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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官 第七章

第五章

隔日,由沉睡中醒來的文詠卿只覺得渾身酸疼,腦子也混混沌沌的,更幾乎起不了身,為她送來藥、食的皇甫驤告訴她,她著涼了,得好好休息兩日,而她懊惱不已地點點頭後,乖乖在床上躺了兩天。

三日後,胡大仙離開了,皇甫驤與文詠卿也離開了,背道而馳的方向。

由于之後的路途可預見地將愈來愈偏僻、荒涼,因此皇甫驤大手筆添購了一輛外表看來低調但卻內裝奢華的馬車,與文詠卿一路向西,遇到公衙,便大大方方晃進去蹭吃、蹭住、蹭文牒,遇到青樓、酒肆,就進去與大伙兒聊天同樂,話題,當然是人人都感興趣且搶著聊的「胡大仙」。

由如海潮般龐大的耳語中,皇甫驤快、狠、準地篩選出有價值的資訊,然後與文詠卿一道捋清脈絡,整理出胡亭行出現的時間線及足跡地圖,這才發現,胡亭行發跡于五年前,行蹤遍布大江南北,一開始並沒有多少人注意到他,直至三年前成功預言南豐縣大疫,並蒙瑞獸跟隨後,一舉成名,成了百姓心目中的活神仙。

「他這樣的人,朝里不留意一下?」春陽下,駕著馬車的文詠卿再忍不住問道。

雖是與胡亭行看似走著完全不同的方向,但其實皇甫驤與文詠卿卻是打算先至山那頭的宇縣,再轉向東北,在胡亭行最可能抵達的下一個目的地前,由他身後夜劫勾陳。

「他從不在京城、重鎮附近活動,也不讓人稱他胡大仙,更不曾主動號召人潮、斂聚財物,所以也就只能留意。」坐在文詠卿身旁,闔著眼自在享受著難得春陽的皇甫驤一派悠閑說道。

「就跟那些輕生案件一樣……」聞言,文詠卿喃喃自語道。

「丫頭,你听起來似乎很不滿意啊。」閉著眼的皇甫驤嘴角微微勾起一個小小的弧度。

「你可別誣賴我,我只是一個小小的平凡百姓,哪敢擅論朝政。」文詠卿反諷地輕哼一聲,然後在瞥及身旁皇甫驤瀟灑又隨興的坐姿,微微眯起眼,「你再把我昨天才熨平的大氅坐下,我就讓你一輩子都穿著那件破抹布!」

「爺昨兒個本想買那件不怕皺的青氅,是你不讓買的。」皇甫驤邊將大氅拉好鋪平在身後,邊玩笑似地抱怨道。

「那件又不適合你。」文詠卿總算滿意地將頭轉向前方,「你打算怎麼劫那頭被他控制的勾陳?」

「那就得看你了。」皇甫驤慵懶一笑。

「看我?」文詠卿愣了愣,緩緩轉頭望向皇甫驤。

「你天生就有與它們共情的天賦,由你出馬說服它,它肯定會願意跟你走的。」

皇甫驤說得是那樣想當然耳,但文詠卿竟沒有反駁,因為打小到大,她確實感覺自己與動物間,存在一種神奇的心靈感應,過去她一直不知該如何形容那種感受,如今想來,真就是他口中的「共情」二字。

「那之後呢?若它又遇上與那胡騙子同樣的人——」雖說文詠卿願意一試,但就算成功了,她又無法飼養勾陳,而這世間,也永不缺少胡亭行那種裝神弄鬼的騙徒,萬一它再度落難……

「放心,爺會送它回它該在的地方的。」被暖烘烘春陽曬得昏昏欲睡的皇甫驤漫不經心說道,然後再度緩緩闔上了雙眸。

馬車依然在鄉間野道上不疾不徐地走著,感覺著身旁傳來的純陽剛溫暖男子氣息,文詠卿一邊遠眺四周田園風光,一邊忙里偷閑地任自己思緒紛飛。

身旁這人真的像個謎。

人們對他的所有描述與想像,大多流于表相與道听涂說,可他完全不以為意;而真正的他,就算她與他朝夕相處了一段時日,也依然模不透。

一開始她以為他是個的繡花枕頭,雖他確實喜愛混跡青樓,也愛與姊兒們談天說地,更喜名茗、名酒、佳肴,可待姊兒們態度卻親和又尊重,從不曾踰矩;此外,懶散是懶散了些,更沒半點金錢概念,但卻是個不折不扣且有腦袋的貴公子。

一開始她以為他的靈台郎只是個虛職,可後來她發現,每回夜里要就寢時,他口中總無聲念咒,並用月兌下手套的縴長手指在四周點幾下,而那之後,外界便對他二人的存在與話語無半點反應,更讓她由一開始總時刻戒備著的標準鏢扈,墮落成現在這樣幾乎夜夜睡得香甜的失職旅伴。

一開始……

可以這麼說,他雖看著漫不經心,但觀察、推理與記憶力皆不可小覷,看似什麼都不在心上,只追求當下享樂,可實際上,他將一切都看在眼底、記在心中,卻完全不顯露于外。

此外,每當她發現他與人們口中描述的不相符之時,他又會展現出令人驚異的另一面,並且絲毫不在意是否被她察覺,而最近,更不知為何,每當他那身干淨又熟悉的氣息靠近時,她的臉就會不由自主地輕熱,更莫名在意他的手——

每一回,他月兌下手套,露出他那雙有著縴長、優美手指的大掌時,她總會若有意似無意地看到發傻……等等!這里?!

在文詠卿抬眼遠眺,想估算到前方山後那個小縣城還有多少路程、今夜趕不趕得及入城時,她忽然整個人都愣住了。

「怎麼了?」當馬車愈走愈慢、愈走愈慢,慢到幾乎不再行進時,皇甫驤突然睜開眼懶懶問道。

「這兒的風景好眼熟……好像在我夢里出現過……」望著前方不遠處的風景,文詠卿有些不確定地說道,然後指著斜前方一個岔路,「在我的夢里,那個岔路拐過去不遠,有一座池塘。」

「下車看看去。」二話不說,皇甫驤直接躍下馬車,招呼著文詠卿下車,與她並肩向小路盡頭走去,然後在抵達岔路底時,一轉頭,果真看到了一座半干涸的池塘。

「竟真的有……」文詠卿不敢置信地喃喃道。

「你的夢中還有什麼?」凝望著那個池塘思索半晌,皇甫驤突然和聲問向身旁一臉驚詫的文詠卿。

「這……前面走約半里路再拐兩個彎,有一個小小三合院落,院落的東角,有一個水井。」文詠卿仔細想了想後又說道。

兩人就這麼徒步走了半里路,在拐過第二個彎,望見眼前那個破敗的三合院時,互望一眼後快步走入其中,然後一齊望向院落東角,而那里,竟真有一個同文詠卿夢中一模一樣的水井!

「夢……會這樣真實嗎?」望著那個水井靜默了許久後,文詠卿顫抖著唇角問向皇甫驤。

皇甫驤沒有回答,但卻大步邁入滿是土塵與蛛網的屋內,將每間屋都望過一遍後,才走至依然愣愣站在院中的文詠卿身旁,將她領進其中一間房內,輕聲說道︰「這不是你的夢,而是你極可能曾經在此地生活過。」

她,在此地生活過?

「難道……這是我的家?我六歲前的家?」站在那間如今雖滿是塵埃,凌亂又破敗,但卻仍能看出原本布置極為溫馨的臥房中,望著那張挨著大榻的孩童小榻,文詠卿真的恍惚了。

過往的她,曾無數次努力想找出自己的家,更多次以畫圖、手腳並用的方式問過白婆婆,自己的家大概在哪兒,但白婆婆總是不明就里地搖頭、聳肩,可今日,她竟在完全沒有期待的無意間,回到了自己的家?

可能嗎?真會有這樣巧的事嗎?

盡管文詠卿依然無法由記憶中找出自己曾在這里生活的片段,可是只不過是站在屋內,她就能感覺到一股不可言說的熟悉與莫名依戀。

「丫頭,你還記得些什麼?」望著文詠卿緩緩走向小榻,顫抖著手拿起一個布滿厚厚灰塵的綿羊布偶,皇甫驤的嗓音那樣輕柔。

「我——」真的很想努力記起些什麼,但就算文詠卿急得眼底都模糊了,腦中依然一片空白。

「別急,慢慢想,我們有的是時間。」取出帕子將兩把椅子扶正並擦淨後,皇甫驤示意文詠卿坐下。

「我想不起來,什麼都想不起來,明明這里……是我的家啊……」文詠卿坐是坐下了,也真的想很了很久、很久,但當屋內光線緩緩昏暗之時,緊握著雙拳的她依然什麼也想不起。

「丫頭,你相信爺嗎?」看著文詠卿低垂著頭,緊握的雙拳那樣顫抖,連向來清韻的嗓音都哽啞時,皇甫驤忽然問道。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抬起模糊的淚眼,文詠卿望向皇甫驤。

「若你還算相信爺,爺或許可以助你回想起你病中時的某些記憶。」皇甫驤雖依然笑著,但眼底卻有著一股文詠卿從未見過的清明與沉穩。

「可那時我只有六歲,還病得神智不清……」不是不相信皇甫驤,但文詠卿還是有些遲疑地問道。

「丫頭,人對聲音、氣息的記憶,不僅與年紀無關,更是筆筆都記錄在腦海中,只人們平常並不會在意,並隨著年歲增長,埋藏得愈發深沉,但其實這些記憶從未消失過。」望著文詠卿期盼又忐忑的眼眸,皇甫驤和聲解釋著。

「……那就麻煩你了。」沒有任何道理可言,文詠卿就是無條件相信著皇甫驤,所以她毫不考慮地點了點頭。

「爺的榮幸。」微微一笑後,皇甫驤月兌下自己的大氅鋪在那滿是灰塵的床榻上,然後讓文詠卿躺在其間,並由腰間內袋中取出一個與他左耳戴的耳釘相仿的耳釘,「丫頭,這耳釘能助你放松,快速進入冥境,但若你不願——」

「我願意。」未待皇甫驤將話說完,文詠卿便立即應道。

聞言,皇甫驤也不再多語,月兌下手套直接伸指在耳釘上施了個咒後,將耳釘拿至她的右耳垂,「可能會有些痛。」

「我不怕痛。」文詠卿快聲說道。

「你一直是個勇敢又執著的丫頭呢。」文詠卿的話讓皇甫驤又一次輕輕笑開了,然後在話聲中,迅速將耳釘釘入她的右耳垂上,並在她的眉間及心際處施了個咒,「閉上眼,一會兒後你應會感覺自己的身體變得輕飄飄的,然後一直往上飄去,直飄至雲端之上。」

「還好我不怕高。」在皇甫驤平靜又徐緩的低沉話聲中,當文詠卿整個人真的如同羽毛般,被一股清風往上托至雲端時,她喃喃說道,然後听到一陣讓人心情整個放松的輕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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