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如故 第一章 大魚落酒缸
他又作夢了。
夢回十二歲那年,正準備淨身成為「童監」的……彼時。
進行閹割的小屋就像為了讓蠶卵化成蟲而生火保持溫暖的蠶室,密不透風中,燭光顯得昏幽幽。
既暖熱又昏暗的小室里,被強行灌下好幾口烈酒的男孩腦子開始感到混沌,下意識想掙扎,但早已餓到四肢無力。
男孩這一年甫滿十二,親生爹親頗有文才,年少時就成了秀才老爺,無奈天生體弱,在男孩七歲上便已病逝,留下孤兒寡婦。
年輕秀美的寡婦為了二婚選擇淨身出戶,把秀才丈夫的微薄家產連同親生骨肉全交由孩子的伯父伯母照看。
這是個艱難的世道,邊境戰火頻起,國內民心動蕩,活著已是不易,自家的親生孩子僅能勉強養活,哪還有余力再去關照別的孩兒?即使這個「別的孩兒」實屬同宗同族同個房頭的親佷兒,亦是額外的負擔。
伯父伯母一開始願收養他,是否為貪爹親留下的那一點點家產?他實也弄不清了。
伯父一家就養著六個孩子,幾輩子的人都往那一畝三分地里搗騰,拚命折騰出來的也就那一點點糧食,能咬牙把小小的他養到十一、二歲,也足夠了。
能被選中、被賣進宮中當差,對他與伯父一家子而言絕對是天大的翻身之機,捫心自問,他並不怪罪伯父伯母替他挑選這樣一條路。
畢竟命苦。
命苦,就認命受著,在爛命中盡可能拚得一瞬燦爛,此生便也不虧。
只是啊,若想順利走好,承受住一切順勢翻身,就必須闖過眼前的鬼門關,這一道名為「閹割去勢」的鬼門關。
整件事還算得上考究的一點,是他們挑選一個好日子,然後把等待淨身的孩子們一個個關進個別的小室中。
男孩早已自行清理過大小便溺,被鎖進小室禁閉三天,這三天除了少少幾口清水用以續命外,絕不能進食,此舉是為了避免閹割之後有排泄穢物沾染術後創口,致使傷處惡化危及性命。
但男孩好餓。
他,路望舒,好餓。
餓得沒力氣掙扎,而事到如今,也不該再費力掙扎的,不是嗎……
木板台上,他的手腳被綁得結結實實,活像一個「大」字,雙眼被黑布蒙住,赤果。
有人抓牢他的頭發、按住他的腦袋瓜和肩膀,還有人壓著他的腰部,死死將他固定。
「這是自願淨身嗎?」刀子匠的問話聲響亮得近乎嚴厲,震得他因飲烈酒而發脹的耳膜又一陣鼓動。
他不記得自己有無答話,但夢中那個男孩應聲了。
于是刀子匠厲聲又問︰「若是反悔,現下還來得及!你可是反悔?」
男孩未悔。
刀子匠像在對天地宣告般道︰「好!那麼,你斷子絕孫,與我無關!」
一刀揮落,呼聲淒厲,那沖喉而出的叫喊從夢境接回現實,平躺在榻上的人猛地張目坐起!
夢醒。
「呼……哈喝……哈喝……」噴氣般的喘息一陣一陣,路望舒垂著頭、一手扶額,額上冷汗輕布。
「督公,出了何事?」菱格紋門扉外,夜中留守的屬下傳來詢問。
「無事。」幾下呼吸吐納很快穩下氣息,路望舒尋回清冷語調,夢中那太過真實的劇痛被徐徐按捺下來。
落在他胯間的那一刀,到得如今已過去整整二十年,即使真覺疼痛,不過是可笑的幻痛罷了。
畢竟感覺疼痛的地方早被閹割切除,那傷口處結痂了,暗紅的痂早已月兌落,化成的傷疤小小一個,偶爾不經意垂目一瞥,只覺那愈合生成的部分彷佛是一粒殷紅熟透的小果實,突兀地烙在他兩腿之間。
不痛了。老早就……不痛的。
再次深深吐納,借著透進窗紙的月光,瞥了眼放在角落那個計時用的大沙漏,估量著應是丑時剛過。
他本就淺眠也不容易入眠,此際驚夢驟醒,要他再倒頭睡下根本不能夠。
起身穿衣,套上官制的厚底錦靴,略頓了頓才抓來衣架上的暖裘披上,拉著兩條細帶在頸子前輕系一結,徐徐推門而出。
守夜的兩名小內侍見聞動靜,表情難掩驚疑,不禁傻傻問出——
「離早朝還有一段時候,皇上那邊也沒動靜呢,督公不多睡睡嗎?」
「督公莫不是肚餓了,這才睡不著嗎?」問出這話的同時,小內侍的月復中突地響起一陣「咕嚕嚕」的饑餓聲響。
路望舒垂目清冷一瞥,守在房門兩側的一雙小內侍登時驚嚇跪地,叩首瑟瑟。
「督公饒命、督公饒命啊!」
「是小的多言了!求督公饒命!嗚嗚……」
路望舒自認本性並非狠戾之人,但在宮中打滾這麼多年,從一個任人差遣打罵的小童監爬升到今日足以操控內外廷的地位,狠戾之名早烙印在他身上。
盛朝內廷設有十二監,有司禮監、內官監、尚膳監、尚衣監等等,各監各司其職,他正是這十二監的總領事提督太監,不僅司禮監錦衣衛听命于他,更因深受少年皇帝所信賴,委以重任,歷代以來直屬君王、負責密探事務的暗衛亦歸他所管。
論武藝,他算不上頂尖,但論心計籌謀,他實有顛覆朝野之能耐,這些年,朝堂上那些所謂的士大夫們參他、罵他的折子多到能堆成山,沒礙著他的,他懶得理會、盡可放過,但那些沒長眼擋他道的,以怨報怨方為正理,他並不介意雙手沾染血腥。
他絕非壞人,只是一個想在這飄散腐朽氣味的宮中,讓自己過得舒心些的人罷了,想看看拿到一手爛牌的他,最終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起來。」聲音難辨喜怒,他舉步便走,把兩個小的留在原地。
路望舒一腳才跨出明堂內院的葫蘆型拱門,一名模樣清秀的少年太監朝他大步而來,恭敬一禮。
「師父……」袁一興今夜負責議事書房留守,應是得知內院這兒有狀況才匆匆過來,見路望舒這一身齊整,向來機靈的他不禁推敲問︰「師父這是要出宮……跑馬?」
路望舒嘴角微抿,步伐未停,「出宮走走。」
已過而立之年,按理早該廣收徒兒以防老,然路望舒眼界甚高,內廷每年新進的童監、少侍何其多,眼下也僅收了袁一興這個大徒弟。
「那徒兒立刻喚人為您備馬,再派幾名司禮監錦衣衛跟上……」見師父抬手表示拒絕,袁一興的話音陡止,似覺得不妥又道︰「要不,興兒陪師父您出宮走走?」
「不必跟來。」
路望舒語調並不嚴厲,但威壓無形,話一出口就讓袁一興乖乖定在原地,只敢目送著他走遠。
官拜正一品內廷總領事提督太監,路望舒在宮外除了有聖上恩賜的私人宅第外,在宮內亦有獨屬于他的大院落。
不過當初他所求的宮內院落求得有些妙。
按理,皇上都大袖一揮由著他隨便挑選了,任誰都知得選個離天子最近的住所方為正理,偏偏路望舒不這麼干,他的宮內所居不僅遠離皇上的干元宮,甚至比奴才們的僕房更加偏離皇宮的中心。
他在宮中的院落距離皇城的外城牆僅有一道宮門,一踏出,便是人間百態。
用不著出示御賜的通行鐵牌,守門的禁衛軍立時為他打開宮鑰,任他出宮。
短短兩刻鐘不到,連一盞照亮腳下的燈籠亦無的男人熟門熟路鑽進某條小巷,在里邊又彎又繞,最後翻身過矮牆,進到一座再尋常不過的小四合院內。
果如他所想,這時辰院落里的灶房已透著燭光。
天未亮便起身和面團、 大餅的老漢身影出現在灶房中,他手中忙活兒,邊側首與蹲在爐灶前生火的另一名矮胖老漢說笑。
突然,像察覺到什麼,老漢 餅皮的手一頓,臉上的笑也收起,透過敞開的窗靜靜望了來,眉間微皺了皺。
「是……是小路子來了呀!啊、啊——不對、不對!瞧咱這張笨嘴——該打!」負責生火的矮胖老漢率先反應過來,一張嘴搶快便道,隨即驚覺自個兒喚錯稱謂,抬手便左右搧了胖頰兩記,忙改口,「是路督公大駕光臨啊!」
路望舒面無表情,微微頷首權充響應,下意識朝灶房跨去幾步,那 餅皮的老漢已擱下手中什物從灶房里走出。
「……師父。」路望舒喚聲輕啞。
老漢抓起圍裙擦拭著掌中的面粉屑屑兒,灰眉輕蹙,頓了兩息才道︰「都說了,小老兒不是路督公的師父,以前不是,如今亦不是,一直都不是,督公這一聲喚,小老兒著實承受不起。」再頓了頓,表情顯得凝重且嚴肅地說︰「住在咱們這座四合小院里的,全是再低下不過的人,路督公好自為之,別再動不動就往這兒來,對您沒好處的。」
不請自來的修長身影停住腳步,一時間靜默無語。
「督公請回吧。」老漢直接下逐客令。
那張俊秀面容未現半分波瀾,路望舒抱拳徐徐一拜,從容道︰「此時登門拜訪確實突兀了,下回會再尋個適當時候過來探望,師父……您保重。」
他離開時仍選擇翻牆而出,沒費事去拔閂開門,然尚未走遠,矮牆內響起的交談聲已清楚落入他耳中——
「咱家這位清田老哥哥啊,您這又何必?這是何必?」胖老漢壓低問話的嗓音簡直氣急敗壞。「這大盛朝不論內廷或朝堂,多少人想跟小路子攀上關系您知不知道啊?老哥哥您倒好,竟連句『師父』都不給喊,連張烙餅子也不請人家吃吃,每回徒弟上門探望,您板著老臉就把大貴客趕跑,您沒事吧您?」
「都說了,咱與他並非師徒關系。」魯清田再次強調。「當年在內廷宮中是因出了意外,受他要挾,才不得不傳授他一些雜七雜八的伎倆,哪來什麼師徒名分?」一頓,語氣更低的說︰「……真要想想,他當年不過是個入宮不到三年的小小少侍,十四、五歲的孩子罷了,模樣還沒長齊全呢,逮著機會竟曉得緊咬不放,把咱一個在宮中混了三十年的老人制得死死,這般手段,這般心性,咱可沒膽子也沒那臉皮被他稱一聲『師父』。」
胖老漢沒好氣道︰「他要是沒拿老哥哥您當師父看,依您這矯情程度,都不知讓咱們死幾回了?老周哥哥、您、樊三兒,加上咱小春肆,咱們當年同在宮中當差,干了數十年仍是干那些最低賤的忙活兒、髒活兒,沒手段沒門路的,怎麼也蹭不到貴人身邊去……」
「春肆你淨說這些干什麼?如今咱們都順利出宮,能有不一樣的活法……」
「是啊、是啊……都出宮了,能活得有滋味些,咱們四個六、七十歲的老家伙還能聚在一起過活,無根浮萍有了落腳為家的可能,全拜小路子……拜他路督公的安排和周全,京城居、大不易啊,若無他的照看,咱們老兄弟幾個病的病、廢的廢,豈能安居?還以為天天 餅皮、烙大餅擺攤,能賺足了給老周哥哥治病的醫藥錢啊?」
「話雖如此,但春肆啊,咱只是……」欲言又止,最後靜默下來,似有嘆息融入夜色。
牆外的這位所謂的「大貴客」沒再凝神去听,怎麼來的就怎麼回去,在猶然沉睡的帝都城中踽踽獨行。
今夜的出宮走走近似「信馬由韁」,一開始毫無目的,但下意識的驅使令他雙腳有了方向,一走走到了當初安置師父以及幾位宮中老人的四合院落。
稱對方一聲「師父」……確實是他一廂情願。
十五歲那年,身為小少侍的他藏在暗處目睹時已年逾四旬的魯清田殺人,殺人之技無比奇特,無須親自動手,而是絕對的「誘殺」。
更重要的是魯清田誘殺的對象——
他殺了當時的東宮太子,那是當朝皇後甄氏唯一的親生兒子。
殺得好!
那位東宮太子本就不是什麼善茬兒。
在他這個十五歲的小少侍眼中,太子擁有兩張面孔,在自己的父皇和母後面前是一個樣兒,私底下又是另一個樣兒,道貌岸然、心性凶殘,被弄死了,那很好,即便親眼目睹一切,他也不會多嘴。
但偏偏見識到那誘殺的手段。
十五少年怎麼也想象不到,一個被困在內廷深宮數十年的侍人,如此不起眼,那面容和身影彷佛早已融進這後宮之中,讓人記不住,也絕不會讓人想再多瞥一眼,卻是這樣的人,可以有能力除掉高高在上的真龍血脈而不會引起丁點懷疑。
魯清田唯一的失策是下手時被他全程窺見。
想學,太想太想,所以他大膽要挾魯清田,用很多魯清田所重視的人的性命作為要挾,當中就包括如今一起住在四合院落中的那幾位老太監。
他自問待魯清田不薄。
當自己逐漸走入貴人們的眼中,漸漸掌握權勢,魯清田那一干地位低下的老太監們便讓他從深宮中擇出來,並安置在宮外近處方便照看。
什麼師徒恩義的,真算不上吧,但可笑的是……從夢魘中驚醒的今夜,他兩條腿竟直接將他帶到巷底的那處四合院,好像無聲在說,那種揮之不去的驚懼與憾然,唯有他們這種「同類」才懂。
魯清田在那座院落中尚有幾位過命相交的摯友,反觀自身呢?
爬得越高,手中掌握得越多,高處不勝寒,他路望舒的身邊……嗯,也還有自身的影子一道。
嘴微抿,勾起半邊嘲弄笑弧,那抹冷淡的弧度露出不過一息,薄唇驟然扯平,他目底陡生寒光如刀鋒閃掠!
颼、颼、颼——三把暗器破風疾至,他避得已然夠快,左頰仍被橫向劃開一小道,皮開,肉未綻,僅血絲溢出,鼻間立時漫進甜甜香氣。
這異香……暗器有毒!
路望舒不敢大意,矮身一閃將自己藏匿在某道石牆所形成的黑影下,凝神觀察。
一雙目線迅速挪移,或近或遠、上下左右,短短幾息間已在清夜中辨出蟄伏在屋檐上、轉角巷弄內的好幾道影子。
他內心冷冷笑開,無聲笑音蕩開圈圈漣漪,既涼薄又狠戾。
朝堂與內廷中欲取他性命的人怕是多到數不清,仇家實是多了去,而今夜他因驚夢難眠才臨時想出宮走走,不願有誰跟在身邊煩心礙眼,倒是為各方刺客們創造了最佳的刺殺時機。
察覺有殺氣從身後逼近,他反身徒手空拳與對方搏斗,在看不清對方模樣的暗處凌厲過招。
忽地一記空手入白刃,他奪下那人兵器並反手一撩,听見呼痛聲的同時,溫熱鮮血濺上他的面龐。
先前躲得再隱密都無用,一聞動靜,其他刺客便會朝這兒集結出手,所以得移動位置,必須在暗中快速且安靜地移動,他很有自知之明,以自身的武藝絕對無法一口氣對付那麼多殺手。
想要他死嗎?
那他還真不能乖乖就範!
在暗巷中移動再移動,就在一處陰影下稍作調息,然後實在不知道事情是如何發生,他背部緊貼著的那面牆突然不見,他頓失重心,瞬間整個人往後跌。
不!不是跌倒而已,他是掉到一個陷阱中!
「啪啦」一聲響,頂端有個像蓋子的玩意兒當頭罩落,一切光源驟然被絕斷。
他被逮住了,困在一個圓圓的空間內,像似被關在一個……嗯……底寬口窄、肚能容人的大酒缸里?
酒氣甚烈,醇厚的濃香一下子鑽入口鼻、滲進脾肺。
在飲酒上他雖稱不上海量,但一口氣灌個小半壇烈酒尚不能奪他意識,怪的是這大陶缸里留存的酒氣,究竟是何種酒?竟才嗅聞了幾息就夠讓他腦袋瓜暈乎乎?
已分不清是酒氣燻染抑或中毒之因,他僅能攥緊余下的幾絲清明,試圖擊破酒缸,但掌勁未出,缸子卻猛地滾動起來,似有一條不斷延伸的軌道,大陶缸沿著軌道螺旋向下,滾得他七葷八素。
不知缸子何時停頓,亦模不清已過去多久時候,頂端突然「啵」地一響,酒缸蓋子被驟然揭開。
管不得姿態是否狼狽,他想也未想蓄力竄出!
情勢渾沌,求生的本能令他一掙月兌囚困就一滾再滾倒在某處牆角,雖匍匐在地一時間難以立起,亦頗有負隅頑抗的意味,一雙眼更似淬了毒,狠狠盯住近在眼前的敵……敵人嗎?
入眼的景象與他所想的差別未免太大!
首先,他很明顯是處在一處酒窖中。
大大小小的酒壇擺滿四面牆上的條架,一個個及人腰高的大酒缸則齊整排在鋪滿干草的地面上,空出的地方已不算寬敞,那個裝著他滾落下來的大陶缸就橫躺在那兒,離它不到兩步之距的地方蹲踞著一名年輕女子,一個四、五歲大的女娃子正挨在她身邊。
她們定定望著他,兩雙眸子瞬也不瞬,似被他瞬間竄出陶缸之舉驚住。
怎地回事?眼前的一大一小……真是想置他于死地之人?
女娃子突然一個眨眼,瞳仁兒滴溜溜的。「……姨姨,偷咱們酒喝的,是他嗎?姨姨開了機關要逮偷兒,然後他、他掉進大缸里滾下來了。」
她女乃聲女乃氣,以為自個兒說的是悄悄話,實則非也。
姜守歲也回過神般一個眨眼,眸底幽光輕掠,並未刻意壓低聲量地說著「悄悄話」,答道︰「姨和小苗兒確實逮到一條大魚,但這條大魚是不是來偷酒喝的,還得再瞧瞧呀。」
「大魚嗎?」小小姑娘元苗苗歪著可愛的腦袋瓜兒,嘟嘟的小嘴抿著自個兒的一根食指,望著角落那人,忽地嘆了口氣。「可他不是大魚啊,他嘛……唔……是、是大叔!」找到再適當不過的形容,于是小臉蛋漾起笑。「是長得很好看、很好看,比姨姨還要好看的大叔呢!」
「小苗兒覺著他比姨還要好看嗎?」姜守歲眸光直勾勾落在他臉上,似認真評估著,最終頭鄭重一點,認同女娃兒的評語。「嗯,小苗兒說得沒錯,人家確實長得很好看,眼楮是漂亮的鳳眼,眼尾一挑比什麼都撩人,搭上兩道英挺的劍眉,眉目間顯得柔中帶剛、剛中透柔,實耐人欣賞得很,欸欸,好吧,總歸人比人能氣死人,不想被氣死,姨這回就乖乖認輸了。」
元苗苗很快安慰道︰「姨沒有他好看,但苗兒最喜歡的還是姨姨。」
她笑了,模模孩子的頭。「乖寶兒。」
這一邊,路望舒卻是眼角直抽,心頭火驟竄。
上一個敢當著他的面、說他長得比女子還要好看的人,墳頭上的草早都生到天邊去了,眼前這女娃兒莫非沒半點眼力勁兒,感受不到他凌厲的注視和殺意嗎?竟隔著幾步之距沖他咧嘴笑開?
還有那名女子,竟那般不矜持,瞬也不瞬直視著他便也罷了,還論起他的長相!
混賬!真不懼他嗎?
為何不懼?
他隨便一個眼神就能令大小官員低首,令底下人匍匐于地,眼前這一大一小的姑娘家憑什麼例外?
等等!莫非原因出在他身上?
難不成他以為自己正擺出一副狠戾的面孔,雙目寒光迸發,令人不敢越雷池一步,卻未察覺暗器上的毒素再添上無端濃烈的酒氣,已消磨了他臉上、身上所有的銳利?
那現下的他……是何種神態?
他一掌撐地試圖站起,尚未將身軀打直,腿一軟又單膝跪地。
女子的嗓音徐徐響起——
「你嗅入的是『聞香墜』的酒氣,小店釀的這款酒光憑酒香都能醉人,所謂『三息醉、五息睡』,你被封在酒缸中足足超過十息,最後還能自個兒竄出來,實在挺出人意料。」略頓,似帶輕嘆。「不過還是奉勸督公別逞強,都站不穩了,若真跌倒受傷那可不好。」
她稱呼他「督公」!
這女子知曉他的身分!
路望舒頸後一涼,老實說已許久未有這種感覺,宛若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而自身毫無反抗能力。
他大口喘息,暈眩感越來越嚴重,最終意識模糊,頎長身軀驀地往前栽倒。
但好像……沒有趴倒在地。
有誰過來撐住他,那人靠得極近,輕柔的布料、軟軟的肩頭、軟軟的頸窩……散出好聞的甜香,似染了酒氣的花……
不對!不對……這肩頭和頸窩的主人,眼下除了那女子還能是誰?
他就要死在她手里了!
只須拿刀輕輕往他頸項一劃,一切便灰飛煙滅。
沒想到,他路望舒會把命抵在這兒,被一個彷佛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子給了結。
在完全喪失意識之前,軀體最後的感覺是渾然一震,因那屬于女子的綿軟氣息撲面而來,著實離他太近——
「督公就安心下來,好好睡上一覺吧,外頭那些人尋不到你,今夜你也就安全了。」
他身在何處?
為何會醒在這樣一個陌生所在?
啊!等等!他記起來了,記起自己的惡夢和率性出宮,記起在四合院不太舒心的探訪,亦記起後來的遇刺以及莫名其妙跌入一個陷阱。
而他,朝野內外樹敵無數,多少人欲除之而後快的當朝權宦……竟還活著?
詭譎的是,明明中毒加上酒氣影響,他徹底昏迷了卻似乎睡得很好,這種墜進黑甜鄉深眠、醒來後四肢百骸都得到充分休息的「飽足感」,已好長一段時候不曾來訪。
他太習慣失眠,即使能夠睡去,也太常受惡夢折騰,如今這一覺睡得他不禁怔愣,想著他出宮未歸都不知過去多少時辰,底下人都不知亂成何樣,但腦子里想歸想,一時之間卻不想動。
好想就這樣待到地老天荒,純然松懈,無須再去勾心斗角只為牢牢掌控權勢。
便在此際,女子與小女娃兒的交談聲透過輕紗床幃蕩進他耳中,路望舒選擇定住不動,兩手仍交迭在被子上保持直條條的睡姿,耳朵已悄然豎起——
「一早天都沒亮,小苗兒就鑽出被窩尋來,還跟姨一塊兒逮到一條好神奇的大魚,此刻都過午了,瞧,累了吧?啃塊糕點也能啃得腦袋瓜直釣魚,就不信小苗兒當真精力旺盛用不完。」
女子說話的語調果然如他所記得的那樣,輕徐中滲出淺淺笑意,柔軟中帶著戲謔,彷佛心甘情願又莫可奈何地縱容著誰。
女娃兒發出模糊的哼聲,困倦的喃喃著,「姨姨……」
「好了好了,不吃了,來,漱漱口擦擦嘴巴,姨抱妳回妳爹娘的屋子里,小苗兒得眠好覺、睡飽飽才能長高高啊。」
「唔……」女娃兒想睡,嘴里還含著話,囫圇囁嚅。「爹爹不睡,好吵……壓在阿娘身上滾來滾去,娘也哼哼吵著,就、就把小苗兒吵醒……爬下小榻,小苗兒找姨姨,然後……大魚就滾下來,是很好看的美美大叔……呵……」
女子忽地噗哧笑出,跟著帶笑嘆息,「苗兒啊,妳爹爹和阿娘他們滾來滾去其實是在……欸,咳咳,沒事沒事,他們那樣其實挺好,雖然吵了點,但挺好,唔……小苗兒往後再被那樣吵醒的話,就過來找姨吧,姨香香軟軟的榻子大方分給妳睡。」
女娃兒發出憨笑。「唔……呵呵,姨姨的香軟榻子被美大叔睡走了,小苗兒想睡……」
聞言,女子又一次笑嘆,而那位被女娃兒評價為「美大叔」的男子則禁不住以眼角余光悄悄覷看,隔著一面輕紗,就見女子將娃子一把抱起,讓那扎著兩條麻花小辮的腦袋瓜偎在頸肩處。
「乖女圭女圭,想睡就睡,姨抱小苗兒回妳自個兒的榻子睡午覺。」柔聲低語。
「喜歡……」囁嚅。
「喜歡嗎?小苗兒喜歡什麼呢?」女子邊動作邊說話,不經意地問。
「姨姨喜歡……」
「噢?我喜歡什麼?」
「姨姨喜歡美大叔,小苗兒知道,姨姨喜歡,那我也喜歡的,就……就不怕他……不怕……」
女子朝外走的腳步陡然頓住。
她杵著好半晌,那孩子應是在她臂彎里睡著了,才見她回過神又是一記笑嘆。「欸,妳這小鬼頭也太有眼力。」
然後她再次舉步,那修長苗條的身影消失在門邊。
而輕紗床幃內,清清楚楚听到「喜歡」二字的路督公繼續平躺在榻上,非常不明就里,不論是思緒抑或軀體,皆僵化到難以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