魑魅魍魎修理屋,營業中 第六章 畫中魂
那是一道年輕男人的嗓音,氣急敗壞。
畫軸唰地攤開,自動自發,完全不用誰費力拉扯。
只見畫軸里,一方綠竹雅舍,一叢艷嬌花卉,以及……身著雪白古裝的翩翩美男子,正狂甩衣袖上的尿水,整個人縮往尿漬沒浸染到的角落邊緣,紙面渲染範圍越大,他叫聲越慘烈。
「流過來了它流過來了!快把尿擦掉呀呀呀——」
杜清曉終于驚覺自家孩子闖下大禍,快手連抽三張面紙,覆在紙面上,趕忙阻止尿水溢流。
「原來只要一泡童子尿,就能解決畫軸打不開的難題。」歐陽修倒是沒想到有這招,快狠準,重點是極其有效,學到了。
他將她懷中的小狐崽撈過來,贊賞地模模它小腦袋。
干得好!替他省事,比某人有用太多了。
小狐崽很受用,被模得舒服閉眼,喉間嗚嗚輕嗷。
「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想到它突然撒尿……」杜清曉嘴上忙于道歉,手中動作也沒敢停。
擦得掉尿漬,已經滲進去的卻無法清掉,畫紙又吸水,大範圍暈開的淡黃色痕跡,非常顯眼。
「怎麼辦,畫又不能洗,干掉會有尿騷味……」她一臉無助,轉向歐陽修求援,他顯然擼狐更有興致些,站在一旁看她手忙腳亂。
畫中人听見她這幾句,臉上萬念灰眼神死。
「只是尿而已,大驚小怪什麼。」歐陽修以路人角度風涼發言,反正不是尿他身上,再說,童子尿大補。「你當年蒔花弄草,沾過的花肥還會少嗎?」
「我取花肥澆水,我懂得手勢,一勺子舀起,衣袖不沾半點髒,跟現在被人潑了一身尿,能一樣嗎?!」畫中人痛心泣血反駁,但歐陽修根本懶得听,我行我素說著︰
「既然畫打開了,我打電話叫柏君意來取。」一點都不想留畫過夜,麻煩。
「別!我不回去!就不回去!」畫中人嚷嚷完,不等尿漬拭干,又想模仿蚌殼自閉,將畫軸卷閉起來。
偏偏快不過歐陽修的手指,兩端畫桿被迫分開,小狐崽直接拿來當紙鎮,往畫中人一壓,毛茸茸的小正坐在那張俊臉上。
畫中人震驚到發不出聲音,滿頭滿臉都是毛。
「我不負責夫妻吵架的調解,要吵,回家去吵。」歐陽修趁其反應不及,把畫晾掛起來,下端綁在椅腳,教它卷不回去。
「誰跟他吵了……不,誰跟他是夫妻?!把我解開!」畫軸卷不動,整幅畫在抖動,仿佛被強風吹動,啪啪直往牆面撞。
杜清曉看著畫中生動姿態,像看一部迪士尼動畫片。
里頭繪制的人物,當然無法像現在電繪精致逼真,那是純工筆描繪,扎實的丹青底蘊,繪一尊翩然俊雅少年郎,筆觸俐落不皆拖,筆鋒細膩不呆板。
而少年郎此時正在氣頭上,賭氣背對看畫的兩人,用沉默表達不滿……
杜清曉越看越喜感,覺得這情景有些荒謬逗趣,但知道現在不是笑的時候,只能強憋。
又想到馮小狐剛做的失禮事,歉疚心一下子萌了芽,于是好聲好氣向畫中少年郎表達關切︰「吵架了?我看那位柏先生很在意你,來找歐陽修時,神情很擔心。」
畫中少年郎︰「……」
「兩人要是有誤會,當面說開比較好,冷戰不是解決問題的好方法。」
就在她以為少年郎根本不打算鳥她,自認討了沒趣時,他突然回答了︰
「……沒有誤會,我只是厭倦了,厭倦這樣的活著。」口氣很悶。
她心里才剛疑惑想︰畫……算是生物嗎?用「活著」兩字,怪怪的。
便听見少年郎自嘲笑︰「我這樣,也有資格叫活著嗎?」笑容十分苦澀。
杜清曉很有听故事的興致,但歐陽修並不打算給她這樣的機會,手里拎提馮小狐走來,塞進她懷中,將她往門口帶,根本是半送半推半趕人了︰
「很晚了,快回去,沒事別再來我這里,樂透獎金我也不要,你自己花掉,不知道要買什麼就全替它買狗糧。」好像擔心她听不懂,他又重申了一次︰「別再來了。」
這個逐客令,不輕不重,只是淡淡陳述,可是望向她的眼神,無比嚴肅,沒有半分玩笑。
很遲鈍的她,終于慢慢反應過來。
「我……打擾到你了嗎?」
他停頓三秒,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嗯。」
杜清曉不知道該做何回應。
尷尬也不是、受傷也不是,人家話都說到這里了,臉皮再厚,也抵不住他那聲「嗯」之後的死寂沉默。
「那……我先走了。」她出聲,打破此時的靜默窘況,本來下一句想接「再見」,聲音突然鯁在喉間,委屈得無法吐出來。
他已經叫她別再來了,還跟人家再見什麼啊,又不是耳聾,听不清人話嗎?
她私自認定兩人略有交情、共同經歷幾樁靈異事件,算得上是朋友,但顯然地,全是自己一廂情願。
遇過感情上的傷,她明白,單方面的付出,不會有好果子吃的,無論是愛情、親情、友情,甚至是再簡單不過的人際關系。
人與人,講求的是對等。你當我是朋友,我也當你是,這段關系才能走得下去。
她離開修理屋前,默默回望一眼,突然覺得失落,卻說不出具體理由。
閉合的門,兩盞古燈,竟亮得有些刺痛了眼。
「我還以為,我們是朋友了呢……」她淺著聲,跟懷中馮小狐說話。
馮小狐抬頭看她,不知有沒有听懂,小腦袋瓜往她胸口蹭蹭,她扯出笑,模模它,實際上心情一點也不美好,嘴角好沉重,維持不住笑容太久。
踩著夜色,路燈將她影子拉得好長,單人只影走在小街上。
他剛說著「別再來了」的聲音,仿佛仍回蕩耳邊。
一遍一遍,心,就跟著抽痛一次……
杜清曉開始認真找工作,想讓自己忙一些,沒空去胡思亂想太多閑雜事。
人生要煩惱的事,又不是只有那一樁。
再說了……只是他不當她朋友,算什麼鳥蛋大事呀?怎麼把存折養肥、馮小狐養大、阿嬤健康養壯,才是她首要之務。
她一認真起來,連她自己都害怕。
當然,如此認真的結果——工作機會依舊如天邊浮雲,看得到,構不著。
不是工作時間不固定,就是須自備機車駕照(歧視腳踏車一族呀!﹞,最可怕是服務業這個神之職業,她在手搖杯店短短工作半天,光去全糖半糖微糖去冰微冰少冰要珍珠不要椰果、各款品項的比例分配,她起碼弄錯一百杯,後來還是店長很婉轉、很不忍心傷害她自尊,很不想砸了自家招牌,建議她去找其他工作好不好……
難怪每次舀面線時,客人吩咐不要香菜不要辣不要蒜泥不要蚵仔,她都反應不來,阿嬤最後只讓她負責端面線或打包或是去旁邊洗碗……
杜清曉深深體悟,從事服務業的,一定全是神。
那個神之領域,她技能值太低,沒資格踏進去。
甫從另一間公司面試出來,她去超商買了一杯熱拿鐵,坐在店外露天座位區慢慢喝,溫暖她屢受打擊的小心髒。
剛看見超商店員應對一名喝醉酒的奧客,奧客種種無理要求,店員都能全程保持高EQ,面帶微笑,讓她心中暗暗贊嘆,超商店員也是另一種神之職業……
就在她用欽佩的眼神,隔著超商玻璃窗,表達對該店員的滿滿敬服,窗面上,突然映照出另一道身影……
她抖了一下。不會每次她看見反光物品時,都來這一招吧?!
光天化日之下,鬼都不用躲一躲?!合理嗎?!
她一點都不想有陰陽眼呀!
再說,找她也沒用,要找,就找真正能幫上你們的那一位……不對,他也忙,冤有頭債有主,你們應該直接找仇家吧!
幸好她定楮再看,那道身影的模樣清晰了許多,還相當眼熟,是她幾天前見過的——柏君意。
不是鬼。她松了口氣,轉頭往他站的方向,禮貌性頷首一笑。
「好巧。」柏君意不知該如何稱呼她,當日也沒機會听她自我介紹,不過他臉上沒有半點陌生疏遠,笑容陽光,在她身旁空位落坐。「只有你一個?歐陽先生沒跟你一起?」
突然听見那名字,她像被細針扎了一下,心窩口痛痛的。
「呃……事實上,我和他不太熟,連他姓歐陽,我也是從你口中才知道。」她干笑,試圖盡是表現淡定。
柏君意很意外,挑挑眉︰「那天看你們兩人的相處,我還以為,你是歐陽先生的情人。」
「哈哈哈哈……連、連朋友都不是呢,對了,那幅畫你拿回去了嗎?」她轉移話題。
「歐陽先生還沒聯系我,畫軸成功打開了?」提及畫,柏君意的口氣都不一樣了,變得很認真,微帶急促。
我家孩子尿在畫上,當晚就順利打開了呢——這種話,杜清曉說不出口呀呀呀!
「呃,我不知道耶,他沒聯系你,大概是還沒處理好吧……那幅畫里,畫了什麼?」她會問這一句,純屬心虛,想掩蓋自己已看過「內容物」的事實。
「是我心上之人。」柏君意回答時,眸光極柔軟。
哦。她支持多元成家,不分性別……但人與畫,還是太前衛了一點。
心里當然很想問柏君意,畫為何會動、會說話、會獨立思考,礙于「我沒有看過畫」的這項大原則,半個字也不能多嘴,問就露餡了。
「你在找工作?」
咦?她已經一臉「我是失業人口,急需工作糊口」的長相了嗎?
「抱歉,我瞄到你手邊的記事本。」攤開的頁面上,寫滿了求職資料。
「哦……對呀,最近忙著物色新工作。」她汗顏合上記事本。
「要不要考慮到我酒吧試試?我正好想找個幫手,個人學經歷不要緊,相處融洽比較重要。」
「酒吧?不是都要通宵……」越夜越熱鬧,生意越火燙。
柏君意明白她的顧慮︰「你一個女孩子家,我不會讓你太晚下班,時間下午兩點到晚上十點,供晚餐,調酒隨你喝。」
杜清曉沒有立刻答應。
她本來想找個朝九晚五的工作,但若上班時間是下午,早上她還能陪阿嬤去賣面線,這讓她頗心動,可是又擔心酒吧龍蛇混雜,環境不大單純……
「不妨先去看看,真不喜歡,拒絕也沒關系。」柏君意滿臉誠懇,杜清曉又是個不擅長推拒的個性,于是同意去瞧瞧酒吧環境。
跟著柏君意走了一小段路,不遠,很快抵達目的地,距離她住家更近。
酒吧位處一棟高級大廈二樓,名字不走西式風,倒很古雅,叫「留月軒」,妥妥更像茶藝館的取名法,店內裝潢也偏中式,古色古香。
上了樓梯,門側長形木牌,以書法題著「酒為歡伯,除憂來樂」。
尚未到營業時間,里頭自然沒客人,柏君意拉開店門,按亮幾盞燈,色調柔和溫暖。
店里空間不算大,以長吧台為主,獨立的雙人座只有六席,一眼就算把全店環境看完了。
長吧台後,整片牆面砌成圓月形壁燈,外罩一層朦朧毛玻璃,仿造月亮陰影明暗,右上方草書題詩,不難想像,柏君意站在圓月壁燈前調酒,會是怎樣的風雅光景。
「愛聊天的客人會選擇吧台,陪聊當然是我的工作,挑獨立席的客人,通常不喜歡被打擾,你若答應來上班,工作內容大概是處理配餐小菜、點點單、送送餐、整理環境這一類,把酒單上的品項中英文背熟就可以了。」
酒吧不提供繁復餐食,只有幾款下酒小菜,都是可以趁下午空檔先弄妥,上菜時再盛盤就行。
杜清曉想,听起來好像沒啥難度……然而求職一向都是先把人騙進公司再說,明明職前說不用加班,一上工,馬上變成責任制。
但柏君意報給她的時薪很不錯,杜清曉雙眼亮了一下。
柏君意也沒要她立刻作決定,與她閑聊幾件酒吧趣事,想加深她對這一行的好感度。
柏君意的戰略成功了。
後來她離開前,給他答復︰「我想……也許我可以試看看。」
柏君意笑容燦爛,伸出友誼之手︰「歡迎你加入。」
杜清曉打工三天的心得……這工作,她應該做不了太久。
倒不是工作內容太困難,或酒客常鬧事,或她能力不足,而是——
酒吧生意太差了!
她三天里端出去的酒,一只手能數完,五杯,真的只有五杯!
五杯連付她一人薪水都不夠,更別提房租水電、食材成本,柏君意能支撐多久?
杜清曉替柏君意捏了一把冷汗,領薪領得很心虛,因為這三天工作量,實在少得有點可憐……
接收到她同情的目光,正緩緩擦拭水晶杯的柏君意淺淺一笑︰
「別替我擔心,晚一點生意還不錯啊。」他所謂的「晚一點」,是她十點下班過後的時段。
杜清曉嘴上不說,內心抱持強烈懷疑。
「還是我延到十二點再下班?」如果晚一點才忙,她沒趕在那時幫忙,他一個人應付得來嗎?
再說,哪有人像他這樣逆向操作,應征新員工不擺在最忙時段出力,反倒讓她提早下班?
「女孩子家晚歸危險,你下午替我處理了配菜,讓我省事不少。」他夸贊她,一邊動手開始調起酒,沒多久,一杯色澤漸層漂亮的Sunrise,輕輕推到她手邊,給她獎勵。
Sunrise,日出。
杜清曉酒單背得很熟,成分有龍舌蘭、柳橙汁、紅石榴糖漿。酒精濃度約10∼15%,酸酸甜甜不辣口,重點是成品極美,一個杯子里,盛滿日出時的雲霞顏色,最適合拍照打卡。
杜清曉理所當然掏出手機拿拍完一輪才開喝。
營業時間都過了大半,酒吧里只有一個老板一個工讀,好想寫個「慘」字。
她邊啜調酒,大眼邊溜溜轉,看著吧台右側的空牆,一時有感︰
「老板,你送去給歐陽修處理的畫,原先是不是掛那里?」
「你怎麼知道?確實是掛在那邊沒錯。」柏君意盛了兩盤下酒小菜給她。
「就是瞎猜嘛,感覺那面牆的古風設計,加上一幅畫很合適。」應該說……很明顯是為了擺畫特別留的空間吧。現在空蕩蕩的,反而奇怪。
「我把它掛在隨時能看見的地方,它陪著我,我陪著它,彼此都不孤單。」
所以畫沒拿回來這幾天,老板心情應該不太好。
她不理解的是,畫明明就打開了,歐陽修干麼不通知柏君意去取?
感覺歐陽修是速戰速決型的人,修好的東西還留在他家,不合理。
啊,會不會是畫軸又合起來了?沒有馮小狐的童子尿,歐陽修打不開固執的畫軸了嗎……
才一想起他,杜清曉情緒就低落。
自作多情把人家當戰友,結果被人家掃地送客,誰會爽呀?!
她居然還替他擔心畫打不打得開的問題,哼哼,沒節操!
決定轉換心情,她大口喝掉半杯日出,問向柏君意︰
「老板,你說畫里是你最心愛的人,趁現在沒客人,講講你的愛情故事嘛,怎麼認識的?你們最後沒有在一起,只留下畫作紀念嗎?」
實際上,她最想問的是……為什麼畫會動?
但這個問題,不合適問。
「我不知道從哪里說起好,那是一段不短的故事,你會覺得很悶吧。」
「說嘛說嘛,想到什麼說什麼呀,先說說你們認識的過程。」杜清曉吃瓜听眾魂上身,加上酒精催化,情緒有些高漲,右手掌在吧台上拍著,像個起哄的路人甲。
柏君意眼底泛起溫柔笑意,氤氳得仿佛罩上一層春暖輕嵐。
「好吧,就從我與他相識的那一天說起……」
那是一雙仍處在戀愛中的眼,提及心上人時,所有軟萌、蜜糖、甜美,全都匯聚在里頭,濃稠不化——
從前從前,有一個活潑可愛又備受寵溺的小少爺,家中排行老三,與兩名哥哥年齡相差甚多。
大哥掌家時,他剛滿四歲,說是兄弟,相處模式更似父子。
大哥經商賺錢能力好,二哥花天酒地能力好,導致他好也好不過大哥,壞又拼不贏二哥,淪為三兄弟間的中庸分子,不上不下,不優不劣,兄長不求他上進,只消健壯長大,便也足夠了。
生長在這樣環境中,錦衣玉食,毫無壓力,三少爺果然如兄長們的期待,長成了一個不知米價、不知饑冷、不知疾苦的金貴人兒。
萬幸這株金貴的苗子,並未長歪,沒有染上惡習,也沒步上二少爺後塵,淪為紈褲子弟一員,相反的,三少爺生平無其余嗜好,獨愛蒔花弄草,整日里與草木花卉為伍。
種花嘛,能是多撒錢的喜好?
若有人這麼想,那可真是大大錯了。
養花種草需要什麼?土地呀!在寸金寸土的繁華城里,開闢一方廣闊園圃,砸下的成本,才真真正正可觀。
再者,三少爺對待花木一視同仁,路邊小野花也好,名貴珍稀品項也罷,他都想在自家園圃里種上一叢。
野花野草唾手可得,名貴花種要價就咋舌了,往往一株千金難求,費心求得了又難養活,越難養的,越激發三少爺的挑戰欲,如此惡性循環,大少爺賺錢養弟之路,更加崎嶇難行了……
三少爺並不知道大哥苦處,終日埋首園圃間,從不在意弄髒手臉及衣褲,不假他人之手,親自照顧一株株視若生命的可愛植栽。
三少爺深深相信,草木有靈,只要悉心看護,它們自會給予相同回應。
據說是有一回兒時頑皮,三少爺爬上大柏樹掏鳥窩,踩斷一截較細枝椏,從樹上摔下,正巧摔進花叢里,卻毫發無傷。
當時,他小小腦袋瓜正是被一大朵盛開的牡丹托護住,才沒造成嚴重撞擊。
他童言童語跟大人們說,是一個漂亮姊姊保護他的。
七歲的孩子話,自然沒人當真,除了他自己。
那一日的漂亮姊姊,定是花仙,小小三少爺深信不疑,也暗暗期待,能再見她一面,听她溫柔說著︰『真頑皮的孩子,小心些,跌下去可是要受傷的……』
他不知曉她屬于哪種花木,于是每一種類都往園圃里栽,四季更迭不休,小小少爺長大成人,卻從未有幸再遇芳蹤。
直到那一天。
狂風驟雨的那一天。
六七月,興颶風。
烈風暴雨晝夜不止,已連續兩日,水淹街道,三少爺的園圃同樣無法幸免于難。
花木最怕烈風驟雨,柔軟翠睫不堪摧折,剛結的花蕾、青綠如玉的女敕葉,全遭風雨擊打得凋零狼藉,連園圃中樹齡最老的松柏,硬生生被風勢折斷半邊枝椏。
三少爺幾乎是哭著在風雨中保護他的花花草草,偏偏單憑一人之力,無法抗衡大自然的力量,奴僕上前勸他進屋,他不肯,任雨水淋到渾身濕,更險些被強風吹倒,仍努力扞衛數株嬌女敕花卉。
松柏折斷的殘椏,隨風勢招搖晃動,只剩樹皮連接的部分,終是不敵烈風,硬生生撕扯墜下。
而下方,正是護花三少爺的所在處。
眼見這殘椏就要打在他腦門上,他顧得了花,卻顧不了自己。
電光石火間,殘椏竟在半空中止住,很突兀地轉了個方向,掉落在無人無花無草木的石階上,發出重重墜地聲,若是方才擊向三少爺,難保不是頭破血流的慘劇。
三少爺朝思暮想的美麗身影,在這場風雨中,翩然而立,出手保護了三少爺。
嗯……也不能算翩然,三少爺記憶中的花仙,是如此衣袖不沾塵、清靈絕麗,尋不著字眼能描述其半分的美好,而相隔十數年再現身,發髻散亂、右袖微損,雖不及他一身狼狽濕漉,雨水仍打濕其雙肩衣裳,透出底下幾分曖昧膚色……
三少爺雖然平日遲鈍,對于花草樹木,他反應總是極快,立刻聯想到,花仙定是因風雨侵襲,傷了本體,才會展露出這般我見猶憐的樣貌,三少爺好心疼,開口就問︰「漂亮姊姊!你是哪一株花?!我保護你!」
他口中的花仙聞言,輕輕挑了挑眉,那對眉,生得真好,細致中,不失英氣,宜男宜女。
似乎覺得瘦小的三少爺此番威武,到底哪來的自信,頗是有趣,唇角微微一勾。
撕裂一大半的右袖,微微抬揚,在風中,翻騰飛舞,猶似一波山嵐,曳過花仙無瑕面龐,如煙如幻,三少爺一時看傻了,只听見胸中怦怦心跳。
隨花仙白玉長指望去,略過一叢叢牡丹、跳過一株株薔薇、拂過一田田蓮荷,緩緩落定——
三少爺身後,那棵養得無比巨碩的百年柏樹。
三少爺終于知道,他不只錯認了人家的品種,就連性別,也離「漂亮姊姊」相當遙遠。
實在不能怪他眼殘,他那時年紀小,覺得美麗這類的詞兒,當然是套用在女子身上合適。
豈料,男人居然也能冠上這樣的詞匯……
他與百年柏樹倒算熟稔,他第一次學會爬樹,爬的正是這一棵;第一次摔下樹,摔的,還是這一棵;第一次往樹身上刻劃身高量痕,刻的,依舊是這一棵。
仔細想想,他照看花圃時,是不是總漏掉這棵柏樹?
畢竟花草嬌女敕,須細心對待,大樹嘛……給人茁壯堅實的感覺,偶爾舀水澆澆,就算了事了。
三少爺有些心虛,不太敢看柏樹精,即便已經把人好聲好氣請進屋里,遞上干淨布巾供他擦拭手臉,仍滿腦子想著自己童年惡行︰包括在樹上刻字涂鴉、硬綁秋千蕩呀蕩、上竄下跳還踩斷人家一根枝椏呀呀呀——
替柏樹精斟熱茶時,三少爺又糾結了。
該不該把熱茶換成花肥?
倒是柏樹精執起杯,往唇間送,似乎茶太燙,他抿了一下就不喝,開始往杯中吹氣。
杯面茶湯微漣漪,芳香裊裊,氤氳那張長睫輕斂的美好側顏。
「那個……你被狂風折斷了樹枝,是不是很痛啊,要不要我拿藥給你搽搽……」
「痛倒是還好,就像扯掉一綹發絲而已,我習慣了,當年也不是沒被人踩斷過。」柏樹精不以為意一笑,笑中隱喻極深,笑得三少爺胸口一緊。
當年也不是沒被人踩斷過,那個「人」是誰?是他呀!
他居然記得他兒時的犯行!三少爺感覺腿有些軟,怕柏樹精下一句就是要找他算帳,你斷我一根枝,我挫你一根骨!
「我真不是故意的,小時候頑皮嘛……」三少爺企圖解釋,但口氣很虛,很想大聲喊︰當年我只是個孩子呀?
「踩斷分椏倒是小事,樹身上被刻了痕,才真的叫疼,要知道,樹若無皮,必死無疑,一刀刀劃進韌皮,嘖嘖嘖……」不知有意無意,柏樹精撩開了襟口,取了布巾,擦拭脖頸水濕。
隨布巾沒入衣領之下,三少爺看見幾字歪歪斜斜、童女敕幼稚(簡單來說就是丑),寫著「董承先到此一游……」。
他真想搧自己幾耳光,干麼把罪證兼犯嫌兼姓名全刻在人家身上呀?!
可憐那一片凝脂肌膚,明明無瑕如玉,就這樣被一個小屁孩給毀了!
幸好不是留在臉上,否則換作是他,想將凶嫌挫骨揚灰的心情都有了!
三少爺已經不敢說話了,用著無比歉疚的小眼神,看向柏樹精。
「我沒怪你,若真要怪,我也不會救你兩次。」一次,是三少爺童年摔下樹時,是他托護住他;一次,就在剛才前不久。
「謝謝柏大仙寬大為懷!」三少爺忙道謝,不由得諂媚,用每回對付兩位兄長的一千零一招,笑臉加上甜孜孜的語調,一向無往不利,兄長們很吃這套。
「我哪是什麼大仙,就是棵小柏樹精,離仙還遠著呢。」柏樹精托著腮,淺笑,一側長發拂垂而下,落在他微揚的唇角,勝卻一幅畫作美麗。
「要多久才能成仙?」
「我嘛……大概還要幾百年吧。」
幾百年,人類的族譜不知得添上幾冊了。
「君陽,我有生之年,柏大仙就由我來看顧了,然後我會交代我的子子孫孫,繼續看顧你下去,讓你在董府安安穩穩,直至修成正果!」三少爺很豪氣,總覺得自己在人家樹身上搞破壞,有責任好好彌補彌補,才是真漢子。
柏樹精先是一怔,喉間本有一句「我哪需要你看顧?你別來勞煩我看顧你就好」,不知怎地,竟不想讓它離口,他又是輕笑,額點螓首,風姿優雅著只回了︰「好呀。」
聲嗓淺得宛若吟誦詩詞一闋。
那聲「好呀」,成為兩人誓言,三少爺極為遵守,將柏樹看顧得無微不至、親力親為。
爾後,府中奴僕時常可見,三少爺對著柏樹自言自語,說著說著還會笑。
更可怕的,他為柏樹澆水時,總會問「好喝嗎?夠不夠?要不要再多一些?」
冬季里,他怕樹冷,給柏樹圍上毛裘……
為此,大少爺百忙中撥了空,關懷寶貝三弟,就怕三弟在府中悶出病來,建議他有空去外頭蹓蹓,胡亂揮霍個數百兩哥哥是允的,保證絕不罵他……
結果三少爺一領到銀票,先跑去柏樹下,仰頭向上望,很認真對空商討起來︰「要不,我給你買棵雌柏樹,種在一塊,讓你有個伴?可是我分不出來雌雄耶……是說,樹有公母之別嗎?要看哪個部位?」口氣一整個謹慎,不帶半分玩笑,一旁掃地家僕听見,不由心想︰三少爺這是瘋了吧……
而對柏樹精來說,這名自小看到大的人類,真真有趣,心性一如往昔,純粹干淨。
他並未告訴他,當年頑皮在他樹身上刻字的孩子,被純刀誤傷的一滴血,落入樹身傷口,讓時逢修煉困境的他,得以突破,飛快精進,遠較其余同伴更快化出人形。
算起來,三少爺有恩于他,而這個恩,勉強能抵掉他胡刻在他身上,那句到此一游的罪過——柏樹精閑坐樹梢,噙笑想著。三少爺仍滔滔不絕,與他商討銀票如何花掉才好。
有這位三少爺相伴的時日,應當不會太無聊。
豈知,安逸生活,竟不過短暫三年。
早上出門前,開開心心過來模他樹身的少年郎,聲嗓帶笑的那一句「林師傅說他調配出很好的花肥,我去給你搶一大袋回來,你再嘗嘗合不合胃口」,言猶在耳,歡天喜地出門的他,再回來,已是一具冰冷尸體。
世事無常,明天與意外,說不準哪個先到。
听說,他是在林師傅的園圃中,被毒蛇晈了,毒性發作得太快,送到醫館時便沒了呼吸。
失去一個人,原來如此容易。
他不是沒想過,人類脆弱,比他早走是必然的。
他也知道,總有一日,他會親眼目送他的離世。
也許是當他白發蒼蒼、滿臉風霜皺紋,無法頑皮爬上樹,與他並肩同坐枝椏;也許是當他兒孫滿堂,膝下承歡,他細數歷歷往事,同他閑話家常聊孩子,再靜靜地,安詳合目……
萬萬不該是現在,尚如此美好的璀燦人生!
柏樹精一時有些懵。
直至看著府邸中,慌張奔走的人群、嗚咽哭泣的奴僕,亂成一鍋粥的忙亂,他才真正意識到,那位三少爺,再也不會立于樹下,仰著臉,總是滿面光采,嘰嘰喳喳跟他說話,喊他柏大仙了……
胸口微疼。
尤其是刻有「董承先到此一游」的那一部分,似被火灼燒著,就正巧落在心窩處,疼著疼著,轉化成難以忍受的劇痛——
柏樹精像是突然驚醒,瞬間動作起來。
發了瘋似的奔入靈堂,將冰冷尸首緊摟入懷。
不只尸首,他用盡方式,藏匿他的魂魄,柏樹精並非強悍的千年老妖,抗衡不了勾魂鬼差,他只能帶著那縷魂魄東躲西避,不容誰來搶走……
輾輾轉轉、兜兜繞繞,數不清的年歲過去,柏樹精的執念,從未消散及日復一日深植。
直至他偏離仙途,終成魔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