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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會生財 第二章 造紙謀生路

陳大力居然沒死!

原來他是真的在太白湖落水了,不懂泅水的他,要不是為了生計也不會去幫人捕魚。殊不知干了這麼多年都沒事,一出事他就後悔莫及,被水嗆得快失去意識前,腦子里閃過的都是一家子婦孺少了當家人該怎麼辦。

幸好附近船廠的人剛好在太白湖上試船,立刻就有人從船上跳下去,將陳大力撈了上來,救了他一條老命。

只不過陳大力驚嚇過度,加上掙扎得太用力有些虛月兌,自個兒回不了家,只能用牛車將他送回。

楊樹村的路是行不了車的,于是那救下陳大力的人便送佛送到西天,直接將陳大力背回家了,才有先前大家以為他死了那一場誤會。

在陳大力虛弱地向大家解釋這一切時,秦襄兒已經燒好了熱水,還煮了一鍋姜湯,裝了兩碗快步送到前院去。

她先將一碗遞給陳大力,另一碗則是遞給了將陳大力背回的那個高大男子。

「放心吧,你叔叔沒事,在鎮上已經請大夫診斷過,緩過氣來就好了。」那高大男子用著低沉的嗓音說道。他不是個話多的,第一次見面就讓他主動說話,她還是頭一個。

「謝謝你了,這位……大哥。」秦襄兒听對方這麼說,一直懸著的心也終于完全放下,

一抬首對上對方明亮的目光,這時候她才有機會看清他的模樣。

男子應該有二十來歲,生得堂堂正正五官深邃,眉眼很是精神,神情略顯嚴肅卻不掩正氣,就是那眼神看得她臉上有些發熱。

那男子正喝著姜湯,听她這麼一說,動作停頓了一下,又沉聲道︰「我叫蕭遠航,不用這麼客氣。」

秦襄兒一怔,「那我冒昧叫你一聲蕭大哥?」

蕭遠航點點頭。

不知怎麼地秦襄兒被他看得不太自在,只能顧左右而言他。「蕭大哥救下家叔的性命,再怎麼感謝也不為過的。」

蕭遠航沉吟了下,突然莫名其妙地說道︰「這是你的福報。」

一句話說得秦襄兒雲里霧里。

此時蕭遠航已喝完姜湯,伸手將碗遞還給她,秦襄兒伸手接,不經意觸踫到了他的指尖,馬上手上就傳來一種麻麻刺刺的感受,讓她飛快地縮回了手。

或許是此舉太突兀,她定了定神,再一次伸手收回蕭遠航喝完的碗後,略一頷首示意便躲到了曹秀景身旁,卻不知蕭遠航有些遺憾地看了看自己空了的手,眼眸微沉,斂去了那驚喜的神采。

「景姨,後頭水燒好了,快讓姨丈和……蕭大哥到後頭清洗一番,換掉身上弄濕的衣服。」秦襄兒說道。

曹秀景連忙點頭,她方才心急,都忘了去打點這些細微的事,幸好外甥女夠細心。「你說的是!當家的,你能走嗎?帶這位蕭哥兒去後頭清理一下,我幫你們準備衣服。」

休息了這麼久,陳大力的精神及體力都恢復了不少,聞言也連忙招呼那男子到屋後頭去。

村民見沒事了也一一告辭,曹秀景的外甥女做事俐落,也在大伙兒心中留了一個好印象,眾人還好生夸贊了一番才走。

待到屋子里空了,被夸得不好意思的秦襄兒,才拉住要去張羅衣服的曹秀景問道︰「景姨,都大中午了,可要留那位蕭大哥下來吃飯?」

曹秀景一拍自己額際,「要的要的,瞧我這腦袋,一慌就什麼忘了!可是家里沒有肉,你去隔壁朱嬸子家買點臘肉,等會兒我順便抓只院子里的雞殺了……這你煮的好吃,中午就讓你上灶了?」

「好的。」

這規劃與秦襄兒所想相去不遠,她便拉著福生出了門,曹秀景也轉頭連忙去尋那大個子穿得下的衣服了。

很快地,後院里那兩個男人已經整理好了儀容。

不說陳大力,蕭遠航這等身量非比尋常,要找他穿得了的衣服,曹秀景還是沖到村子里最高最壯那人家里,花錢買了一身干淨的舊衣,才勉強讓蕭遠航套下,卻也露出了一截手腕和腳踝。

等了沒多久,秦襄兒菜也做好了。這一帶的人喜吃湖鮮,多用蒸、煨等方式做菜,秦襄兒也沒賣弄她在京里學的那些手藝,只就著當地人的口味來。

只不過時間緊迫,她也只做了豆鼓蒸魚、蒸魚糕、菜姜炒臘肉、瓦罐煨雞,清炒了兩道青菜,一道涼拌菜,還有一小盤腌梅子。

就這樣,已經比陳家在過年時吃的年夜飯都要豐盛太多了!鄉下地方不講究男女分席,何況也沒幾個人,于是眾人圍坐一個大圓桌,陳大力拿出了珍藏的大麴酒,先替蕭遠航及自己添滿,而後朝他舉杯。

「蕭兄弟,寒舍簡陋,只能置辦這麼一桌,不過咱家外甥女手藝好,做出來的菜好吃,希望蕭兄弟你別嫌棄。」

「這桌菜很好。」是她做的就更好了。蕭遠航心忖,偷偷看了垂首不語的秦襄兒一眼。這一路陳大力也知道對方是個沉默寡言的,但蕭遠航話少,陳大力卻有滿月復的話想說。

干掉了手中的酒,他才幽幽感嘆道︰「當時我掉下太白湖里,雖然溺水,四周的情況還是多少知道的。其他船不是離得遠,就是袖手旁觀,蕭兄弟是唯一一個跳下水救我的,這可是救命之恩啊!日後若蕭兄弟有什麼差遣,只要叫我陳大力一聲,我一定義不容辭!」

「不敢。」蕭遠航也干掉手上的酒,干脆地道︰「不用叫我蕭兄弟,直稱姓名即可,倒是我們年歲有差,我便稱你一聲陳叔了!」

陳大力雖不懂蕭遠航為何硬生生要把自己拉低一輩,不過這聲陳叔喊得他心里舒坦,于是他也放開了拘謹說道︰「既然蕭兄弟……啊不蕭賢佷這麼說,那我就托個大,以後我們兩家就做個那啥……對,通家之好!」

一席飯吃得賓主盡歡,秦襄兒總覺得有眼光在打量自己,但每每抬頭又看不出什麼異狀,只得把注意力放在福生身上,不時為他添菜加湯。

陳大力可能放松了心情喝得爛醉,曹秀景無奈扶他回房,結果吐得滿地,還得叫來福生幫手,才能清里房里的一片混亂。

最後,只有秦襄兒替陳家送客了。

「蕭大哥,楊樹村里車子進不來,可要麻煩你走到村口,現在這時辰再等個一刻鐘,差不多就有牛車到鎮上了。」秦襄兒站在陳家大門口,手里還提著一只活雞,送到蕭遠航面前。

蕭遠航並沒有接過,他有眼楮,看得出陳家日子不好過,今天救了陳大力只是舉手之勞,並沒有施恩的意思,且讓他遇見她已是撞了大運,連吃帶拿可不是他的個性。

「你叫什麼名字?」他突然問。

要是在京城,這麼問當真無禮極了,但這里是鳥不生蛋的鄉下,本就不太注重俗禮,何況秦襄兒並沒有被冒犯的感覺,反而莫名地覺得他問得很慎重。

「我叫秦襄兒。」她也認真地回了。「荊襄之地的襄。」

秦襄兒,在心里玩味這個名字,蕭遠航突然笑了。「好名字!我走了。」

他也不糾纏,知道了佳人芳名後便擺了擺手轉頭就走。

秦襄兒看著他雄壯的背影,還有他方才那有如朝陽乍現的燦爛笑容,不由得看得呆了。

從那日之後,蕭遠航不時就會到陳家拜訪,有時拎著菜,有時拎著肉,從不空手到。

陳家收他的禮收到都不好意思,偏偏他也不容拒絕,只回了一句通家之好,這還是從陳大力那里學的,讓陳氏夫妻那些見外的話全說不出口,只能苦笑地想著,通家之好哪有只通單邊的?

還不只如此,蕭遠航不擅言詞,為人卻很實在,他來了也不是當大爺讓人招待,而是看哪里有活就幫忙,因而陳家最嬌弱的秦襄兒就成了他最常幫忙的對象。

比如說她洗好扭不干的床罩,他一個人就能扭干;她頂著太陽掃院子,隨即就會有頂草帽戴在她頭頂上,然後手中的大掃帚莫名其妙地就到了他手上去;甚至因為福生和她熟了,有時會不听她的話,只消他淡淡一記眼神,福生馬上乖得像只貓一樣。

所以曹秀景也看出了點蹊蹺,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不再阻止蕭遠航帶東西來,反正來了就留他用膳,因著某人下廚的緣故,他從來都是說好。

總之這陣子,曹秀景對秦襄兒笑得挺曖昧的,讓秦襄兒也開始對蕭遠航的頻頻來訪感到不自在了。

又過了一個月,此時太白湖水已然退去,楊樹村里的男人不再日日起早去幫工打魚,開始忙碌秋收的事。

只是楊樹村就是個倒楣的地方,明明離得不遠的鎮上就有被沔水帶來的大量淤泥形成的紅壤良田,種的都是稻米,但到了楊樹村這地頭,因為大河每年有一半時間是斷流的,大量碎石礫沙就留在了楊樹村,導致村子附近土質變得普普通通,君不見那成片的楊樹林只長得出楊樹,就能得知一二。

所以屬于楊樹村的良田並不多,田里種的大多是苞米、高粱、小麥、黃豆、紅薯等粗糧,其中較值錢的也就小麥,但那是為應付賦稅而種,產量並不高,甚至不少人家在交完稅後都未能吃上一粒自家種的麥子。

陳家也有一塊田地,種的是苞米與黃豆,陳大力與曹秀景一早就出門去收黃豆了,留下福生與秦襄兒在家讀書,做些輕省的家事。

「束帶矜莊,徘徊瞻眺。孤陋寡聞,愚蒙等誚。謂語助者,焉哉乎也。」

隨著福生童稚的聲音停下,秦襄兒拍了拍手,將一塊今早她剛做好的紅薯餈耙放到了福生手里,笑道︰「福生真厲害,才多久的時間,連千字文都背完了。你可知千字文最一開始是一本字帖,前朝梁武帝收集了書聖的筆跡一千字,字字都不重復,再經過當時的大臣編成文章,讓當時的諸王練習書法。福生想不想拿真的筆寫字呢?」

福生听得雙眼放光,一時都忘了吃餈耙,興奮地道︰「我想!我想!」

秦襄兒笑了,她覺得福生其實很聰明,一有好的引導,這才多久功夫啟蒙的書都快教完了。可福生今年都八歲了,為了不浪費他的天賦,也該開始真正學習拿筆寫字了,而不是只能在沙地上劃呀劃的。

只是筆墨她有,是當時從京中秦家逃出時隨手放進包袱的,但紙這事就令她為難了。

她在和曹秀景趕集時跟著去鎮上觀察過,太貴的皖省宣紙她買不起;這在京中都能算是好東西了;最便宜的是一種深色紙,不易托墨還容易破,拿來給剛啟蠢的孩子練字無疑災最適合的是一種淺黃色的竹紙,潤墨抓筆的感覺與宣紙差不多,價格卻比宣紙便宜了大半,只不過一次得買一疊,一疊有三百張,足足要三百文錢,秦襄兒與書鋪老板說了半天,就是不零售,令她非常氣餒。

當時思來想去了好一陣子,一次在整理東西時,她發現了自己在京里做的花箋。花箋是用上好的青檀樹皮,過程加入珊瑚、金銀沙、各式礦石、花汁等等,做成各種顏色花樣的紙張,然後裁剪得當,描邊,畫上搭配的圖,噴上花水,或者壓上干燥的花瓣等等,形成諸如瑰麗、淡雅、繽紛或是沉穩的風格,不管是做拜帖、提詩詞、贈送給親朋好友當禮物,都非常高雅,這是她最大的興趣。

由于她手工特別好,抄造出來的紙做的花箋在貴女圈台起了一股旋風,還有人重金請她做些花色獨特的精細紙張,都被她一一推拒。

現在想想干麼推呢?要不眼下就有錢了!明明那紙的材料就不值幾個銅板子,怎麼會賣到一個天價……

等等!秦襄兒一下子如醍醐灌頂,直搖頭苦笑自己當真一葉障目了,只顧著煩惱鎮上的紙太貴,既然自己會抄造紙張,為什麼不自己做給福生呢?

這里雖沒有青檀木,但不是有一整片望不到頭的楊樹?楊樹的質地還軟,說不定也是適合造紙的,不試試怎麼知道行不行?

下了這個決心,秦襄兒在福生念完千字文後,尋來曹秀景平時砍樹的小斧頭,便想帶著福生去楊樹林那里瞧瞧,然而還沒出發,卻听到大門被敲響的聲音。

鄉下一般是不關門的,會敲門不直接進來的肯定不是村里人,那來人是誰秦襄兒便心里有數了。

「蕭大哥!」對方背對著光線,秦襄兒連他的臉都還沒看清,光看體型就已經確認。「你來找姨丈嗎?」

蕭遠航不知該怎麼回答,只得沉默地舉起手上拎的兩條魚。

秦襄兒自動替他解讀了。「蕭大哥又帶東西來了!姨丈身體已經好了很多,你總想著替他進補,真是有心了。」

蕭遠航欲言又止半晌,才訥訥地道︰「這不是給他的,是給你的。」

這是不是有點……其他的暗示?秦襄兒當下心跳都快了起來,胸口那何止小鹿亂撞,猛虎都快撞出來了。

「那……那我收下了?」秦襄兒一下子害臊起來,話也說得支支吾吾。「我煮魚湯給你喝,你等會兒在家里用膳吧?」

只是蕭遠航的反應永遠與她想的不同,並沒有接下她的話,反而指了指她手上的斧頭,問道︰「你要出門?」

「啊……是啊,本想去楊樹林那里砍些枝干回來,不過明日再去也成的……」

秦襄兒直接把心里的打算延後了,然而才解釋到一半,想不到蕭遠航直接取過她手上的小斧頭搖搖頭,逕自走進院子里,拎起靠在牆邊那支秦襄兒用雙手還舉不太起來的大斧頭。

「走吧。」蕭遠航掂了掂斧頭的重量,說道。

這是又要幫忙了?秦襄兒推拒的話,在迎上他幽深的黑眸後不知怎麼就說不出來了。他簡直就是她沉默的長工,每每一來就悶聲替她干活,弄得她明明沒那麼嬌弱,但在他面前總覺得自己弱不禁風。

「那蕭大哥你等我一會兒,我先去將魚處理了。」她咬了咬下唇,先去灶間快手將魚腌好,接著硬著頭皮拉上福生,與蕭遠航三人一起出了陳家,往楊樹林里走去。如今已入秋季,天氣也涼快了些,這一路上除了路難走,倒是不怎麼曬人。

她與福生走在人高腿長的蕭遠航身後,看著他堅實壯碩的背,還有渾身那衣服都擋不住的肌肉,充斥著一種陽剛的男人味,秦襄兒腦海不由自主冒出了曹秀景那抹曖昧的笑,當下又覺得頭頂的陽光好像越發熱了起來。

林子里的楊樹葉子已然轉黃,風一吹來就片片灑落,蕭遠航一個回頭,見秦襄兒臉上紅通通的,站在金黃耀眼的金色樹林之中,原本的清麗竟透出了一股嬌媚,讓他心頭起了股異樣,不敢再多看。

移開目光,假意環顧四周的樹況,他才故作鎮定地開口問道︰「你砍樹是當柴火?」

「我是想試試自己造紙……」秦襄兒有些不好意思,因為她當真沒試過用楊木造紙,萬一造不出能用的紙,那她今天說的話就顯得愚蠢了。

蕭遠航卻沒有嘲笑她,逕自在周圍轉了一圈,然後選定一棵幾乎干枯的老木。「這棵如何?」

秦襄兒過去輕輕一模,樹皮就化成渣掉落下來,她面露喜色說道︰「這棵好!」

因為這最外層深色的樹皮會讓紙不平滑,顏色斑駁,所以抄紙前必須除去,想不到蕭遠航竟也懂這些,秦襄兒不由問道︰「蕭大哥也懂造紙?」

「我不懂。」很干脆的回答,默默地噎了秦襄兒一下。不過因為面對的人是她,蕭遠航願意多說一點,「我只會造船。但船用木材最外面這層樹皮也是不能用的,我想造紙應該萬變不離其宗。」

話說完,蕭遠航就開始砍樹了。

然而太過沉默顯得氣氛古怪,秦襄兒便接著他的話頭,隨口與他閑聊。「蕭大哥是在哪家船廠里工作?」

蕭遠航的動作一頓,但也只有一瞬間,手上的動作並沒有停,口中淡淡地回道︰「榮華號。」

榮華號?怎麼那麼耳熟?秦襄兒偏頭想了想,突然美目一睜,輕輕啊了一聲。「蕭大哥可認識小舶?」

「蕭遠舶是我弟弟。」蕭遠航終于直起身來正視她。「我見過你。」

秦襄兒當下覺得自己臉上的表情龜裂了。

所以他是因為認出了她幫過他弟弟,才對她那麼好?自始至終他對陳家、對她的殷勤,都起因于她是小舶的恩人?

一樣是曹秀景那抹曖昧的笑在腦海中浮現,但方才是害羞,現在就是困窘了。幸好他不知道她與景姨曾經懷疑過什麼,否則她覺得她能立刻挖個洞把自己埋進去。秦襄兒不知該說什麼了,只能愣愣地瞅著他不知所措,看上去居然有些呆氣。

瞧著一向淡雅自如的她居然還有這麼可愛的一面,,蕭遠航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自從父母過世,他已經很久沒笑得如此歡暢了,直笑得秦襄兒惱羞,跺腳碎了一聲,他才收斂些許。

蕭遠航清咳了幾聲,說道︰「小舶常常提起你,下回我可否帶他一起來?」

「可以。」秦襄兒沉著俏臉,就憑兩家的交情,還有錯綜復雜的恩情,難道她還能說不?

「小舶可以與福生一起玩嗎?」

「可以。」

「那你可以不要生氣了嗎?」

「……」秦襄兒與他大眼瞪小眼,最後自己也覺得這場氣生得好不講理,竟是噗嗤一聲,自個兒忍不住就笑了出來。「我沒生氣。」

「沒生氣就好。」

因著這段插曲,蕭遠航覺得自己與她的距離似乎拉近了許多,兩人的交談也不像以前那樣拘謹了,不多時,楊樹林里,絕美的風景之中,又多了幾串銀鈴般的笑聲。

日落西山,蕭遠航才扛著木頭,秦襄兒牽著福生,三人慢悠悠地踏著霞光回家。

過了幾日,大豆已經收完了,隔日曹秀景又與陳大力來到田里收苞米。

掰苞米並不難,難在若是在苞米田里待久了,皮膚被苞米葉磨來蹭去,出來便會渾身發癢,得好一陣子才能緩過去,這種感覺並不好受。

可男人總自覺皮粗肉厚,不甚在乎,曹秀景嘴上不說,心里可心疼了,所以每次下田前都會主動替陳大力戴上自制的帶袖手套,這也是陳大力能接受的極限,像曹秀景還戴上了面罩和斗笠,他是懶得這般麻煩的。

兩人忙到了午時,來到樹蔭下喝水,曹秀景在陳大力大口大口灌水時,拿來了自己早上裝的食籃,里面有幾顆大饅頭和一些腌菜醬瓜,催促陳大力淨了手後,便拿一顆饅頭給他。

陳大力也不挑,農活兒從一早做到現在才停,當真餓了,便大口咬下饅頭,一邊固圃地道︰「怎麼今天襄兒丫頭不來?」

平時他們夫妻農忙,秦襄兒會做好豐盛的午膳送來。也不知那丫頭哪里來的手藝,明明家里材料也不多,她就是能變出不少花樣,韭菜盒子、折耳根木耳餡的烙餅、紅薯餈粑、紅薯粉……甚至有時蕭遠航送東西來,還會有豬肉餡餅、肉夾饃、夾肉蔥油餅等等帶葷的食物,搞得陳大力每日都很期待。

所以今天居然是曹秀景自己帶的饅頭,陳大力就覺得奇了。

「也不知道她在忙什麼,幾天前就見她把遠航幫忙砍回來的楊樹削皮泡水,這都泡了幾天了,早上我居然看她起灶開始煮樹皮!」曹秀景好笑地說著。「咱們家雖然窮,但也沒有窮到要吃樹皮,不過反正是些不花錢的東西,連燒灶的柴都是遠航幫她弄回來的,她想干什麼就由著她。這饅頭也是臨出門前襄兒交給我的,說她今天就搗鼓那鍋樹皮,沒空過來田里送飯。」

陳大力笑著把手里的饅頭吃完,又喝了一口水,兩夫妻稍微休息一會兒,又繼續將剩下的苞米摘完,便裝在背窶里背回家了。

或許是秋收事了,心情輕松了些,路上遇到村人也會停下來聊兩句,還有人送了些瓜果花籃給他們。

夫妻兩人有說有笑,不像前半年整個人被生活重擔壓著,腰都快挺不直的感覺。

回到家里,夫妻兩人直接進了後院,在院子里把背窶里的苞米倒出來,這麼大的動靜卻是沒有驚動秦襄兒,反而是福生由灶間跑出來,大聲喊了爹娘。

這孩子也被秦襄兒教了幾個月了,雖然還是害羞內向,但已經少了不時就會冒出來的畏縮,尤其當秦襄兒勸曹秀景不要以打罵的方式教育福生,曹秀景也盡量控制自己的脾氣後,福生竟是越發的活潑起來,讓陳氏夫妻倆很是欣慰。

「福生啊!」現在的曹秀景是怎麼看自己兒子怎麼可愛,她揉了揉福生的頭。「你一整天玩了什麼啊?」

「我幫姊姊燒火……煮樹皮。」福生有些邀功似地說道。

曹秀景面色有些奇怪。「那個……姊姊煮好樹皮沒叫你吃吧?」

「沒有啊,姊姊說那不是吃的。」其實福生也不知道秦襄兒在干什麼,但他跟著玩了一整天覺得挺有趣的。「姊姊還讓我幫忙把樹皮搗爛了,煮成一整鍋灰糊糊的汁,然後姊姊就教我拿竹簾子去撈樹皮汁……娘你不知道,樹皮汁撈起來,居然變成一張一張的,我們已經做了好多張,疊成了好幾疊,現在姊姊就放在灶邊烘干呢!」

一邊已經剝起苞米葉的陳大力越听越迷糊,「這是在干什麼?」

福生搖搖頭,但仍是笑得靦腆。「姊姊說是做給我用的,做出來就知道了。」

曹秀景卻听出了些端倪,她畢竟也出身京城富戶,雖是庶女,但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講究的女兒家會自己動手做某些精細雅致的玩意兒。

想不到都到這窮鄉僻壤了,秦襄兒還有那情趣,曹秀景不由覺得好笑。不過估計那丫頭玩得入迷了,今天應是無暇做飯,她在井邊洗了手,便進了灶房里。

「襄兒啊!听說你一整天都待在灶房里?別弄了快出來,你張大娘送了桂花來,說你經過她家時一直稱贊很香,她就搖了這麼一籃子,特地給你的……」

一踏進灶間,曹秀景的話夏然而止。

還別說,秦襄兒搗鼓了一整天也不是沒有收獲,瞧灶邊擺滿了一塊一塊用大石及木板壓住的東西,曹秀景看了哭笑不得。「你這些玩意兒圍了灶邊一圈兒,還咋做飯啊?」

秦襄兒正蹲在那里檢查紙膜烘干的狀況,听曹秀景這麼一說,不由尷尬地笑了笑。「景姨說的是,我這都忙忘了。」

說完,她馬上將疊成一塊塊的紙膜搬到牆邊。

曹秀景瞧她吃力,便先放下手上的桂花籃,也幫著她搬,隨口問道︰「這是什麼東西?」

「是紙膜,烘干之後就是一張張我們平時用的紙了。」秦襄兒說道。

「你忙了這麼些天,就是在造紙?」曹秀景驚訝,忍不住伸手模了模半干的紙膜。「怎麼你想到要造紙了?」

「那不是福生要練字嗎,鎮上的紙賣得太貴了。我以前在京城時就會自己做些花箋、色紙什麼的,現在正好試試看,也能省一筆錢。」秦襄兒終于把最後一疊挪到牆邊,隨即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腰。

今日為了造紙,可是彎了一整天的腰,差點就站不直了。

曹秀景沉吟道︰「這些真造得出紙來?」

「我本來也擔心楊樹不知能不能造紙,但楊樹質軟,很容易就搗爛了,用竹簾蕩料的時候,很快就能蕩出一張紙膜,拿起來也不容易破,顏色又淺,看來這楊樹很適合造紙。」秦襄兒雖是這麼說,還是有些擔憂地看著那些被挪開的紙膜。「只是第一次用楊木做紙,我水與樹漿的比例抓得不是很好,而且還差一些輔料,所以做出來的只是粗紙,寫字並不好用。再給我一些時間,我相信定能做出可以寫字的紙,甚至可以拿來繪畫!」

秦襄兒可能單純只是想為福生做點寫字的紙,但曹秀景卻看出了其中的商機,尤其這紙的材料還是楊樹,須知這楊樹在村子里,那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啊!

沉默了片刻,曹秀景壓抑住自己緊張的情緒,問道︰「這紙做出來……能賣嗎?」

听到這問題,秦襄兒先是一愣,而後美眸一亮。「絕對可以!」

曹秀景突然笑了,笑聲里摻了些許苦澀,但更多的是一種解月兌。「太好了,太好了!如果真能賺點錢,只要養得起家,這樣你姨丈以後也不用拼著命去幫工打魚,要知道他不會泅水,每年春夏我都是提心吊膽的啊……」她忽地抓住秦襄兒的手,欲言又止。「襄兒,我……你能不能……」

秦襄兒自是明白她的意思,便反手輕輕拍了下她。「景姨,我知道,我知道,我在你這里白吃白喝這麼久,如今終于能為這個家里付出一點,我願意的,你放心吧!如果這批紙能做成功,我便教你和姨丈如何造紙,要能賣些錢,那真是太好了!」

曹秀景訝異地睜大眼,她原只是想著讓秦襄兒分點紙讓陳大力去兜售,賺點家用,但秦襄兒這是把底子都交給她了啊!

突然間,她眼眶就紅了。「謝謝你啊,襄兒,但是這樣會不會太委屈你了……」

「這怎麼會委屈呢?相反的,我覺得很有意義,況且我們可以做的還不只這樣。」秦襄兒心念一轉,表情更多了一種堅定。「景姨,別忘了這紙的材料是楊樹,村子里不是一向都覺得楊樹林沒什麼用嗎?你應該說,如果真能造出紙來,不只姨丈不用拼命,我們家能好過些,甚至整個村子都找到一條新的出路了。」

曹秀景聞言,幾乎控制不住雙手顫抖了起來。「你、你說什麼?」

「如果楊樹村終于能找到利用楊樹賺錢的方法,不是件大好事嗎?」秦襄兒是真這麼想的,村子里的人對她和善,走到哪里都有人招呼她,讓她很快地融入村子,她自然也想回饋村民。

就說那張大娘送的桂花,原也只是秦襄兒隨口說說,想不到真送來了,這等真摯的情誼,如何不令人感動。

「但……但那是你的手藝啊……」而且還是獨門手藝,若秦襄兒不願分享出去,她自己也能靠這手藝賺得盆滿缽滿。

秦襄兒微微一笑。「景姨,但我也是楊樹村人啊!」

「好!好一個楊樹村人!」陳大力突然大步邁進灶間,雖然身為長輩,卻是誠摯地朝秦襄兒行了一禮。「襄兒丫頭,你的這份大義,姨丈替大伙兒感謝你!如果你真能改變楊樹村的現況,那你就是咱們楊樹村世世代代的恩人!」

秦襄兒第一次用楊樹造紙,便成功地造出了一匹粗紙,雖然如她預料的顏色不好看,還一撕就破,墨水一寫上去隨即暈染開,根本不能拿來書寫,最後只能被曹秀景拿去糊門窗。

所以她又開始鑽研,試著加上楊木以外的主料,因為考量到成本不能太高,貴重的材質不能選,同時楊樹村相對于中原有些偏遠,還必須選擇本地易得的材料,最後她定下了苧麻。

楊樹村只有楊樹,但出了村子之後的道路兩旁有不少苧麻,苧麻這種植物耐曬耐寒耐澇耐旱,基本上有土就可以生長,一長就是一大片,就算砍掉它,小半年時間又能長成,拿來做造紙的材料相當適合。

會想到這種植物也是巧合,當初她在煩惱時手里正洗著福生的短衣,因為是當成外衣讓他玩耍時穿,所以材料就選了耐磨不怕髒的麻布,秦襄兒一模這略帶粗糙的手感,當下靈光一閃,隨即拉著曹秀景去村外砍了一些苧麻回來,然後就把自己關進灶房。

經過了幾次的試驗失敗,秦襄兒終于找出最佳配比,加上她做紙講究,做出的紙柔軟具韌性,模上去光滑細致,拿來書寫相當順暢,不管是暈染還是濡墨都有不錯的效果,只差在比不上宣紙那樣潔白,帶著微微的淡黃。

饒是這樣,在畫寫用紙中,這樣的楊木麻紙已經能算是上品了。

當最後終于成功地造出紙時,曹秀景抱著紙都哭了,陳大力也紅了眼眶,他們實在苦得太久了,當人走到絕境時只要遇到一點點希望,都會動容得不能自已。

秦襄兒將這些看在眼里,更下定決定要將楊樹紙找一個好的出路,讓窮途末路的陳家、讓這個死氣沉沉的村子,重新煥發生機。

去市集的那一日,陳家將福生托附給隔壁朱嬸子照看,陳大力帶著曹秀景及秦襄兒來到鎮上。

夫妻倆推著板車去糧店售賣今秋剛收的黃豆,順便擺攤賣些魚窶蝦窶,秦襄兒則是帶著一小籃自己造的紙,想多去幾家書鋪,探問新紙出售的管道。

然而才走到渡口邊,她便听到個清脆耳熟的叫喊——

「姊姊!襄兒姊姊!」

秦襄兒一個回頭,果然看到小舶。

這小孩兒嫌蕭遠航走得太慢,掙月兌了他的手,接著一道小黑影就撲進了她懷中。

「姊姊,我好想你,你怎麼現在才來?」小舶不依不饒地抱住她的大腿。

「呃……」秦襄兒笑得尷尬,「姊姊最近很忙啊……」

正當她不知如何解釋時,蕭遠航已經走近,二話不說先替她拿過手里小小的籃子,結果一皓居然還有點分量,于是他便拿在手上不還她了。

秦襄兒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在村里是沉默的長工,在鎮上變沉默的挑夫了?

「你紙造出來了?」蕭遠航瞄了眼籃子里的東西。

「造出來了。」秦襄兒喜悅地朝他獻寶,「你覺得怎麼樣?能不能賣得出去?我這趟就是想去找找賣紙的門路,你看有無需要改進之處?」

蕭遠航模了模紙的質感,里面還有一張寫了幾個字的,他便拿起來端詳,然後給了中肯且簡短的評語。

「不錯。」他說。

要不是知道他惜字如金,秦襄兒真會被他說話風格嗆死。

幸好旁邊還有個救場的,小舶抬頭見哥哥在看紙,便好奇問道︰「姊姊拿那麼多紙做什麼啊?」

秦襄兒隨即不理蕭遠航了,低頭朝小舶笑道︰「姊姊家也有一個與小舶年紀相近的小哥哥,正開始學寫字,這些紙是姊姊做給他用的。」

「姊姊家有小哥哥?」小舶樂了,「我能去找他玩嗎?」

「當然可以。」秦襄兒心想,若多了小舶這樣聰明外向的朋友,說不定福生也會開朗一點。

「那我們現在就去……」小舶話說到一半,卻被蕭遠航輕敲了一記栗爆。

「她有事忙,現在沒空理你。」蕭遠航淡淡地拎起這個小麻煩的後領,輕而易舉地抓回自己身邊,無視小舶像個烏龜般掙扎,而後看向秦襄兒。「你說你來找賣紙的門路?」

「是的。」秦襄兒點頭。「我想先去書鋪子看看。」

「書鋪子那老頭不是好人,他賣的書和文房四寶都比別人貴,東西還差,姊姊不要去!」小舶被蕭遠航按著不能動,但還是無時無刻的想彰顯自己的存在感,拉長了脖子想和秦襄兒說話。

秦襄兒差點都被他逗笑了,只是小舶話中透出的訊息也讓她心中惴惴。「是真的嗎?」

蕭遠航這次倒沒有阻止他了,反而向秦襄兒說道︰「小舶說的是真的,如果你信我,這紙放我這里,我幫你尋門路,過幾日我帶小舶去陳家找你。」

「真的可以?」那當然更好了!秦襄兒面露喜色,卻又有些遲疑。「會不會太麻煩你了?」

「不會麻煩。」尤其是你的事。蕭遠航在心里補充。

他又用那種深邃且飽含情感的眼光看著她,秦襄兒不由自主又開始瞥扭起來。雖說他是為了報恩,但就他這種眼神,難道真的不是、真的不是對她……

「反正小舶也想去找福生玩。」蕭遠航突然說道。

這話如同一盆水,由秦襄兒的頭頂淋下,讓她腦子里那些風花雪月當下煙消雲散。秦襄兒都不知該用什麼表情面對他了,總歸是自己想太多,難道還能怪他?

「那……那這件事就拜托蕭大哥了,姨丈和景姨還在鎮上另一頭等我,我先過去了。」

她只能這麼說,而後匆匆道別,腳步飛快地離去。

兄弟兩人站在原地目送她,一直到秦襄兒的身影消失在街道末端,小舶突然說道︰「哥哥,我好喜歡襄兒姊姊啊!她好漂亮,每個動作都那麼好看,說話聲音也好听,和鎮上的人不一樣……」他堅定地看向哥哥,發下豪語。「以後我長大要娶姊姊做妻子!」

蕭遠航只淡淡地瞥他一眼,粉碎了他的豪情壯志。

「你作夢!」

「為什麼?」

「因為襄兒姊姊,以後會是你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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