰居大娘來串門子,夸她安靜乖巧。

似是听不得她受夸似的,趙嬸立刻反駁,「再乖也沒用,像這種孩子早該溺死,留著只會禍害家人。」

趙叔也說︰「鄉下孩子這麼大都會幫忙養雞養鴨、做農事了,她啥都不會,大姑娘一個。」

「大姑娘」這個詞套在她身上,讓人感覺鼻酸。

比起她,趙虹更像大姑娘,至少她有父母寵愛、吃穿都比染染還要好,染染連糖是什麼滋味都不知道。

他親眼看見趙虹奢侈到把糖丟在牆角,吸引一堆螞蟻過來,雙手橫胸,惡意地對染染說︰「這糖多好吃啊,連螞蟻都愛呢,妳想不想吃?」

染染用力點頭,嘴角流出一行口水,看起來更痴呆了。

趙虹掏出糖包,在她面前劃兩圈,逗著她問︰「真想吃?說話啊!」

「想。」

她只說一個字,五歲的她,只能清楚地說上一、兩個詞匯,這樣的丫頭絕對是個傻子。

「想吃啊?但是災星能吃嗎?」像往常那樣,趙虹對她冷嘲熱諷一番,終于滿足之後,從紙包里抓起一小塊糖往地上丟,還惡意地踩上兩下才離開。

染染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看著那塊糖,猶豫地蹲下,手指在糖塊上戳兩下,最終下定決心把糖撿起來,飛快將和著泥巴的糖塞進嘴里。

他看見她雙眼發出光芒,彎著眉、笑得無比快樂。

然在看見他的同時,好像害怕糖被搶走般,她急急蹲回牆角,用背影對著他。

那一幕,讓生性冷漠嚴肅的他感到不舍。

就像今晚,那張沾滿炭灰的小臉,那個摔疼數次屁|股,那個一次次堅持爬上床的小丫頭,他對她,不舍……

倘若角色相易,他肯定會怨恨,怨恨所有對自己不好的人,但是她沒有,她給他擦身子、換衣服,她來來回回為他端飯,她像小雞那樣,在他懷里尋求溫暖。

但他給得起溫暖嗎?或者說,他只能給她……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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