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師糊口養包子 第四章 交代身後事
自從殷晚棠吐血昏厥,身體情況每況愈下,時醒時睡的,蒼白的臉色再沒有紅潤過,幾乎到了藥湯不進的地步,還要周嬤嬤用蘆葦管一點一滴的喂進去。
雪雁早已哭紅了雙眼,自從小公子離開,長公主就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精氣神,她有種不祥的預感,只要再一點小小的打擊,長公主真的就會離開人世了……
在顧萱懷離開後的第五日,兩進小院的門又被敲響了。
由于雪雁的模樣實在不好見人,周嬤嬤只能振作起精神,來到大門前拒客。
這時候不管是誰都不適合進門,然而當周嬤嬤看清門外的人究竟是誰後,直接就給跪了。
「奴婢叩見陛下。」周嬤嬤行了一個大禮。
順天帝微服來到這個地方,一見這小院的破舊就有些氣不平,再看到以前服侍母後的周嬤嬤真的在這里,一身的樸素簡陋,心中的擔憂焦慮以及怒火就再也掩不住了。
他別過頭,朝著後面的內侍說道︰「將李盛給朕押進來,跪著進門,再叩頭向阿棠謝罪。」
李公公做完皇陵的清明法事後,他無事一身輕,又由殷晚棠那里得到一大筆銀兩,原本正舒適地享用著宮里賜給皇女的御膳,想不到兩個侍衛突然闖進門就把他給綁了。
原本他還破口大罵,但見到下令綁他的人竟是順天帝時,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他只能伏低做小,哭哭啼啼的懇求饒恕,順天帝叫他跪就跪、爬就爬,可憐兮兮的進到了大門內。
周嬤嬤見他那模樣,欲言又止。
順天帝便道︰「周嬤嬤,你有什麼要說的?」
周嬤嬤瞪著李公公悲憤地道︰「皇女曾說,下次李公公再來,要用棍子將他打出去!」
順天帝冷聲道︰「听到了嗎?可別打死了。」
也就是說,打得半死就可以。
侍衛們相當機伶地直接將身上的配刀拿起,連著刀鞘狠狠的打在了李公公身上,打得他皮開肉綻,哀叫連連,破鑼嗓子只怕十里地外都能听見。
直打到順天帝覺得看了礙眼,才說道︰「周嬤嬤,你去問阿棠打夠了嗎?這老家伙一條爛命,就這樣死了太便宜他,得讓他多吃點苦頭才行。」
周嬤嬤聞言鼻頭一酸。「陛下,皇女……皇女只怕無法回答陛下的問題。」
順天帝臉色微變。「她怎麼了?」
周嬤嬤又是一跪。「皇女身體不好,從小公子被顧大人帶走那日,皇女便倒下了,意識已經模糊,到現在都還起不來……」
順天帝早知道殷晚棠生了一個兒子,才會被李公公威脅至今,也知道顧延知會帶走那孩子,卻沒想到這母子分離會給殷晚棠帶來致命性的打擊,居然嚴重到了不省人事的地步!
「帶朕去看看!」他厲聲道。
周嬤嬤連忙領路,很快地帶著順天帝到了後進的院子里,一看這小院連內進都是一副農家小院的寒酸,順天帝心更酸了。
直到他進了主臥室,見到病榻上那瘦骨嶙峋的殷晚棠,即使自認心如鐵石的帝王也不由紅了眼眶。
「朕帶了太醫院的陳院使,讓陳院使看看。」順天帝此時很慶幸自己听進了顧延知的話,帶了個太醫來,還是醫術最高明的太醫。
雖然他光是這麼看也覺得殷晚棠的情況只怕藥石罔效。
屋里一陣極為緊繃的寧靜後,就連陳院使抬起殷晚棠的皓腕那幾不可聞的聲音都顯得怵目驚心。
每個人都屏著氣息等待最後的結果,直到陳院使一臉凝重地放下了給殷晚棠把脈的手,眾人那口氣還是堵在心里,紆發不得。
陳院使恭敬地向順天帝一揖,而後遲疑道︰「皇女此為嚴重血虛之癥,多發于女子,思慮過度,內傷勞倦,脾虛胃弱,生理不調,致氣血生化不足。而皇女的情況又有些不同,她血虛的情況持續多年,身體衰退得厲害,正常的情況應該支持不了這麼久,可能是吃了什麼靈丹妙藥……」
順天帝看向周嬤嬤。
周嬤嬤哽咽地道︰「皇女一直吃著一帖游方郎中留下的藥方吊命,只是那藥方有些藥材如人蔘、雪蓮、鹿茸、何首烏……等較為昂貴,皇女負擔不起,便賣畫維生,所得銀兩又幾乎都被李公公那狗賊索要去了,因此生活才會過得如此拮據……」
說話的同時,周嬤嬤已將藥方遞給了陳院使。
陳院使一看,沉吟了一會兒之後突然渾身僵硬,倒抽口氣道︰「難怪……難怪,難怪皇女血虛之癥如此嚴重!」他臉色相當沉重地向順天帝道︰「稟陛下,觀此藥方,臣可斷定,皇女血虛如此嚴重應是因為蠱毒!」
「蠱毒!」順天帝黑了臉,沒有人比他更痛恨這兩個字。
「是,而且很可能就是當初駙馬顧大人所中的合情蠱!蠱蟲在體內吸食皇女精血,導致她長期血虛,這服藥方上的大藥其實也就補了蠱蟲,讓皇女的精血不被消耗得那麼快,一但停藥,必死無疑。」
因著當初順天帝差點中蠱,陳院使可是對合情蠱有相當的研究。「當初駙馬爺中了合情蠱卻不藥而癒,臣總覺得奇怪,對此又鑽研許久,才發現合情蠱由南蠻七星草可解,搭配其他藥材及巫女咒術能引出蠱蟲。但七星草極為罕見,在南蠻被稱為仙草,又需新鮮入藥,駙馬爺當初人可是沒出過京,除非……除非男女,蠱毒能由男方傳至女方身上!」
順天帝震驚地瞪大眼,腦中思路飛快地轉動著,突然驚道︰「朕明白了!朕明白了!阿棠定然是犧牲自己救了顧延知啊!難怪她一直吵著要和離,朕當時居然想不透,還以為她是惡意拋棄了顧延知!」
他跌坐在床沿,輕輕拉住了殷晚棠的手,忍不住熱淚盈眶。「你怎麼這麼傻呢?你怎麼這麼傻?」
被他牽著的人兒,縴細的手突然一動,然後細細碎碎的聲音由床榻上傳來。
「皇兄別罵,阿棠不傻的……」
「你醒了?」順天帝又驚又喜地看見殷晚棠睜開了眼,但她那迷離的眼神絕對不是好轉的跡象,又讓他的心擰了起來。
殷晚棠雖然很想集中精神,但腦袋沉重的感覺一直逼著她再閉上眼,最後她只能用盡力氣,氣若游絲地說道︰「顧……顧大人乃國之股肱,不能中蠱毒受人控制……阿棠雖身為長公主,卻尸位素餐,中毒沒關系的……」
回想過去的明珠長公主殷晚棠,風華無雙,天真爛漫,被太後及順天帝捧在手掌心上,偏偏她見了一次新科狀元顧延知竟是芳心暗許,朝思暮想。
不過這也就是長公主的一廂情願,並未明言強求,卻被太後看了出來,不管不顧直接下了懿旨賜婚。
新科狀元顧延知才華洋溢,十年寒窗一朝及第,正滿月復熱血準備在官場大顯身手,若尚了公主便斷去官途,自是非常不願,而這也造就了一段孽緣。
長公主與狀元郎的姻緣並不順隧,只持續了短短一年,顧延知代順天帝中了合情蠱,肯定就是殷晚棠用之法將蠱毒引到自己身上,所以她那孩子怎麼來的也能解釋得通了。
和離,可能也是因為知道自己必死,不想讓尚公主的顧延知日後再也做不了官,所以主動離開他。
殷晚棠半夢半醒說的話簡直讓順天帝悲不自勝。
他與母後對明珠長公主,那是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她卻自認朽木枯珠,百無一用,拿自己的身體去救顧延知,這分明是愛到了極致。
順天帝咽下喉頭的酸意,心痛如絞地道︰「朕少了顧延知,固然是少了一個得力臂膀,但朕少了你,卻是少了一個血脈至親啊!你有沒有替朕想過……從母後離世之後,朕只有你一個妹妹了啊!」
「皇兄,對不起,對不起……阿棠其實……一直很想皇兄,只是因為待罪之身,牽掛亦是無法相見……阿棠有在列祖列宗跟前,替皇兄祈福的……」殷晚棠的聲音已經越來越輕了,她很想用力回握順天帝的手,但總覺得自己越飄越遠,就快握不住了。
難得她受到如此錯待,卻毫不怨恨,她的性子真的變了很多。可是順天帝寧可她不要變,因為這都是生活中的苦難磨礪出來的,她一個皇家公主,驕傲任性是應該的,為什麼要承受這些?
她其實沒有錯的。
順天帝苦澀地承認道︰「是朕的錯,朕只要用點心,不被李盛那廝蒙騙,你又如何會受這麼多苦?明明你是這麼善良,保全顧延知也是為了國家大義,卻沒人了解你的付出,朕甚至將你逼到了皇陵……」
「阿棠知道,皇兄……是為了保護我免受京中流言蜚語所擾,才將我遣至皇陵的。」殷晚棠能感覺到眼前的光線越來越暗,她又要回到那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了,她只能把握這短短的幾息時間,說出心里的話。「皇兄,阿棠可能快死了……若是有來生,阿棠不要當公主了!阿棠、阿棠要當皇兄的臣子,這樣才能常常見到皇兄,替皇兄分憂解勞……」
說話,殷晚棠便又昏睡過去。
順天帝駭得直喚道︰「阿棠!阿棠!」
陳院使連忙上前察看,而後長吁一口氣。「陛下,皇女只是睡著了,她的身體極虛,與陛下說這麼多話,已經是透支了。」
周嬤嬤也擦去臉上的淚痕,啞聲道︰「陛下,皇女這陣子都是這樣,時醒時睡的。」
而在場的眾人也都知道,很可能哪一次,殷晚棠睡下去後就再也醒不過來了,一時之間都是悲從中來,滿屋子的人只剩啜泣聲。
順天帝好不容易壓抑下了心頭難過,小心地將妹妹的手放回被中,由床沿站了起來,下定決心一定要想辦法救她,無論付出什麼代價。
而他也要讓顧延知知道,他妹妹現在這一身殘破都是為了誰!
顧延知的母親王氏終于抵達了京城。
曾經在雕梁畫棟的長公主府住過一年多,對京城這八街九陌、軟紅香土早已沒了好奇心,她在半途接到了顧延知的來信,說她竟多了一個孫子,姓顧的,親生的,今年都五歲了,她更是連緬懷舊景的心情都沒有,命人緊趕慢趕,馬車進了阜城門就直接來到了顧府的大門口。
此時大門已經洞開,迎接王氏的到來。
婢女扶王氏下了馬車,顧延知便趨前恭敬地說道︰「娘您一路受累了,孩兒——」
「別廢話了。」王氏一把撥開顧延知,直往府里頭瞧。「你說我有孫子了,在哪兒?我孫子呢?我孫子呢?」
「祖母,我在這里!」
突然一道脆生生的聲音由兩人身下傳來。
王氏低頭一看,一個明眸皓齒、聰明伶俐的孩子正牽著顧延知的手,因為個頭太小,所以方才根本沒有進入王氏的視野。
她一見到這孩子心就化了,怎麼都想不到孫子能長得這麼好,顧延知也算外貌出眾了,但他小時候都沒這孩子漂亮。王氏很不想承認,但顯然這孩子精致的眉眼,也有那明珠長公主的功勞,畢竟明珠長公主再怎麼刁蠻,生得國色天香那是無法否認的。
「乖孩子,你真漂亮真可愛,祖母好喜歡你。」王氏屈身抱了抱顧萱懷,她是很想將孩子整個抱起來,但顧萱懷已經五歲多了,肉乎乎的分量不輕,王氏一把老胃頭可撐不住。
「我也喜歡祖母!」果然就像娘親說的那樣,祖母會喜歡他!顧萱懷不由喜孜孜的,臉蛋兒直磨蹭著王氏撒嬌。
這孩子初見面就不怕生,明晃晃的一張笑臉極其喜人,又這樣黏人,王氏愛極了,便拉來孩子的手,自顧自的牽著他走進門里,沿路問著他的生活起居、興趣愛好,祖孫兩人絲毫不像才剛認識,親熱非常。
被丟在大門口的顧延知,被母親推開的身子才剛站穩,只能搖頭苦笑,吩咐管家安置好王氏的行李還有太原來的下人護衛等,才隨後跟著進了府。
從見到顧萱懷的第一眼起,王氏眼中就只有這個寶貝孫子了,顧萱懷拉她到哪里,她就走到哪里,說什麼都應好,做什麼都說對,這短短幾步路的時間,她已經完全被收服。
不過王氏還沒有徹底昏了頭,她還記得顧萱懷也是明珠長公主的兒子,所以當兩人終于在正堂里落坐時,她連茶也不想喝,只是試探性地問道︰「那個,萱兒啊,你娘……有沒有在你面前提起祖母啊?」
「有啊!萱兒有個祖母,就是娘告訴我的。」顧萱懷老實答道。
「那你娘是怎麼說我的?」王氏不由緊張起來。
她當年那樣討厭明珠長公主,明珠長公主肯定說了自己不少壞話吧……然而顧萱懷的答案卻讓王氏怔愣好半晌。
「娘說祖母很慈祥,一定會很喜歡我很疼我,對我很好。」顧萱懷將王氏面前的茶往她推了推,放到觸手可及之處。「娘要我好好孝敬祖母,祖母旅途受累辛苦,喝口茶啊。」
「她……真的這麼說?」王氏心情復雜,只得盛情難卻的舉起茶杯虛喝一口,掩飾一下臉上古怪的神情。
「真的啊!娘還讓我準備了給你們的見面禮,爹和舅舅的我已送出,只等祖母你來,就可以送給你了。」顧萱懷起床後就听到祖母今日會抵達,早早就把禮物放在堂屋,等了這麼久,自是迫不及待想獻寶。
他小小的身子滑下椅子,來到旁邊的博古架上取來畫卷,又回到桌邊小心翼翼的交給了王氏。「祖母你看看,這是我畫的喔!」
王氏好奇地展開了畫卷,乍然看到竟是自己的畫像,驚喜萬分,但再仔細一看,畫中人那慈眉善目、笑臉迎人的樣子,她忍不住模了模自己的臉,懷疑自己真是這樣的嗎?
「萱兒啊,你沒有見過祖母,是怎麼畫出這幅畫的?」王氏納悶道。
「是娘形容給我听的,她邊說我邊畫,畫錯了就修改,祖母的畫像我們畫了足足三天才畫好啊!」顧萱懷得意地昂起了小臉,簡直可愛得令人受不了。
王氏溫柔地模了模他的臉蛋,親了他一口,語重心長地道︰「畫得很好啊!祖母都不知道自己是這副模樣。」
她以為明珠長公主眼中的她,就算不是凶神惡煞,總該也是尖酸刻薄,想不到長公主竟是隱去了所有不好的部分,只畫出了她的慈祥。
她都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對長公主和善過了,王氏陷入了自我懷疑之中。
顧延知早在屋外將祖孫二人的對話听了個全,很能體會母親的糾結。他邁入正堂,坐到了這對祖孫身旁,先示意顧萱懷帶著婢女,到後頭挑些祖母會喜歡吃的點心來。
待那小小身影離開,他才慢悠悠地對王氏說道︰「娘,當年的我們並沒有了解過長公主,只是一味的反對她、敵視她,但你可知道,她並未記恨于我們,不僅生了萱懷這麼聰明可愛的孩子,還將他教得很好,仁孝純善。」
「難道過去全是我錯了?」王氏有些不服氣。
「不能這麼說,應該是我們雙方都錯了。抱著成見倉促成為一家人,遇到沖突也沒有試著解開誤會,反而放任誤會擴大,最後一發不可收拾。」顧延知自認相當客觀,但訴說起這些過去時,心中依然有著隱約的難受。「長公主因為和離,被奪了長公主之位,驅趕到皇陵里迄今不得回京。她犯的錯已經付出了代價,換來的是孩兒的官途蒸蒸日上……」
而他們的錯,卻沒有受到任何責難。
王氏並不是是非不分的人,否則也不會教出一個狀元郎兒子,她當然听出了顧延知的言下之意,但還是忍不住反駁道︰「那她當初就不該招你做駙馬啊!」
「太後的懿旨,就算是長公主也不能違逆的。」
這也是顧延知和離後才想通的,長公主傾慕他是真,但她並非那種強取豪奪之人,反而是強勢霸道的太後會干出恣意指婚之事一點都不奇怪。
「娘你記不記得,以前長公主刁蠻任性,但也不是沒有好的時候,可是她一變好,太後就會叫她入宮去教導一番,什麼如何壓制駙馬、如何維持長公主的尊嚴等等。等長公主一回來,驕傲的態度就會變本加厲,顯然當初長公主府里的下人全都是太後的眼線,就連長公主的一舉一動,也不見得是她情願的。」
王氏不說話了,因為她也想起來,過去她再怎麼怨長公主,甚至指著長公主的鼻頭喝斥,長公主也只是個紙老虎,罵人都罵不利索,最多還是對她置之不理,但太後可是曾經將她叫到宮中,當眾斥責她不敬皇室,讓她丟了好大的臉。
若不是這樣,她也不至于那樣討厭明珠長公主。
「娘,有機會你該見見現在的長公主,她像是換了一個人,爽朗豁達,風趣親切,如果一開始的長公主就是這個樣子,或許你不會對她那樣反感。」顧延知若有所思地道。王氏定定地看著他,在形容明珠長公主時,他一向冷靜的眼中多了幾許柔和,這令她的心冷了半截。
「延……延知,你為何一直在替長公主說話?難道、難道……」王氏一臉為難,話都說得支吾起來。「……你還想和她復合?」
這會兒換成顧延知沉默了,他竟無法斬釘截鐵的向王氏說一聲不是。
現在的殷晚棠,當真是非常特別非常吸引人,他知道自己會喜歡這樣性格的女人,但有些事錯過了就是錯過了,即使他想,她看他的眼神卻少了過去的那種迷戀。
不管是她的心態還是她的病體,都不會再給他機會了。
這個春日雨並非下得特別多,但在這一天,大雨傾盆,一點都不像綿綿的春雨,整個空氣里都是潮濕的味道,衣服被褥都像沾著一層水氣,黏黏膩膩,原來已經到了谷雨。
再沒幾日就要立夏,可是殷晚棠的手腳卻還是冰冷的,縮在被子之中都暖不起來。
周嬤嬤與雪雁替她搓著手腳,仍舊抱著她會大好的期待,這樣哪天她可以離開床鋪了,才不會覺得四肢麻痹。
雖然順天帝來過了,李公公和一干失職的宮人被帶走,皇女在皇陵住的宮殿也空了出來,但陳院使認為她的情況不能輕易移動,所以仍然住在莊園的老舊兩進小院里,只是多了些護衛及服侍的宮女,陳院使也暫時留在了隔壁的農家小院,方便皇女隨時叫喚。
也就是谷雨這一日,殷晚棠突然醒了過來,精神狀態莫名的好,眼中散發著自從臥床之後再也沒有的神采。
這樣的反常讓周嬤嬤與雪雁更害怕了。
「你們無須如此,生老病死,我已經看得很開了。」殷晚棠靠坐在床頭,抱著一杯熱水一點一點的喝著,暖手也潤喉。「如今萱兒已經有了顧家照顧,我也見到皇兄了,李公公等人更是得到了應有的制裁,一切都很圓滿了不是?」
她憐惜地看著忍住哭泣忍到表情僵硬的周嬤嬤與雪雁。「唯獨嬤嬤與雪雁是我還放不下的,我會讓皇兄好好的補償你們這麼多年陪我受的苦,然後將你們放出宮去。憑你們在宮中待過的經歷,出去以後也會有很好的前程。」
「我只想陪著姑娘一輩子,哪里都不想去。」雪雁幾乎是扁著嘴說出這句話,否則她怕自己會大哭出來。
一輩子,她哪里還有一輩子呢?殷晚棠並沒有說出這句喪氣的話,反倒指著雪雁笑罵。
「你這什麼丑模樣?陪我一輩子這麼難受的嗎,我還以為我是個挺好的主子。」
她逕自笑了起來,笑到周嬤嬤與雪雁都被逗得哭笑不得時,才揮了揮手。「好了好了,咱們都別露出喪氣的模樣,我出宮時曾經說過,不管在皇陵的日子怎麼樣,我們一定要開心的過!現在日子可能不長了,不是應該更開心嗎?可不是每個人都能有我這種經歷,住過了龍樓鳳池,也住過土階茅茨,以後啊,誰再批評我嬌生慣養,我就跟誰拼命。」
想想這句話,也就顧延知說過而已,在她還是明珠長公主的時候,尚服局送來古香緞睡裙,上頭花鳥的刺繡有些粗了,磨著她的皮膚不舒服,紅了一大片,就被顧延知譏她嬌生慣養。
可是現在的她,就連粗麻的布料都能穿得,若是可以,殷晚棠真想讓他吞回那句話。
她抿了抿唇,把過去那不知算好還是不好的記憶拋在腦後,還是把精神放在眼前的事情,否則她怕不知什麼時候,她再也不能這般清醒的說話。
「好了,你們現在听我說。」殷晚棠指了指屋角的兩個大木箱。「那兩個箱子,看到了嗎?等我去了之後,箱上刻有萱草的那一箱送到顧家給顧延知,讓他等到萱兒明事理後問起母親了,再將箱子交給萱兒。另一箱上頭刻有芍藥花的,不必打開,就將它與我的棺木一起下葬。」
這顯然是交代遺言了,周嬤嬤與雪雁的眼楮又紅了,沒人有辦法回一句話。
殷晚棠卻視而不見,她雖然也心疼她們兩人為她心傷,但她已經沒有什麼力氣去安慰,只能飛快地把心里的話快些說完。
「我早知很快會走到生命盡頭,已留書一封放在多寶桶里,屆時周嬤嬤替我交給皇兄,除了他給你們的補償,我在桶上的青花瓷瓶里也藏了些首飾,是以前母後私人賞給我的,沒有宮造的印記,幸好沒有被李公公搜去,也全都留給你們……」
「姑娘,我什麼都不要……你會好好的,你一定會好的……」周嬤嬤邊吸氣邊說,臉上已是老淚縱橫,連嘴唇都是抖的。
「我覺得很好啊!這輩子我嘗過親情,嘗過愛情,也得到了皇兄的諒解,立即死去也沒有遺憾了……」
真的沒有嗎?殷晚棠想起那雙看似冷淡實則多情的眸子,還有那清瘦卻溫暖的臂彎,芳心不由顫了顫,當下便有種喘不過氣的感覺。
以後不管是孩子還是他,都不是她的了,能不遺憾嗎?
若是能活下去,誰不想?但她知道自己從不後悔自己的選擇。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我死去的消息不要告訴萱兒,也不要讓那個人來看我。我死的樣子一定很丑,我不想讓他看到……」說著說著,殷晚棠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輕,到最後頭一歪,竟是又昏迷過去,手上的茶碗打翻,水沾濕了衣服,她卻沒有一點感覺。
周嬤嬤與雪雁連忙沖上前去,後者顫抖著手探著殷晚棠的氣息,或許是太過緊張,居然沒有探到一絲熱氣,讓她哇地一聲就哭了出來。
「姑娘!姑娘你別死啊……你人這麼好,怎麼就死了,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姑娘活過來……」
周嬤嬤還算沉得住氣,雖然也是哭得不成人形,卻還能想到用拔一根發絲去放在殷晚棠的鼻間。
等了一陣幾乎令人心碎的時間,她才隱約看到了發梢被淺薄的氣息吹得微微一動。
「姑娘還活著!還活著!」周嬤嬤眼泛驚喜,但因為殷晚棠的情況看起來實在不妙,她急忙又道︰「雪雁,你讓人去叫陳院使來。」
雪雁跌跌撞撞的沖出門去,也忘了讓護衛去喚人,直接就沖到了陳院使住的小屋,瘋狂地擂著門。
屋內的陳院使被驚動,匆忙拎起藥箱,出門只看了雪雁一眼,什麼都沒有問便直奔殷晚棠的屋子。
雪雁原想跟上,但一想到姑娘就要去了,身邊竟沒有一個至親送行,而她為這些人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他們卻一點都不知道,雪雁便替殷晚棠感到不值,感到瞥屈。
于是一咬牙,雪雁沒有進屋,竟是取了一匹快馬,直往京城而去。
派官令尚未下達,顧延知這陣子賦閑在家,便教起顧萱懷讀書。
他發覺這個孩子當真聰慧至極,教過的內容幾乎過目不忘,背誦一次就能全部記下,而且在深入其意後還能舉一反三,如果不是狀元郎就是科舉最高的榮耀,顧延知相信顧萱懷真有那本事考得比他還好。
他也听從了殷晚棠的建議,教導的方式勞逸結合,每日上午讀書,下晌小睡片刻後便安排一些射箭、騎馬、蹴鞠等活動,又或者他也教顧萱懷琴棋書畫,到目前為止琴棋書都算大有進步,唯獨畫一道,顧延知發現自己竟教不了他。
顧萱懷畫技承襲自殷晚棠,那種中西結合的獨特風格是旁人學不來的,也無從教起,況且殷晚棠教孩子的方式,大多是引導他自己想像,所以顧萱懷除了功底紮實,畫風也天馬行空,顧延知覺得若自己的畫技強加在他身上,反而是拘俗守常,壓抑了顧萱懷的成長。
這個孩子如果能繼續與他娘親學畫,未來必成一代畫師!
可惜殷晚棠已無力再教,若是顧萱懷的畫藝中斷在這里,顧延知都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再找一個與她相匹敵的老師。
這天顧萱懷正在水榭里畫湖面上含苞待放的荷花,顧延知在旁邊看著,突然外頭一陣吵鬧,顧萱懷被這一嚇,一道黑痕直接由畫紙延伸到了石桌上。
「你心不靜。」顧延知輕點了點那畫歪的線。
他見過殷晚棠畫圖,那是全心全意,打雷閃電都動搖不了她的專注。
此時顧延知的小廝如思跑了進來,直奔水榭內的父子倆。
顧延知皺眉。「怎麼回事?」
如思急忙說道︰「大人,外頭有一位姑娘來敲門,自稱雪雁,是……是皇陵殷姑娘跟前的人。她急得都哭了,一直嚷著要見大人和小公子,說什麼殷姑娘不好了……」
顧延知臉色大變,猛地站起。
顧萱懷則是有些驚慌,他听到了如思說的話,直覺不是什麼好事,但又不太確定自己的判斷。
「爹?怎麼了?是不是娘又生病了?」顧萱懷也顧不得畫了,急急拉著顧延知的衣角問道。
顧延知深吸口氣。「你娘不只生病了……她……只怕病得很重,我立刻帶你去見她。」
小人兒人矮腳短跑不快,他直接抱起了顧萱懷往大門跑去,機靈的如思早已讓門房備好馬車,但顧延知嫌車行太慢,直接搶了雪雁騎來的快馬,將孩子放在身前,往皇陵方向疾奔而去。
因為心焦殷晚棠的情況,顧延知無心安撫顧萱懷,這孩子也算堅強,咬牙忍著馬背顛簸的不適,緊緊摟著父親的腰,同樣一心想快些見到娘親,竟是一聲也不吭。
顧延知很清楚殷晚棠並不想讓顧萱懷知道她的死訊,她希望就這麼默默的逝去,等到顧萱懷慢慢成長明事理,也習慣了沒有母親的存在,回頭才發現母親早已離世時,心智已經成熟,也不會那麼悲傷。
可她幾乎是舍命生下了這孩子,全副心思的教導他,自己的湯藥都想斷了讓孩子吃好一些,將他拉拔成現在這樣健壯又聰慧,顧延知真的無法遵照她的想法,讓母子見不到最後一面。
那對她太殘忍了,上天已經剝奪了她的生命,他不應該再剝奪她最牽掛的親情。
就連他自己……也想去看看她。這輩子他是負了她了,但至少他還來得及告訴她,即使那段短暫的姻緣並不美滿,但他不後悔與她曾有的緣分,她再怎麼病弱,在他心中永遠是那風華絕代的明珠長公主。
似是騎馬都騎到麻木了,父子倆才在日落前將將到達皇陵莊園。
此時的夕陽看上去有種淒涼的美,彷佛在歌著一條生命的逝去,顧延知突然不太敢進那扇老舊的大門。
「爹?」顧萱懷拉著他的手,「快啊快啊,我要找娘!」
顧延知反手握住他的小手,似是想從這小小的身軀里汲取一點勇氣,而後帶著他進了門。
此時屋內已是一片死寂,只剩下周嬤嬤微微的啜泣聲。
顧氏父子來到屋內時,陳院使已是不知第幾次替殷晚棠診脈,看到進來的顧延知,也只能朝他搖搖頭。
顧延知胸口一陣被擠壓的痛,險些喘不過氣來。
顧萱懷卻是驚慌地跑到了床畔,踢掉鞋子爬上床,看著母親異常蒼白卻安詳的面容,他不由害怕起來,小手連忙推了推昏睡不醒的她。
「娘,你怎麼了啊?」顧萱懷手下的力氣又大了點,但依舊毫無反應。
他急急看向周嬤嬤,話聲都帶了哭腔。「周嬤嬤,娘為什麼不醒呢?以前她午睡太久,我叫她她都會醒的啊!」
周嬤嬤早已哭到雙眼紅腫,好不容易停下,這會兒听到顧萱懷的話,又忍不住流下淚來。「小公子……姑娘不會醒了,姑娘她……她……她要離開這個世間了。」
顧萱懷小臉慘白,他覺得自己一定誤會了嬤嬤的意思。「那是什麼?什麼叫離開世間?」
周嬤嬤不知該怎麼說才能不那麼傷人,只能婉轉地道︰「意思就是……就是和小公子看到的那只生小馬的母馬一樣,活不了了……」
顧萱懷哇一聲哭了出來。「那母馬死了啊!它死了小馬就沒有娘了,埋到了深深的土里。娘也要死了嗎?這樣娘是不是以後也不會說話不會笑,不會陪我玩,也不會教我畫畫了?」
他不相信殷晚棠會離他而去,明明不久前她還陪他上山下水的玩著,他這幾日累積了好多事要和她分享,她怎麼能走了呢?
顧萱懷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輕輕趴在了殷晚棠幾乎沒有起伏的胸口。「周嬤嬤騙我的吧?我要娘啊!娘你快醒醒,醒來罵周嬤嬤,周嬤嬤怎麼可以說你要死了……」
「萱兒!」顧延知看不下去了,他閉上了眼,好不容易才從緊繃的情緒中吐出一句,「周嬤嬤說的是真的。」
「我不要啊!娘不可以死,娘死了我就沒有娘了!」顧萱懷無法接受,畢竟只是個五歲多的娃兒,失去了娘跟天塌了一樣,哭得更是撕心裂肺。「娘你起來啊!我不要去爹那里住了,我不要學什麼學問當狀元郎了,我只要和娘在一起……娘你快些起來,我以後一定會乖乖的,不再爬樹亂畫牆壁,你說什麼我都听話……」
周嬤嬤伸出了手,將顧萱懷由殷晚棠的懷里抱起,哽咽地道︰「小公子還記不記得答應過姑娘什麼?你說要當個有勇氣的人。」
顧萱懷哭得直抽氣,根本听不懂周嬤嬤在說什麼。
可是周嬤嬤不放棄,繼續說道︰「那日去看母馬生小馬,母馬不也離開了嗎?姑娘告訴小公子面對死亡不要怕難過,要想著難過之後怎麼重新站起來,繼續好好的過日子,不讓周圍關心自己的人替我們擔心。能克服這些,就是一個勇敢的人。」她深深的看著他。「小公子,你答應過的,所以哭完之後,你要盡快重新站起來。那日生的小馬,現在都能在草地上跑了,你也不能輸啊!」
顧萱懷多多少少還是將周嬤嬤的話听進去了,哭泣的聲音終于小了些,最後埋在了周嬤嬤懷里嚶嚶哭著,至少沒有再大哭大鬧,惹得每個人心中都不安寧。
顧延知心情沉重地听完,在心中深深一嘆。
殷晚棠應當也猜到了,最後大伙兒可能不會如她的意,隱瞞她的死訊不讓顧萱懷知道,所以早就提前教導了他如何面對死亡,否則一般做母親的,哪里會帶孩子去看母馬生小馬那樣血淋淋的畫面?
慈母之心,莫此為甚。
顧延知不忍再看,將頭轉向了陳院使。「陳院使,皇女……皇女還有多久?」
「應當撐不過今日了,其實應該沒有這麼快的,但皇女自己……似乎也不想活下去了。」陳院使面色凝重,他苦思著各種方法,卻想不出一種能挽回殷晚棠的性命,只能期待奇蹟了。「皇女听說最疼愛小公子,說不定小公子這麼鬧一鬧,皇女舍不得了,能讓她恢復求生意志。」
「她這究竟是什麼病?」顧延知問過殷晚棠,她卻避重就輕,但他覺得事情沒有這麼單純。
「她這不是病,是合情蠱。」陳院使答得很干脆。
他奉了順天帝之命,務必要將殷晚棠的病情清清楚楚的告訴顧延知,今天終于見到人了,自然是全盤托出。
「怎麼會是合情蠱?」顧延知簡直心跳都要停了。他听到什麼?合情蠱?這東西不是六年前就應該消失了嗎?
陳院使深深地看著他,語重心長。「合情蠱可由陰陽,讓男方身上的蠱蟲傳到女方身上。」
顧延知震驚了,當初他中了蠱昏昏沉沉,只知道醒來後長公主急著與他和離,和離後他才知道蠱毒已解。莫非……莫非……
他的心沉到了谷底。「所以當初我並不是痊癒,而是長公主她……」
陳院使不置可否,只是長嘆了口氣。「此中內情下官不知,可能要問長公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