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何人不識君(下) 第七章
第十四章
只不過前一夜有多銷魂極致酥歡,第二天就有多……害臊。
他們誰都沒敢先抬頭看誰。
徐融卿俊美端肅堅毅的臉龐一直紅著未褪,替她夾菜的動作有一絲小心翼翼的討好和羞澀。
「這紅棗炖雞,補血,多吃點兒。」
「謝謝,長生哥你也、也吃啊!」宋暖也只敢低頭對著自己碗里的食物,面如榴火霞色,赧然又略顯笨拙地夾了一塊肉放進他碗里。
「……好。」他看著碗里那塊鱉肉,面露一絲不安和沉思。
鱉肉,阿暖這是在暗示他什麼嗎?
可昨夜他倆雖然沒有真正圓房成事,可是他硬挺了那許久許久……還需要補嗎?
抑或是,阿暖誤會了他昨晚不是自制,而是……無能?
徐融卿心一緊,再顧不得害臊了,深邃鳳眸真摯堅定地鎖住她。「阿暖,我並非不願或不想,更不是……不能,而是我想給你一個光明正大盛華無雙的迎親拜堂,我要你鳳冠霞帔十里紅妝風風光光地嫁給我,成為徐家的宗婦主母,我——」
他急得說話都快有些結巴了。
宋暖抬起頭來,這才注意到他倉皇得滿頭大汗,不舍地掏出了手絹兒來替他拭汗。「長生哥你別著急呀,我沒有誤會你什麼,我也想八人大轎鑼鼓喧天地熱熱鬧鬧嫁給你……」
他略略松了口氣,握住她為自己拭汗的小手,有一些訕然不自在,又復解釋道︰「昨晚,我已是太過唐突了,往後我會自制,絕不會在我倆成親前又——」
「別呀,我昨晚很歡喜呢,難道長生哥你不喜歡嗎?」她小臉羞紅,依然巴巴兒地望著他。
難道是她昨晚太駑鈍了?
「不,我自然喜歡得很!」他沖口而出,俊美臉龐這下子不只是紅,而是艷得都快滴血了。「我只是……怕太冒犯……」
「可昨晚是我先『冒犯』你的吧?」她一臉疑惑。
徐融卿看著她,陡然笑了,眸底笑意盎然如四月春風撲面而來。
她心髒狂跳起來,又被他笑得心癢癢的……不行不行,她現在還渾身酸疼呢,今天是再不能來了,得緩緩才行。
「阿暖,你真好。」他抬手模模她的腦袋,眉宇盡是柔情。
宋暖忍不住在他掌心內蹭了蹭,傻笑了。「長生哥也好,而且是最好。」
——便是師父他老人家在這兒,她也敢這麼說呢。
☆☆☆
盧特使在海州查了整整半個月,帳冊魚鱗冊查了個底朝天,就連自家帶出來和戶部指派隨行的帳房和幕僚,都挑不出其中有何錯處。
盧特使斯文面上的氣定神閑有一絲掛不住了,他再也忍不住在驛館內大發雷霆——
「……你們是這麼查帳的?怎麼可能帳目清清楚楚?」
帳房先生和幕僚甚至隨扈的兵士們低著頭,大氣也不敢喘一聲,更不敢應答他的問話。
若非海州知府早就把帳全部謄抄偽造得天衣無縫,只等著他們來查,否則就是海州官員確實沒有任何瀆職貪污之舉,只是……這可能嗎?
歷朝歷代,從大災中撈銀子的官員仕紳商賈可多多了,百姓哀鴻遍野,卻也是他們賺得盆滿缽滿的時候。
賑災銀可以撈一筆,各方捐銀又可撈一筆,若皇帝心慈仁德,還會從內庫里撥出銀子安撫犒賞一二。
這林林總總,哪怕只要隨意從中揪出一點帳目不符,盧特使就能借機掀翻了這海州官場,鳳林軍也有借口全部進城听命,捉拿扣押那些個大大小小官員。
而皇上預備好的那些新進,也就可以趁勢接管,取而代之了。
可這帳、這政治角力里頭的玄機和陰私太多……幕僚和帳房能說什麼?他們便是看出了什麼,敢捅開這層窗戶紙嗎?
到時候背鍋的,死的,必定是他們這些發現問題的螻蟻。
盧特使焦躁萬分,死命地盯著這些堆疊得高高的帳冊,幾乎想一把火焚燒一淨!
——他臨行前,皇上諄諄囑咐,自己也拍著胸口保證定然會拼死辦妥皇上交付之籌謀,一舉清明海州糜爛腐朽酒肉臭的官場……
可現在,原以為餓蜉載道、啼饑號寒的海州百姓卻早已在官府的照拂下,逐步重建破碎家園,堆攏砂土固建海防,每家每戶都有一兩銀子的救濟銀,海州知府還允了隔年可以從他州借糧種,讓百姓們有糧苗可下種……
盧特使覺得自己千里星夜奔馳到海州,就是讓海州官員狠狠甩他一巴掌的!
不,不只是他,海州這些官員豈止甩的是他們這些新進官員的臉,更是皇上的——
思及此,他瞬間像是了悟了什麼,一掃灰敗憤慨懊喪之色,重新燃起了熊熊斗志,赤紅著眼領著兵士沖向了海州知府衙門——
海州知府聞訊急忙迎接而出,卻被盧特使手里緊捏的一卷厚厚帳冊重重往頭上砸了下去!
「爾等竟敢欺君?」
海州知府被劈頭蓋腦地砸得頭臉生疼,可更盛怒而起的是濃濃難堪,好脾氣的笑容也一收,冷冷道︰「盧特使好大的官威。」
「知府大人還是想想該怎麼跟皇上交代你欺君的大逆不道之舉吧!」盧特使也冷笑道。
海州知府心下一跳,還以為被這愣頭青看出了什麼,面上仍維持怒色,強自鎮定道︰「盧特使口口聲聲本官欺君,本官是如何欺君的,人證在何處?物證又在何處?盧特使沒有說出個分曉,你這便是誣告上官!」
「海州受巨浪沖毀良田和百姓家園,還有海盜上岸作案燒殺擄劫,可也是你和海州大小一眾官員聯名八百里加急進京求助,遞的奏本?」盧特使高高在上看著他。
海州知府眼角抽搐了一下,神情陰沉。「是本官和海州所有官吏聯的名、求的助,又有何不對?」
「你在奏本上言明海州受災重創,求請朝廷盡速撥糧撥下賑災銀,還討要了軍士前來救災剿匪,並羅列了海州四百多余名商戶是如何慷慨解囊——」盧特使危險地眯起了眼。「明明是商戶們樂意捐輸,你卻在奏本上說先向商戶們支借的,懇請皇上和朝廷結清這筆帳,你這不是欺君是什麼?不是想從中貪污巨額油水又是什麼?」
海州知府不由得松了老大一口氣,嘴角不自禁微勾——
等了半個月,這個蠢貨總算踏進這個陷阱了。
海州知府正氣凜然地昂首道︰「秋收之後,糧價亦平,粗者八錢上下,細白者十錢、一兩不等,商戶們便是按著這筆作價捐輸的銀子,共捐輸一百六十三萬兩五千錢,本官上呈的奏本上也寫得字字句句清楚,這一百六十三萬兩五千錢,乃商戶樂捐,本官也為他們奏請朝廷褒揚。」
見他不抵賴,盧特使像是捉到了他的把柄似的,咬死了不放,高亢揚聲道︰「如此,你還敢向朝廷、向聖上請撥賑災銀?」
「盧特使是富貴世家子弟,雖說不至于吃金漱玉,想來餐餐也不愁胭脂米、雞鴨魚,甚至食不厭精、膾不厭細……」
盧特使漲紅了臉,嘲諷道︰「知府大人這是見抵賴不過,便要改為攻擊本官身家背景、為人處事了嗎?」
「不敢。」海州知府似笑非笑,朝北方一拱手。「聖上既點了盧修撰為特使,必是聖眼如炬,對盧特使寄望甚深,可是盧特使卻辜負皇恩,連災後糧價飆升這樣淺顯易懂尋常之事也不知……欺君兩字,盧特使卻強安在本官身上,難道就不虧心嗎?」
盧特使臉色漲得更紅,可下一瞬卻慘然泛白了……
糧價!
他終究是狀元之才,這半個月來被干淨得找不出一絲瑕疵漏洞的煩躁激怒、折騰昏了的腦子乍然恢復清明——
可也來不及了,他在當眾找海州知府對峙的這一刻,便已落入網中了。
「你……」盧特使俊秀清雅的年輕面龐頃刻間活似衰老了十數歲,哆嗦著嘴唇,指尖點著海州知府。「坑我?」
「本官身為大楚海州知府,為牧一方百姓之父母官,只想著如何兢兢業業勤勉做事,好不負皇恩,不愧百姓,我有什麼理由坑你?」
「你就是早就羅織好了——」
「盧特使!」海州知府慷慨激昂。「災後米糧粗者三兩銀,細白者十兩銀,兼之其他州縣因朝廷為軍隊加征稅賦,庫中窖中所余糧食還不足一家五六口嚼食,恐撐不過一個月……眼下糧價高漲,有錢無糧,人人皆知,為何偏你不知?」
盧特使冷汗涔涔,踉蹌後退了一步。
他身後的幕僚帳房等硬著頭皮扶住他,卻個個噤若寒蟬,無人敢為他仗義駁斥一句。
幕僚帳房都是積年的老先生了,更知現在萬萬不能開口,開了口,難道丟盡了顏面的盧特使就會放過他們,就不會把怒火延燒到他們身上嗎?
他們只管看帳,帳目無錯,就不是他們的過錯。
「盧特使,你只管算算這一筆帳,」海州知府重重哼了一聲,「這一百六十三萬兩五千錢只能買多少米糧?這筆銀子後來也只能添購其總糧錢的十分之一,還是海州所有大小官員簽字畫押質借為憑,你算算,後續朝廷還欠著糧商們多少銀子?還有賑災之銀,一戶一兩,你看看後頭那幾本帳,若非海商先墊了,百姓們嗷嗷待哺,撐到今日恐怕也要死上全海州總丁口大半!」
「你……你竟……」
「盧特使,你還是想想怎麼向朝廷要這筆款,向聖上交代這筆帳吧!」
盧特使臉上血色褪得一干二淨,渾身顫抖。
海州知府高喝一聲——
「本官也將聯名所有海州官員和地方仕紳、百姓宗族,上奏朝廷,請朝廷還我海州一個公道!」
四周的大小官吏面露憤憤之色,老百姓也早圍了上來,開始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原來盧特使不是帶著賑災銀來補償咱們海州義商們的……」
「知府大人他們都是好官兒啊,朝廷可不能冤枉咱們海州的大人們!」
「皇上愛民如子,深知百姓疾苦,又怎麼會降罪竭力救災的大人們?定然是姓盧的想找咱們知府大人麻煩,我听說他還領了不少鳳林軍來……難不成硬要給咱們大人扣上罪名好取而代之嗎?」
「這其中肯定有鬼,驛館里來了一撥眼生的年輕官員,半個月來到處打探,好像不相信咱們海州慢慢兒從災變中恢復過來了,我家二小子在田里模泥鰍好回家加菜,其中一個什麼什麼微服探訪的官員還說知府大人居然眼睜睜讓百姓餓得吃蟲……堂堂上京城的大官兒,居然連泥鰍都認不得!」
「老王頭你這話就不厚道了,人家上京城的大官當然吃的是肥雞肥鴨燕窩鮑翅,誰會跟咱們這些泥腿子似的見著了地里的活物兒就流口水?」
「噓,通通住嘴,等會兒被大官听了去,定重重治你個大不敬的罪——」
盧特使臉色一陣青一陣紅,他環顧四周或敬畏或嘲諷或憤慨的一張張臉,只覺腦子嗡嗡然發脹得厲害,而後再抑制不住地失控對海州知府咆哮——
「焉知不是你串通了海商糧商,把糧價炒作翻上了十倍,卻故意偽造帳冊,意圖把這筆驚天的糊涂爛帳全推到朝廷、推到戶部頭上!」
海州知府嘲謔地笑了,斜眼睨著他。「盧特使,本官有理有據,可為本官的話佐為鐵證,你污蔑本官串通商人炒作糧價偽造帳冊,那證據呢?」
「你已把帳面平得干干淨淨,做得天衣無縫——」
「那就是你沒有證據卻血口噴人!」
盧特使驚怒的嗓音尖銳破碎,「聖上會信我的話,聖上早就不放心——」
話一出,盧特使剎那間發現自己在海州知府眼中看見了一絲如狼光般嗜血的興奮……
一瞬,盧特使眼前一黑。
……他知道,這下自己是真真正正完了。
聖上派他們過來,名義為治災,實則趁機奪權,就是不想明面上和海州眾官吏撕破臉,引發海州官場各方派系激烈動蕩,令有心人從中漁翁得利;更不想落人話柄……
前些時日的聖裁獨斷一意孤行,發落了朝中一大批老臣,雖說將許多重要的職位收攏回手中,安插了許多天子門生,但是聖上畢竟也擔憂步子邁得太大,一旦讓外戚和各地藩鎮起了驚懼及逆反之心,反倒壞了聖上的布局。
可是今天他居然將隱晦的聖意月兌口而出……
皇上,是不會再要一顆廢棋的。
海州知府看著面呈死灰、搖搖欲墜的盧特使,目光掠過了一抹不知是嘲笑還是嗟嘆。
……新科狀元郎,世家貴公子,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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