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何人不識君(下) 第六章
孟隼神情陰冷深沉,譏諷一笑。「為君者若只想著自己權柄在握,視家國百姓士兵性命為禁臠,玩弄文武百官為掌中物,便不配做大楚子民頭頂上的天,就算主子不出手,這天,遲早要變的。」
只不過到得那時,恐怕大楚已經被楚宣帝玩弄帝王心術搗成了稀巴爛,再被各方圖謀之人你爭我奪……惡狼撕咬下,還能剩下個好肉?
倒不如由他家主子來壓制、捏碎這些魑魅魍魎。
「昨日我試探了劉老的口風。」胡鳩忽然道。
孟隼和長孫雁目光一亮,不約而同專注地盯著胡鳩。
「他同樣認定楚宣帝無帝王之德,可卻傾向從魏皇後所出的二皇子和三皇子中擇一扶持為幼主,由主子任攝政王,待幼主長成合格明君後,再歸政于幼帝。」胡鳩面無表情地道。
孟隼和長孫雁臉色微微難看起來。
「——去他娘的狗屁攝政王!」
「——劉夫人病好了,換做劉老昏頭了不成?」
「這些個文官從來就是這般瞻前顧後,什麼都盼著名正言順、師出有名,尤其對于皇族血脈的看重,更是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一肚子的聖賢書都讀岔了吧。」胡鳩淡淡道,像是一點也不意外。
哼,昔日孔聖人周游列國宣揚禮樂仁義,亦有諸多變通之道,更做出「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之嘆。
連孔聖人都感慨,真正的君子要具備這三種美德,可就連他老人家自己都未能做到……
而這些個後代酸儒卻個個拿聖人的高標準規範好人,對于惡人的底線與包容卻是一降再降。
胡鳩此時此刻無比慶幸自己只是個武夫,他只想快意恩仇,天下清明。
何況世上種種,本就是有德者居之,無德者失之……別當他讀書少,就可以拿那一套又一套儒家思想來捆手束腳。
孟隼和長孫雁聞言不約而同陰了臉——
「劉老這肯定是叫凍壞腦子了!」
「自古攝政王哪個落得了好下場?」
胡鳩哼了聲。「讀書人嘛,腦子里惦念的都是正統,還對楚氏皇族的『龍種』有什麼虛妄的指望呢!」
孟隼眼神更冷了。
「不過……」胡鳩面色古怪了起來,「劉老話剛說完,劉夫人和劉少爺甚至是那老僕人馬上就群起而攻之,險些聲討得劉老請罪連連,只差沒抱頭鼠竄。」
胡鳩回想著那景象,憋不住哈哈大笑。
「總算有幾個清醒的了。」長孫雁也笑了起來,分覺痛快。「否則老子就會忍不住後悔為何要去救這位老大人了。」
「還是主母說得對,對付冥頑不靈的,就得比他更能掰扯,反正他們是以聖賢為師的,嘴上說得那般響亮,就得先做給咱們看。」孟隼英俊森冷的臉龐也掠過了一絲笑意。「若連他們自己都未能做到,就更別指望咱們了。」
「是啊,」胡鳩樂了。「我敢打賭,這幾日主母逮著機會就在劉夫人身邊唧唧噥噥的,和劉夫人聊得恁般熱火朝天投緣……肯定沒少上眼藥。」
「劉老這是活該。」
「對,活該!」
三個平時手握兵權殺伐決斷的大男人此刻頭圍著頭,被飄落的大雪堆成了三個雪人兒卻兀自笑成了一團。
☆☆☆
黑山上,山寨中,這個年過得又熱鬧又喜氣又暗流涌動,隱隱有蓄勢待發之態。
這日入夜,徐融卿負著手,看著大堂中那巨大的大楚輿圖。
大名府……應天府……河南府……互為犄角,互為聲援並拱衛上京城,朝發兵,午可至。
雖大軍神速,亦非不可破之。
他揉了揉眉心,鳳眸深邃郁郁,嘴角笑容苦澀而自嘲。
——原來這一切,也並沒有自己想像中的為難。
他打了那麼多年的仗,對于大楚疆域和各軍事分布本就了然于胸,立足北疆的仗如何打,對上蠻夷的仗又該如何打,就連調轉軍隊對陣大楚內部,攻克平定動亂藩王也經歷過兩三樁……
昔日宮變勤王,彼時猶是少年的他也是大哥麾下攻堅的兵卒之一。
他已然厭了打仗,可對于如何打勝仗,早已刻進了骨血之中。
粗木大案上,堆滿了這些時日來自四面八方或明或暗的諜報,有朝廷的,有文官的,有武將的,甚至還有來自徐家軍內部的。
其中一個消息,令他低首盯注,默然了良久良久……
十八鷹衛中的黃鵠率兵三萬鎮守建昌府,制衡西南夷,半年前暗中娶一夷女為妻,那夷女,近日證實乃夷族頭人的小女兒,而夷族頭人還有個大女兒兩年前便入宮為嬪……
胡鳩傳出了徐帥那只可號令徐家暗兵的飛虎徽紋佩,疑似握于大同府趙鷹手中。
當夜,黃鵠府中便放出了幾只亂人耳目的鷹隼傳書,翌日府中女眷則是再尋常不過地乘車轎出門,到附近的靜安庵上香。
靜安庵佛祖神像後有一小暗格,那才是朝廷諜報秘密安放之處。
暗格中的所有情報,都會以八百里加急火速上呈到楚宣帝御案前。
黃鵠的種種故弄玄虛,只落實了他已然投入新帝陣營中……
徐融卿眼神幽深如夜里的大海,隱隱閃著清冷的倒映月色,似悵惘又似空寂。
只是歷經了親外甥和孫鷲的捅刀背叛,此刻的他對于親如手足的鷹衛叛主,已不再那般萬箭穿心般的悲愴苦痛。
人,原來都是在一次次的傷害中習得如何堅韌豁達灑月兌吧。
驀然,門外響起兩聲小心翼翼的輕敲。
他回過神來,「進。」
梳著素雅俐落雙環髻,余下長發編成了長長烏黑細辮子,一襲淡黃色襖子衫裙的宋暖端著只珠蓋瓷盅,在門口探頭探腦——
「長生哥,我也能進來嗎?」
看見是她,徐融卿目光霎時溫暖柔軟了下來,隨即心一緊,幾個大步便來到她面前,一面接過那珠蓋瓷盅,生怕她燙了,一面握住她微冷的小手,輕責的話已月兌口而出——
「怎麼穿得這般單薄?手這般涼,若是受了風寒怎生是好?給你的狐裘怎麼不披著呢?」
他渾厚嗓音里有些氣急敗壞和心焦,不待她回答便忙著將堂內一角屏風上的大氅取了下來仔細地裹住了她,牽著她來到大堂中唯一的一只炭籠畔,交代道︰「站著別動,我讓他們抬一張熊皮圈椅來。」
「長生哥,我沒那麼嬌弱啦!」她雖然心里很甜,但也被他的慎重其事搞得有些哭笑不得。
「你小日子快到了,更加受不得寒,自己上個月不當心,疼了整整兩天都給忘了嗎?」他俊美面龐緊繃,語氣嚴肅,就是不許她再沒心沒肺地折騰自己身子。
饒是宋暖向來大大咧咧,還是被這話惹得小臉紅通通起來。
「長生哥……」你變了。
往日動不動就赧然靦的清正耿直的男兒,怎麼此番說起她姑娘家的……竟也這般自然?
雖說他雙耳還是隱隱透著點紅,不過表情太凝重認真,好似這是件極要緊極要緊的大事,反倒是她自己有點兒窘迫不自在了,還透著莫名的心虛。
好似做錯了事的那種心虛。
「上次,」宋暖吞吞吐吐,頰生飛霞。「是貪嘴多吃了幾個凍梨,可我這幾日都很警醒也忌口得很,不會再疼了,你……別生氣。」
「我這是生氣嗎?」徐融卿濃眉緊蹙著,半晌後低低嘆了一口氣。「我只是擔心。」
「長生哥,我知道你待我好,你放心,我看著個兒小,身子壯如牛呢!」
他不禁失笑。「豈有姑娘家說自己壯如牛的?」
「你別不信,」她說著說著眉飛色舞,比手畫腳起來。「我小時候被人販子大冬天的塞在木板漏風的驢車里晃了好幾天,同車的小孩兒病的病吐的吐,我還能偷偷打起精神挖洞,可惜洞小身子大,想也知道逃不出,倒白磨出了一手的水泡哈哈哈。」
他眼神震驚。
她笑嘻嘻的,彷佛已不覺昔日苦難之重,反而語氣輕快地數算著自己的「豐功偉業」——
「我頭一回被賣進江南一家青樓做小丫頭,鴇嬤嬤本來想把我教成未來的花魁接班人,可我進了青樓就趁著人沒瞧見時猛喝井水,天天上吐下瀉,還揉碎了葉子往臉上抹,臉蛋腫成了豬頭,不到半個月便丑得鴇嬤嬤氣到把我又轉賣了出去。」
想到自己五歲的時候就這麼機伶,宋暖都好生佩服自己呀,嘿嘿嘿。
若非想出這些個好用的餿主意,她眼下只怕一輩子都陷在秦樓楚館里當個倚欄賣笑的花姑娘了,哪里還能有機會站在他身側?
那樣的她,只怕連暗暗傾慕他都沒有資格,都是一種褻瀆……
思及此,宋暖不禁深深感激起上蒼。
「後來兜兜轉轉的,待過戲班子、雜耍班,我還混過丐幫呢!」她笑呵呵道。
「丐、幫?」他嗓音瘖啞艱難。
宋暖一時興起,認認真真解說起來。「大家都瞧不起乞兒,可乞丐里頭也是有講究的,小乞兒歸少年乞兒管,少年乞兒又歸中年乞兒管,新來的乞兒討到的東西都得繳八成上去,一碗狗飯自己只能留兩口,總之,紀律嚴明得很。」
徐融卿凝視著她,大手輕顫撫上她的頰。
「而且乞丐能探听到的蜚短流長,和青樓里得到的風聲都不分上下了……長生哥,我真心覺得咱們不能錯過這兩處的助力,越是底層看似下九流的庶民百姓,越能真正貼近人心。」
下一瞬,她發現他神色痛楚蒼白,不由一呆,吞了吞口水,遲疑小心地問︰「長生哥你……怎麼了?」
他喉頭艱澀發痛,展臂將她溫柔小心地攬入了懷里。
宋暖眨眨眼,傻傻地偎靠在他暖意陽剛的胸膛前,感覺到他又把自己環箍得更緊了,這是……真有這麼怕她著涼嗎?
「阿暖。」
「嗯?」
「我想殺人。」
她猛然仰頭。「啥?為何呀?你想殺誰?」
「所有過往曾讓你陷入種種磨難苦楚和不幸之人。」徐融卿眼中凜冽冰寒如刀,卻在對上她視線時全數化為了濃濃的心痛。「——阿暖,究竟是什麼樣的家族,會眼睜睜任由族中女兒落入人販子手中,是意外嗎?他們可曾找過你?那位楊夫人……她拋下你了?」
……原來,他是在為她難過和忿忿不平。
宋暖心里暖意流淌,好似整個人……不對,是整個世界都春暖花開起來,哪里還有半點冬雪凍人?
「——那些,都過去了,我現在有你了呀!」她小手環上他的勁腰,滿足地蹭了蹭他強健有力的胸膛,感覺到他衣衫底下的肌肉一緊,霎時硬成了僵住的精鋼。
「阿暖……」他低沉嗓音沙啞,又是憐惜又是無奈,方才所有怒火又被她趁機偷模自己的小手給撩撥得大大帶偏了,下意識捉住了她闖禍的手。「我們先談正事好嗎?我想知道該找誰為你討還這個公道——」
「可值此好夜,我不願咱們浪費辰光在那些個討厭的人身上。」宋暖歪頭瞅著他,甜甜笑得他心都軟了。
他不由嘆息,「你想護著我,我又如何不想護著你?一如你痛恨楚瑄這般待我,我又何嘗不厭憎那些害你的人?」
「往後咱們有的是時間同他們算這些陳年舊帳,」她臉上笑吟吟,清亮如水的大眼楮盯著他,俏皮地又眨了眨。「長生哥,那你現在多疼疼我呀!」
徐融卿被她笑得莫名赧然心慌,踫觸著她的每一寸肌膚彷佛都開始燙得能燃起火來,那火直燒進了他心口里,還直直奔竄往腰下……
宋暖察覺到他……硬了,不只是胸膛硬,渾身肌肉硬,那處……更是硬得叫囂……
這些年來被師父帶著行走江湖,不啻野放,宋暖沒吃過豬肉也見過無數豬跑,尤其身上沒銀子的時候,她總愛偷溜進青樓里空閑的繡房里歇腿睡覺,隔壁熱熱鬧鬧的妖精打架,耳濡目染听了也不下百場飲食男女之間的這樣那樣。
長生哥這是……對她起了春心,想要她了吧?
宋暖眉眼歡然明亮了起來,心下暗樂著自己居然也盼來了坐懷不亂的鐵樹有開花的一天?
幾次撩長生哥,幾次鍛羽而歸,要不就是被他「逃」了,她連偷香一口的機會也逮不著。
等等!是有記憶久遠的那麼一個吻的,只不過輕若蝶翼一觸即離的,還是在她額心上……
哎哎哎,雖然叫人心動,可遠遠不夠呀!
「阿暖你听話,你先回房……」徐融卿僵硬得一動也不敢動,素來為傲的鋼鐵自制卻在此刻如繃緊滿弓的弦,好似下一瞬就錚然欲斷。「不,外頭冷,你……便在這兒待著,我出去……」
宋暖猛地踮高了腳尖,雙手捧住了俊美清瘦輪廓剛勁的臉龐,鼓起勇氣不管不顧地撲上去強吻住了他——
我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