魑魅魍魎修理屋,營業中 第五章 被遺忘的孩子
人生在世,誰沒遇過幾件身不由己的鳥事?
差別只在于,那幾件鳥事,是大或小,是簡單或困難,是燙手或好打發。
阿修丫是這麼說服自己的——
杜清曉這女人,就算你阻止她,她仍是會一頭熱往前沖,他不跟著去,她也會自己悄悄去,而她本領零分、爆沖力破百,去的下場會是哪個,還需要他猜嗎?
他只是在她把事情搞大、搞砸、搞得更難處置之前,提早出手,否則她最後一樣是連連慘叫地縮到他背後,拜托他替她收拾殘局。
嗯……他這叫︰我知道你要去捅馬蜂窩,但你會插得亂七八糟,滾,讓專業的來!
「喂,你不是要親口問祂?」
都已經如她所願,晚上九點二十五分,帶她爬牆勇闖校園,來之前,她還去超商買了一罐梅酒灌下壯膽。
抵達案發地,真巧衪也在,不用他們浪費時間改找佳穎,此時不問,更待何時,早問早收工,他十點還有其他案子要接。
杜清曉的聲音,從他背後傳出來,怯怯懦懦的,像在風中凌亂掙扎︰「祂……衪現在的模樣身可、可怕嗎?」
他意思意思掃視一眼,回她︰「一般般吧,頸椎斷了,腦袋撐不住,歪了一邊,額頭冒血,白白那個是腦漿嗎?」
你是問我還是問衪呀呀呀呀——杜清曉內心慘叫,並不想知道腦漿外溢是什麼景況!
「小女生做不出多猙獰的面孔,再齜牙咧嘴也就那樣。」他涼涼補一句。相較起來,衪似乎……更怕他,這也不意外,他上次在樓梯與衪頭一回見面,祂逃得多快。
真謝謝你如此「詳盡」的解說嚶嚶。
想像力一向旺盛的杜清曉,已經把祂的樣子加油添醋勾勒完畢,而且更害怕了呢!
她連做五個深呼吸,心理建設中。
五個不太夠,她又做了五個,行,她準備好了!
她探出半邊腦袋,視死如歸地面對現實,就算害怕到眼縫不敢完全睜開,但對于已敢直視衪的自己,杜清曉給滿分!
「咦?」她發出一聲困惑,盯著幽暗的樓梯底部,慢慢把眼楮打開,眨了眨,又仔細看︰「我沒看到人……不,沒看到那、那個呀。」
「你沒看到?」他很貼心,指指衪所在的正確方向。
杜清曉搖頭。「在簡餐店時,我現場也看不到,透過玻璃反射才發現衪的。」看不到鬼,她氣勢茁壯了一點,人也站得直挺一點,雙手倒仍是抓緊他衣服背部,問︰「……衪真的在嗎?」
「嗯。」
「那、那你幫我問衪……是不是叫林靜瑋?」
你使喚人也使喚得真順口。阿修丫內心小劇場點點點。
更讓他點點點不完的,是他被使喚得也越來越能坦然接受,按她的要求問了。
杜清曉︰「衪怎麼說?」
阿修丫︰「只顧著哭。」
听見那麼年輕的小女鬼落淚,杜清曉于心不忍︰「你安慰衪兩句嘛。」
「吵死了,鬼哭個屁?」
杜清曉︰「……」他字典里的「安慰」,與她理解中的「安慰」,是兩種不同詞意的東西嗎?
不給他月兌口第三句「安慰」機會,杜清曉索性自己來,她看不見衪,不代表祂听不到她,是吧?
「是林靜瑋嗎?那麼多年了,你一直都留在這里?我記得,事發之後,班上募過款,讓你家人籌辦後事,也包括了找法師引魂呀……你是不是還有冤屈?或是未完成的心願?你跟我們說,能幫你做的事,我們盡力幫你,好嗎?」杜清曉輕聲說,只有她一人的聲音,淺淺柔柔,回蕩于此。
她望著阿修丫,想從他口中听見,衪做何反應?又或者,回答了什麼?
但他沒有開口,視線也沒落向她,直勾勾看著闃暗一隅,眉心微微蹙起。
杜清曉咬咬唇瓣,斟酌拿捏用詞,又問︰「那天,你在佳穎身邊徘徊,你……是有話想傳達給她嗎?」不好直問「索命」,只能點到為此。
樓梯間,依舊僅聞她的發問聲。
「你的死……跟佳穎有關嗎?」這一句,杜清曉掙扎許久,要月兌口的一瞬間,感覺喉頭緊縮,無比艱難。
「錯了。」阿修丫突然開口。
杜清曉不明白他怎麼莫名冒出這句,神情微憨地仰視他。是她哪個字說得不對嗎?
「祂說,她不是林靜瑋。」
「怎麼把我叫出來?辦公室里不能聊嗎?」
佳穎下一節沒課,批改學生作業到一半,杜清曉停下手邊打字工作,說有事想和她談談,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嚴肅。
兩人轉至教室前方的中庭小花園,一泓生機盎然的生態池,圍繞在大片樹蔭中央。
時逢上課時間,學生們全安分在教室听講,戶外很安靜,無人干擾。
佳穎出來時,順手一並拎走保溫杯,坐在生態池邊的景觀石椅上,打開瓶口,喝著熱咖啡,等待杜清曉開口。
「佳穎……」
「嗯?」
「你已經這麼習慣這個名字了嗎?林靜瑋。」
佳穎動作明顯一僵,停滯了好久,眼中翻騰太多復雜,望向杜清曉時,分不清是驚訝或是慌張。
好半晌,佳穎吐口氣,擱下保溫杯︰「我沒听懂你在說什麼。」
「我遇見真正的佳穎了。」杜清曉淡淡說,看見佳穎……不,是林靜瑋,一臉的難以置信。
杜清曉表情認真,望著她的面容,強調般地點了一記頭︰「對,真正的郭佳穎,還留在事發的樓梯間,成為被人遺忘的孩子,因為大家都以為衪活著。」
佳穎沒說話,靜默地與她對視。
「到底是怎麼回事?明明死掉的人是林靜瑋,留在那里的鬼魂卻是郭佳穎,而在我面前的這一個人,又是誰?」杜清曉雖然大略弄懂情況,仍想從當事人口中二度確認。
換魂。
林靜瑋和郭佳穎的靈魂,互相交換過。
那時,阿修丫這麼淡淡說著。
佳穎,或許稱她是林靜瑋,更合適一些——緩緩收回目光,專注覷望生態池水面上,倒映的那張臉孔,既陌生,又熟悉,似有所感嘆,淺淺吁吐︰「對,我是林靜瑋,好久沒用過這個名字,畢竟實質上,林靜瑋已經是個死人了……」
林靜瑋幽幽說來,把這則遙遠往事,填補得更加詳盡。
那一天,佳穎她們,確實將惡作劇付諸行動。
幾個頑皮小女生,躲在上層樓梯角落,等她一到,大把的假蟑螂從天而降,樓梯間燈光昏暗,一時難以分辨真偽,林靜瑋嚇得花容失色,慘叫連連,眼淚都被逼了出來。
她的哭聲,換來她們更得意的笑,一向慣性吞忍的林靜瑋,難得脾氣爆發,拿起手邊掃把,上前跟她們理論。
幾個惡作劇小女生一哄而散,只有氣焰最囂張的郭佳穎,想彰顯自己誰也不怕,挑釁地故意留在原地。
樓梯間,兩人爭吵起來,一方問「你干麼處處針對我?!」,另一方嗆「我就是討厭你!看你不順眼!」,然後互揪對方辮子,拉扯衣裙。
最一開始,雙辮是林靜瑋的慣常發型,後來郭佳穎像是與她杠上,也天天扎起雙辮,發尾飾品極盡閃亮顯眼,硬是把林靜瑋束發的普通橡皮筋給比下去。
發生在樓梯間的小小對峙,本來就充滿危險,只要一個失神踩空,從台階摔下去,下場都不是鬧著玩的。
而事實便是,確實有人摔了下去。
「你說,你看到郭佳穎在我身邊?來討命嗎?衪還在嗎?你替我問衪一句,祂憑什麼?!是祂把我推下去的!」
林靜瑋憤怒握緊雙拳,朝杜清曉說。
當時,郭佳穎動作激烈,不懂拿捏輕重,猛推林靜瑋一把,林靜瑋踉蹌後倒,求生本能使她伸長手臂,去抓住任何能支撐自己的東西——
情急中,她抓到的,是郭佳穎的手,兩人一同跌下樓梯。
那不過是短短幾秒鐘時間,天旋地轉,腦袋空白,一股強烈拉扯感,身軀與台階踫撞的疼痛,快得來不及感受——
「我昏昏沉沉爬起來之後,看見一具姿勢扭曲的身體背對我,血不斷地流,她身上制服被染得通紅,我很害怕,只能盡快逃離現場……我承認,跑開的那一瞬間,我希望她死了最好!這種惡意霸凌人、不講道理的壞家伙,死掉最好!」
但當時的林靜瑋並不知道,躺在那兒的身體,是她的。
直到她跑進女廁,喘吁吁地站在洗手台前,雙手還在顫抖,想舀水洗臉,讓自己冷靜,卻在鏡中看見郭佳穎時,發出慌張尖叫……
才四年級的孩子,面對如此變故,只能驚慌失措,不知該找誰幫忙。
不久後,「林靜瑋」的尸體被發現,全校沸騰,尤其是他們班上,根本亂成一團,她更無法站出來說︰「我才是林靜瑋呀……」
「沒有人相信我說的話,我爸媽、她爸媽,誰都不信,全當我驚嚇過度生病了,多諷刺,最後,我居然用著她的身分活下去……」林靜瑋由回憶中月兌離,自嘲一笑,眼神卻很傷心。
一場惡作劇,結束了郭佳穎的生命,而林靜瑋的人生,同樣凌亂驟變,再也無法回去。
「衪有什麼臉來向我索命,是祂害死衪自己——」所以乍听見杜清曉說,鬼魂在她身旁徘徊,林靜瑋一點也不害怕,她從沒做過虧心事,何必要怕?
若連這筆爛帳也要算她頭上,她才想問「天理何在」。
杜清曉搖頭,輕聲說︰「不是的,不是這樣……」
林靜瑋神情意外,怔忡看她。
杜清曉繼續說︰「衪不是要索命,大家都以為死掉的是林靜瑋,引的魂也是林靜瑋,在所有人認知中,『郭佳穎』還好好活著,可是衪被遺留在那里,祂很無助,衪覺得只剩你知道真相,衪想要你幫祂,祂說,以前欺負你,是祂太羨慕你總是樣樣都好,連衪喜歡的班長也比較注意你,就是嫉妒心作崇,祂錯了,請你原諒衪。」
這番話,是通過阿修丫口中傳達出來,杜清曉已經盡最大努力,將原句逐字還原。
林靜瑋沉默了許久,之後,輕嘆一口氣。
「衪想要我怎麼幫衪?」
杜清曉打工結束,領到半個月薪資,特地全部換成新鈔,再小心翼翼包進紅包袋中。
薪水不多,紅包干癟,撐不出什麼驚人厚度,不過已經是她九成九心意——她只留一千塊買狗飼料,畢竟小狐崽嗷嗷待哺,食量開始增大,她餓自己可以,餓孩子是萬萬不行的。
她偷偷模模來到阿修丫家,探頭探腦了好一陣子。
屋里頭沒听見動靜,猜想他八成接了工作,出外去修東西了,正好,她求之不得。
物色了幾個位置,把紅包試擺上去,最好是他一返家,第一眼就能看見的角度,但又不想被路人察覺,順手拿走,要有些隱密又不能太隱密,吊在門把上好像還行……
阿修丫還沒抵達家門口,遠遠幾百公尺就看到某人賊頭賊腦、難以抉擇的蠢樣子,外加手里紅包袋太顯眼,那行徑,簡直就像半夜在路邊偷放冥婚紅包的可疑人物。
「我沒興趣冥婚,你不用往我家門口丟紅包。」
杜清曉原地彈起,她剛正想要在紅包袋上寫一行「非阿修丫本人請勿拆封」,被他突然出聲嚇一跳。
要藏紅包已經來不及,該看的、不該看的,他全部看光光了。
第一次看見冥婚紅包還指定收件人。阿修丫眼神鄙視了一下下。
「呸呸呸什麼冥婚,烏鴉嘴,多不吉利……這是我要給你的紅包啦!」她塞過去,他懶得接,自然省略推回去的動作。
「干麼給我紅包?」他一手拔開門口的障礙物(她),進到屋里,她跟在後頭。
「早就該給了,只是我之前手頭有點緊……我一領到工資,馬上補包,謝謝你上次救我,還一直幫到我出院回家,怕你當面不收,才想用偷偷來這一招。」
「不是給過養氣人參飲了?」雖然他一罐都沒喝,倒是有人喝得很歡。
「一碼歸一碼,那個歸那個,紅包歸紅包。」她認真說。
「我還龜苓膏歸龜苓膏哩。」一堆歸歸歸,听了煩。
「反正你收下來就是了!不然我心里過意不去。」杜清曉直接把紅包壓在他馬克杯下,並且神速轉開話題,紅包一事拍板定案,不容翻供︰「我跟你說哦!樓梯小女鬼的事件後續,算是遺憾中圓滿解決了耶。林靜瑋答應幫衪向雙方父母再坦承一次,而且不管他們信不信,她都請人替衪重新招魂、立牌位,讓衪順利離開那里。」
杜清曉跟去目睹全程,雙方父母臉上雖有懷疑,卻因為林靜瑋嚴肅認真的神情,隱約察覺似乎有幾分可信度,更無法否認的,是女兒確實像月兌胎換骨、完完全全變成另一種性格,但一時太難接受這荒謬情節。
擁有女兒的,實際上才是真正失去;而早已接受女兒早夭事實的,突如其來被告知,原來那些眼淚全數白流……種種復雜心思,全寫在他們滄桑眼底。
「你等一下回去,記得去買樂透。」阿修丫突然冒出一句。
「咦?」
「衪對你雞婆的謝意。」剛才,他在門外看見衪了,由于畏懼他,它躲得有些遠,露出怯生生笑靨,要他代傳一聲謝謝。
杜清曉听懂了,鬼的報恩!逢賭必贏!發財了!
她雙眼燦亮,雙手合十,怎麼諂媚怎麼來︰「借我一百塊,中獎我加倍還你,再請你吃飯!」
「窮鬼。」他呿了一聲,順手抽起紅包遞過去,偏偏她窮歸窮,窮得很有骨氣,包出去的錢,別想她收回來,她的手立刻縮回背後,死命掐住,不許它們背骨地伸出去。
他改從皮夾掏出百元鈔,夾在長指之間招搖,杜清曉的骨氣馬上歸零(借錢就比較有骨氣?),開開心心收下,樂顛顛去發大財了。
那雀躍小跳步的模樣,教他不忍月兌口下一句——衪那種小女鬼,能力有多強?就算衪想報恩,最多幾千塊上下,夠她喝珍珠女乃茶喝到吐而已。
算了,杜清曉也不是會介意這種事的人,一點點小確幸,她就能樂呵老半天,而且是發自真心的喜悅,不帶半分虛偽。
又愛管閑事、又心軟、又喜歡攬麻煩上身、明明很怕還是忍不住湊過去……
怎麼跟他認識的某個人,好像。
某一個,總難教他狠厲拒絕的人……
他為什麼都栽在這類人手中?
唔唔唔唔唔!杜清曉雙手顫抖,抓在十指間的大樂透彩券跟著抖動。
四個數字加上特別號,居然中了肆獎!
獎金……一萬七千兩百九十二塊!
身為一個統一發票連續十年沒中過兩百塊的邊緣人士,人生好運爆表,只在這一瞬間。
她仔仔細細核對三遍,確定號碼正確無誤,大樂透的期別也沒看錯,她確實是肆獎得主的分子之一,開心到把蜷在沙發的小狐崽抱起來,又親又蹭身這樣還不夠,跑進廚房,也把阿嬤親親蹭蹭了一遍,被阿嬤笑罵她︰「中樂透你?」她才大聲宣布喜訊。
天外飛來橫財,無論金額多寡,就是一個爽字!
她認真分配扣稅後的獎金使用明細,阿嬤的綜合維他命快吃完了,買!面線攤的遮陽帆布裂了條大縫,下雨天會漏水,換!小狐崽正在磨牙,舊玩具都咬破了;買!小狐崽也需要打預防針、買犬用沐浴乳,還阿修丫的彩券錢,再分他一半的獎金!……
林林總總,加加減減,最後落到她自己身上就是一杯珍女乃的余額。
等不及隔天早上才去,這種好消息,當然要馬上分享給「好戰友」知道,于是背起小狐崽,熟門熟路又往老地方——
很意外的,阿修丫的家門口,有些……不一樣。
門的兩側,掛上一對古風燈籠。
而古風燈籠之下,淡淡暖光間,站著身穿一襲長款唐裝的阿修丫,黑發一絲不苟束成烏辮。
看見她時,他神情先是驚訝,後轉變為肅穆,一開口就是叫她回去,完全不听她來意。
杜清曉還沒來得及多嘴問兩句,身後傳來一聲男性淺笑,說︰「既然同為歐陽先生的客人,一塊進去吧。」
「她不是客人。快回去。」後頭那句是對杜清曉說的。
「小姐是來找歐陽先生嗎?」男人客氣詢問她。
杜清曉仍有些呆︰「……歐陽先生?」誰呀?
那男人下頷輕抬,朝阿修丫一努,她哦了聲,很本能點點頭,原來他姓歐陽?歐陽……修?
瞟見阿修丫眯了眯眼,格開那男人自然熟探去牽她的手,那男人不以為意,微笑,做了個「女士優先」的紳士邀請動作。
杜清曉正好卡在兩個男人中間,進退兩難,門口那個要她走,門外那個要她入,她該听誰的?
「等一下坐到我旁邊,閉上嘴,關起耳,安分當個雕像。」阿修丫突然丟下這幾句交代,拉她進屋。
杜清曉只能乖乖照辦,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從坐進客廳開始,一動也不敢動,僅剩眼皮無法忍得住不眨,嘴巴緊閉,但要她關起耳朵就太強人所難……
即使她不想听,他們的交談聲,也會飄進她耳朵里,呃,她該不該塞住耳洞呀?
她听見,那男人,名叫柏君意,很古典的名字。
君意君意,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夠教人腦補幾首詩詞歌賦。
他打扮倒很時尚,也許是待會離開這兒,要直接趕去上班,身俐落白襯衫黑背心,袖子挽至肘上,襯托他高挑修長的好身型,活像動漫里的執事真人版。
他手里捧著一個與他格格不入的物品,一卷畫軸,輕輕擱置長幾上,好似怕它滾動摔下,長指絲毫不離半寸。
「這幅畫與我鬧脾氣,已經好幾天不肯打開,請歐陽先生幫幫我吧。」柏君意說出來意,眉間淺蹙,略顯憂郁,想來此事對他而言,相當嚴重。
呃,她听錯還是他說錯?畫……鬧脾氣?
杜清曉很快淡定,反正會出現在阿修丫家的待修物,不能用正常物品看待——對于這項事實,她居然已經感到理所當然了耶,原來心智的強大,真的是能訓練出來的呢。
阿修丫接過手,解開綢緞系繩,畫軸果然無法展開,杜清曉看不見畫中繪制了什麼,心里當然無比好奇。
她安分坐著沒動,平放膝上的背袋里,小狐崽卻不听話,不滿受困袋內,不能出來蹓玩耍,發出嗷嗷怪聲抗議,更在里面抓撓袋子,弄出不小動靜,就是要杜清曉抱它出來玩兒。
杜清曉只能暫時拋開雕像cosplay,悄悄探進一只手,順毛安撫它,要它別鬧騰,乖乖的。
狐崽以為她在跟它玩,興奮地啊嗚一口叼住她手指,它現在都能啃狗糧了,一口牙早長齊了,牙嗑肉哪可能不痛?
她沒忍住叫了聲哎喲,引來兩個男人轉頭看她,她動作一僵,手指還在狐口中接受蹂躪,咬出一掌濕漉漉……
「竟是只小靈狐,很罕見的寵物。」柏君意向她微笑,一雙明亮的眸子淡淡打量她,似乎有意與她閑聊攀談,阿修丫卻猛然將她勾進長臂間,低低俯身,用著在場三人能听見的音量說︰「乖,去二樓等我,我忙完再陪你。」因為垂著頭,他左側散落的發絲,拂撓在她臉上,足見兩人靠得多近,杜清曉連怎麼呼吸都忘了。
她第一次听見阿修丫用這種軟糯哄人的語氣說話!好、好、好毛呀!
他干麼突然上演這一段?搞得好像她是他的誰,那種說法,簡直不要太曖昧,柏君意不誤會才有鬼!連她都誤會了好不好!
最曖昧,的還是他掛在嘴邊的一抹甜笑,簡、簡直凶殘粗暴,毫無關系的人哪會這樣笑?!快可以榨出蜜汁了……明明就不是面容和善的本性,他被穿了嗎?!
他笑得教她完全不敢反抗,胡亂點頭,抱出背袋里的小狐崽往二樓沖。
柏君意︰「原來是歐陽先生的人,我還在想,她身上怎麼有股獨特氣息……」
「講正事。」阿修丫明顯不要他將注意力停駐在杜清曉身上。
「好,好,講正事……」
杜清曉只听到這里,一樓的動靜再也傳不到二樓。
二樓是更私密的地方,他的臥室。
第一眼看見,是所有牆壁貼滿的全景山水圖。
圖中山稜在雲海間若隱若現,由她所站角度望去,仿佛身處群山之巔,遠眺周景,毫無阻礙,視野寬闊無垠。
他好像很喜歡山水類的設計,一樓那座巨大玉雕山也是,二樓布置也是。
房間當然少不了家具,但不多,全是木頭材質,樣式很簡單,沒太多花哨設計。
畢竟不是自己家,杜清曉不敢胡模亂踫。
原地罰站了幾分鐘,懷里狐崽在撓她,對她領口蝴蝶結又扯又咬,她差點抱不穩,趕快找了張木椅坐下,把狐崽擺腿上,方便安撫它,揉揉它小腦袋瓜。
小狐崽不安分,好幾次想從她膝上下去,又被她動手逮回來。
她直接把它抱高高,一人一狐眼觀鼻、鼻觀心,對面相視。
「馮小狐,你說,他剛剛干麼說,你也覺得他變臉變太快了昀?明明每次開口都沒幾句好話的人,居然能裝出那種聲調,我雞皮疙瘩全起來了……」
明知道,他那句話別有用意,也不是真正的綿綿情話,听進耳朵里,卻還是會引起心悸,對心髒不太好,這就是傳言中的超級夸飾法——好听到耳朵要懷孕了——的真實案例嗎?
馮小狐只會嗷嗷回答,小爪子像發現新游戲,努力伸長,想拍她鼻尖。
她索性湊上臉,埋進它的小肚肚間磨蹭,逗得它喉間發出神似嬉笑的嗚咽。
「人走了,下來。」阿修丫不知何時上樓,佇在她剛罰站的地方,看著她和它玩鬧。
杜清曉應了聲「哦」,隨著他的腳步回到一樓,柏君意留下畫軸,已經離開了。
畫軸擺在桌上,依舊呈現卷起狀態,她好奇走近,但沒敢伸手亂踫,問︰「他剛說,這幅畫跟他鬧脾氣,畫也會生氣,里頭畫的是什麼?真的打不開?」從柏君意的語意及神情來猜,她覺得拿畫中應該是個絕世美人。
「你問題真多。」
是,我問題真多,可您大爺一個也沒打算回呀。
杜清曉轉念一想,畫軸涉及客人隱私,他不回答才是職業道德,她不該多問,索性改聊來意︰「我來是要跟你說,我真的中大樂透了!肆獎!獎金分配我過了,一萬七千兩百九十二塊哦嘿嘿。」她伸出四指,貼在嘴角上揚的笑靨旁,滿臉喜洋洋。
因為完全不出意料,他沒有太驚喜,果然小鬼的能力就值一萬多,還算高了。
「等我領到獎金,我連本帶利外加分紅,再一起給你。」她很豪氣地說。
畢竟佳穎那次事件,根本算是他解決的,要是沒有他與佳穎交談溝通,誰也不會知道實情,他多分一點,天經地義。
「你以為你是中了一百七十二萬嗎?」瞧那得意的臉,還嘿嘿哩。
「一萬多很好了,我發票兩百塊都沒中過。」
這有什麼好驕傲的?人一生的財運,早在出生前就注定好,若天生不帶橫財,想有錢,得靠努力賺取。
「對了,剛那個人叫你歐陽先生,你的姓氏呀?」說來好笑,她和阿修丫認識也不是一兩天,她居然還不知道他全名,都跟著阿嬤叫他阿修丫。
「嗯。」
「歐陽修?歐陽什麼修?歐陽修什麼?」她總覺得,「歐陽修」不會是父母取名的優先選擇,因為和歷史人物嚴重撞名了,每次上國文課都會被老師同學取笑吧。
他雙臂環胸,冷睨她一眼︰「就是歐陽修,還要修什麼?」
哇,居然就叫歐陽修!歐陽爸爸媽媽取名太惰性……呃,率性了!
「沒,歐陽修好,歐陽修很好啊,和偉大古文學家兼政治家同名同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簡單俐落又好記。」她本能狗腿一下,听見他哼了一聲,嘴里似乎咕嚕說什麼「我比較早」,但她沒听得太仔細,想細問,又覺得問了他也不會答她,還是算了,自討沒趣干麼。
而且比起這個,她更想問他,在柏君意面前,為什麼演得好像她和他超熟的?
她內心斟酌該怎麼問,才不顯得尷尬,句子在腦子里排列組合中,還沒想好如何開口,抱在她懷里的小狐崽已經忍不住,抖了兩下——
一泡熱呼呼的尿,痛痛快快宣泄,嘩啦嘩啦,黃澄澄灑在畫軸上。
她又正好一手抱住狐崽前腳,一手托在它尾部,它四肢大剌剌朝向正前方,尿得好舒暢。
杜清曉听見一陣鬼哭神號,由畫軸里爆出來一一
「是誰尿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