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魑魅魍魎修理屋,營業中 第七章 靈魂縫補

柏君意的聲嗓,像來自極遙遠的地方,縹縹緲緲,喟嘆一般,說著一段故事。

杜清曉很努力想細听,可是完全力不從心,一股睡意強烈侵襲。

她喝醉了嗎?因為一杯調酒?

她酒量沒糟到這種地步吧……難道,酒被動了手腳?!

他講故事的用詞……好像古代劇,什麼少爺什麼府邸,她听得含含糊糊,眼皮沉重到睜不開,腦海中卻有好多奇怪景況,播放電影情節一樣,讓她身歷其境。

那一棵因被細心照料,長得異常碩大的柏樹,枝繁葉茂,翠綠青青。

以及樹下乘著涼,手執一柄風雅墨字扇,招搖幾許清風,發鬢輕曳的俊秀少年,葉梢細碎落下的燦光,濡染他周身,很是耀目。

少年太眼熟了,正是她在畫上見過的同一位。

杜清曉試圖強打精神,他剛說到魔怔……然後呢?還又說了什麼……

呀,魔怔後的柏樹精,企圖藏起死者魂魄,所以用了險招……是哪種險招?

她听不清楚,只感覺身體中有什麼東西,正被抽離,很難受,很可怕,腦袋發脹,意識渙散。

明明閉著雙眼,卻能看見柏君意仍是嘴角帶笑,右手在她面前收緊,似乎正握著一團白蒙蒙的煙霧,他微施勁,要將它由她體內拉出。

那是什麼……

杜清曉並不知道,也不懂為何自己身體里有那玩意兒,既不是內髒,也不是皮肉……可是一扯就痛,撕心裂肺的痛。

似乎察覺到阻礙,柏君意笑顏微頓,眸光搜尋著阻礙從哪邊來,最後,落定在她腳踝上。

「你不是說,你與歐陽先生不熟?那你身上怎會有他的——」

杜清曉已經听不到他後半段話,她痛昏過去了。

無法判斷失去意識多久,待她迷迷糊糊感覺到周遭動靜,是由一股香氣竄入鼻腔開始。

好香……

好熟悉的香味,她在哪里聞過呢?

思緒慢了很多拍,等她終于回想起來,實際已經是半小時的事。

她先前撞見佳穎鬼魂時,嚇得不輕,歐陽修就是點這種香給她聞,用來安撫她情緒。

她很喜歡這樣清冽干淨的味道,所以一直沒忘……

她花費一番氣力,終于睜開雙眼。

映入視線的光景,一時扭曲旋轉,所有東西都在搖晃,比暈船更令人難受。

她又重新閉上眼,細細喘著氣。

又過了好一會兒,她再度重試。

這次情況好一點點,勉強從扭曲旋轉中,看清自己不是在「留月軒」酒吧,但這又是哪兒……

她反應遲緩,用掉五分鐘才找到答案——

全景山水圖,雲海,山稜,一望無際。

歐陽修的二樓臥室?

她為什麼會在這里?

杜清曉以為自己下一秒是從床上彈坐起來,但很顯然,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的她,想彈也力不從心。

本來運轉極慢的思考能力,突然一整個飛快活動,曾經听過的一字一句,啪啪刷滿她腦中彈幕。

『很晚了,快回去,沒事別再來我這里,樂透獎金我也不要,你自己花掉,不知道要買什麼就全替它買狗糧。』

『別再來了。』

『我……打擾到你了嗎?』

不知道是哪句話戳到她痛處,四肢虛軟的她竟然成功起身,身體搖搖晃晃想下床。

他叫她別再來了,她記得的,所以連靠近他家街口都盡量避免。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里,是不是她處于半昏半醒狀態,又本能跑來麻煩他?

每次一遇事,她怎麼老是第一個想起他,這種對他莫名其妙的依賴心,太不可取了……

她得盡快走……不要等他開口趕她。

可是強撐起來的爆發力,終究只是曇花一現,走沒幾步路,眼前一陣天旋地轉,仿佛一圈圈漩渦攪亂,而她就困在漩渦中心處,根本無力掙月兌,雙腿一軟,直往紅木地板墜下——

她被一把撈住,重新塞回床上。

「躺好,別亂動。」撈她的人,自然是歐陽修。

杜清曉腦袋運作跟不上他說話速度,明明只有少少五字,說得也不快,她都耗費好幾秒消化。

「我不是故意又來找你……我馬上走……」

她以為自己很流利開口,直到耳朵听見那斷斷續續、一字字拖拖拉拉、要吐不吐的聲音,才知道這一句話說完,足足耗掉一分鐘。

他用了一根食指,輕易把她按躺回去,壓制她的蠢動。

「不是你來找我,是我找到你。你現在需要好好睡一覺,有什麼話,睡醒再說。」

見她仍張著眼,直勾勾看向他,眼底全是迷茫,似乎還沒理解他的語意,他索性一掌捂住她的眼楮,強硬逼她閉上。

杜清曉本來就精神萎靡,視線被遮蓋掉,床鋪又柔軟,待在有他的地方又心安,她幾乎是立刻睡去。

在睡著之前,感覺他手指抵近她唇心,喂她吃下一顆糖。

小小的,甜甜的,舌尖漫開的滋味。

雖然到後來,藏在最里頭的苦味溢了出來,但她已經睡著,並沒有太強烈的反應,只有眉間小小一皺。

歐陽修在床邊站了一會,直到她眉宇間恢復平坦,只剩寧馨,他替她掖好被子,才轉身下樓。

樓下那幅畫中人,神色好自責,無顏見人的窩囊樣,半縮在花叢後面,露出小半張臉,眼神不安地望向歐陽修。

歐陽修這表情……是生氣了吧?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柏君意的瘋狂偏執,總有一天會捅出大婁子!

但你大仙誰不好捅,你捅歐陽修罩的人干麼?!這不是嫌樹齡太長、活了太久,自己找死嗎?!

當歐陽修走近時,畫中人突然從花叢後沖至畫前,以猛虎落地式之姿,雙膝利落跪了下去。

「歐陽先生!一切起因全在我!他是為我才干這些蠢事的!我最該負責任,你有氣就沖我來,一把火燒了我,我也沒第二句嗦!請你別怪罪他——」

沒等歐陽修應聲,畫中人又是繼續反省兼求情︰

「若不是為了替我續魂,他也不用鋌而走險,去奪取旁人一成魂魄,我跟他吵過很多次,我不要他犯下這樣的業,可他不听啊,我拿他沒辦法,只能選擇封畫搞自閉,表達無聲抗議,他就是顆木頭腦袋,固執任性,不知變通,想到什麼做什麼……可他不是劣妖,從不傷人性命。」

「被他取走部分魂魄的人,雖無喪命之虞,可是又怎麼算完好無缺?」歐陽修嗓音很冷,卻冷不過他眉目間的森寒。

靈魂受損,輕則,神志混淆、記事不全、反應遲緩;重則,形同痴呆或瘋癲。

畫中人沉默,無法反駁。

柏君意企圖拉扯杜清曉的魂魄時,歐陽修透過系在她踝上的白鬢,感知她遇險。

就算及時趕到,她的靈魂未被取走,但拉扯過程中,造成靈魂撕裂傷,他剛替她縫補修整完,她整個人處在渾噩狀態,動作及反應都遠比正常人慢上許多,像以0.5倍速播放的視頻。

幸好這是愈合過程的小小影響,只要好好調養,靈魂恢復,那些癥狀自然會改善。

若沒有白綁穩她魂魄,結果可就不是這麼容易收拾了。

本以為,讓柏君意誤會也與他的關系,柏君意多少因為忌憚他,而不敢動她。

又想著,把她趕離自己身邊,離越遠越好,少接觸他的世界,她就能更安全,沒料到,還是出了差鍺……

「那個……你把柏君意怎麼了嗎?」畫中人偷瞄歐陽修的表情,不僅瞄到他眼底寒意,就連平日隱藏起來的獠牙都冒出來了,畫中人不得不往壞處想。

面對這種狀態下的歐陽修,柏君意哪能活?!

歐陽修還真沒把柏君意怎麼了。

當時情況緊急,他顧得了杜清曉,顧不了痛扁那只樹精,不過倒是踹了他一腳,也夠他受了。

畫中人沒得到答復,內心忐忑,又怕得不敢問第二遍……

此時,樓上傳出動靜,音量不大,偏偏歐陽修耳朵靈,听得一清二楚。

是她的手機鈴聲。

響了一回掛斷,繼續打來第二通,要是仍無人接听,再打四五六通都有可能。

這麼急促的奪命連環call,不難猜想來電者身分——孫女大半夜沒回家,阿嬤當然著急找人。

再任由手機響下去,就會吵醒杜清曉,歐陽修折返回二樓,從她包包里搜出手機。

歐陽修還沒想好,這通手機接起來時,該如何解釋她在他家這一件事,杜清曉已經迷迷糊糊睜開眼,以為還躺在自家床上,伸手朝枕邊胡亂模索手機。

他按著她的手,飛快在她耳邊交代︰「跟你阿嬤說,你準備在老同學家里住幾天,敘敘舊。」

「啊?」她根本沒听懂,此刻的她,五感和理解力不在同一個層級上。

他沒給她消化時間,一指替她滑開接听鍵,螢幕貼近她耳朵。

她只听見阿嬤在另一端劈哩啪啦數落了好長一串,她像是慢動作播放的影片,嚴重累格中。

歐陽修用嘴形重復,指導她︰「跟你阿嬤說,你準備在老同學家里住幾天,敘敘舊。」

她茫然看著他的嘴形,耳邊又是阿嬤正追問「這麼晚了你為什麼還沒回家」,腦子里呈現一片空白,組織能力尚未恢復,干脆做出一個最省事的舉動——

把手機推給他,翻過身,繼續睡。

歐陽修點點點,試圖把她再翻回來。

要不是怕她剛補好的靈魂不堪折騰,他都想拿出景濤式搖肩法搖醒她,跟她說自己的阿嬤自己解決!

「你跟我阿嬤說就好,讓我睡覺嘛……」杜清曉含糊咕噥,說得極慢,听起來像是沒睡醒的慵懶口氣,更夾雜一絲絲撒嬌意味。

在手機另端的阿嬤听見了,直接腦補完畢,老心髒險些難以承受,不斷喂喂喂說話呀你是誰喂喂喂。

窮途末路,這四字,完美表達了歐陽修的心境。

不,這種做壞事被長輩抓到的錯覺,有另外四字形容﹝抓什麼奸在什麼床﹞,但他不想面對。

歐陽修抹把臉,認命迎戰現實。

杜清曉睡得很熟,完全不知道外界剛剛掀起的一場腥風血雨。

她還作了個夢,一個很干淨、很舒服的夢。

夢境沒有順序,沒有故事情節,只是她躺在一團雪白毛叢里。

白毛叢觸感柔軟似雲,又溫暖舒適,拂在臉腮上,微微撓癢,讓她直發笑,忍不住把面龐埋得更深。

毛叢有著呼吸起伏,也有規律心跳,應該是活物。

可是在夢里,她沒能看見全貌,只知道躺得很安心,半點恐懼也沒有。

這一睡,直接睡掉兩天,虛度四十八小時的空白。

然後,一醒來,等著她的青天霹靂,將她劈得七葷八素。

起因在于她剛睡醒,肚子餓到受不了,一鍋熱呼呼、香噴噴的雞湯就擺在床頭櫃上,她當然是整鍋端起來,窸窸窣窣吃了起來。

一邊啃著軟女敕雞腿,一邊想,這味道真像她阿嬤煮的,好香好好吃……

她吃到滿嘴油光,胃暖了,精神也好了,看見歐陽修拎了個便當上來,她諂媚嘴甜地說︰「你煮的雞湯跟我阿嬤煮的一樣好喝耶。」聲音當然仍是慢動作播放,說得不算流利,仿佛牙牙學語中的孩子,女乃聲女乃氣的。

「那是你阿嬤煮的。」

她一臉呆︰「你家為什麼有我阿嬤的雞湯?」

「你阿嬤叫我去拿的。」

「我阿嬤為什麼要叫你去拿雞湯?」杜清曉現在的反應,就像個充滿疑惑的小小孩,一口一個為什麼,加上口齒不太清晰,說話速度緩慢,讓她看上去鈍鈍憨憨的。

「因為你在這里。」廢話。而他居然還認真回答她每一句廢話。

杜清曉沉默了一下,在腦中組織這幾句邏輯。

她問,他答,很尋常的對話模式,但她覺得哪兒怪怪的、卡卡的,卻還沒想通……

終于——

「我阿嬤知道我在你這里,還讓你拿雞湯過來?!」

對,就是這里不合理!大大不合理!

她阿嬤怎麼可能放任她不趕快滾回去,卻在別人家睡了兩天?!

「我跟你阿嬤報備過了,你要在這里躺滿五日,昨天你阿嬤有來看你,吩咐我好好照顧你。」

他下巴往牆角邊一努,很眼熟的粉紅色小行李箱擱在那,阿嬤特地收拾了數套換洗衣物,供她更換。

「等、等等,你說得太快,讓我思考一下……」杜清曉怎麼覺得自己腦袋瓜好不靈光,有點難運轉,卡卡的。

「我告訴她,我們在交往。」

他突如其來這一句,將她努力運作中的大腦功能,直接炸毀,只能瞠目結舌看著他。

交、交往?!

「也告訴她,你在樓梯摔一跤,又撞到頭了,還撞在舊傷上,醫生特別交代,千萬別挪動你,讓你維持平躺靜養,而我太擔心你,希望能親自照顧你,不假他人之手,否則我沒辦法安心。」

當然得先編造一個合理身分,再來一個合理理由,雙管齊下,讓她順理成章留在他家,靈魂縫補一事不好明說,只能偽造意外事故,說服她阿嬤,于是他想出這樣一套劇本。

而她阿嬤信了,皆大歡喜。

這是串供!這是偽證!杜清曉月復誹聲響亮,但微張的嘴,發不出半點聲音。

她不知道能做什麼表情,更不知道該做什麼表情!

信息量太多太滿,時之間,她跟不上接收速度,整個人依舊遲緩笨鈍,一臉呆樣。

過了好久,才逐漸涌現更多疑惑。

他這樣期騙她阿嬤,之後怎麼收尾圓謊?阿嬤一定會追問交往細節,她又要怎麼瞎編胡扯?

明明就是假的,說越多,破綻也越多,可是真的要逼她說,她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連她都沒弄懂,態勢為何會發展成這一步?

就算是迫于無奈,用交往當幌子實在不太好……

「不要自尋煩惱,那些有的沒有的事,以後遇到再說。便當吃一吃,吃完繼續睡。」睡眠是對靈魂最好的修補良藥。

這是養神豬的標準流程吧……她哀怨地想,但肚子還有些餓,就先乖乖嗑起便當,喂飽她空虛了兩天的五髒廟。

確實比起他口中「有的沒有的事」,她真正想知道的,另有其他。

例如,柏君意到底對她做了什麼?

柏君意想從她身上拿走的東西,又是什麼?

她一直以為柏君意是好人,共事時間雖不長,但他確實是個好老板,很照顧她,她對他完全沒有防備……

她慢慢吃兩口飯,停下咀嚼動作,抬頭問他︰

「柏君意他……跟我說了一個柏樹精和三少爺的故事,那不是他編出來,對不對?他……是故事中的柏樹精?」

「嗯。」反正也瞞不住她,不用替柏君意掩蓋身分。

「他想……讓三少爺,永存不滅?所以把他藏進畫里?」因為反應變慢,她沒辦法同時分心做好兩件事,邊吃飯邊說話的下場,是好幾次都咬到舌頭。

「你不能安安靜靜吃頓飯嗎?」再咬下去,舌頭都快變成配菜了。

「吃飯本來就是要配著閑話家常啊……」什麼食不言、寢不語,老古板觀念,邊吃邊說,飯菜才更香嘛。

「想知道詳細,去問畫里那一只。」

言之有理!杜清曉捧著便當,著急想下樓去和畫軸說話,便當差點打翻在他床上,憑她現在的駑鈍反應,根本來不及搶救,是他迅速托穩她的手,護妥便當,賞她一瞪的同時,舀起一匙飯,堵她的嘴︰

「不是現在。」要也得她吃飽了、睡足了,靈魂修復七八成,他才會放行。

「哦。」她嘴里滿滿,兩腮被白飯塞得鼓脹,只能單字應答。

結果他的「不是現在」,指的竟是兩天後。

她終于獲釋,活動範圍從二樓擴大到一樓。

只是被迫隨時抱著一瓶保溫罐,時不時得喝幾口,幸好里面不是苦藥,像稀釋過的糖水,身為螞蟻人,一天喝上幾大罐一點也不痛苦。

她一下樓,筆直朝掛畫的牆面走過去,動作稱不上利落,還有些緩慢。

畫上畫風已變,三少爺呈現陪罪跪姿,趴伏在她面前,已經跪了好幾天。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三少爺不斷重復這三字。

「呃……有話好好說,你這樣,讓人壓力好大。」杜清曉沒辦法將手伸進畫里去扶他,只能嘴上勸說。

可是三少爺很堅持,雖然不再一口一個對不起,卻沒想過要改變土下座跪姿,仔細去听,還能听見他的抽泣聲。

「你再不起來的話,我就回樓上去。」面對一只向自己下跪的畫像,她有種壽命條瘋狂大減的錯覺,太不舒服了。

畫中三少爺總算甘願坐挺,拿正臉面對她,雙腿仍是跪貼在地上,雙手安分擺放膝間。

那一張年少青春的臉龐,活像偷帶黃色書刊去學校的中學生,正準備接受訓導主任處罰,淒風苦雨,滿面悲痛。

杜清曉拉來一張木凳坐,閑話家常地先開口︰「三少爺?」

三少爺差點又趴下去了︰「我不當三少爺很久了……你叫我承先吧,董承先。」

她和他的交情實在沒好到能直接稱呼,她干脆省略跳過,繼續說下去︰

「柏君意跟我說了些你們的事,不過後頭的部分我剛好暈了,沒听得很仔細……他在你死後,究竟都做了什麼?」

「……他把我尸體偷走,埋在他樹下,我本來想著,這樣也不錯,以身當肥料,養護他茁壯、助他生長,也算是另類的『在一塊』,我是挺知足的,但他不呀……說什麼身死魂離,只有肉身于他沒有意義,他要我『真正』陪著他,所以——」董承先沉默了一會兒,手指在衣擺上絞弄,眼神落寞,聲音也變得更小。

「他撕了自己半身樹皮,打漿抄紙,造出這張水火不侵的極韌紙,又拿百年修為與畫妖交易,為我繪形納魂……」

柏君意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

看著,痛著。

太多了,這樣的代價。

只為他頷首一句「好,我陪你,哪怕只剩魂魄拿我也陪你」的隨口應允,竟要柏君意犧牲至此。

最可怕的是……不夠,遠遠還不夠。

為維持他魂魄不消,柏君意先是耗盡自己妖力,後又從生人身上盜取小部分靈魂;到現在,仍在持續……

董承先越來越懷疑,自己那句「好,我陪你,哪怕只剩魂魄,我也陪你」,到底是一種承諾,還是詛咒?

他覺得夠了,他不想柏君意再這樣下去。

柏君意本來就應該是一棵無煩無惱的樹精,光憑雨露滋養,便能活上幾千年,涼涼坐等成為樹中仙,卻因為他,什麼都沒有了……

杜清曉听完也吃驚了。

她沒想到柏君意居然如此長情,這樣的他,反而讓她氣不起來,也怕不起來。

「所以他那時,是在盜取我的靈魂?」杜清曉回想被柏君意握進掌間的朦朧白煙,原來是靈魂的模樣。

「嗯……」董承先神情蔫蔫的,不太敢看她。

雖然不是他動的手,他卻是最重要的因素(沒有之一),稱得上是共犯。

「他不知道你跟歐陽先生的關系,不然他絕不敢對你出手的……對不起。」過了好一會,董承先又補上這句。

「不、不是你們想的……呃,我意思是,不管我跟歐陽修有沒有關系,他那樣做,很不好啊,路人是無辜,再怎樣也不能隨隨便便把人迷昏,動手偷靈魂吧!」不問而取謂之賊!

況且,這不是偷錢包偷手機之類,報報警能解決的小事!

愛情很偉大,但絕沒有偉大到可以恣意傷害旁人,要別人來付出代價,成就你們的愛情。

「沒有我,他不會這樣胡來……要是我不在了就好——」董承先說沒兩句,又哭趴下去,這次語句中的自責及自我厭惡,滿到溢出來了,字字都不是隨口嗚嗚嗷嗷,而是真心如此認為。

「你先不要這樣,有話好好說嘛……」杜清曉向來不是個安慰人的貨色,腦中語句翻來找去,只挖得出這幾句老詞,貧乏得可憐。

「姑娘!你跟歐陽先生關系好,你幫我求求他,把那東西借我,一切就到此為止了,我一輩子感激你們,下輩子給你們做牛做馬做看門狗……」

她弱弱想反駁︰「我和他真沒有關系好……這也不是重點,呃,你剛說借什麼東西?」

董承先抽抽鼻,回她︰

「天火。」

天火,焚燼世間萬物之火。

天火落,六界沒,是為眾神譴世手段中狠絕之最,無人能在天火熾燃間幸存。

別說是燒一幅畫,即便是柏君意的原身被天火一觸,也直接淪為柴薪,燒個不見殘渣。

杜清曉沒少看小說或電視劇,對這兩字不算陌生,但就算從來沒听過,光從字面來猜,也知道那應該是個了不得的東西,不該像董承先口中「借個打火機用用,等會兒還你」一般容易。

不對……說不定,「天火」還真的是某打火機的品牌名稱。

听到一幅畫想借打火機,杜清曉很本能反應︰

「你……你是想自焚嗎?!」一把火燒了,一了百了?!

「只要把我燒毀,他就再也不用犯錯犯傻了……」董承先悶悶說。

他並非一時沖動,這念頭著早已生根許久。

每每看見柏君意為他盜來旁人靈魂,望著柏君意瘋狂眼神,他就會忍不住……涌現這個想法。

「柏君意現在的狀況,若知你毀于天火之下,他難道不會將所有仇恨發在旁人身上嗎?最後倒霉的是誰?」歐陽修從廚房出來,換了一個新的保溫罐給她,里頭又是滿滿一壺糖水。

而柏君意忌憚歐陽修,當然不會蠢到與他正面交惡,可滿腔怒意無法宣泄,絕對找上最軟的那顆柿子捏。

身為「最後倒霉的是誰」唯一候選人,猶不自覺,正乖乖轉開保溫罐蓋口,小口小口吹涼,慢慢喝著。

董承先望了眼杜清曉,不難想象柏君意用樹藤勒死她的慘況,歐陽修沒說錯,現在的柏君意,確實發起狠來,是會這麼做……

「那我還是自行封畫,死不打開,直到耗完最後一點殘魂,這樣他就誰也不能遷怒了……」董承先最原本的計劃,正是這個。

封了畫,不跟柏君意說話、不接受他渡靈給他,時間一久,他應該就能死全了吧?

他一死,真正的死,柏君意才能解月兌……

「就算封畫,他一樣能強行將旁人靈魂過渡給你,你別忘了,畫著你的這張紙,是他的皮。」歐陽修簡單幾句,打擊董承先的信心。

「那我到底該如何是好?!我就只能眼睜睜看他變成這樣嗎……我不是為了想拖累他才留在他身旁的……」董承先雙手抱頭,神情很痛苦,讓杜清曉瞧了相當不忍心。

「方法不是沒有,只是需要你下狠心,而且……很痛。」過了很久,歐陽修才又說。最後那兩個字,他極難察覺地皺了皺眉心,杜清曉看見了。

「歐陽先生,我連死都不怕了,又怎麼會怕痛呢,求您指點!」董承先朝他一拜。

歐陽修淡淡地,說出他口中的「方法」,一字一字,低沉清淺,語中之意,卻無比殘酷。

杜清曉瞪大雙眼,邊听邊搖頭。

行不通的,這樣太無情、太殘酷了,明明是那麼相愛的一段感情,為什麼只能走向這樣的結尾——

可董承先那張仍帶少年稚氣的臉龐,流露出一股堅毅,與方才嗚嗚咽咽的愛哭鬼模樣,完全不一樣。

董承先彎唇而笑,眼角似乎有淚光閃爍,微微發亮,卻不是因為傷心,而是真真實實、大松口氣的如釋重負。

「多謝歐陽先生告知,這個辦法很好,真的很好……就這麼做吧。」

傍晚左右,天空開始飄雨,稀稀疏疏,像正無聲落淚,為見證一場生離死別。

杜清曉心情很不好,悶悶的,坐進藤椅里,連搖蕩的力氣也沒有,咬著下唇在深思、在等待。

八點一到,歐陽修帶著畫軸上樓,她立刻從藤椅間起身,臉上掛滿擔心,迎向他。

畫軸完整收卷,妥妥系上綁繩,可畫里傳出的啜泣聲,怎麼也掩蓋不住。

她接過畫,把它抱在懷中,像擁摟一個傷心的孩子,無聲安撫,陪著掉眼淚。

除了哭,又能做什麼呢?

無能為力的那一步,跨出去了,沒有後悔藥能吃。

柏君意遺忘了最重要的記憶,遺忘了心上最在乎之人。

遺忘了他是為了什麼,不惜犯下盜魂罪名。

只要遺忘了,就再也沒有執念、沒有瘋魔、沒有為了誰,付出一切在所不辭的決心。

歐陽修這個方法,有效,卻很狠。

他在董承先的畫中,添上一支燻爐,爐里置香,散發淡淡仿似權木味兒,她本來好奇湊近聞,被歐陽修一掌捂住臉,遠遠推開,叫她去旁邊吃五香乖乖。

那香息,再多嗅聞幾口,便會教人連自己是誰全都忘光光。

歐陽修撥了通電話給柏君意,句短字少,叫他來把畫拿回去,否則放火燒了。

為杜清曉靈魂一事,兩人算是結下梁子,打壞了表面關系,柏君意雖然挨過歐陽修一腳,心里有所顧忌,但一提到畫,就算前方有龍潭虎穴等著他,他也會闖一闖。

不過柏君意並沒有遭到其余刁難,很順利將畫帶走。

帶回去之後的事情,即使杜清曉沒有親眼見證,卻也不難想象。

柏君意頭一件事,自然是打開畫軸,仔細檢董承先是否安好。

畫一展,香味浸潤,柏君意只當是在歐陽修那處沾染上的,不會多加懷疑。

當然柏君意更未曾想過,董承先想保護他的念頭,如此堅決,不惜淪為一段縹緲記憶,從柏君意腦中,被抹去,一干二淨。

『方法不是沒有,只是需要你下狠心,而且……很痛。』

如何不痛?

被自己戀人遺忘,從此,他的一顰一笑一嗔一怒,再也不是因為你。

所有的相處點滴,無論苦甜,皆化為虛無泡影,你記得,他遺忘,你與他,從此陌路,任憑痴痴回首,如何顧盼流連,也不會再有一雙深情眼眸,牢牢地、全意地,注視你。

董承先的哭,不夾帶半絲懊悔,就只是……痛。

太痛了。

可是這樣的痛,哪敵換回那高坐枝椏,長腿微微擺蕩、墨色長發飄逸,清風明月中,淺淡閑散的俊美樹精,抬眸一笑,世俗紛雜不沾己身。

換回他的一生無憂。

換回他的慵懶假意。

換回他,不再犯錯,不再執迷,不再魔怔。

哪怕成為與他永無關連的路人。

而少掉柏君意為他強渡靈魂、勉力續魄,董承先等同截斷自己生路。

他將隨著魂魄慢慢散去,最後,成為一幅墨畫,記載他曾存在過的姿容,不會動,不會說話,不會哭泣,不會思考,真正的畫作。

畫里哭聲,漸漸虛弱,想是董承先哭累了,應該睡著了。

杜清曉抱著畫,仍沒松手,自己眼楮鼻子也哭到紅通通的,心疼董承先的際遇。

柏君意為他,不惜冒險逆行。

董先承為他,情願永世遭忘。

這兩方的愛情,都好傻……

「如果有一天,柏君意回想起來……」她聲音啞啞的。柏君意胸口還刻有董承先的名字,難道他不會心中生疑,想一探究竟?說不定他很快能找回記憶。

「以柏君意目前的道行,再加上這幾年,他浪費在畫上的法力耗損,百年內,他都不可能想起什麼。」歐陽修陳述事實。除非柏君意重新再看見這幅畫,才有些許可能,破壞「忘我香」的效用。

而百年後,就算柏君意真能想起,也于事無補。

「明明很相愛,都是為了對方好,為什麼只能有這樣的結果……」她替他們怨嘆老天不公平。

「相愛不相守的例子,隨便一抓就是一大把,他們也不是最慘的。」歐陽修的回答,一樣很冷眼旁觀,說著旁人家務事,不痛不癢一般。

她紅著眼楮瞪他,覺得他好無情,瞪人的神情像只小白兔似的,實在嚇唬不了誰,只會讓人想往她腦袋上狠揉。

歐陽修忍住指間莫名發癢,不做動作,她還持續用那表情在瞪他,他索性轉身背對她,拿起一本書隨手翻動,淡淡補一句︰

「過陣子,我在畫里加上一棵柏樹。」

她知道歐陽修的意思是——過陣子,董承先變成墨畫的那時候。

那股難以言明的酸澀,重新涌上杜清曉喉間,她沉默了稍久,才動手抹掉眼淚。

「嗯。」她代替董承先應答,心里清楚,董承先會很開心的。

還能以另外一種形式相伴,這一次,誰也不能再分離他們。

于畫中,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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