魑魅魍魎修理屋,營業中 第三章 鏡里的女人
阿修丫悠悠哉哉沖泡咖啡,一屋子香氣彌漫。
一日之計在于晨。
清晨時間,是他最享受的片刻,誰來打擾都別想得到好臉色。
踩著咿扎作響的木梯,晃到二樓陽台,那里擺放一張很有年份的老藤椅,一坐下,藤椅前後擺蕩,搖曳出一道舒適的弧度。
晨曦從雲間稀疏落下,不過熱,不刺眼,曬得剛剛好。
沒來得及扎綁的長發,隨興披了一肩,同樣浸濡晨光中,絲縷柔亮。
距離休息站事件,已經過了七天,他卸下「肇事者」身分,也是一百六十八小時前的事。
無事一身輕,果真是至理名言。
出手救她,純屬意外,當時她命在旦夕,生靈顏色暗淡,代表幾近斷氣,稍有遲疑,就是一條性命的結束。
他沒時間多想,先救再說,雖然救了之後,不能說毫無懊惱,自己左手打右手、右手捏左手,自問到底哪根筋不對,多管啥閑事?!
反正把她送回她阿嬤家,交完人,算是盡了﹝莫須有﹞責任,從此和她變成有一點點熟悉的陌生人,當然,不熟悉更好,他前頭提過了,她就是個意外。
她昏倒之後,省下他不少事,直接抱回車上,驅車直返屏東,中途沒再惹是生非,安安分分在後座當個睡尸。
嗯,今天咖啡真香。阿修丫先深嗅幾秒香氣,才眯眸地啜飲一口。
第二口還沒下咽,已經被破壞了好滋味。
來者猶不知自己不受歡迎,遠遠就朝二樓陽台揮手,熱絡地以為他也會揮回來。
阿修丫倒是完全不掩藏臉上的不樂,擺出一副你我皆路人的冷淡表情。
來者——杜清曉直到又走近了好幾步,才看清楚現實。
人家沒像她這樣熱情,仿佛醫院那幾天的相處,他一點也不記得了。
阿修丫的反應很直白,不就是不爽她當日不听勸,跳車直奔危險區嘛。
他對于主動往麻煩事上撞的蠢蛋,向來都是臭臉回敬。
她們這種人,永遠不長記性,惹了一次禍,很快會來第二次!
但幸好,他跟她,已經是路人關系了,呵。
他剛嗤之以鼻這麼想,就看見某些東西在她身後窺伺,雖然一時沒敢靠她太近,但目標明確,他修正方才的想法——她們這種人,就算長了記性,禍事也會自己跟上來!
阿修丫居高臨下,呈現王者之姿,向她勾勾指,要她自己滾進來。
她一踩進他地盤範圍,窺伺的某些東西便一溜煙逃了。
杜清曉原先以為,他屋子外凌亂擺放大量雜物,屋里情況只會更糟不會變好,哪知穿過重重家電牆,進到一樓,里頭卻是另一方景況。
窗明幾淨,沒有半台待修中的電器堆放,沒有滿地工具胡亂丟,整體空間看起來相當清爽。
偏中式的裝潢設計,雕花木欞增添古風雅韻,隨處可見詩詞墨畫、看上去不知真貨膺品的古玩擺件。
杜清曉差點錯以為自己跑錯棚,在進門的一瞬間,穿了……
別人家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他家倒完全相反,外觀一派雜亂,內在卻天壤之別,更白話點叫……外頭資源回收廠,里面風雅古院邸。
也有幾分古玩店的味道,老桌古鏡黃梨木櫃,書畫青瓷水晶礦洞。
客廳中央有座玉雕山,比成年男人身高更高,色澤青透,水頭瀲瀲,幾乎沒有瑕疵,如果是A貨真玉,價值難以估算,所以她直覺認為是假貨,純粹擺氣派,嚇唬人用的。
玉雕山里,有樹有果有花草,有流泉有奇岩,精細無比,巧奪天工。
她湊近看,發現里面乾坤滿滿,雕刻許多生物,或大或小,或坐或跑,每一只皆有屬于自己的姿態,絕無重復。
只是好多動物她不認識,明明是馬卻長角,明明是蛇卻有翅膀,明明是魚卻生足?
她瞧得正起勁,阿修丫踩著陳舊木階,一手插在褲側口袋,從二樓下來。
「來干麼?」他問得很直接。
還好,他問的不是你哪位。
杜清曉從玉雕山中抬頭︰「我來還你修理費,收音機的錢。」她掏出兩百塊,遞給他。
這幾天,被阿嬤嚴令在家休養,不能亂跑,心中卻始終惦記這筆帳,欠錢的滋味很不好。
然而她自知,該付給他的,何止區區兩百。
于情于理,她包給他一個救命大紅包,都不為過。
可惜她剛離開前男友公司,正式淪為失戀兼失業人口,加上開刀動用掉為數不多的積蓄,實在掏不出能上台面的紅包金額,包太少,又顯得誠意不足,只能暫且壓後一陣子了。
阿修丫很理所當然收下,省略你推過來我推回去的矯情戲碼。
她還帶來一盒養氣人參飲當伴手禮,恭敬奉上,望他笑納。
這個他倒是沒伸手拿,看都沒看一眼︰「修理費就是兩百。」不含其他雜七雜八。
「這是謝禮……這些日子,給你造成很多麻煩,一點心意。」她真誠說,也包括了一些心虛。
他輕哼,口氣涼薄︰「你比我更需要,自己留著喝。」吃人參補人生,順便補補她愈後的蒼白臉色,能看嗎?
杜清曉以為他是客氣,笑笑地將人參飲禮盒擱桌上。
擺上桌的,還有她背在肩上的小提袋,里頭裝著小狐崽套和它喜歡的布球玩具。
經過這幾天,小幼狐雙眼已開,兩顆眼珠烏溜溜、圓滾滾,水汪汪瞅著人瞧,毛色未褪,帶些濃褐,外型看上去和普通狗崽沒哈差別。
畢竟不是普通物種,它長大速度也更快,昨天還不太會站,今天四條短腿已經可以立得穩妥。
「那天我們一起救回來的小狐,帶來給你看看。」杜清曉心情扱好,跟他分享。
一起?誰跟你一起了?他啥事都沒做,也沒想救,當然,更沒興致知道它的後續成長,請別算他一份,謝謝。
「我喂它喝狗女乃粉,它食欲超級好,活動力也很強,有點頑皮,我阿嬤以為它是狗,我不敢說實話。」杜清曉報告它的情況,阿修丫倒是面無表情,沒多認真在听。
她依舊吱吱喳喳繼續說︰「我阿嬤想叫它來福,可是太像狗的名字,對馮暖很不好意思,所以我還在思考給它取什麼……它以後長大會不會自己變人形?如果會,阿嬤那邊我很難解釋,但它是人狐混血兒,變人形好像也很天經地義呴?」
她滔滔不絕,因為許多話她沒人能說,說了也不見得有誰信,憋了太久,只剩他這個「戰友」最合適傾吐,話匣子才會一時關不住。
阿修丫說︰「你當初不多事救它,現在什麼問題都沒有了。」
杜清曉沒料到,他不回答則已,一回答就是殘忍無情
怎麼可以在一個孩子……不,一只崽子的面前,說出這種話?!
快得她都來不及伸手捂它的耳,崽子听見了,該有多傷心呀!
所幸小小狐崽,心智未開,忙著咬布球,沒空太糾結,但不代表她能容忍他那句失言。
「按照你這樣說,你當初不多管閑事救我,你也能省掉很多麻煩呀,可是你救了我,我真的很感激你!要是這輩子斷送在那種人渣手中,我才替自己不值!」
杜清曉因為氣呼呼,語氣有些加重,但無損她語意間對他救她這件事的感恩。他的多事,讓她有機會活著站在這里,再多說上幾句話︰
「我不知道它以後會不會怨我,最起碼,它還有選擇埋怨或是感謝的機會,而不是莫名其妙被結束生命!」杜清曉豪氣吠完,覺得自己簡直正氣凜然之女中豪杰,結果人家一副「你在我家發什麼火呀?」的冷眼旁觀,讓她氣勢瞬間蔫掉,甚至有些尷尬。
此時再不退場,更待何時?等人家回嘴,叫她滾出去嗎?
雖然眼下的情況,太像廢犬落敗後,吠聲超響亮,卻夾著尾巴快快逃的孬樣,但尊嚴值幾斤?等她逃回家之後再去深思好了……
她背起提袋,準備攜狐遁逃,他也沒想留客,看她來去都像一陣風,不請自來,不送自走,自顧自演得很歡。
杜清曉低垂著腦袋,走到老紗門前,還沒夠著門把,右手邊的牆上,突兀掛有一面大鏡子,她很本能掃過一眼,疑惑這鏡子擺放的位置不太專業,哪有人在這種地方掛鏡子——
這一眼余光,瞟見鏡內一道紅影晃過!
杜清曉嚇了一跳,而且是超夸張的那種嚇法,整個人往後倒彈五大步,直接彈回阿修丫身後,躲好躲滿。
這女人,遇事就往他身後躲,真當他是擋箭牌了嗎?
「鏡、鏡子里有人……」她很確定,剛剛不是眼花,她真的看見有紅影閃過,還跟一雙眼楮對上視線!
「鏡子里怎麼可能會有『人』?」傻呀你,說什麼蠢話。
能在鏡子里的,當然不是人。
「你、你這里有沒有後門?」若要踏出門,勢必要經過那片大鏡子,她不想、也不敢,只能另尋出路。
本能及渾身的雞皮疙瘩在告訴她,別太靠近鏡子,有古怪。
「你要不要考慮跳窗?」他努努另一端的窗戶,神情說不上來是開玩笑還是認真。
「……」她偷偷瞟一眼鏡子,真的認真考慮過他的提議。
那片鏡子很大,足足半面牆,能把一個人的身影完完整整映照上頭,鏡身瓖嵌在一片鏤空雕花板內,典雅仿古,乍見下,古拙精美。
也因為太大,仿佛隨時會從里頭,探出一雙十指鮮紅的手,將人拉扯進去……
大概是她畏首畏尾的模樣,有些逗趣,他興起了戲弄的心情,故意涼涼說︰「那面鏡子,是客人送來修理的。」
「鏡子也能修?……不對,那面鏡子看起來沒壞呀……」
「現在這個時間,當然沒壞,半夜十二點來看,你就知道它哪里壞了。」
她怎可能半夜十二點還來他家看鏡子,他這種說了等于沒說的應答方式,很吊人胃口耶!
「到底壞在哪啦?」她仍追問,沒得到答案很不死心。
阿修丫勾唇一笑︰「听客人說,半夜十二點,準時會有一個紅衣女人,坐在鏡里梳頭。」
這、這、這根本是鬼故事啟動前的節奏有沒有!
杜清曉困難地吞咽口水,咕嚕聲響亮。
阿修丫聲音放慢,模仿起那種陰森調調︰
「一邊梳,一邊問,我比較美,還是她比較美、我比較美,還是她比較美……你若回答了她前頭那個答案,接著,她臉孔慢慢扭曲,七竅流血,越發猙獰說『既然我比較美,你為什麼選擇她!』,從鏡面探出手,把你抓進去……你若是回答了後一個——」
阿修丫停頓一秒,杜清曉已經能感覺陰風爬上她的背,涼颼颼透進骨子里。
「就會被逮進鏡里,死得更快、更慘。」他揭曉答案。
「這兩個結局有什麼不一樣?!」杜清曉聲音抖到像要哭出來了。「……那不回答她呢?」保持沉默總行了吧?!
人有拒絕回答的權利!
「她會認為你看不起她、鄙視她、忽略她、無禮于她,她狠狠把你拖進去——」
有沒有這麼不講理的傲嬌鬼?!
杜清曉忍不住嚷︰「這鏡子已經不是修不修的問題,它它它它鬧鬼呀!你、你趕快送去給法師處理才對吧……」
阿修丫嘖嘖兩聲︰「它最討厭听到有人想送它去給法師處理,它的前一個擁有者,就是在送往法師家途中,發生車禍,當場嗝屁。」
杜清曉馬上動手捂嘴,縮回他身後,強行否認自己剛剛說過那番混蛋話。
「你這麼好騙,你家里人知道嗎?」他先是冷靜問,後來憋不住著笑了出來。
咦?杜清曉呆呆抬頭。
他神情看起來頗樂,享受著嚇人的快感,一笑起來倒沒了冷漠時的疏遠,只是說出口的話,一樣不怎麼順耳,冷嘲熱諷︰「一听也知道是編來騙小孩的假故事,你幾歲了,還信?」
咦咦?
杜清曉依舊一副沒弄懂情況的木雞樣,見他又是勾唇一笑,說︰
「那面鏡子的鏤空雕花板缺了一塊,我叫了材料還沒寄來,沒辦法動手修。」他很貼心指指損壞的那一處。
她終于反應過來。
前頭他說的種種,純屬虛構!她被耍了!
沒有女鬼,沒有驚悚情節,沒有拖進鏡里,什麼都沒有!
「你、你、你——」她一口氣險些喘不上來,覺得自己蠢到夠本了,偏偏半個懟人的字眼都擠不出來,只能忿忿往門口走,用離場表達她的嚴正抗議,拒絕被玩弄!
「欸,不是要跳窗?」他很壞心提醒她。
跳你個大頭鬼啦!
她的回應,是重重在他家木地板上跺腳,權當泄憤,頭也不回離開他家。
怒火掩蓋了恐懼,杜清曉一時忘記那面大鏡子帶給她的不舒服感,筆直從前方走過去,一心只想快快離開他家。
她走得又凶又急,于是忽略了一件事——
鏡中映出來,竟不是杜清曉身穿軍綠色羽絨外套的形影。
而是模仿她的動作,似在步行,身裹一襲艷紅旗袍的女人,款款婀娜曳過,消失在鏡框邊緣……
杜清曉從小到大有一個怪癖。
舉凡听完靈異故事的當晚,她一定會失眠,整夜在床上輾轉難眠,反復想像畫面。
例如,自家浴室水龍頭的滴答聲,像極了曾听過的經典鬼故事——女子慘遭男友背叛,憤而跳樓自殺,半夜男子宿舍長廊,傳來詭異的「叩、叩、叩」,逐層逐間尋找負心男朋友,每打開一間房,幽幽失望聲,嘆息著「找不到?」,男朋友害怕地躲進床底,听著叩叩聲逼近,宿舍房門咿呀打開,幽怨女聲響起一陣冷笑︰「找到了?」。
原來女子墜樓時頭部著地,于是尋人時也是以頭為腳,一步一聲叩,男朋友以為躲床底安全,沒想到正巧與女鬼視線膠著……
又例如︰河邊釣起一條吳郭魚,幾人烤魚來吃時,魚身上竟然浮現人臉,沒多久還出現一個阿婆問他們︰「魚肉好呷某?」。待他們事後回想,阿婆的臉,不正是魚身上浮出的那張?!
那陣子,她光听到任何類似叩叩聲,兩手臂的疙瘩都會自動立正站好。
還一連幾個月不敢吃魚。
所以今天被阿修丫一嚇,她滿腦子全是鏡里有個紅衣女人,一整天都逃避似的不敢瞟鏡子。
她把小狐崽放到床邊壯膽,擼狐擼到它睡翻過去後,她還瞠著大眼,沒有困意,耳邊回蕩阿修丫的一字一句。
明知道他說的是假故事,偏偏自己腦補過頭,忍不住內心發毛。
所謂的自己嚇自己,說的便是杜清曉本人。
好不容易翻來覆去,睡意慢慢養出來了,她剛合起眼沒多久,就听見有人呢喃說話。
聲嗓輕軟,不是淒幽飄零的那種,仿佛鄰居有誰正在听唱片,唱著老一輩的歌,女歌手清甜婉轉的嗓。
她本以為是屋子外頭傳進來的,不以為意,換個姿勢,繼續睡。
可是人一旦撥了些注意力到某事身上,即便你認為自己能忽略它,偏偏耳朵會自動追尋聲音的來源、說了些什麼……
「我比較美,還是她比較美……」
杜清曉直到听了第三遍,才完整辨出那些呢喃的內容!
瞌睡蟲瞬間秒殺,她瞪眼清醒。
此時她的睡姿,背對著房間梳妝台。
那張梳妝台,是國小六年級時阿嬤買給她的。
有一片橢圓形鏡面、四層抽屜,阿嬤說她已經是大女孩了,需要有個梳妝台打點自己,這種家具作工堅固,不容易損壞,十幾年過去了,仍安穩佔據房間一隅,也是目前她唯一能想到,有鏡子的地方……
她確定,聲音是從梳妝台那邊傳出來的!
阿修丫明明說那是編出來的故事呀!他到底有哪一句話能信?!
「我比較美,還是她比較美……」聲音持續追問,飄蕩在她耳畔。
杜清曉本來想裝死不答,偏偏阿修丫說過,听而不應,女鬼會自動解讀你看不起她、鄙視她、忽略她、無禮于她,下場只會更糟不會更好!
可是她不知道應該回答哪一個呀!
人在極度恐懼時,原來是發不出求救的,牙關忙著卡卡打顫。
她想念佛號,猛然記起這只鬼很玻璃心,光是听見人家要把祂送法師處理,都能讓人出車禍,念佛號說不定更激怒祂……
「我比較美卷還是她比較美……」聲音已隱隱夾帶不耐煩,變得低沉。
好像再不回答,下一秒祂就會從鏡里跳出來扯她棉被。
杜清曉縮進棉被里抖抖抖,忍著頭皮發麻的無比恐懼,小小聲說︰
「我、我沒見過你……也沒見過她……我不知道怎麼比呀……」
「那你看我啊……」
媽呀!她可不可以不要——
「你不是應該……在、在那面大鏡子里……為、為什麼跟來我我我我家……」杜清曉怕到忍不住提問,但她沒料到,女鬼居然回答她了。
「我在那面鏡子里,好久好久好久沒有人能問問題,好孤單,好寂寞,好冷……」
所以她好死不死跟女鬼對上視線,激起了女鬼的久違發問欲,祂不跟著她,還能跟誰?!
「你剛好攜帶隨身小鏡,只要有鏡子的地方,我都能寄生,所以,是你帶我回來的……」
您能不能別這麼便利挪動?有鏡子的地方您都能躲!您是one piece里的鏡鏡果實能力者嗎?!
「你不是沒看過我嗎?你睜開眼楮看啊,看我美嗎……」
杜清曉想哭呀!
「你不看我,是因為嫌棄我嗎?」
女鬼開始腦補了!
開始要走進「你看不起我、鄙視我、忽略我、無禮于我」的鬼打牆境界!
「沒、沒、沒有!我我我看……我馬上看……」杜清曉覺得今天晚上就是她的死期了嗚嗚。
她怕得要死,內心天崩地裂,勉強掀開被子一小角,臉蛋皺成一團,萬分痛苦地想睜開眼,無奈臣妾做不到呀呀呀,只能全程抖著手指,強硬去撥開密合的眼皮子……
她睡覺時習慣留下一盞夜燈,房間不至于陷入黑暗,偏偏這種暈黃色的小燈,讓氣氛加倍詭譎恐怖,鬼片全是類似的省電模式。
杜清曉由梳妝鏡里,看清楚女鬼的真實模樣。
意外的是,那女鬼除了臉色青白了點、面無表情了點,確確實實是一個標致美人,與馮暖不相上下。
女鬼穿著合身紅旗袍,旗袍料子極佳,絲綢光澤柔亮,領口袖緣繡有金花圖紋,容貌姣好,梳著一絲不苟的發髻,淡施薄妝,端端正正坐在鏡中,雖無椅,坐姿依然嫻稚自在,神似一幅老上海的旗袍美人圖。
杜清曉無法違心說祂不美。
但又很害怕夸了祂美,下一句祂就堵她「既然我比較美,你為什麼選擇她!」,然後直接拖人進鏡!她就嗚呼哀哉了!
「我美嗎?」
「……我可以比較一下另外一個『她』嗎?」反正看一只鬼是看,看兩只鬼也沒差啦,眼見為實嘛,起碼還能拖個幾分鐘……
紅旗抱女鬼輕哼;縴手輕抬,朝面前一比劃,換上另一張臉,但很快又換回來,足見袖有多不屑頂著「她」的五官。
鬼大大,您要不要這麼快呀!再多兩秒好不好!
雖然速度極快,杜清曉已經看得夠清楚了。
「她」沒有紅旗袍女鬼的美,也不大合適穿那樣艷麗顏色,「她」就是個白白淨淨、乍見下沒有很亮眼的女子,屬于耐看型的清純百合……
也不知道是不是紅旗袍女鬼惡意丑化了第三者,難說哦,女人心眼很小的。
「你都看過了,我美,還是她美?」
問題又繞回原點了呀呀呀呀!
杜清曉一邊抖、一邊榨腦汁,這種選A是死、選B也是死,選C死更快,絕不能傻傻當成選擇題來答,必須把它搞成高深申論題!
所謂申論題,字多話癆落落長,怎麼瞎掰怎麼來,只要掰到老師懶得讀完,起碼二十分也能蒙個八分!
于是,杜清曉開始申論了︰
「如果純粹只看長相,不論其他,你比她美太多了,我之前遇過一只狐妖,她已經夠美了,今天看到你,我覺得她頂多排第二﹝心中默默說聲馮暖對不起〉……我知道你下一句想問,『既然我比較美,你為什麼要選擇她!』,這個問題,你真正該問,也不是我呀,我不是男人,沒辦法理解他們的擇偶標準,拿我當例子來說吧……我前男友追我的時候,明明我閨蜜比我漂亮、比我聰明,他卻告訴我,跟我在一起比較輕松自在,沒有壓力,我又很乖巧,不像我閨蜜亮眼愛玩。然後,很多年以後,他居然和我閨蜜悄悄交往,我也很想問他,當初他說的,到底哪一句是真的……我甚至懷疑過套他只是追不上我閨蜜,以退為進,先追我,再近水樓台接近她。」
承認自己淪為備胎,杜清曉本來以為會很難受,沒想到慢慢說出口,也沒那麼疼痛,陳述一件事實的心情而已。
紅旗袍女鬼大概從沒遇過用申論題回復祂的家伙,在鏡里懵了好一會兒。
「听你的問句,你應該也是三角關系吧?你男人最後跟『她』在一塊了?所以你含恨而終,心有怨懟,才會困在鏡子里不走?」杜清曉猜測紅旗袍鬼的故事,隨便猜隨便準,天下故事出同哏,世界狗血都一樣,瞎猜也能中七八成。
「我……我那時太生氣,知道他們在一起時,只想讓他們不好過,在鏡上以鮮血留下詛咒,拿一根繩子吊死在他送我的那面鏡子前……」
「傻呀你,我要是有你一半美,想挑什麼好貨色沒有,值得為一個不愛你的男人,變成現在這樣嗎?」杜清曉一說完,覺得脖子涼了一大半。
她真該死,居然敢罵紅旗袍女鬼傻,她想搧自己兩巴掌!
幸好,紅旗袍女鬼沒有因為被罵了「傻」字而變臉,杜清曉緩緩松口氣。
而松口氣的同情,有幾句心里話,也跟著輕輕吁吐出來︰
「事實上,單純就只是不愛了,跟你美不美、好不好,都沒有關系的,我也是動完手術後,閑到在病房里頓悟出來的道理。」
紅旗袍女鬼露出一抹困惑神情,問她︰「你為什麼動手術?」
杜清曉用最精簡的字數,稍微提了一下自己的故事,往事不堪回首,不需要花太多字眼回顧。
紅旗袍女鬼是自己選擇結束性命,她卻是差點枉死在旁人手中,連自己怎麼當了鬼都不知道。
不過現在的她,能以平靜口吻講故事,代表她已經從泥淖里爬出來了。
愛時,你的小脾氣小任性,全是率性不做作。
不愛了,不願再花費精神,真心去品味你的好,曾經在他眼中的優點,都能逐一挑剔嫌棄。
真的不是誰不好,就只是,愛情離開了。
「听起來,你……好像比我慘。」
呵呵,她居然被一只鬼同情呢,杜清曉又想淚流滿面了。
「我幫你報仇!走!你跟我進鏡子里,我帶你去找他們——」
咦咦咦咦咦咦?這是什麼鬼展開?!
而且,努力答完申論題的下場,一樣是零分……不,是拉進鏡里去嗎?!
鬼大大,您要不要這麼講義氣?!我完全沒想報仇呀呀呀呀呀——
杜清曉被一道無形力量拉動,跌下床,像一團蟲繭往梳妝台滾。
她試圖拉床腳拉衣拒拉任何能拉的東西,雙腳仍遭受無形力量後扯,眼看要用最狼狽的姿勢被塞進鏡內。
慌亂中,她雙手亂揮,仿效溺水人士,模索最後一線生機!
十指猛然抓到一物,遭拖拉的速度停下來,無形力量扯不動她,試圖加大勁道,杜清曉馬上抱得更緊,雙臂死死攀牢這根浮木……
浮木?
她房間里,哪時出現一根鋼管?
抬頭看去,阿修丫視線朝下,略略歪著腦袋,正瞧著緊抱他小腿肚的杜清曉。
她哪顧得上問他︰三更半夜你為什麼在我房間?!
她現在一開口,只剩求救本能——
「救我!阿修丫師傅救我!」
「你腳上綁了尼龍繩,祂想拖你進去也進不去,慌什麼?」尼龍繩三字,又是一貫咬牙哼聲。
你來試試被女鬼半夜上門逼問又強行拖著走,你來!你來呀!
杜清曉很想這麼吠,但她怕他甩腿踹開她,只能含淚含血含恨,繼續窩囊抱他的腿。
她沒看清楚阿修丫對鏡面比劃了什麼,只听見紅旗袍女鬼開始淒厲尖叫。
通常這種時候,女鬼都是恢復猙獰面容,杜清曉當然更不敢直視。
可是,她想起來紅旗袍女鬼的義氣和同情,覺得嚴格來說,祂並不能算太壞……就是愛拖人進鏡里的習慣,不太好,得改改……
「你……」她正想開口,替紅旗袍女鬼求情,才離嘴一個字,就被阿修丫冷冷堵回來︰
「收起你沒用的同情心,留在鏡里,對她才是最大的折磨,早早解月兌更好。」
話狠,道理卻不狠。
他說得沒錯。
一縷芳魂,困留冰冷冷的鏡里,問著永遠沒有人能答對的題目,被過往糾結束縛,于祂,才是折磨。
上一個人生,已經選擇錯誤那一步,連累自己無法超生,淪為鏡中孤魂,不如讓祂解月兌,再無怨懟、再無忿懣、再無記掛,將上一世的負擔拋開了吧……
有舍,才有得;有棄,騰空手,才有能力再重新去抓握屬于自己的幸福。
杜清曉咽回聲音,低著頭,把臉緊貼在他褲管,不去看接下來發生了什麼。
一切結束得很快。
扯動杜清曉的那股無形力量,緩緩消失,她終于安安穩穩地喘氣。
明明是冬天,她竟冒出一身汗。
「還不放手?」他動動腿,提醒緊扒他褲管不放的女人。
幸好他穿牛仔褲出門,換成松緊帶運動褲,被她硬拉下來都不無可能,這什麼怪力爆發呀。
杜清曉還是沒動。
一直處于緊張恐懼的她,神經始終繃緊緊,禁不住任何撥動,現在手腳全是麻的。
阿修丫听見她喃喃說了什麼,又或者她沒說話,純粹牙關打顫的聲音?
「你說什麼?」他試探問。
她猛然抬頭,雙眼噙淚,無限委屈,控訴他︰「你騙我!你說那個故事是假的!結果她跟著我回來!」
「嗯哼。」他不否認呀,坦承得很阿莎力。
他本沒打算拿杜清曉當餌,一切陰錯陽差,他順勢而為罷了。
只要能解決問題,過程及步驟如何,不重要。
鏡中女鬼在他家時很安分,不敢作怪,他無從出手,祂卻跟著杜清曉返家,獵物有動作,獵人當然展開狩獵。
再說,她有什麼好生氣?緊要關頭他不是出面了嗎,沒讓她掉半根頭發,這就是「了不起負責」的證明。
「腿軟站不起來?」他拎小雞似地把人提起,單手就能圈握她的臂膀,真沒幾兩肉,還能感覺到她不斷傳來的顫抖。
杜清曉拒絕回答這個問題,抿著嘴,憋著淚,坐回床上時才想掙開他的圈握。
「你到現在還想騙我你只是個修理師傅?!」沒有修理師傅管這麼寬的,住海邊嗎?!
「我沒騙你,我只是個修理師傅。女鬼走了,我終于能好好把鏡框修補完整。」不然每回費工補完,隔天再度變回損壞原樣,脾氣再好的人也受不了,況且……他脾氣向來不太好。
杜清曉點點點,被他這番歪理堵得無從反駁。
「我看你應付祂時,一副很罩的樣子,對答如流,沒什麼怯場,我還以為你不會怕。」
「……你、你來多久了?!」
他想了想,回答︰「你擼狐的時候。」
「所以我趴在床上,模仿小狗行徑,抬腳翹教它上廁所……」
「嗯哼。」
杜清曉暈了一暈。
人在臥室最放松,不會顧及形象呀端莊呀,她夏天嫌熱,穿內衣內褲滿屋子趴趴走,她很慶幸現在是冬天,她包得很密實,沒有走光危機,等等,不對!
「那你為什麼拖到祂動手才露面?」明明這麼早抵達案發現場!能出手救她的機會太多了!
「我想听听你怎麼回答祂呀。」他臉上沒有一丁點歉意,非常理所當然。
杜清曉拳頭硬了,在心里默念「救命恩人不能打、救命恩人不能踹」,足足二十遍,才能阻止朝他揮過去的沖動。
阿修丫見小狐崽安穩睡在枕上,房里這麼大動靜也沒吵醒它,到底是狐還是豬呀。手賤一把拎起來玩弄一番,嘴上繼續說︰「答得還行。能讓女鬼反過來同情你,也算是特例了。」
他這算是夸獎嗎?她怎麼听怎麼怪……
果然——
「用來開導祂的道理嘛……雖然有點老套,也說得太累贅,但已經不錯了,沒浪費你腦袋瓜挨過一擊,在病床上頓悟成功,等級精進。」
這句她听懂了!是酸她的呴!一定是!
杜清曉搶回小狐崽,他剛正要用指月復去撓它小腦袋瓜、吵它睡覺,太壞了!
他的指月復落了空,收回之際,順勢朝她額心一觸,當她是小狐崽對待,力道當然不會太重,畢竟她才出院沒多久,頂上的毛都還沒長長呢。
阿修丫說︰「不經一事不長一智,還能拿自身經驗勸導別人,應該是真的釋懷了,不會學那只女鬼做傻事。」
干麼沒模到狐崽就模她呀,她是狗嗎哼哼,她用手背努力擦拭他留下的熱度,邊嘀咕︰「我怎麼可能學祂做蠢事——」驚覺失言,她馬上雙手合十,喃念著對不起我錯了別跟我計較別再來找我,咕噥完,才再回答他︰「為了那種不愛我的人而不自愛?也許一年半載他還會心存歉意,耿耿于懷,時間一久,再提起『杜清曉』這個人,會替我掉淚的,只剩真心在乎我的阿嬤了,任何讓阿嬤傷心難過的事,我絕不會做。」她眼神堅定。
阿修丫唇角微勾,仿佛對她的回答頗滿意,沒再多說什麼,方才從哪邊來,現在自然往哪邊走。
長腿跨上她窗台,一躍而下。
夜深人靜,他落地竟也悄然無聲,輕巧勝貓。
過了一分鐘,杜清曉反應過來——
她臥房在二樓耶,他是怎麼上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