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上眉梢 第一章 千悔與不恨
白雪輕落,白幡輕揚,映入眸底的是透著悲涼的素白。
幽魂在這座布置成靈堂的開闊大廳上不知呆坐多久。
她沒了心跳氣息,似乎也失去對時間流逝的感知,一開始察覺到自身僅是一抹靈體時,她甚至失去記憶,沒有肉身,亦無姓名,幽魂忘記自個兒是誰。
然後隨著見到的人、听到的話,她漸漸記起一些事,拼湊出事情的全貌,隨著身死而埋藏的記憶一點一滴浮現,最終令她厘清思緒,尋回完整的自己……噢,不,不算完整,如今她霍婉清徒有記憶而肉身已死,談何完整?
她像被困住了,困在這場為她操辦的喪禮上,亦困在這座偌大的順泰館里。
靈堂究竟是何時設置的?
她計算不出時日,只覺這場喪事彷佛無止境一般。
她這個順泰館的當家主母驟逝,還是一尸兩命,無論是在當地縣城抑或醫藥同業中,都是能掀浪三丈高的大事,所以有好多人前來吊唁,有些她識得,然,半數以上的吊慰賓客卻是連見也未曾見過。
她很是明白,好些人是沖著「順泰館」的名號而來,說得更精準些,是沖著她那位身為天朝御用首席大醫正的公爹的面子而來。
公爹藺純年執掌天朝太醫院二十余載,深得兩朝帝王的敬重與厚愛,順泰館的名號亦隨著「藺純年」三字水漲船高,不管是各路大夫、制藥師傅或是藥農、藥商、藥堂管事等等,能沾上邊的就沒誰不知「順泰館藺家」的名號。
吊唁賓客川流不息,她可以理解,但為何這一場喪事彷佛日復一日,彷佛……永遠沒有結束的時候?
歸根究柢,難道問題是出在她身上嗎?
其實早都結束,是她莫名的執拗延長這一切,才讓一切沒完沒了?
她好生迷惑,被困住的感覺益發沉重,她發現,自己無法離開這座館宅。
順泰館四周彷佛設下結界,只要她一靠近前門,試圖跨出那道紅漆門坎,總有一股充滿韌度的無形力量阻在那兒,像一面具有彈力的軟牆,在幾次硬闖下雖未傷著魂魄,卻也將她這抹幽魂困在原地。
……那她的孩子呢?
她魂魄沒有消散,那肚里的女圭女圭到哪里去了?
那是個已然成形的男娃兒,她知道的,因她親眼瞧見。
即使在那當下血崩難止,她下一刻即要昏迷,閉眼之前她還是見到孩子了……是個男女圭女圭沒錯啊,但那小小身子滿泛青紫,動也不動,沒有哭聲……
死胎。
她听到榻邊好多女人們哭著、嚷著,听到身為她丈夫的藺家長房大爺藺容熙亦在哭嚷,她身子原是很痛很痛,但鮮血從大量崩泄,好像很快就感受不到那折磨人的劇疼。
她變成幽魂一抹,卻尋不到胎死月復中的女圭女圭。
孩子投胎到她肚里,她沒能抱他、疼他,連給孩子留好一條命都辦不到,老天爺實該罰她,實該讓她魂飛魄散才是。
挽聯掛起一軸又一軸,靈堂上開始新一輪的誦經安魂,她下意識撫著已變為扁平的肚月復,茫茫然地看向一道剛跨進大廳的頎長身影。
年約二十五歲的青年身穿湖綠色錦袍,生得相貌堂堂,他越過幽魂面前,筆直走進停放棺槨的靈堂後頭,幽魂才動了念頭,虛無的身形已穿透雪白垂幔尾隨進去。
那錦袍青年對著在里邊獨處、扶棺不語的俊秀男子咬牙道——
「外頭的事你全然不理便也算了,交給老手管事們應付也不出錯,但你都連著兩夜未交睫睡下,飯也不吃,你到底想折騰自個兒還是折騰我?」
俊秀男子臉色蒼白如雪,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楮此時微微一湛,似兩汪明泓,他慢慢抬起頭看向錦袍青年,好似那是個極吃力的動作,嘴角扯了扯,扯出一抹扭曲笑弧。
「我想折騰誰呢……」他幽幽啟語,明明笑著卻像在哭。「小清難產死了,肚里的孩子也沒了,閣下與我可都是共犯、是罪魁禍首呢……噢,不對,不是這樣的,所謂的禍首僅有一個,是我……是我啊……我不該欺她騙她,將她害得那樣慘,明明是我對不住她,她、她到頭來還是護著我,是我負了她,我狼心狗肺,我、我連腐肉上的蛆都不如,我才是最該死的那一個……」他目中流下兩行淚,邊說邊笑邊哭,驀地用頭撞棺,力道凶猛。
第一下便撞破額頭,未暈厥,他卯起勁兒欲撞第二下,人已被錦袍青年狠狠抱住,拖到角落邊。
「想殉情嗎?好啊,先把我殺了!」錦袍青年盡管壓低聲量,語氣卻極狠。
俊秀男子掙扎起來,越掙扎越受箝制,血絲從額頭上的新傷流下,滑過眉間、鼻側,沾上他毫無血色的唇,錦袍男子見狀驀地將臉貼近,重重吻住那帶血的唇瓣,雙臂將人摟得更緊。
看著糾纏在一塊兒的兩男,許是麻木了,霍婉清沒什麼特別感覺。
眼前這兩人,身披喪服、撞破額頭的俊秀男子正是她所嫁之人,是順泰館藺家的大房獨子,名叫藺容熙,而錦袍青年則是大藺容熙兩歲的二房長子藺慕澤。
藺家大房、二房的兩位爺,那關系是實打實的本家堂兄弟,卻彼此喜歡上了,這不僅僅是龍陽之癖,還亂了倫常。
霍婉清回想這些年,嫁作藺家婦也不過三載罷了,她心境幾度轉折,到如今算是槁木死灰嗎?
見丈夫與男子唇舌纏綿、相濡以沫,她胸中空空的,竟也不覺如何。
藺、霍兩家之所以結兒女親家,這段緣分起于她的婆母與她家娘親。
她的婆母周氏與她家阿娘打小便相識,是彼此的閨中密友,周氏後來嫁進順泰館藺家,她阿娘則嫁往遼東霍家堡,一雙閨密在各自嫁人後盡管分隔兩地,一年仍要見上一、兩回面,常是娘親帶著她和阿弟隨阿爹的走商馬隊南下,順道上藺家訪友。
她也算打小就識得藺容熙,自己僅小他幾個月,兩小無猜在一塊兒玩得很好,一切就這麼自然而然,兩個孩子十歲不到便定下女圭女圭親。
她是喜歡藺容熙的,跟他在一起很自在,兩人十分合得來,他性情溫和且具耐心,繼承祖輩衣缽往醫道上鑽研由他來做再合適不過。
她曾以為嫁進順泰館藺家,有藺容熙這般好脾性的丈夫,彼此知根知底、相愛相敬,她霍婉清便能與良人一生和和美美,要煩惱的八成僅是日常生活中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但,到底是被老天爺玩弄了一把。
她被迎娶進門後才發覺事情不對勁兒——兩人的房事不太對勁兒。
洞房花燭夜雖然行了房事,過程卻草率匆促,好像僅是在敷衍了事,能對她交代過去便好,當時才破了她處子之身,藺容熙壓著她草草幾下泄出,事後很快就收拾干淨,彷佛急著想擺月兌什麼……
她一開始以為夫妻敦倫便是如此,豈料後來連續三個月,藺容熙雖說每晚仍與她同榻而眠,卻未曾再與她行房。
她不曉得哪里出錯,有一回更厚著臉皮主動出擊,趁藺容熙睡下不久翻身去抱他、親他、撫他……那一次,她是真豁出去,什麼臉面也不要,而他竟是被她當下的那股蠻勁兒給嚇狠了。
她嚇著他,嚇得他緊緊抓住她欲上下撫弄的一雙手。
在一室幽微中緊望著她的那一雙男性眼楮,竟被她嚇出閃閃淚光。
從來她就不是裹足不前、遇事退縮的脾性,當下消停一切,她對藺容熙直接問出心底之惑,令他再無法逃避。
「小清嫁我為妻,是我……是我誤了妳,但我是喜歡妳的,很喜歡很喜歡,對妳的感情就是……就是知交知己那般,一直喜歡著妳……」
然後他也真豁出去,什麼臉面也不要了,那一晚他把底細全刨光了攤在她面前,再無遮掩。
她終是听明白,他,順泰館藺家的接班大爺,藺氏長房獨子藺容熙,能令他傾身傾心、傾意傾魂喜愛上的人不是甫新婚三個月的妻子,而是某個男人。
那個被藺容熙深深愛上的男子並非外頭亂七八糟的某個「野男人」,是他的大堂兄藺慕澤。
那一夜,先是她狠狠嚇著他,接著便被他的坦白狠狠驚嚇回來。
她不知自己驚愣了多久,等回過神來,人正被藺容熙輕輕環著,他一下下輕拍她的背脊,語氣有著滿滿求饒和討好之意——
「我會待妳很好很好的,真的,是真的,小清想要什麼都成,竭盡全力都會為妳弄來,就是……就是咱們倆好不好就像知己知交那樣相處下去?咱們一輩子相伴,妳知我、我知妳,當一生的摯交知己,順泰館藺家能成為遼東霍家堡最強的支柱,那沛堂肩上的擔子便會輕上許多,不是嗎?」
他話中的「沛堂」是他的妻弟,正是與她一母同胞、僅小她一歲的親弟弟霍沛堂。
霍家堡如今的主事不是她家阿爹,而是由親弟扛起,這又是一段傷心往事,總歸是阿爹故去了、不在了,霍家堡全數百二十口人的身家重擔才會落在阿弟的肩頭上。
從極度震驚中慢慢尋回意識,她漸漸認清事實。
為了霍家堡,為了自家阿弟,她當真吞忍下來,在順泰館藺家安靜過活,該干什麼就干什麼,她當一個最最稱職的當家主母,忽略心中是否淌著血。
藺容熙隱瞞自身的事將她娶進門,無疑是拿他倆的婚事施一道障眼法,他如此欺她、騙她,她不可能不怒,但詭譎的是,舍去男女之間的情愛,她反倒尋到一條能繼續走下去的路。
確實傷心難受,但並未痛到撕心裂肺的地步,人前人後都還能自持,她想,也許她的心還是自個兒的,從頭到尾就不曾為誰激切鼓動過,所以即使遭遇丈夫的背叛,亦能把持。
但她可以委屈自己陪藺容熙走下去,藺家大房的子嗣問題卻容不得糊弄。
見她嫁進藺家都兩年,身子調養得甚好,肚子仍無消息,婆母周氏終是忍不住旁敲側擊。
她次次幫藺容熙瞞著,最後當真吃不消了,她與藺容熙有過一番長談。
「這輩子已然如此,我對你也算仁至義盡,橫在眼前就兩條路,要嘛把你的事捅到公爹和婆母面前,兩老知道問題在你不在我,便不會想著要替你納妾,藺容熙,你不能再去禍害其他姑娘家。」
她給了他第二條路,要他給她孩子。
他是大房獨子,傳宗接代實是大事,但她之所以想要孩子,主要原因並非想著要替他藺家開枝散葉,而是為著自己。
她想生兒育女,想嘗一嘗當娘親是何滋味。
此生已不奢求情愛,卻還是渴望去體會當孩子綿軟身子偎在她懷中、滿眼信任與依戀望著她時,那是什麼樣的感覺。
藺容熙選了第二條路。
對她的愧疚以及傳宗接代的壓力下,他別無他法。
關于他們倆這般決定,她本以為藺容熙會私下告訴藺慕澤,豈料藺容熙是瞞著他的,如同當初他迎她進門,什麼都未告知,事情能拖就拖,拖到不成了再來面對……
藺容熙願意與她行房後她便順利懷上。
當她被診出已有兩個月身孕時,藺慕澤正在外頭巡視鋪子,洛玉江北邊的幾處藥莊以及當地生意亦輪到他坐鎮,待他返家已過去半年。
藺慕澤一進家門陡見她挺著八個月大的圓肚,表情從一開始的震驚、迷惘,到得最後生出滿滿憤怒……她才明白過來,藺容熙竟是連他也瞞,就連信中也未提上一句。
她的大月復便便像是狠狠掃了藺慕澤一巴掌,藺容熙一再逃避的心態終將她推到風頭浪尖上,她成了藺慕澤的眼中釘、肉中刺。
那一日,他伺機許久,趁著她在院中獨坐時闖進來,一把將她拽進屋中。
他渾身酒氣,目中倒還清明,卻說著混賬話——
「一切都為了傳宗接代、開枝散葉是嗎?好啊,好得很,那弟妹這一胎倘若是個沒帶把的,是否就得一次次懷上,直到生出男孩子才肯罷休?妳還要逼著容熙上妳,要不要臉?
「我可以成全妳!反正只要是藺家的種就成,不是嗎?妳不用逼迫容熙,有我代勞,容熙有的我也有,還更加好用,弟妹來驗驗如何?包妳滿意啊!」
藺慕澤抓住她的手腕就往自己的胯下扯去,就是那樣她才會與他有了肢體沖突。
她發了瘋般掙扎踢打,最終是如何重摔倒地的早都記不得了,她痛到直不起腰,月復中宮房緊縮,若非藺容熙趕到,她都不知藺慕澤還想怎麼鬧。
然而就算藺容熙來到她身邊,一切也為時已晚。
任憑他順泰館再如何醫藥雙絕,孩子下不來就是下不來。
在她費盡力氣終讓肚里的那塊肉落了地,卻不知孩子早已憋死月復中,變成一具渾身青紫的死胎,而她產後血崩,連藺容熙施針為她吊命都吊不過半刻。
關于那一日的前因後果,她都記起了。
按理她該要恨藺容熙和藺慕澤恨得牙癢癢才對,他們一個遇事沒有擔當,一個則是搶她男人搶得那樣天經地義,但她真的提不起半分力氣,好似所有精力都在嫁作藺家婦的這三年中耗盡,即使身死,成為一抹幽魂的她仍深切感受到那股極度透支的空乏。
連恨都沒有力氣,只余無邊無際的迷茫。
她是否一步錯,步步錯?
不該僅憑「喜歡」、「想圖個自在」就嫁進藺家。
不該在得知藺容熙的底細後委曲求全、心軟地為他遮掩。
更不該在之後想求個孩子傍身,再次攪進藺容熙與藺慕澤之間。
她承認做了太多不該做的事,那麼,是否能讓她明白了,如她這般身死魂未銷,老天究竟有何用意?
在幽魂面前吻得難分難解的兩男忽地分開,察覺到白幔垂簾外的誦經聲已止,且響起一陣不尋常的騷動。
見藺家兩男臉色微變並匆匆撩簾而出,幽魂並未立時跟上,而是在原地呆立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轉身。
她真的好累好累,茫無頭緒、茫然不知,僅想縮在角落什麼都不想理。
當那透明身形緩緩穿透垂幔才想返回堂上,眸光不經意一抬,震得她瞬間縮步倒退。
幽魂退回靈堂後頭,下意識倒退再倒退,直到退到牆角,眼前那道垂幔陡地被撩起,一道令幽魂再熟悉不過的男子身影大步跨進。
來者生得高大勁瘦,虎背狼腰,幽魂記起了,當他披上戰袍、輕甲上身,領兵御敵的他一身剽悍威猛,然卸去鎧甲、收斂威壓,眼前男子又成為天朝帝京中受眾人矚目的清貴公子爺……
他是她的爺啊!
幽魂以為自己記起命中的全部,卻到了此時此刻,才知曉自個兒還沒能好好將她的爺仔細想上一回。
既具武將威勢又具清貴氣質的男人此際一身玄黑,那沉靜顏色帶出深邃的力道,中和了他隱隱從骨子中透出的莽氣,令他那好看的五官顯得深沉無比。
只是他怎麼來了?怎會出現在這兒?
……爺莫不是來瞧瞧她?
順泰館藺家祖宅位在洛玉江北的繁縣,帝京距離此地真要跑起馬來也得費上一整日夜才能抵達,藺家在帝京亦置了處宅第,掌著太醫院的公爹尋常時候就住京城里,身邊有妾室伺候。
此時霍婉清就見公爹藺純年跟在爺身後來到靈堂後頭。
藺容熙與藺慕澤也再次進來,還來了其他幾人,她沒去多瞧,眸光重新落回她家的爺臉上。
那張臉變得消瘦,顴骨與下顎的線條有些凌厲,爺長她十二歲,她如今都二十三,那他也已三十有五,沒有她在他身邊的這三年,他都怎麼過的?就沒誰能好好照料他的生活起居和飲食嗎?他真的變得好瘦……
而她家的爺可是天朝的國之棟梁,是年輕皇帝的股肱大臣,忙的都是關乎朝廷和社稷的大事,今日卻親自來這麼一趟,他是為她而來,是吧?
原來幽魂還是能流淚的。
她眸底發燙,鼻腔泛酸,這般感受就像在受了委屈、吃盡苦頭後,乍見摯親之人出現眼前……淚水洶涌,她兩頰濕淋淋,兩眼仍舍不得眨,怕錯失爺的一舉一動。
「王爺請留步。還請王爺暫且退到堂上,若真要開棺驗尸方肯罷休,我順泰館藺家自會給王爺一個交代。」藺純年壓住聲量,亦隱隱壓住火氣。
家中長媳不幸難產,一尸兩命,雖是大喪,但藺純年畢竟是長輩,加上太醫院的掌院職務在身,整場喪事他不出面都說得過去,豈料得知了眼前這位毅王爺傅松凜欲上藺家祖宅「鬧事」,累得他一把年紀還得拚死趕路,從帝京追著人回來。
敢侵門踏戶上順泰館鬧場的怕是沒幾個,就算來人身分是皇親國戚也得給他藺純年幾分薄面,偏偏傅松凜不是滿帝京中那些靠著皇家庇蔭,成天只曉得吃喝玩樂、斗雞走狗的貴族子弟。
天朝國姓為「傅」,傅松凜的「毅王」頭餃是從老王爺那兒承襲而來,但他自幼習武讀書,年十五歲便隨父帥老毅王爺在西疆邊關磨練,後來天朝平定西邊扶黎之亂,老王爺不幸戰死,二十二歲的傅松凜扶靈返京,並代父帥將虎符上交朝廷。
雖說解除了毅王府手中兵權,傅松凜在軍中聲望仍高,加之又極受年幼登基、懂事後一直想方設法欲擺月兌太後垂簾干政的定榮帝所看重。
若論輩分,小皇帝得喊傅松凜一聲「皇堂叔」,而就在幾年前,傅松凜還真幫著即將成年的皇帝斗垮太後一黨的勢力,年輕帝王得以獨攬大權,從此再無後顧之憂,毅王傅松凜在天家心目中的地位怕是無人能出其右。
今日他傅松凜敢鬧,藺純年內心盡管怒得很,還是得仔細對付。
他緩了緩語氣又道︰「老夫知道,吾家長媳年幼時受過王爺天大的恩情,為報恩,身為霍家堡大小姐的她曾去到王爺身邊作了幾年供人使喚的女使,王爺這是念在主僕舊情才想一探究竟,以為其中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隱匿,遂想查個水落石出,但她畢竟是我藺家媳婦兒,王爺更非她娘家人,王爺若有什麼心思,還請三思再行。」
「開棺。」結果傅松凜根本不跟醫正老大人打嘴上官司,一聲令下,隨他進到靈堂後頭的兩名高壯侍衛遂搶步上前,一把將尚未釘死的棺蓋搬挪開來。
「將人趕出去。」傅松凜再度命令,就見不及回神的藺純年以及藺家其他人等全被表情肅殺的帶刀侍衛驅趕而出。
「住手!住手!你想干什麼?王爺這是想對拙荊的尸身動什麼手腳!」算藺容熙還有點血性,都被侍衛阻擋得連連跌跤,人依然往靈堂後頭沖,更不管不顧地揚聲質問。
「容熙別去了,讓他驗!讓他查!」藺慕澤如道風般地撲來攔住雙目發紅的藺容熙,他從身後攬住他的腰,淬著莫名銳意的目光直直朝傅松凜投去。
隔出靈堂內外的那一排雪白垂幔不及掩下,令傅松凜輕易能感受到某些人的慌急和恨意,他目光淡淡一瞥,將藺慕澤對藺容熙的護衛之姿瞧進眼底,眉峰微乎其微現出皺折。
他暫未多想,亦未分神理會,僅漠然對兩名隨他前來的女仵作下令——
「做妳們該做的,本王要知曉一切細節。」
「是。」、「老身遵命。」兩名年歲皆過半百且經驗豐富的女仵作躬身作禮,隨即背起驗尸所需的工具箱朝棺木挪步。
傅松凜命一干隨行侍衛將藺家人擋在外頭,靈堂後除了他以外,僅余兩名女仵作。
此時正值寒冬,外邊連飄好幾日大雪,棺木中的尸身雖已入殮,此際開棺並未散出什麼腐敗氣味,尸身仍十分完好。
霍婉清沒去看那兩名女仵作挨在她尸身邊翻來掀去查些什麼,她眼里只余她家的爺。
爺正看著她,靜靜看著,看那個躺在棺木中毫無生氣的她。
他在想什麼呢?
猶記得年滿雙十那一年,她欲出府歸家準備嫁人,向他拜別時,他淡淡然問了一句——
「是妳想要的?」
「選我所愛,愛我所選,實是清兒想要的。」她答。
「嗯,那就去吧。」
他最後一句是那樣雲淡風輕,好像渾不在意了,她想離開,他就放人,緣來緣止無須往心間留下太深的痕跡。
但如今她身死,他卻來了,不請自來便罷,還帶著人直直闖進停棺之所。
爺沉默凝容,目光瞬也不瞬,是不是在想她好蠢,想知道她是否悔了?
她嫁進順泰館藺家的頭一年,天朝北疆戰事興起,他領受皇命重披戰袍,在為期三個月的戰事中他以快制勝,打下最關鍵的一役,令北方終告大捷。
直到他班師回朝,她才耳聞他在戰場上受了重傷。
她內心如火燎般焦急,得知消息的當天便策馬往帝京趕,結果沒能見著他。
毅王府的門房進去通報了,還是與她相熟的一位看門老爹,最終卻沒放她進去,因為主子爺沒想見她。
說實話,她那時心里可難受了,莫名地有種被珍而重之的人徹底拋棄之感,後來她便也不再回帝京探望,怕他不喜,怕他以為她欲求取什麼。
而今他現身,真真把順泰館藺家得罪慘了。
在世俗人眼中,身為藺家年輕主母的她生是藺家人、死是藺家鬼,死都死透,大斂小斂全齊,超渡經文都不知誦過多少個七七四十九遍,只差沒釘釘子封棺,尸身竟遭他一個外姓男蠻橫扣住,還強行驗尸,藺家若把此事告到皇帝面前,聯合御史台的言官們大鬧一場,即便年輕帝王對他一向青眼有加,怕也得遭罰。
此際,外邊連誦經都停下,靈堂內外氣氛沉凝,那過分沉重的寂靜令所有人的呼吸吐納顯得格外粗嗄。
傅松凜收回目光,退至一旁負手而立,神情一直是淡漠沉靜的。
約莫兩刻鐘後,兩名女仵作互望一眼,彼此心中有底,齊齊來報——
「稟王爺,這位娘子確實是難產血崩而亡。」
「小娘子並無中毒或其他外傷,從肚皮上的妊娠紋路可瞧出,胎相原本是好的,卻不知因何變故忽成橫向,加上宮房中羊水大泄,便更難及時將孩子推正,才導致眼下的一尸兩命。」
兩名對婦科頗有專精的女仵作又仔細稟報一番,她們嗓聲壓得又輕又低,緩緩說著,也只有傅松凜才能听清楚,當然,幽魂也听得一清二楚。
霍婉清感覺自己的嘴角正輕揚,她在笑。
不是無奈或自嘲的苦笑,是有些心酸還透著暖的意緒。
她的爺能為她來這麼一趟,把事鬧大了也要弄明白她的死因,于她而言真就足夠了,不需要他再為她多做什麼。
就這樣吧。
這是她的結局。她沒有怨誰。
于是棺蓋重新落下,她看著爺撩開白幔踏出,不由自主也飄隨過去。
靈堂上形成對峙局面,藺家男丁和家僕護著老太爺藺純年與一干毅王府的侍衛大眼瞪小眼。
傅松凜一走出來,後面跟著兩位女仵作,藺純年見狀正欲大聲質問,要他給個交代,豈料傅松凜腳步停也未停,直接一腳跨出大廳門坎,穿過前院,大步從容地朝藺府大門走去。
他一走,隨他闖進門的侍衛們也嘩啦啦撤得干淨利落。
幽魂自然也隨他而動,下意識追隨。
她听到身後藺家人的質問和叫罵,但她家的爺充耳不聞、置之度外,她便也不停歇,一直追著他去,一時間所有心思都專注在那道偉岸背影上,不想他走遠,不要他消失不見,她是追了好一會兒才驚覺——
一抹幽魂,竟能隨他踏出順泰館藺家的大門!
這一次沒有無形的軟牆將她拘住,靈體沒有遭彈力彈回,努力追隨他的同時,她在不知不覺間順利跨出藺府前門那一道紅漆高檻。
連親弟弟霍沛堂得知她的死訊趕來,那一日她想隨阿弟走,亦是無法踏出藺府大門半步。
沒想到換成爺來「開路」,她真就擺月兌禁錮,暢行無阻!
原以為一行人快馬加鞭會直接趕回帝京,結果並非如她所想,繁縣縣城西郊十里的一處莊子成了他們今晚落腳之地。
霍婉清迅速理了理腦中所記,過往代替爺與王府管事們對帳時,繁縣西郊這兒確實有一處毅王府的田莊產業,她生前對過田莊送來的賬冊,應該就是此處。
入夜,月上中天,雪花仍輕悠悠蕩著。
主子爺簡單用過晚膳後就佇足在廊下,那姿態像在賞月觀雪,但霍婉清知道他不是,爺是遇上難解的事,腦袋瓜里正轉著,試圖厘清思緒。
是朝堂上的事吧?
她家的爺文韜武略這般聰明,能令他如入定般定在原地陷進長考,可見真的是大事。
只是爺身邊怎不帶上小廝或丫鬟近身伺候?
這麼冷的寒夜,冷到像能把人凍破皮,竟沒人替他備上裘衣或毛氅,她離開毅王府的這三年,他到底怎麼過日子?又有誰盯著他吃喝?
晚膳時候見他吃沒幾箸菜就命人撤席,酒倒是一口氣喝了大半壺,當年太後與小皇帝爭權,他曾遭太後一黨派出的暗衛所刺殺,從此留下病灶,到得她出嫁後,他為北疆戰事重披戰袍,她不得不如是猜測,如若當時他不是舊疾纏身,應不會輕易在戰場上又受重傷。
在北疆戰場上負傷,他可說是傷上加傷,而到得如今,身子骨是否調養過來了?
像要回復她內心所想似的,負手佇足在廊下的傅松凜驀地低聲咳起。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一開始像還能隱忍,但忍到後來憋不住,他只得虛握拳頭抵著嘴劇烈咳嗽,這一咳咳得像要把心肝脾肺都咳出來似,在他握起的拳頭上還隱隱瞧見血絲。
霍婉清覺得自個兒的心肝脾肺都要被剜出,明明身死了,卻渾身疼得不行。
「爺這是……這是要讓我心疼死嗎?」感覺斷氣前的劇痛又來了一遍。
說出話,再不可能得到響應,她很氣,又急又氣又是心疼,可偏偏除了旁觀,什麼事都干不了,什麼忙都幫不上。
他听不到她,看不見她,她的心緒起伏、喜怒哀樂皆撼動不了他絲毫半點。
然,就在他好不容易止下劇咳,從懷中取出巾子拭掉手上混著血絲的唾沫,她以為他終于曉得要回到溫暖的屋房里去,他卻揚聲一喚——
「宋大!」
喚聲的余音未止,一名今日隨他闖順泰館藺家的侍衛迅速躍至那廊下小天井,直立在他面前,兩手抱拳作禮,听他吩咐。
「讓底下的孩子們去查,往最不堪的方向查細了,藺家長房大爺藺容熙與二房大爺藺慕澤……感覺不一般,今日那兩人一個扶持一個依偎的姿態,當中必有隱匿,這幾日給本王盯緊,絲毫動靜皆不能錯過,本王要盡快得到結果。」
「是!」
那名叫「宋大」的帶頭侍衛領命後隨即退出,眨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四周陷進過分沉重的寂靜中,雪落無聲,連皎月亦悠然靜謐。
幽魂卻是淚流滿面。
以為主子爺滿腦子琢磨的是什麼朝廷大事,結果彎來繞去的還是執拗著她的死因。
她不恨藺家人了。
是真的,不恨了。
不管是藺容熙或是藺慕澤,她都提不起力氣去恨。
始作俑者雖是他藺家,但她亦是一葉障目,一步錯,步步錯,不知回頭。
此際所想所盼,僅希望她家的爺能就此收手,別再深入追究,她的這一點事不足他費心牽掛,知曉他還記得她、念著她便好,但別為她傷神。
她要他好好養著,想有個人能好好管著他,成嗎?
欸,頭好疼啊……
為什麼都死透了,她還要頭疼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