魑魅魍魎修理屋,營業中 第四章 惡作劇
一波波的寒流終于走遠,春天踩著雀躍步伐,輕快到來,厚重羽絨衣收進衣櫥,換上簡便春裝。
杜清曉最開心的是,她那顆小光頭也春意盎然,冒出好幾公分的長度。
打從月兌離嬰兒期,她就沒留過這麼短的發型,漁夫帽成為外出必備品,頭頂總是涼颼颼的。
唯一優點是洗頭超方便,一條濕毛巾就能打發,洗完還不用吹,她認真思考過,要不要干脆以後都固定剪短算了,告別她向來習慣的過肩長度。
戴妥漁夫帽,背上小肩包,她出門前跟阿嬤說︰「我回來時再買韭菜盒哦。」國小旁邊那攤無店名小攤車,現做韭菜盒是她和阿嬤的最愛。
「路上小心,要是太辛苦也不要勉強,直接推掉。」阿嬤不怎麼放心,再三叮嚀。
「行的啦,打打字而已,能辛苦到哪里呀?打工賺一些零用錢多好。」杜清曉笑,想到終于能有收入,她心情極好,揮揮手,走人。
關于這件「打工」始末,得先倒回前一天說起。
她動了手術,她阿嬤則是趕著想到醫院看她時跌倒扭傷,祖孫倆全掛病號,誰知阿嬤閑不住,安分沒幾天,又開始進廚房備料,洗洗切切,說她傷的是腳,又不是手,煮面線根本不成問題。
杜清曉勸阻過,但老人家超固執,很快煮好一大鍋,又說既然都煮好了,索性載去市場賣,反正舀面線時她能坐著,也不傷腿腳。
杜清曉哪可能放心,勸阻不了,只能背起小狐崽,陪阿嬤一塊去賣面線。
老地方的市場,人情味滿滿,一個早上賣下來,幾乎都是熟面孔的老顧客,多少能聊上幾句,就算聊不來,她只需要站在一旁點頭傻笑。
「你孫女這麼大啦?要搬回來陪阿嬤嗎?很好呀,這樣才有伴。」
「動作很俐落呀,干脆以後攤子交棒給下一代。」
「來,阿妹啊,這兩顆瓠仔拿回家煮,生太多了,吃不完,幫忙吃。」也有這種上門不消費,光硬塞食材的鄰居。
沒有客人上門時,祖孫倆坐在攤車旁閑嗑牙,東聊西扯。
杜清曉還去隔壁買紅豆車輪餅,給阿嬤買的是菜脯口味。
「阿嬤,那個阿修丫師傅……他是本地人嗎?以前我們修東西都是請老田師傅修理,他是哪時候冒出來……呃,搬過來的?」她一邊吃車輪餅,一邊很隨口問。
「不記得了,市場里耳口相傳,說有個年輕人手藝不錯,大家自然而然開始找他,他什麼東西都會修,收費也不貴,干麼突然問他?」阿嬤挑眉看她。
「沒、沒事,就是住院期間還滿麻煩他的,有點好奇嘛。」杜清曉作勢咬下好大一口,被剛出爐的紅豆泥燙得吱吱叫。
「他開車撞到你,麻煩一點也是應該的。」阿嬤對阿修丫誤解一樣很大。
杜清曉忍不住想替他解釋幾句,偏偏又不能把實情說出來,導致她開口有些支吾︰「……我的錯比較大,他算是倒楣,無辜踫上我。阿嬤你不要再怪他,也別再說要他負責,他做的已經很多很好很超過了。」每次听到阿嬤數落他,她良心就痛!
「是你闖紅燈呴?!你這孩子——」
「呃……」杜清曉決定乖乖低頭啃餅,少說少錯,不說不錯。
到了快收攤之前,杜清曉遇上國小同學佳穎光顧,幫她打包三碗面線的同時,自然少不了聊聊彼此近況。
佳穎在原國小任職,當年的調皮搗蛋鬼,現今也為人師表,堪稱全班最教人跌破眼鏡的上進女青年,專任三四年級班導,還拿過優良教師獎。
而杜清曉提及自己情況,只剩「剛失業,又動了手術,想休息一陣子再開始找工作」幾句簡短。
佳穎突然問她︰「你打字快不快?學校之前準備重建學籍資料庫,要把好幾十箱舊文件輸進電腦里,不是太難的工作,就是沉悶了點,時薪也還好,但你身體狀況……」
杜清曉眼楮發亮,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不,是外快呀!
她一直掛念著哪時能快快工作,好還清阿修丫的紅包錢呢!
「我可以!我可以!打字我在行的!身體早沒問題了呀!」杜清曉拍胸口保證。
于是兩人約定好,每天等她上午幫阿嬤賣完面線,下午到學務辦公室兼差,做做key in。
今天首日上工,杜清曉干勁十足。
抵達學務辦公室,一拿到資料,稍稍模通輸入系統操作,便 不停手地敲打鍵盤。
人一忙碌起來,不覺時間飛快流逝,有好幾次還是佳穎下課回來,提醒她起來喝水上廁所。
「杜清曉,又沒要你今天全部打完,幾十箱呢,一兩個月能處理完就好棒棒了,現在,你去外頭走一走、動動手腳,促進血液循環,十分鐘……不,二十分鐘再回來!」佳穎第三次直接叉腰趕人,作勢伸手按下電腦開關,若不從,就強制關機!
杜清曉一臉無辜,被推出學務辦公室。
她撓撓頭,只好听話去校園里瞎晃,舒展筋骨。
畢業多年,校區的變化不可謂不大。
當年一下課,大家爭先恐後搶排的蕩秋千,已經拆除;每到夏天曝曬,從上頭滑下來時,必定听見燙慘叫的大象造型溜滑梯,也不見了。
游戲區全數換上嶄新游具,加蓋頂棚,遮擋了烈陽,卻也隔蔽了一望無際的藍天。
最老舊的一棟校舍拆除後,改建成游泳池,假日開放社區使用。
有陌生的改變,當然也有熟悉的保留。
她原班級大樓,除了重新粉刷過,其余一點都沒變,連朝會集合的空地松樹,依然茁壯。
慢慢踩過當年嬉戲奔跑的走廊、負責清掃的外掃區,零零碎碎回憶起學生時期點滴,青澀無優。
她功課平平,不算很出眾的那一類,表現一般般,人緣也一般般,考試名次永遠落在正中央,高不上,低不下,佳穎那時幾乎都排在她前後,沒想到竟然成了作育英才的老師,不知道算不算另類的女大十八變(喂)?
她還記得,國小的佳穎超惡霸的,脾氣很不好,大概是家里獨生女,被嬌寵慣著,總是忍受不了任何一點不順心,一生氣就耍性子,曾不止一次看過她母親親自到學校,把人接回去安撫。
在那個還有合作社的年代,誰能掌握合作社,誰在教室說話就大聲一一佳穎家境好,請客起來從不吝嗇,全班一人一盒小油飯不過小菜一碟,合作社的小油飯,對國小孩子已算是珍饈佳肴,杜清曉從小就很羨慕下課去買小油飯吃的同學……
這讓佳穎身旁圍繞不少蹭她吃食的同學,人呀就是這樣,旦組成小圈圈,難免仗恃人多,集體排擠看不順眼的某某某。
小孩子霸凌起同儕來,真是一個暗黑社會的縮小版,雖然不動刀槍、不見鮮血,行徑卻很殘酷。
敢跟某某某好,她就叫大家都不能跟你好。
某某某一開口說話,她就起哄要大家嘲笑她。
某某某被分派去外掃區,她就故意把其他同學帶走,工作全丟給某某某。
中午吃飯時,經過某某某座位旁,惡意撞翻她的便當。
發作業時,某某某的本子,總會多出幾個黑腳印。
要孤立一個孩子,是件多容易的事。
杜清曉倒是沒被霸凌過,她前頭提過了,她是個不出眾的學生,表現一般般,人緣一般般,就連霸凌都直接略過她,讓她國小生活過得頗為順遂,謝天謝地。
倒是當年,佳穎非常非常討厭班上一個女孩子,上述那些幼稚手段,幾乎全用在針對她。
女孩子的名字,杜清曉記得很清楚,模樣和名字一樣文靜,叫作林靜瑋。
記憶中,白白淨淨,不常說話,但一開口,聲音清甜悅耳,課業成績很好,家境卻很清寒的小女生。
沒有人知道佳穎為什麼看她那麼不順眼,也許是林靜瑋有某些部分讓佳穎嫉妒,也許兩人曾有過爭執,也許,單純就是討厭。
班上同學礙于佳穎脾氣,都對林靜瑋保持距離,雖不見得曾出手欺負過她,卻往往視而不見。
視而不見,也是另一種沉默的霸凌,當時年紀小的杜清曉,正屬于這一類。
明明覺得佳穎無理取鬧,明明覺得林靜瑋無辜,但是看見佳穎找她麻煩時,選擇乖乖噤聲、或轉身避開,任由事態發展,就怕會被遷怒,一塊兒被排擠。
換作現在的杜清曉,她一定會嘗試站出去,跟佳穎說︰你這樣很不對!跟林靜瑋道歉,不然我要去跟老師說!
然而人生沒有後悔藥,當年的她沒有做,現在的她,又能做什麼?
尤其是,林靜瑋都已經不在了。
四年級下學期,林靜瑋被發現摔倒在地下室樓梯間,找著時,已經沒有呼吸了,听說頸骨都折斷了……
以前的校區,並沒有太多監視器,能調到的畫面,只有林靜瑋拿著掃把,走向樓梯的獨自身影。
師長各別一一詢問同班同學,杜清曉也被問過,大概是一些「有沒有听說她最近心情不好?有沒有被欺負?發生事情那天,有沒有看到她跟誰在一起?」之類的問題。
最後這事件,以意外失足結案,地下室被封起來好一陣子。
從那次之後,佳穎驕縱氣焰收斂了很多。
或許是,欺負慣了的那個人不在了;或許是,突然經歷了同學過世的震驚,畢竟對那一個年紀的孩子而言,死亡是件很遙遠、很難以想像的事。
為此,班上氣氛低迷了很長一陣子,放學後,全班還被留下來心理輔導。
緊接著五年級分班,她跟佳穎不同班,就更不知道彼此近況,偶爾教室走廊遇到,彼此點個頭的淺淺交集。
倒是公布欄成績風雲榜上,佳穎的名字越來越常出現,好像也是從那時開始,她開始發憤圖強,專注在課業中。
發生事件的地下室,她們這一屆學生都本能避免靠近,就算只是要從附近經過,總免不了結伴壯膽。
不知為什麼,此時此刻,有股想看一眼的念頭,驅使杜清曉邁開腳步,往曾經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走去……
上課鈴響,好幾個趕回教室的小朋友與她擦身而過,走廊一瞬間空蕩蕩。
她沒有停步,慢慢走著,一直到站在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口。
底下幽暗暗的,淡淡霉味飄散。
以前拿來擱置大量課桌椅和雜物之用,事發後不知有沒有改變?又或者,一屆一屆學生畢業了,那條結束于此的小小生命,再也沒人記得……
她正要走下台階,肩膀上驀地罩來一只手,她悚然一驚,震了一震——
「怎麼到哪都會遇見你?」阿修丫的聲音,在她回頭之前響起,听起來不像是好久不見的喜悅意思。
「你、你怎麼在這?」人嚇人嚇死人,一吭不響搭別人的肩,會害人嚇破膽的!
「修理東西呀。」廢話,沒看見他腰間掛著工具袋嗎?
「……又是哪個有藏了鬼的東西嗎?」她已經無法單純用修理師傅的角度看他,直覺將他和鬼怪沾上邊。
他白她一眼,強調︰「很正常的冷氣進修。」停頓兩秒。「你回來重讀國小?不錯,上進。」
杜清曉听懂他的嘲弄,用力瞪回去。
阿修丫淡睞底下那片幽暗,又開口︰「沒事別在這里逗留,回去上你的課。」說完就要走人。
杜清曉︰「我才不是回來重讀國小,呀,等、等一下!我問你……下面的樓梯,你有沒有看到什麼?」
會這樣問,因為方才阿修丫掃過去的眼神「怪怪的」!還停留了好幾秒,太不科學了!
有陰陽眼的人,露出那種神情,絕對會讓周遭知情人士寒毛一豎!
「我應該看到什麼?」他反問。
「……有沒有一個三四年級的小女生,還徘徊在那里?」她小小聲問,好像怕被第三者听見。
「鬼片看多吧你。」他懶得回她,逕自走了,杜清曉頓了一下,才小跑步跟上他。
「真的沒有嗎?……那就好,表示她沒有被困在那個地方嘛,好多年過去了,要是真有輪回,她應該早早重新投胎了吧。」她自己先喃喃嘀咕了一堆,突然想起他一定半個字也沒听懂,于是大概提了一下樓梯間曾發生過命案,至于其他詳細的人物部分,全都省略不提。
阿修丫听完,反應很平淡。
每間學校,多少流傳幾則「校園十大不思議傳說」,或真或假,重復度也高,舉例來說,光是叩叩叩女鬼的存在,幾乎各大校園都有一只。
「呀,我休息太久了,要趕快回辦公室去,你也快去修理東西吧,別打混。」杜清曉差點忘掉正事,現在不是閑嗑牙的時間,她得認真賺紅包錢還他。
阿修丫微挑下頷,算是回答了。
每次都用這動作打發她,就不能好好揮手說再見或慢走或你也好好工作嗎?!
杜清曉暗暗朝他做鬼臉,做完,不等他回應就溜了,沒看見阿修丫唇角微揚,露出淡淡笑意。
等她走後,阿修丫手插牛仔褲口袋,慢慢踱回那處樓梯口,站在頂階,雙眸微眯地往下睨。
靜默的十秒,漫長如十分鐘,死寂得仿佛時間停滯不前。
「禰剛剛是想對她做什麼?拉她下去?」
幾天下來,杜清曉努力消滅紙箱內文件,進度超前、成果斐然。
今天星期三,國小只上半天課,少掉學生活動喧嘩,校園里特別安靜。
佳穎在座位上批改考卷,偶爾伸懶腰休息時,也一定會叫杜清曉停手,跟她一塊做舒展動作。
「清曉,你晚上有事嗎?我們一起吃個飯吧?好像除了前幾年的同學會以外,我們從來沒有私下聚餐過。」
她和佳穎不算同個小圈圈的朋友,在校時交集不多,畢業後各奔東西,當然更沒想過再聯絡。
人生機緣總是很奇妙,這些天,她和佳穎滿有話聊的,可能是社會上打滾久了,彼此都不再是幼稚的國小生,懂得交際應酬的重要,而不是只跟自己的死黨交好。
「我沒事啊,起吃飯,我打個電話跟我阿嬤說一聲。」杜清曉爽快應諾。
兩人各自忙到五點半,直接挑選學校附近一間咖啡簡餐店,入內用餐。
點完餐,等待上菜過程,兩人閑話家常。
國小的人事物,真能記牢的,數數並不算多,于是話題大多圍繞在彼此身上。
佳穎說了不少教學趣事,以及幾個曾教導過她們、目前已經退休的老師情況。
服務生送來餐點身兩人短暫中斷談話,先填肚子要緊。
杜清曉喝完玉米濃湯,舀兩匙飯入口,咀嚼咽下,突然提及︰
「我有一次去買到冰,發現店老板是楊姍兒耶,你應該記得她吧,座號32那一個呀,姍兒、32……名字太好記了,讓人很難忘,你們以前很好啊,下課都膩在一起。」她直覺認為,楊姍兒應該與佳穎一直保持聯系。
「我不記得了,我跟她很好嗎?大概分班之後慢慢淡了吧。」佳穎的回答,出乎杜清曉意料。
當年她們那小圈圈還自稱「亮晶晶四姊妹」(兒時覺得帥,現在大概覺得很羞恥吧……),怎麼說散就散?
「你分班之後,變得很認真讀書,成績突飛猛進,讓好多同學大吃一驚。」杜清曉繼續消滅盤中的蜜汁雞腿。
「我一直都滿喜歡讀書,書中自有黃金屋,倘徉在書海,很多煩惱都能暫時忘卻,一本好書,不但可以豐富知識,濃縮了作者的見解、歷練和想像,我花個兩小時,就能汲取到人家二十年的累積,何樂不為?」
「當了老師,講起話來都像在上課。」對國小生的開導口吻。杜清曉就是那個國小生。
「我當了老師之後,才開始學會怎麼上課。第一天站上講台,我聲音抖到台下小朋友反過來安慰我『老師別怕!』。」佳穎笑著說,有些羞赧。
「你以前口才就很好呀,臭男生不是還給你取了個『活體機關槍』的封號。」杜清曉記得佳穎罵起人來,流利順暢不用換氣,男同學都挺怕得罪她,什麼機關槍、恰北北、母老虎,統統亂取一輪。
佳穎微微一笑,低頭喝著湯。
杜清曉正叉起一塊雞腿肉,眼尾余光出自本能,瞟向街道。
兩人座位靠近街邊落地窗,與路人相隔一片玻璃,天色漸暗,路燈剛亮,一對母女準備過馬路,小女孩似乎跟媽媽吵著要去超商買飲料,短短手指落向7-11方向。
這不是一幕多奇特的光景。
可是直到母女走遠,杜清曉都沒有收回目光。
她不是在看那對母女,而是玻璃上的倒影。
她自己的,佳穎的,還有……另外一個人。
不,那絕對不是人。
杜清曉不知道該怎麼稱呼祂。
祂正以一種詭異到不科學的扭頸姿勢,臉腮帶血,貼靠在佳穎右肩上。
兩條細瘦臂膀環過佳穎脖前,雙辮發絲散亂,糊住祂一半面容,加上陰影與反光,幾乎看不清模樣,只能由身形分辨,祂是個很年輕的小女鬼,而且,穿著她們國小舊款制服。
杜清曉一開始以為自己眼花,所以忍住不開口、不歇斯底里尖叫,屏著息,又悄悄偷瞄玻璃。
小女鬼臉龐淌流的血,一點一滴,落進佳穎的玉米濃湯里,佳穎渾然未覺,依舊攪動著湯,一口口慢慢喝。
杜清曉胃部翻攪,作嘔感強烈涌上。
視線怯怯飄回對面的佳穎身上,卻看不見趴在她背上的小女鬼。
瞟向玻璃,祂仍在那里,血一樣答答滴淌——
杜清曉不記得自己用哪個借口逃離簡餐店,當她回過神時,她已經往阿修丫的修理屋方向狂奔起來,重現飛躍的羚羊爆沖力,腎上腺素都可以直沖腦門了。
現在唯一能跟她聊聊鬼故事而不當她是精神病發作的戰友,她只能想到他!
修理屋的一樓沒鎖門,方便客戶上門找人,當然更方便杜清曉沿路呀呀呀呀慘叫地拉開紗門,一頭撞進去。
她不斷打顫,想出聲喊他,喉頭卻緊縮,像被人死死掐住一樣,連呼吸都困難。
阿修丫在浴室听見古怪動靜,頭才洗一半,渾身濕漉漉,隨手圍了條浴巾,拉開門察看。
他這個角度看不到蜷縮牆邊的杜清曉,于是走往客廳,長發上的水珠,猶在滴淌,腳下踩出一個個濕足印。
他很快發現她,抖得像一張失控按摩椅,還是開到最強波段的那一級。
「你見鬼啦?」這是一句玩笑話,沒想到她一抬頭,就是連十次猛點。
他想嘆氣,最後忍下來了。
一手把她拎起來,這動作,他做來已經超順手,每回遇見她,他都得拎她一次。
她沒有掙扎,任他提著臂膀,塞進藤椅沙發里。
他轉身替她倒杯熱水,她喝太急,還燙到嘴,痛得淚眼汪汪。
他罵了聲笨,幫她兌些冰水,模模杯身,確定不燙了才又遞過來。
杜清曉咕嚕嚕灌掉半杯,順過氣,就是劈哩啪啦喊︰「還在!她還在!我看見她了——我前幾天跟你說的那、那個……」
抬頭看見阿修丫長發滴水,光景很美,但原諒一個剛看過類似畫面、但那張臉龐滴的是血不是水的她,實在生不出欣賞的好心情。
她的恐懼,全寫在臉上。
「鬼你又不是沒見過,有必要這麼害怕嗎?」經驗值應該是會累積啊,見一次怕,見兩次驚,見三次就該淡定自若了,不是嗎?
「上次紅旗袍鬼露出來的模樣很美呀!」她反駁。一只漂漂亮亮的鬼,與一只死相畢露的鬼,視覺上落差超大好不好!
「以貌取鬼。」他輕哼,轉身回浴室把澡洗完再說。
杜清曉依然很害怕,在偌大客廳坐立難安,精神緊繃,總覺得窗外好像有人影閃過,一會兒听見的風聲,又像是鬼哭神號。
她摟緊藤椅沙發上的抱枕,護在胸前,光是這樣仍無法放松,索性站到他浴室門口,听著嘩啦啦流水聲,才稍稍踏實一點點……
她刻意跟他說話,不想陷在沉默中,導致自己有空胡思亂想。
「為、為什麼我現在看得到那、那個?以前從來不會呀,好像是……從我靈魂出竅過後,才開始變成這樣。」
里頭除了灑水聲,沒有其他動靜。
她也沒真的要他回應,她只是靜不下來,一定要說些什麼、做些什麼,才能不反復回想簡餐店看到的景況。
剛剛一路莽撞飛奔,跑太急時不覺得腿酸,現在才感到雙腳直直發顫。
她將抱枕型于後背,雙手抱膝,這姿勢讓她比較安心,靠坐門板,又說︰「我沒有跟你說完整,那個樓梯間的事故,身亡的小女孩,是我的同班同學……你一定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我會認定祂就是她,我明明連祂的臉都沒敢看清楚……可是祂出現在佳穎身邊,穿著我們國小的舊制服,我們後頭幾屆開始就廢除了制服……」她停頓了一會兒,唇畔仍在囁嚅蠕動,沒發出聲,似乎在思考,接下來的話,能不能告訴他。
能。
她心里給了自己答案,她可以跟他說,他會听。
听完,或許會嘲弄她、會酸諷她、會懶得鳥她,但他不會不信她。
「有件事,我準都沒說,那一天,我听見佳穎和她的死黨討論,要拿假蟑螂去嚇林靜瑋,我不確定她們是不是真的付諸行動,知道林靜瑋摔下樓梯時,我更不敢說了……」
然而,她內心深處不由得聯想,會不會是佳穎她們惡作劇太過頭,害林靜瑋失足摔下樓梯?或許本意不是真想傷害她,卻誤打誤撞,害她無辜葬送性命?
她不敢跟老師說,也不敢問佳穎,就這樣,藏了好多好多年。
浴室門突然開啟,她差點往後跌進去,撞上他的腿才穩住。
阿修丫已經穿回衣物,周身熱氣彌漫,說了一聲「擋路」,她乖乖讓道,從地板上爬起,雙手緊抱抱枕,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活像出現過母鴨帶小鴨、小鴨跟緊緊的溫馨畫面。
兩人再度回到客廳。
他拿了個老銅爐,舀幾匙粉末入內。
爐口裊裊吐煙,是一種形容不出的香味,嗅著很舒服、很放松。
他現在這副濕長發披散,又動手燃香的模樣,真的很有古人風雅。
她湊近,吸了一口氣,沒有煙的刺激嗆鼻,倒像深深嗅入山中清冽的嵐霧。
「這味道好好聞,我喜歡。」她真心夸贊。
「算你識貨。」要不是看她一臉嚇破膽的孬樣,他也不會用上這玩意,快速舒緩她的緊繃心緒。
她盯著煙霧繚繞的姿態,忍不住朝它吹氣,看它彎彎繞繞,形狀萬千。
香氣讓她逐漸平靜。
也因為待在這里,她知道很安全,不用驚慌,反正發生事件,她不愁沒地方躲——他的背後,她躲得超順暢,
還剛剛好夠她藏好藏滿。
一旦靜下心,思緒開始恢復運轉,杜清曉試圖把脈絡想過一輪。
如果林靜瑋的死,真與佳穎有關,那祂糾纏佳穎倒也合理,可是這樣一來……也代表著,祂想找佳穎報仇?!
祂趴掛在佳穎身上、鮮血流淌、頸子詭異歪折的景況,再度涌現,杜清曉激靈靈寒顫,內心陰影層面太巨大,她會有好長一段時間無法面對玉米濃湯。
「我、我是不是該提醒佳穎,讓她去廟里走走……呃,林靜瑋會不會怪我多事,改來找我?」這問題,好糾結呀呀呀!畢竟是同學,她不忍心見死不救,但她沒偉大到樂意幫人擋災呀!
阿修丫隨手拿起一台掌上型游戲機,拆解起來,放任長發未干的濕濡,沾染襯衫雙肩,模樣挺悠閑隨興,一開口,直接浪費了這副好皮囊︰
「想被當成瘋子,你就去說啊。」
「我知道這種事很難解釋,佳穎大概也不會信我,可是我能什麼都不做嗎?」若她看不見林靜瑋的鬼魂也就算了,不知者無罪,偏偏被她看見,還要她裝傻……她心里那道坎,過不去。
「你能做什麼?」他反問,這問題相當務實,五個字堵得杜清曉無言。
她很認真思考,也很認真回答︰「……先帶佳穎去廟里拜拜,求個平安符,再問問佳穎當年的事發經過,如果真是兒時惡作劇,那……讓佳穎真心誠意向祂道歉,給祂辦個超渡法會,多燒些紙錢給祂?」她又把問題丟回給他。
他繼續用問號題攻擊回來︰「如果你是那只小女鬼,因為別人一個無聊的惡作劇掛掉,十幾年投不了胎,大好人生莫名其妙被葬送,結果人家用這種方式打發你,你就原諒她了?」
這得是多大朵、多肥碩的聖母白蓮花才干得出來的蠢事。
「呃……」確實是有些比例失衡,說不過去。
阿修丫︰「祂如果開出條件,非要一命抵一命呢?」
「這……」杜清曉立場完全弱掉,停頓好久才遲疑地補一句︰「林靜瑋她、她好像不是這麼激烈型的女孩子……」
「生前越委曲求全的個性,冤死之後,越容易化身厲鬼,替自己討公道。」俗稱的物極必反。
「真假?!」這種論點,她頭一次听見,嘴上卻已回著︰「情況也許不像我們想的棘手,是不是惡作劇導致意外發生,並沒有證實,純屬我個人瞎猜,我覺得,我們應該先和林靜瑋談談,人會說謊,但鬼不會吧?祂最知道自己的死因了。」
誰跟你「我們」了?!又隨隨便便扯上他!這件事,與他何干?
你現在這一副「好,我們就這樣說定了!哥兒們!」的嘴臉,是怎麼回事?!
你又憑什麼笑得一臉「我知道你一定會跟我一塊去的吧」?!
誰給你「我們是一國」的錯覺!
笑?笑有用的話,這世界還需要警察嗎?!
她這種諂媚阿諛,非奸即盜,心存不良的笑法,打動不了他的鐵石心腸哼哼——
阿修丫在心里,如此冷酷無情地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