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嫁緣 第五章
果不其然,未到傍晚,邢炎昊已經回到府內。眾人若無其事地迎接,就跟往常少爺回來一般,態度並無二致。
邢炎昊回來後第一件事就是到老夫人牌位前合掌,行完默禱後,才與娘親坐下說話。
「昊兒,這回是刮了什麼風,這麼快又回來了?」
「我回來您不高興?」他笑。
「說那什麼話。只是覺得稀奇,你平時老說事情多,要你多留幾日都難,這回反常,莫不是有什麼事兒?」
「當然是有事兒的。娘生辰就是最大的事兒,頂頂重要,當然要回來。」
「你就是這麼油嘴滑舌,每每惹我生氣了,就淨說些甜言蜜語哄我,以為這樣我就不會跟你計較了嗎!」
邢炎昊只是笑,他知道對娘親說些好听話是最受用的,哪次不是百試百靈百應。在外,他對任何女人都不會太費心思去討好,唯獨對娘親會特別用了心,因為他無法日日陪在她身邊盡孝,那麼至少回來時總要讓她開心點。
這回為了娶媳婦兒的事與娘親鬧了這麼大一場脾氣,事後更是得好好安撫。孝順是一回事,愚孝又是另一回事,他尊重娘親,卻不代表他就會萬事都听娘親的安排。
不過娘親終歸是娘親,就算母子倆有什麼不愉快,好好哄哄她,當娘的總是很快就會原諒兒子了。
用另一個角度來看,對于操控人,他可是第一把好手。在他之下的,直接命令,領導管人;在他之上的,他也有辦法讓他們不知不覺間順著他的意去行事。
「娘,明日我們出去走走吧。看看風景,上街市買買東西、透透氣,您老窩在家里頭也是不好。」
「你又知道我老窩在家了?你不在的時候我可是想上哪兒就上哪兒的,自由自在,誰管得了我。」
「是。但是跟不同的人出去逛,感覺總是不同的。不如這樣說吧,是我想出去逛逛,請娘陪陪孩兒好嗎?」邢炎昊淡淡地順著娘的意說,他知道娘其實是想出去的。
那一夜,邢夫人把容兒叫到房里來,挑了好些衣裳出來,搭在身上比來比去,頻頻問她的意見︰「明日要與昊兒出去,穿哪套好?老夫人過去還未百日,不能穿紅的……那這套呢?會不會太花稍?還是淺色點好了……」
杜映容看邢夫人喜上眉梢的模樣,不禁掩嘴輕笑。
「你笑什麼?」
「沒事兒,只是覺得夫人與少爺母子倆的感情真好,令人羨慕。像少爺這麼體貼的兒子很少見呢。哪像我家的兄弟,總是嫌我娘羅嗦,更別提會記得娘的生辰了。」杜映容說的都是真的。
邢夫人臉上盡顯得意。「昊兒也是會嫌我羅嗦的,且老是不听話,可偏偏就是那張嘴巴甜,讓人要氣也氣不了太久,盡著了他的道兒。」
「這或許是少爺向娘親撒嬌的一種方式也說不定呢,他也是在討您歡心啊。」
「他要是真想讓我高興,就趕快娶妻生子,讓我早點安心。要是有可愛的小孫子陪我,我才沒空閑理他呢……」說到這兒,邢夫人才驚覺自己失言。
杜映容垂下眼睫,沒有顯露太多情緒,只是專心疊著夫人翻箱倒櫃出來的衣裳。她知道少爺總有一日會再新娶一房妻室,而她……就是一個丫鬟罷了。
「容兒,別往心里去,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將來若是有緣分……若是你想要的話,我可以幫你安排一門親事。」
「不了,夫人,我並不想再嫁,無需替我費心。有朝一日少夫人進來時,我也會盡心侍候的。」
邢夫人嘆了口氣,心想︰『容兒這孩子真是乖巧懂事,可偏偏造化弄人……』
翌日,邢炎昊與邢夫人帶著幾個隨從丫鬟,出門去了。
這一走,整個邢府里的人可開心了。大人不在家,下人們可光明正大偷得半日閑。
府內難得有放肆的鬧笑聲,丫鬟們或在庭院里畫地跳格子或玩翻花繩,家丁長工們相約出去外頭偷喝幾杯小酒,僕婦們聚著東家長西家短的絮聒,連符嬤嬤也趁空睡了個長一點的午覺。
其實邢夫人私下曾對杜映容說過,他們不在時,府里的人可以放松點,想做什麼都可以,只要別逾矩就好。
杜映容把該做的事做完後,實在也閑了,于是拿出從家里帶來的琵琶,來到後院的穿廊,擺張凳子,倚著窗欞。
這兒是她不經意間發現的好地方。也許是穿廊的結構使然,坐在這兒,涼風習習非常舒服,加上院子邊兒種了幾棵紫藤蘿,枝枒長長地伸展纏繞,花穗沿著屋檐垂下,風吹波動,十分詩意盎然。
後院的角落處就是公雞的小木屋,她撥了一下琴弦試音,笑著對公雞說︰「九哥,我彈琵琶給你听。平常都是彈給夫人听,今日你可有耳福了。」
說完便輕輕撥弄出悠然弦音,隨意彈奏起來。以往常彈的那些曲子她閉著眼楮都不會撥錯弦,漸漸地,便覺意懶,于是開始隨意撥弄,自己編作曲調,並且低聲哼起「琵琶行」的詞兒……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尋聲暗問彈者誰,琵琶聲停欲語遲……」
哼唱詞兒只有她自己听得到,但琵琶錚錚鏦鏦的樂音則遠揚到在前院嬉戲的丫鬟們都可听聞到,她們互視而笑。
「容兒在彈琵琶,看樣子她今日心情很好。」
「好像跟平日彈給夫人听的不大一樣,這是新曲兒嗎?」
「真好听,容兒真不愧是千金小姐出身。」
丫鬟們繼續嬉戲,不久,外頭有人回來了。
「一定是家丁們回來了。」右兒蹦蹦跳跳地跑去開門,邊開還邊笑說︰「拜托你們順便帶回來的糖纏有沒有記得買呀?」
結果一看竟是少爺與夫人,右兒臉色瞬間綠了,馬上低頭賠罪︰「夫人、少爺,冒犯了!對不起,請饒恕。」她沒想到他們會這麼早回來。
邢炎昊根本不理右兒,因為他被那若有似無的琵琶聲給吸引住了……是誰在彈琵琶?他怎麼不知道邢府里有人會彈琵琶?他循著琵琶聲找去。他身後跟著一串人,包含邢夫人,個個急得跳腳,卻沒辦法阻止他。
他循聲走到後院穿廊,遠遠地就看到紫藤蘿飄逸花穗下,有一抹縴縴麗影坐在窗欞邊,低頭專心彈著琵琶。
他記得她好像是……上回在繡房桌底下揪出來的丫鬟,喚什麼名字來著?他思索了一下,想起來了,是容兒。
他停住腳步,靜定佇立著听她彈奏。眼前的畫面如詩如畫,更有悅耳的琵琶樂音作陪,他不想打破這美好的一刻。
此時的她看起來幽而不怨,有如琵琶音珠落玉盤,氣性優美如蘭,才學如花芬芳,那是一種沉靜中帶著幾分柔弱,莫名地惹人憐惜。
跟在他後頭的人見他沒有發作,也就安靜地在一旁等著他的下一步。
一曲彈畢,他竟然看到她好像在抹淚?心下很是納悶,為何?
杜映容吟唱了幾次琵琶行,愈吟唱就愈覺得悲傷。雖然境遇不盡相同,但似乎觸動了自己內心的「棄婦」,故而一時感時濺淚。
靜下心之後想想時候不早了,不該再彈了,才剛站起來,一偏頭就看到少爺站在那兒,一雙深眸若有所思地直盯著她。
她心下一慌!『慘了!我偷懶被看到了!』反射性地她轉身就想逃,抱著琵琶,拔足往反方向狂奔。
看到她跑,邢炎昊油然升起一股憤怒。『這小娘子又想避開我了!豈有此理!』他立即追上去。
以他的長腿快腳,杜映容一雙蓮足豈能跑得過他,因此很快就被他追上了,他抓住她的手,喝道︰「不許跑!你為何要躲著我?」
後面跟著追上來的邢夫人一行人急忙要幫容兒解圍。
「昊兒!你不要為難容兒……」
邢炎昊不理娘親,只顧著質問容兒。「說!你做了什麼虧心事?為何要逃?」
杜映容很是害怕,但也深知自己跑不了。「……我只是心虛……」
「心虛什麼?!」他怒喝,這女人果然有鬼!
「……我、我偷懶……對不起,少爺,我趁你們外出時,沒干活兒……我以後不敢了,請饒我一次。」這是她唯一能想出來的借口。
他听了,不知怎地怒火竟似平空被潑了水般,發作不起來了,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偷懶之心人皆有之,並不是什麼十惡不赦的大罪,若是過度苛責,倒像自己是個沒器量的主子。
但他仍是故意高聲罵道︰「新丫鬟就懂得偷懶,好大的膽子!」
其實他並沒有那麼生氣,只是做做樣子而已。不過他的這句話倒是讓那些剛剛還在玩鬧的丫鬟們听了腳底發涼。
「我錯了,我該死,求少爺原諒……」杜映容不斷重復地罵自己並祈求原諒。
「昊兒,好了,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邢夫人幫著緩頰。
邢炎昊顯然已經對她起了好奇。確實,他有很多事想問清楚,自然沒那麼容易就放過她。「過來,我要好好盤問你。」
他拉著她不放手,直直走向花廳,後面一群人的心又提到喉嚨口了。
為了不讓娘親干擾他問話,因此他把所有人關在門外,花廳里只留他與容兒。他一臉嚴厲、不容干涉的神色,也讓邢夫人說不出什麼理由阻擋,只能在心里祈求上天幫容兒度過這一關。
廳堂上,邢炎昊坐在太師椅上,杜映容垂首站在他面前,大有縣太爺升堂問審犯婦的態勢。
「你區區一個丫鬟,為何會彈琵琶?師承何人?」
「我沒有師傅,是我娘教的,我所會的一切都是娘教我的。」
「這琵琶看起來價值不菲,是哪兒來的?」
「是我娘給我的,它是我娘的嫁妝,是我擁有的物事里最值錢的。」她說著就心酸起來,眼眶泛紅。
「你娘何以有能力擁有這麼好的琵琶?」
「我娘當年是名門閨秀,下嫁我爹以後,日子不好過,所以一些值錢的陪嫁全都被我爹一一變賣了,最後只剩這把琵琶,它對我而言真的很重要。」
「你為何會到邢府來?」
「……家中沒米下鍋了……」這樣說,並不算說謊,她只是沒說出她是賣身換聘金而已。
他原本還想問她那出身名門的娘,為何會嫁給一個需要變賣妻子嫁妝才能過活的爹。
但念頭一轉。其實這也不是什麼稀奇事,自古即常發生──有些富貴人家的閨女就是會不顧一切地嫁給窮小子,或是憑一股沖動即傻傻地為愛與情人私奔,而通常最後都沒什麼好結局。
想來她的父母就是這樣吧。她之所以帶著琵琶來當丫鬟,應該是擔心那把琵琶若是放在家里,遲早會被不中用的爹拿去賣掉。
他暗忖︰『若再刨根究底地問下去,似乎太過了,窮苦人家總會有一些不堪的過往,盤清了她的祖宗八代又如何,只是剜開人家不願想起的傷口罷了,還是留點尊嚴給她吧。』
看著她那雙明眸因委屈而閃著淚光,他心頭閃過一絲不舍。
「以後看到我不許躲。」他命令。
「是。」
沉默半響,他唇邊悄然勾起一抹別有意圖的笑。「日後我若回邢府,你就專司侍候我。」
「是。」她答聲之後,細想了下……嗯?不對啊!「少、少爺,侍候您的事還是交給其他前輩吧,我只是個新人,笨手笨腳的,肯定做不好……」
「所以才需要訓練。要訓練就要待在最嚴格的人底下才進步得快。」
杜映容看著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心想︰『少爺看起來不像在開玩笑啊,言下之意,那個最嚴格的人,就是在說他自己吧。』
「就這麼定了,從今日開始。」
「什麼!?」她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邢炎昊滿意地推門出去,外頭的人目送少爺走遠後,齊齊轉頭看著容兒,眼里全是擔心、關懷。
邢夫人壓低聲音問︰「露餡了嗎?」
見她搖頭,大伙兒全松了一口氣。
「可是少爺要我從今日起專司服侍他。且日後只要他回來,都要我去服侍他。」她再道。
大伙兒倒抽一口氣。
「夫人,少爺一定是對我還未完全釋疑,所以才要把我安放在他身邊,以便就近監視。」她好擔心好擔心!
「容兒,別擔心,不用怕,你沒做什麼虧心事,昊兒刁難不到你的。只要少說多做,謹慎行事便可,其他丫鬟們都會伺機幫你的。」
正當一群人窸窸窣窣悄聲安慰容兒幫她打氣時,邢炎昊叫人了。
「容兒!」
「是!」她馬上高聲回應,並小跑步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