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師糊口養包子 第五章 和離的真相
顧延知自然沒有辦法親口問問殷晚棠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能朝她身邊的人下手了。
雪雁雖也是由長公主府一起遣送到皇陵,但她只是粗使宮女,以前並不在殷晚棠跟前服侍,所以許多事情並不了解。
周嬤嬤卻不一樣,她是太後身邊最信任的人,對于太後唯一的愛女明珠長公主之事自然是了若指掌,所以當周嬤嬤將哭累的顧萱懷哄睡後,顧延知便將她請到了房外,詢問當年之事。
「事情要從前朝余孽謀反,大人替陛下擋災中了蠱毒開始說起。」
周嬤嬤回憶起那段往事,只覺得一片兵荒馬亂。
太後身故,朝政混亂,多名大臣侍衛受傷身亡,順天帝受驚之余又要處理太後的後事同時安定朝政,太醫院醫治駙馬自然有心無力,遑論顧延知當時中的還是傳說無藥可救的合情蠱。
「當時只有長公主站了出來,四處替駙馬求醫。」周嬤嬤若有深意地看著他,那是她見過長公主最脆弱的時候,甚至連長公主如今瀕臨死亡,都沒那時那般無助。「當時太醫對駙馬的蠱毒束手無策,長公主撒下重金尋求名醫,四處探訪曾重病痊癒之人,駙馬昏迷的那段日子,長公主就沒有一日安生過,可說是寢不安席,食不甘味。」
顧延知默默听著,他那段期間雖然沒有知覺,後來卻听聞王氏埋怨長公主無情,並未在他床邊侍奉,原來殷晚棠並不是什麼事都沒做,而是做了所有可以救他的事,只是他們不知道而已。
「後來,長公主終于尋到了一名南蠻游醫,游醫稱合情蠱只有以南方特有之七星草為主藥的驅蟲方,再由蠱蟲的主人施咒可引出蠱毒。藥方中其余的藥材取得並不難,唯獨七星草必須是新鮮的,但駙馬當時根本不可能到南方去,且施咒的巫女也跑得無影無蹤,最後游醫只好告訴長公主,可以試著以男女之法,讓蠱毒由男方轉移到女方身上,但這種方法勢必要犧牲女方,一般不會有人這麼做。」
顧延知痛苦地閉上眼。「可是長公主她做了。」
周嬤嬤想到當時長公主的義無反顧,已然哭紅的眼眶又酸了起來。「對,長公主她做了,她趁大人意識不清時……與你共度了一夜,果然蠱蟲成功的轉移到了長公主身上。」
顧延知隔著窗看向屋內人事不知的殷晚棠,目光幽幽。「既然如此,長公主為什麼不讓我知道,反而在我醒來後要與我和離?」
「因為蠱毒轉移後,長公主自知命不久矣,她不想讓你負疚,也不願你同情她,更不希望你一直背負駙馬的名頭不能為官。如果你們還在一起,萬一她毒發,就會被你發現。」周嬤嬤用手絹拭去淚水,大大吸了口氣,才能讓自己平穩的說下去。「所以她借口無意再維持婚姻,求陛下下旨讓你們和離,如此便不會耽誤你的官途,畢竟你以身救駕,若非尚公主,必然能有一個好前程。」
「她竟如此為我,而我卻誤解她那麼多年……」顧延知搖了搖頭,她為什麼不問問他呢?如果會失去她的生命,他還要什麼官運亨通?他寧可沒沒無聞,泯然眾人,也希望人生之中有她,驀然回首,伊人便在燈火闌珊處。
「大人應該知道,長公主為什麼寧可犧牲自己,她對大人的深情,天地可表。」周嬤嬤苦澀地道︰「其實陛下那時也不知道合情蠱已到了長公主身上,還以為長公主是厭棄了重病的駙馬,並不答應你們和離。
「以聖旨去否定太後懿旨,簡直是逼著陛下違反孝道,長公主也不想影響陛下清名,索性大吵大鬧,就算舍去自己的長公主之位也要換得和離的聖旨。最後長公主成功了,所有罵名到都了她身上,朝臣參她不賢不善,舍棄病重的丈夫;參她不孝不悌,違背太後旨意還連累陛下,陛下氣得半死,果然剝奪了她長公主之位,除了下旨和離,還將皇女遣到了皇陵眼不見為淨。」
後面這些事發生時,顧延知已經清醒了,所以他知道來龍去脈,當時對殷晚棠也是極為失望,但他想不到自己看到的也只是表面,這其中她花費的苦心、背負的罪惡,甚至身負沉痾被送到皇陵那樣不適合養病的地方,都是為了他一人。
她真好,她瞞得真好,每個人都被她騙了,原來他連恨她的資格都沒有,若非愛到深處,誰會像她那麼傻?
顧延知捂著胸,覺得自己的心簡直痛得不能呼吸。
他從不認為自己是負心漢,但這件事,他真真切切辜負了她!
虧他由太原回京後,初見消瘦病弱的她還心生憐憫,如今真相大白,他這份同情心有多重,臉就打得有多響。
房里顧萱懷小小的身子就睡在母親身邊,小手還緊緊拉著她的手,明明該是溫馨的一幕,顧延知卻只看到了哀傷。
他沉重地問道;「所以和離之後,她才發現自己懷孕了?」
周嬤嬤點頭。「是的。皇女在皇陵時發現自己懷孕,幸虧那游醫臨走前給了她一張藥方緩和蠱毒,那藥在生產時吊住了她的命,雖是成功生下孩子卻元氣大傷,身體迅速衰敗,之後長公主就是拖著一身殘軀,日日服著湯藥,才能又支撐了六年多。」
所以病中的殷晚棠仍能那樣樂觀、那樣豁達,連死都不怕,是因為她謀畫的事情,一樁樁的都按照她的想法實現了。他官運享通,兒子健康聰穎,皇帝名聲未損,朝野擁戴,她以為一死能深藏功與名,留給旁人頂多是遺憾,無關愛恨。
但是真的不愛嗎?
顧延知很清楚,自己在兩人大婚那日,揭起長公主蓋頭的那份驚艷與動心,是他人生第一次發自靈魂的震撼,後來兩人婚姻不和,僵持不下,不過是面子放不下,所以內斂的他選擇深埋那份情感,不讓它萌芽茁壯,即使在兩人重逢後那份情感有些蠢蠢欲動,但他仍死死壓抑著。
如今知道一切事實,什麼都壓抑不住了,累積日久的情感瞬間破柯而出,洶涌澎湃得令他有些受不了,但如果事情反過來,捫心自問他願不願意用自己的生命救她的命,他知道自己會毫不猶豫的答應。
她不能再多給他一點時間,重拾那段感情嗎?
原以為自己不可能哭的,但顧延知卻是仰頭捂住了眼,酸了鼻頭。
☆☆☆
是夜,小小的、簡陋的房間里,殷晚棠依舊沉睡著,依陳院使的判斷,今夜應該就是她的最後一夜。
周嬤嬤與雪雁守在床尾,陳院使在一旁待命,顧萱懷趴在她身邊,頭埋在她的肩窩,彷佛這樣親近,母親就不會突然消失。
而顧延知則是坐在床沿,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口中念念有辭。
「你為我做的一切,我都知道了。」顧延知像是在和她聊天似的,臉上無悲無喜。「你不顧自己的付出,我卻不感激你,因為你讓我驀然醒悟自己對你的感情後,你卻想永遠離開了。」
他不管周圍多少人听著,只知道自己心里有太多話想跟她說,如果繼續憋在心里,他一定會瘋。
這是最後能與她傾訴的機會了,顧延知希望她死前能明白他對她亦是暗生情愫,她的感情不是單方面的,只是他比較會裝而已。
今晚,他不想裝了。
「過去的我們都還沒有準備好,懷抱著對彼此的成見成親,才會落得勞燕分飛。」當初他的身體還在慢慢恢復便收到和離的聖旨,差點沒震驚得又倒下去,也就是這樣,他憋著一股氣不去質問她,默認了和離的結果,但現在他卻非常後悔那時沒有和她說清楚。
「夫妻本就該禍福與共,我與你就是錯在不夠了解彼此,不願溝通。或許你認為太後指婚是委屈了我,如果你听得見,我想告訴你我從來沒有想過和離,在成親之後,你就是我唯一認定的妻子,與你是不是長公主、我的官途如何,都沒有關系。」
他感覺到她的指尖微微動了一下,不由心頭一縮,又多用了幾分力氣握住她的手。
「事已至此,悔恨過去的決定是對是錯已然無益。如今重聚,我不想再浪費時間,我希望你能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們毫無芥蒂的相處一回,你就是純粹的殷晚棠,我也只是顧延知。」
他俯去,在她耳邊用只有兩個人听得見的音量說道︰「這麼多年我從來沒有別的女人,因為……因為我一直重復作著一個旖旎的夢,我只能接受夢中那個女人,其他女人都不行!現在我能夠確定,那個女人就是你。」
這時候,小臉埋在殷晚棠頸窩的顧萱懷突然抬起頭,傻愣愣地說道︰「娘她動了!」所有人都激動的趨前來看,顧延知也感受到了,他保持著原來的姿勢沒有起身,強自將洋溢至眼眶的熱淚壓抑下去,清了清喉嚨才坐了起來。
「阿棠。」他早就想這麼叫她了,只有極為親近的人才能叫她的乳名,他以前揮著性子不願叫,現在他卻希望能將她喚醒。「阿棠、阿棠,你起來答應我,願與我重頭來過!還有萱兒,他也會希望他的父母恩愛,我們會陪你一起堅持,陪你一起苦痛,陪你一起把病治好,我們沒有太多時間浪費了。」
殷萱懷听不懂父親在說什麼,但他直覺這是喚醒母親非常關鍵的時刻,小小的手也輕拉住殷晚棠的手臂搖了搖。「娘,你起來啊!我和爹會一直陪你的!你只教我工筆,還沒有教我寫意,你說我太小學不會,你要等到我長大才能教我啊……」
雪雁聞言,也哽咽著道︰「姑娘!你一直想把奴婢風光的嫁出去,可是奴婢不知道要嫁給誰啊?沒有姑娘替奴婢挑個良人,萬一所托非人怎麼辦?姑娘你起來幫幫奴婢吧!」
「姑娘也說過要幫我養老呢!」周嬤嬤拭去眼角的淚,帶著鼻音說道︰「我離老還有好些年,姑娘不能說話不算話,我只認姑娘的門,其他地方我是不去的……」
所有與殷晚棠親近的人,一人一句試圖將她由黃泉路上拉回,陳院使見皇女似乎真的有反應了,屏住氣息替她把脈。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就在眾人以為會有奇蹟出現的時候,陳院使突然長長地一嘆,說道︰「皇女的脈搏停了。」
雪雁第一個哭了出來,周嬤嬤更是坐倒在地上,滿是淚水的臉上茫然無神。
顧萱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看著一屋子人突然都哭了起來,惶恐地左顧右盼。
其中一向最冷靜的顧延知,反而最受不了這命中注定的一刻,幾乎是失控的握著殷晚棠細瘦的肩,吶喊道︰「阿棠!你別睡!別走啊!這麼多人期盼著你醒來,你竟如此無情嗎?」
他將她摟在了懷中。「就當我求求你,延續我們夫妻的情分,那什麼太原知府的我不當了!我日後定然陪你遍尋名醫,把身上的病治好……我們還要一起教導萱兒,你說你教不了他,我也教不了啊!他一身繪畫的天賦,若讓我教了,那是糟蹋……還有這麼多的事沒做,你怎麼可以走,怎麼可以……」
他低頭抱著她,從背後看,只見他不能自已的顫抖,他克制著自己不能悲泣,不能嚇到顧萱懷,可是他滿腔的苦痛及無奈又該如何發泄?
突然,站在顧延知後頭的雪雁、周嬤嬤以及陳院使同時瞪大了眼,因為他們竟看到長公主的手慢慢抬了起來,環抱住了顧延知。
「好……」殷晚棠幾不可聞地說道。
顧延知身軀一震,輕輕地放開了她,難以置信地望向她的臉龐,果然見到她睜開了眼,正無力地綻出一個淺笑,飄渺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
「你說什麼?」顧延知仍在震驚之中,卻是不由自主地問。
「好……」她出不了太大的聲音,只能用唇語示意。「我答應你。」
這一刻,所有人都喜極而泣,又哭又笑的,陳院使再次替殷晚棠把脈,確定她逃過了這一劫,顧萱懷甚至興奮得大叫大笑,繞著屋子里跑。
而顧延知的懷抱卻始終沒有放開。
☆☆☆
立夏,北方的習俗是吃夏餅,以往殷晚棠等人過得清貧,所謂的夏餅也只是將面團油煎,灑上點糖,應一應景罷了。
可是現在情況不同了,李公公已伏誅,殷晚棠又身體漸好,院子里的人就決定好生慶祝一下。
屋里,殷晚棠靠坐在床上,已能進一些稀粥,顧延知早就在此間住下,細心地一口一口喂她吃粥。
旁邊顧萱懷認真地在桌上畫畫,圖的內容竟是父親在床畔溫馨喂食母親這一幕。氣氛正好的時候,雪雁由灶房端來剛做好熱呼呼的夏餅,大嗓門嚷開。「做好了!做好了!費了我和周嬤嬤好大的勁兒,今年的夏餅可好吃了……」
對于這個宮女的莽撞,殷晚棠與顧延知面面相覷皆是好笑,卻也沒有責備,因為這個丫頭對殷晚棠當真是沒話說的忠心,若非在殷晚棠彌留之際,她奮不顧身的去尋顧延知父子,說不定還喚不回她。
顧萱懷極有興趣,放下了手中畫筆,盯著那一盤飄著香氣的夏餅直問︰「和去年的有什麼不一樣啊?」
雪雁笑道︰「今年的夏餅,我和嬤嬤在里頭加了肉末、榨菜、香蔥、豬油,外層再沾上芝麻,烤起來噴香啊!我在後頭口水都差點流下來……」
殷晚棠都被她說讒了,不由也笑了起來。「听起來真好吃,快拿來我也嘗嘗。」
「你不行。」顧延知無情否定。
「就吃一小口?」殷晚棠難得向他撒嬌。
顧延知雖然心癢癢的,卻沒有動搖。「陳院使說你身體尚弱,暫時只能吃些粥水。」
「娘你只要乖乖听陳院使的話,很快就可以吃夏餅了!」顧萱懷笑嘻嘻地拿起一塊餅咬一口,然後一臉享受地道︰「真好吃啊……」
雪雁也忍不住拿起一塊,跟著大咬一口。「真好吃啊……」
「真好吃啊」四個字簡直如暮鼓晨鐘打在了殷晚棠心上,只讓她覺得正在吃的白粥清淡如水,一點滋味都沒有。
「你們太壞了……」殷晚棠皺了皺鼻子,偏過頭對著喂粥的顧延知說道︰「夏餅那麼香,粥都不好吃了!」
顧延知很是啼笑皆非,她自從醒了之後,兩人凰情與日俱進,她現在都開始和他耍賴了,以前的他只覺得她刁蠻,現在換了個角度看她,卻覺得這樣的小性子使得很可愛。
「娘不听話!」顧萱懷像是終于抓到他娘的小瓣子,臉上還沾著幾顆芝麻就忙不迭地抬起頭笑她。「周嬤嬤說等會兒要替我秤重,娘不吃粥,可不要比我輕了。」
「我怎麼也比你重!就算我在生病,難道還會輸你一個五歲娃兒?」殷晚棠朝他做了一記鬼臉,惹得屋里眾人都笑了起來。
周嬤嬤打從殷晚棠病況轉好,這笑容就沒停過。「小公子說的是。立夏也有秤人的習俗,等會兒讓雪雁去拿秤來,小公子就能秤一秤今年多重了。」
「怎麼立夏還秤人的嗎?」殷晚棠好奇,因為過去周嬤嬤只在意她的病,遇到節慶也沒什麼余力去玩那些花招。
顧延知原籍是南方人,看殷晚棠納悶,便順勢開口解釋,「那是南方習俗,起源于三國。劉備死後諸葛亮將其子劉禪送往江東,交與其後娘孫夫人扶養。孫夫人當時替劉禪秤了重,來年立夏又秤了一次,以此向諸葛亮回報,此事傳入民間日久成俗,就成了立夏要秤人了。周嬤嬤可是南方人?」
「是啊,奴婢是江南出身的,立夏的花樣兒可多了,吃蛋飲茶都有……對,還有吃粥,姑娘也算是趕上時令了。」周嬤嬤回話的同時還不忘打趣了殷晚棠一回。
顧延知若有所思地看了殷晚棠一眼,後者也不甘示弱回瞪了他一眼,又把身體微微調整了位置,離那碗粥更遠了點。
「我還是覺得吃夏餅比較應景……」殷晚棠不依地嘟囔,有著夏餅的香氣在那里飄蕩,誰還吃得下粥。
此時雪雁已經去取來了一桿大秤入門,後頭跟著兩名侍衛幫忙,這顧萱懷年紀雖小,分量可不輕,光靠周嬤嬤與雪雁是秤不了的。
大秤綁在一根扁擔上,由兩個侍衛抬著,秤勾掛著一個大筲箕,雪雁把顧萱懷抱上了筲箕,周嬤嬤在另一頭用秤陀量著重量。
「小公子都三十五斤了啊!」周嬤嬤笑道。
顧萱懷聞言連忙下了筲箕,挺著胸膛朝著殷晚棠炫耀。「娘,我就快超過你了!」
「顧小公子,快把你的肚皮收起來,你那是胖,有什麼好得意的?你能吃夏餅,我只能喝粥,你當然很快就能超過我。」殷晚棠瞧他可愛,忍不住與他斗起嘴。
「你放心,我會讓你能吃夏餅的。」顧延知突然道。
「你別想騙我喝粥。」
殷晚棠提防地看著他,惹得旁人都笑了起來,尤其是顧小胖子笑得更是厲害。
顧延知不愧國之重臣,一屋子的笑聲完全沒有影響到他,仍舊正經八百地說道︰「你知道朝廷正在推行改土歸流嗎?」
「嗯?」怎麼會突然說到這個?殷晚棠雖不解,但仍是點了點頭,「就是原本由土司管理的少數民族,改由流官取代。」
「滇省一帶一向是土司與流官共治,如今雲南布政使任期已滿,陛下已經決定派我接管雲南承宣布政使司,任左布政使。」顧延知說道。
雖然雲南那地界根本沒人想去,布政使也只會有一個。
畢竟是當過長公主的人,在政事上並不像一般閨閣女子般一竅不通,他這麼一說,她當即明白了,驚訝得張口結舌。「滇省那瘴癘之地如何去得?你……你該不會是為了我,要去尋南蠻巫女?」
「當然那也是任務的一部分,陛下還讓我去尋前朝余孽,我便想著帶你一起去,想辦法把蠱毒解了。」因為驅蠱藥方中的主藥七星草必須是新鮮的才能用,所以殷晚棠勢必要一起去。顧延知向她揚了揚還剩半碗的粥。「所以你得先遵照陳院使的話,養好身體,才能和我一起去南方。」
「是啊,姑娘,我保證明年做的夏餅比今年更好吃,到時候你也能一起吃了。」周嬤嬤感動于顧延知的不離不棄,連忙搭腔道。
「娘,你要听話不能挑食!」顧萱懷繃起小臉,拿以前殷晚棠教訓他的話反擊。「如果你听話,明年的夏餅我就都給你一個人……就給你多吃一塊。」
這口誤實在太明顯,殷晚棠毫不客氣地哈哈大笑起來。
顧延知亦是忍俊不禁,只是尚顧及兒子的顏面,沒有笑得太大聲。
「娘你別笑!快點吃粥!」顧萱懷羞得跳腳。
「阿棠,喝粥吧。」顧延知也耐心地說道,又舉起了粥碗。
這一聲阿棠,出自他低沉的嗓音,叫得殷晚棠芳心微顫。這是她的小名,只有極親近的親人會這麼叫她,以前就算還是夫妻他也沒這麼叫過她,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他就這麼叫了,她卻也默默地接受了,她不敢去深思自己為什麼沒有糾正他。
殷晚棠低下頭,乖乖吃起粥來,只是她一向在意孩子的心情,這次卻沒有急著安撫羞惱的顧小公子。
因為一輩子沒出過京師的她,早就幻想起了滇省的大山大水,無暇他顧了。
☆☆☆
殷晚棠命懸一線又硬生生被喚回的事,順天帝已由陳院使處知道,顯然她的病情已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若不快些想辦法解去蠱毒,誰知道能不能撐得過下一次毒發。
因此,順天帝很快批下了顧延知的任命書,果然便是雲南布政使。
雖然表面上官職是升了,但滇省給人的印象滿是瘴癘蛇蟲,少數民族雜處,民風彪悍,治理並不容易,大部分官員都覺得這是明升暗降,所以顧延知的任命並沒有引起太大的討論或反彈。
反倒是顧延知的母親王氏,知道他此次調職竟還帶著殷晚棠,發了好大一頓脾氣,然而當顧延知與她細說了殷晚棠身上的蠱毒從何而來,她又為了他的官途做了什麼犧牲,王氏當下無語了,對此事再沒有任何意見。
她雖沒什麼見識,就是個鄉下出身、一心只想著兒孫的婦人,但也不是那等蠻不講理的潑婦。
以前她討厭明珠長公主,是覺得自己被媳婦壓一頭,又當眾被太後羞辱,如今太後都死了,殷晚棠也不是她媳婦了,不但為了救她兒子弄得自己命不久矣,還替她顧家生了一個聰穎可愛的孫子,王氏自然也不可能再針對殷晚棠。
只是這一次任官,王氏並未答應顧延知留在京城享福,反而堅持要跟隨,她愛孫去哪里她就去哪里,誰也別想分開他們!
顧延知勸說不成,只能妥協,便又多安排了一輛馬車,讓王氏整理行裝。
而他則是提前到了皇陵的兩進小院,告知殷晚棠王氏也要同行的事。
過去殷晚棠與王氏幾乎是見面就掐,簡直都在顧延知心里形成了陰影,他雖然相信現在的殷晚棠不會像以前那樣與王氏針鋒相對,但是兩人見面會是什麼光景他也無法預料,只能雙方都先提醒一番。
「我以前就不怎麼愛與你娘吵架,現在就更不會了,你放心吧。」殷晚棠深知過去與王氏交惡,太後讓王氏丟臉的因素其實佔大部分,她個人對王氏其實沒什麼成見,反倒是王氏對她成見極深,如果王氏不主動找碴,兩個人還是可以和平相處的。
「阿棠,我相信你。」他不相信的是他親娘啊!顧延知苦笑。
如今入了夏,殷晚棠的身體也養得好了些,甚至因為顧延知的支持還有皇帝賜下的珍貴藥材,她的情況比以前都要好得多,已經能負荷長途跋涉了。
她的馬車被順天帝換成了皇室特制的車廂,堅固又不顛簸,她整個人躺在里面都沒問題,只消把箱籠搬上放行李的馬車就可以出發了。
她早已經迫不及待的想出行,成天都與顧萱懷喜孜孜地看著牆上的輿圖,討論著滇境風光呢!
顧延知人都來了,便也搭了把手替她歸置行李,比起王氏這也搬那也拿的,她的箱籠簡直簡單得令人訝異。
「你的東西就這些?」顧延知看著孤伶伶的三個箱子,都開始懷疑起自己是否帶得太多。
殷晚棠瞧他那糾結的模樣,忍不住笑了。「不是我不想帶,而是以前的日子過得實在太窮酸,食衣住行用的東西都拿不出手。你看我現在身上這套擺裙還是綿麻的,你顧大人的婢女可能都穿得比我好!幸而皇兄賞賜了些銀票,我若是缺什麼,沿途再買就是。」
她甚至朝他促狹地挑了挑眉。「我現在也是有錢人了,顧大人若是阮囊羞澀,我可以借你一點,按月息三分利來算就好……」
顧延知嚴肅地看著她。「朝廷禁止放印子錢。」
殷晚棠哈哈大笑,這家伙果然比以前有趣多了。她以前當真盲目,只顧著擺長公主架子與他吵架,卻沒能發現他的風趣。
病危時他在她耳邊說的話,其實她都听到了,他希望兩人重來一次,延續夫妻的情分,這樣的夢想太美好了,她怎麼敢想?怎麼敢奢望?她只能把那些話當成一時情急,不敢以為那是他真情流露。
做為前夫,他已經夠有情有義了,居然自薦到滇省那樣混亂的地方任官,那麼她也該守著她和離前妻的本分,若是她又表錯情,兩人搞不好連現在這種像是朋友般的關系都會破裂。
是以他明明站在她面前,兩人間的距離卻像是怎麼伸手都觸踫不到。
「這三個箱籠內的東西,你要不要再檢一下?」顧延知突然問道。
「這最大的箱籠內都是我的私人物品,沒什麼好檢查的,只有另外兩個小點的木箱,里面全是畫卷,別放在容易打濕滲水的地方就行。」殷晚棠輕撫了撫兩個小木箱,這差點就成了她的遺物啊!
「你的畫卷?」顧延知一向很推崇她的畫,不由好奇心大起。「這些畫卷你不遠千里都要帶著,定然相當珍貴,可否讓在下一觀余生居士大作?」
听到余生居士,殷晚棠又噗嗤一笑。「可別打趣我了,余生居士只是無奈之舉,為五斗米折腰還要假清高,說出去不讓人笑死。」
「你可別妄自菲薄,余生居士的大名我遠在太原都有所听聞,畫風獨特,旁人難以模仿,要不數月不作畫,一作畫便是多方爭搶。許多書畫大師都自認難以望其項背,奉為聖手,國子監里更不知有多少學子想向其學畫,只是余生居士極為神秘,眾人不得其門而入罷了。」顧延知解釋著。
其實當他第一次見到余生居士的畫作時就懷疑過是殷晚棠,只是他不認為她有賣畫的必要。但之後知道她過得如此拮據,不問自明余生居士定然是她。
殷晚棠卻是听得驚訝萬分。「去賣畫的是雪雁,她從沒說過余生居士有名到這個地步了,你不是糊弄我的吧?」
「你可以隨便向旁人打听,我未有一字虛言。」顧延知覺得自己還說得含蓄了。
余生居士在這短短幾年間由畫壇崛起,幾乎可說是一戰封神,她若願意出來承認這個身分,前僕後繼而來的崇拜者能把皇陵所在的天壽山都踏平。
「所以我也算事業有成了?」這無疑是無心插柳柳成蔭,殷晚棠又得意地笑了起來。
她只要一笑,四周的景物都像失去了顏色,顧延知深深地看著她未因消瘦而減了半分的麗色,很想牽起她的手共享她的喜悅,只是她似乎還沒準備好,對他的接近會若有似無的閃躲,看來他想重修舊好不是那麼容易的。
「那麼在下能欣賞余生居士的大作了嗎?」他拱手問道。
「拙作雖難登大雅之堂,只是狀元郎都開口了,自是卻之不恭……」殷晚棠突然頓了一下,補充說道︰「不過你只能看那個畫著萱草的木箱。」
顧延知從善如流地打開了那個箱子,里面果然放著不少畫卷,他拿起幾張細看,赫然發現里面畫的全是顧萱懷。
有顧萱懷頑皮爬樹,哭著被雪雁抱下來的畫面;有顧萱懷習畫,不小心把墨蹭到了臉上;有顧萱懷一手拿著博浪鼓,一手拿著糕點,蹣跚學步,周嬤嬤在後頭追趕;還有顧萱懷在襁褓之中,殷晚棠抱著他,目光溫柔……
「我若是離世,這些畫你便幫我交給萱兒。本來我是交代了周嬤嬤與雪雁,現在既然你看到了,就交托給你。」殷晚棠語氣輕松,彷佛說的不是自己的生死大事。
這一幅幅的畫卷,都說明了一個母親多麼愛她的孩子,才會用畫記錄了他成長的點點滴滴。
有了這些畫,就算顧萱懷一開始會埋怨母親早早離他而去,看了畫之後也能明白母親對他的不舍及想念。
顧延知自認若換成他,是決計做不到如此精細的。他將畫放回箱中,默默地模著木箱蓋上的萱草,原來這圖案亦有其意涵。
慈母依堂前,不見萱草花。萱草代表的是母親對兒子無盡的思念。
他忍不住看向了另一個箱子,箱蓋上畫的是芍藥。
去時芍藥才堪贈,看卻殘花已度春。芍藥又名將離,自古以來,男女分離時便會贈之以芍藥。
他突然有些不敢打開這個木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