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官 第六章
廟外人潮,終于在閑聊間心滿意足地緩緩散去了,但怪的是,當被點入破廟中的有緣人們也一步一鞠躬地一一離去後,皇甫驤依然動也沒動一下。
身為皇甫驤的鏢扈,他不走,文詠卿自然也不會走,但不知為何,她就是不想待在這個地方,因此當夕陽西斜時,她還是忍不住開口了,「還沒看過癮?」
「過癮了。」皇甫驤微微一笑,然後緩緩轉身慢步向城內走去,「倒是你,怎看了一眼就不看了?是覺得有假?還是壓根兒不相信這世間會有瑞獸存在?」
「是真是假我說不清楚,至于相信與否——」與皇甫驤並肩走著,文詠卿不假思索說道,「天地那樣的大,人們所知曉的事其實是那樣的少,願相信這世間有人、有仙、有佛,卻不願相信天地間其實共同存在著各式鬼、妖、獸,並且也有情、有靈,這反而比較奇怪吧?」
「既你並非不信,那方才為何——」文詠卿的話,讓皇甫驤原本前行的腳步微微有些暫止,但當他要繼續問下去時,身後突然傳來一個陌生喚聲。
「皇甫公子請留步,在下胡亭行。」
「唷,胡大仙喚爺了呢,你說,爺這有緣人是該留還是不該留呢?」听到那個喚聲後,皇甫驤的嘴角微微揚起一個弧度,然後望向文詠卿。
「你一個欽天監的靈台郎,跟人在這起什麼哄!」沒好氣睨了皇甫驤一眼,因為文詠卿雖知他痴迷于鄉野奇譚,也肯定對瑞獸滿心好奇,但她卻看得出,他方才望著那頭瑞獸的神情,絕不僅僅只是好奇。
哈哈一笑後,皇甫驤轉身對緩步而來的胡亭行頷了頷首,「敢問胡先生有何指教?若是跟爺相關之事,就不勞費心了,畢竟爺自個兒的事,全大昊國都比爺自己還清楚。」
「請恕在下冒昧,但在下實非為皇甫公子而來,反倒是因不忍這位姑娘遭難才會特地前來。」雖皇甫驤語氣與神情那樣漫不經心與揶揄,但胡亭行依舊緩言說道。
「如此說來,那倒是爺自作多情了。」對胡亭行竟能一眼望穿文詠卿偽裝一事,皇甫驤只是懶洋洋笑了笑,「不過就算胡先生是為她而來,爺還是得先問問她想不想當有緣人,是吧?」
「自然。」胡亭行點了點頭,然後望著皇甫驤領著文詠卿走至了十步開外後,兩人才開始對談。
「你有想听、想問的事嗎?」皇甫驤邊走邊月兌下手套低聲問道。
「我——」這個問題明明很簡單,但文詠卿竟一時答不上來。
理智上,她其實對胡亭行的「大仙」之名抱持懷疑,但情感上,她卻極為矛盾,畢竟若能讓她得知娘親的線索,任何方式她都不想放棄。
「爺明白了。」望著文詠卿欲言又止的模樣,皇甫驤淺淺笑了笑,然後用雙手扳住她的雙肩,輕輕將她轉向胡亭行的方向,「那你就去吧。」
當皇甫驤直接扳住自己肩頭之時,文詠卿下意識臂間一緊,畢竟這些日子以來,兩人可說是朝夕相處,但他從不曾如此直接踫觸過她,盡管有些不自在,她還是點了點頭。
然而,就在文詠卿舉步欲向胡亭行走去時,突然,她感覺到皇甫驤緩緩由她肩上放下的左手,極快速地在她後背心上不知畫寫了什麼,雖不知他因何有此舉,但她還是不動聲色地走至胡亭行面前站定,「胡先生。」
「姑娘。」胡亭行先是和藹地望著文詠卿,仔細打量著她的雙眸,又請她月兌下手套看她的掌紋,而後,面色漸漸凝重,好半晌後才徐徐啟口,「姑娘你雖是家族的『不可說』,也有位拋夫棄女的娘親,不久的將來更會遇上一場生死劫難,但只要姑娘切記莫靠近水邊,並且謹守本分,定可化險為夷,一世安平。至于你娘,在下能給予你的建議是——不如不見。」
「謝胡先生建言。」聞言,文詠卿先是一愣,而後緩緩對胡亭行行了個大禮。
「姑娘多禮了。」胡亭行回了一個禮後,便緩步走回破廟。
站在原地,文詠卿望著胡亭行的背影許久、許久後,才走至遠處皇甫驤身旁,然後一語不發地與他一道向城內走去。
「他真有靈通?」當走至城門口時,文詠卿突然問道。
「有點靈通。」皇甫驤微微一笑。
「比起你呢?」文詠卿又問。
之所以會這樣問,是因為文詠卿經由方才的事後,才意識到皇甫驤欽天監靈台郎的身分,雖在外人听來像是個笑話,但他卻絕非只是個浪得虛名的皇家花繡,否則先前的他也不會在她的後背心上施術——
雖或許這也只是他個人的惡趣味,但比起明顯因不知從何處听得那極秘內部消息而滿口謊言、四處裝神弄鬼的胡亭行,她寧可相信皇甫驤。
「他某部分的能力確實是要比爺高了好幾個段位。」皇甫驤似笑非笑地答道。
「那你確實是該好好努力修習了,因為他一點也不準,我從來不曾相信過我娘親拋夫棄女這個說法。」停下腳步,文詠卿眯眼瞪向皇甫驤一個字一個字說道,「說實話。」
「好吧,他確實有些靈通,但差爺幾個段位。」明白文詠卿確實相當在意這個問題,因此皇甫驤也不再避重就輕,然後在兩人又走了一段路後反問道,「為何只看一眼就撇眼?」
「它真的是『勾陳』嗎?」想起那頭瑞獸,文詠卿有些迷茫的望向皇甫驤,「那個形狀像鹿、頭上有角、全身有鱗甲、尾像牛尾,象征祥瑞的仁獸、瑞獸?」
「確實是,縱使所謂的瑞獸之說,只是長久以來的民間傳說與穿鑿附會。」皇甫驤點點頭解釋道。
「我……听到了它的悲鳴。」望著皇甫驤清明的雙眸,文詠卿愈說話聲愈低,而右手食指與拇指不自覺地並攏、擦抹,「很悲傷、很憤怒。」
老實說,若非身旁的人是皇甫驤,文詠卿大概永遠不會將這話說出口,就算此刻她真的說出口了,也依然覺得忐忑,畢竟若他並沒有听到、感覺到,那麼她的話就如同妄言,盡管她深知不是。
因為方才在勾陳緩緩出現、所有人全歡欣雀躍之時,她真的听到陣陣困獸悲鳴,更感受到一股濃濃的絕望悲憤,絕望得她不忍再听、不忍再望,更絕望得觸動到她的記憶深處,令她恍恍覺得自己似乎曾經听過類似的聲音。
「果真如此啊……」聞言,皇甫驤恍若確定了什麼事似的緩緩仰頭望天,許久後突然問向文詠卿,「你想救它嗎?」
「你——相信我?」微微怔了怔,因為文詠卿怎麼也沒想到皇甫驤竟會提出她連提都沒敢提的心底所思。
一直以來,她對動物總是格外喜愛,私下也一直持續學習獸醫學,面對受傷的動物更是極盡所能地照料著,雖她尚不知那頭勾陳究竟受了什麼樣的傷,但她下意識就是不想讓它再發出那樣的悲鳴聲。
「你不也相信爺嗎,丫頭?」踏入府衙的皇甫驤揚手揮去僕侍後,逕自朝暖閣走去並懶懶一笑,「你可要知曉,爺長這樣大以來,難得有人會相信爺,爺自然得為你這份信賴鞠躬盡瘁、兩肋插刀啊。」
听著皇甫驤難得說兩句正經話便又開始胡扯,文詠卿忍不住睨了他一眼,然後在進入無外人的暖閣後,邊泡茶邊問道︰「你知道那姓胡的?」
「听姊兒們說起過。」皇甫驤邊月兌大氅邊懶散應道。
「他是個騙子。」將泡好的茶放至桌上後,文詠卿才開始月兌自己的手套、耳罩。
「爺看出來了。」坐至桌旁,皇甫驤端起茶盞忍不住笑出聲來,「要不你這對爺都頤指氣使的機靈丫頭哪會向他行那樣虛偽的大禮。」
「那想必你也已知曉他一路的行蹤了。」已開始習慣皇甫驤脾性的文詠卿懶得理會他的揶揄,端起茶盞暖手時又說。
「說你機靈真一點都沒說錯呢。」皇甫驤輕啜了一口茶後說道,「確實,海縣、允州、清縣附近都有他的足跡。」
听了皇甫驤的話後,文詠卿明白,他跟自己一樣,都將近來附近州縣的輕生案件與胡亭行做了初步聯結,雖事實不見得與他們想的一樣,但至少顯示出他的心底,其實也對如此多的輕生案件起疑,並早暗自探查。
老實說,相處了這麼多個月來,她對他已有了較深入的了解,所以她實在納悶他明明有腦子也有行動力,為何非要當個皇家花繡,而大昊國的欽天監里,又究竟藏有多少秘密。
「他肯定擁有很多的眼線與暗樁,並且平常也不像今天這樣穿著打扮,因為今日明明雪融,可他的袍底與鞋底卻一點沒髒。」文詠卿說著、說著,突然瞄到正在品茗的皇甫驤下擺,當下二話不說,直接拉起他,將他推往一旁的溫泉浴間,「還不快去里頭沐浴,順便把靴子跟衣裳都給我月兌了,你瞧瞧鞋面跟下擺都成什麼樣了!」
「今兒個天這麼凍,不適合洗衣、刷鞋啊,丫頭。」浴間里傳來皇甫驤的月兌衣聲與笑聲。
「烘烘不就得了。」文詠卿站在門外沒好氣說道。
「可水很凍啊,洗衣會凍傷手的。」
「我用溫泉水洗不就得了。」文詠卿繼續坐下喝茶,「你說,他哪來那麼多銀根請那樣多的人當探子及暗樁?」
「瞧瞧窗外,那麼來的。」
聞言,文詠卿愣了愣,然後轉頭望向窗外,就見不遠處,縣太爺正氣急敗壞地對總管跺腳——
「快啊,趁胡大仙還沒走,趕緊把這些東西送過去供奉大仙,看大仙能不能多待幾天啊!」
第四章
失策了。
這夜,當皇甫驤如同過往獨睡于軟床上,卻被一個撫上他臉龐的熱燙小手驚醒時,他就明白出差錯了。
「丫頭,大半夜的你作甚呢?」皇甫驤躺在床上不動聲色地和聲問道。
自然只會是文詠卿,因為他布下的隱蹤結界,外人只能在不斷鬼打*後,帶著自以為完成目的的記憶恍惚離去,而里頭的人也必須在特定條件下才出得去。
「我也不知道,你知道嗎……」感受著將小手熨在那微涼臉龐上帶給自己的舒適感,躺倚在皇甫驤身旁,渾身莫名灼熱與疼痛的文詠卿喃喃說道。
「爺大概知曉。」皇甫驤緩緩坐起身長嘆一口氣。
雖在第一回被伏擊時,他便隱約意識到,歹人的目標根本不是他,而是文詠卿,正因為此,他才會在明知自己的引路人身分極有可會暴露的情況下,毅然決然轉明鏢,畢竟能讓乘黃插手人間事,並耗費所剩不多的靈力替他解穴的人,他既遇上,就不能置之不理。
更何況,若再不替乘黃了此塵緣,它恐怕再無靈力回去了。
再者,由胡亭行能識破文詠卿的偽裝,及其之後的建言看來,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應是碧寒山莊的主事者——二女乃女乃姜蓉,並且目的並非是要這丫頭死,而是要借他人之手——他這浪蕩之名遠揚的男子,壞了她的清白,並以此羞辱她,讓她一生一世都抬不了頭。
這樣的針對,決計是出于私人恩怨,畢竟就算這丫頭的身分外傳,對山莊確實會造成部分影響,但依姜蓉長袖善舞的個性與手段,定能想出應對之策,盡管需要時間。
萬幸的是,姜蓉與胡亭行皆未料到自己這個皇家花繡,其實是大昊國欽天監內貨真價實的靈台郎,但雖如此,他還是低估了人心的陰狠。
當文詠卿與胡亭行對談前,他雖施了術讓她的靈智不受任何外在干擾,但他卻沒料到胡亭行竟會雙管其下,一邊對她施術,一邊還讓府衙內應在她的飲食中下媚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