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何人不識君(下) 第十三章
大名府在北,應天府在東,河南府在西,而上京城恰恰就在此三角地域中心位置。
此三府各駐守五萬禁軍,應天府和河南府在急行軍之下,朝發令,最遠夕可至,奔襲拱衛上京城,大名府則最晚次日可抵之。
而上京城兵力部署又分皇城內外禁軍,外城近郊駐有三萬禁軍,刀劍甲冑日夜不卸,但凡皇城烽火一燃,一個時辰內便能迅速入城勤王。
皇城內又有金羽衛等帝王親兵一萬人,嚴密戍衛皇宮及各殿,尤其皇帝的未央宮和勤政殿,更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但凡說不出當日暗號,或未持有腰牌敢近帝王一丈之外者,一律殺無赦。
這半年來,楚宣帝早已經把禁軍中所有的徐家軍人馬或殺或貶出京城,徹底地清查一淨,提拔了自己的心月復任指揮使和總教頭。
否則,只怕楚宣帝在皇宮里連睡都睡不安穩。
且他畢竟是徐侯教出來的「親外甥」,對于軍務等熟悉程度自然遠勝于一般的東宮太子甚或皇帝,所有可能叫人乘虛而入之處,也通通查缺補漏了個齊全。
楚宣帝登基三年來,日日都在籌謀策劃著這一切,無數次在暗室中和心月復將軍們沙盤推演,如何在小舅父不在之後,能不著痕跡地蠶食鯨吞掉所有徐家軍的勢力——尤其是皇城內外,務求「寸草不留」!
還不能驚動了徐太後的私兵……
楚宣帝心底深處還是唯恐自己的母親知道,是他親自下密旨鴆殺了小舅舅的。
雖然他也有絕對的把握,母親縱然會如何雷霆震怒,如何悲痛欲絕,但最後……肯定還是會站在他這邊的。
徐融卿看著楚瑄長大,原以為自己對這外甥的心性至少也了解、捉模個七八成,可萬萬沒想到這世上的人心是永遠猜不透的,楚瑄的狠戾毒辣,也遠遠超出他意料之外。
這一次來到河南府,佇立在這和上京城成犄角對望之地,徐融卿已然正式將楚瑄視為真正的敵手。
——兩方博弈,兵力優勝固為重要,可精細嚴謹的諜報當可制敵機先。
各地禁軍方面,原由殿前司和侍衛親軍司以統帥,但楚宣帝這半年來為集軍權于皇權之中,明升暗貶地瓜分了兩司掌管禁軍的權力,也讓兩司有掌兵之名卻無發兵之權。
發兵的權力,最後當然都收歸于他這個皇帝所有,只不過各地禁軍一切大小事情還是呈至兩司,再由兩司統籌上奏御前,再由楚宣帝決策發號施令。
楚宣帝便是這樣逐步收攏了軍權……
可當徐融卿實地潛伏偵察了河南府所有明面和暗地的駐軍大營和指揮使府衙後,打了這麼多年仗的徐侯幾乎是第一時間就窺破了楚宣帝集權政策下的最大致命傷——遲緩軍心,遷延日月。
真正善戰統帥者,當知「兵貴神速」,多延遲一刻,便是增加戰敗的重大危險。
楚宣帝這半年來慎防武將權力更甚其他,上級武將皆剔除異己、任人唯親,就連各地下級武將們,連小小剿匪行動都得先由衛所長官或府衙上報朝廷,獲得允可才能發兵,否則便是藐視朝廷君上,擅動軍隊意圖不軌。
此番布置,看似令皇帝對于軍權掌控力更加嚴密,實則是大大拖延、錯失了最好的戰機,也破壞了各地方軍隊的敏銳周旋應戰能力。
更導致各地駐軍領兵主將唯恐被政敵趁機扣帽子,故而寧可處處保守,大軍按兵不動,只要未造成大亂子,區區匪患等壓根兒不去管。
死幾十個老百姓,被劫掠燒殺上三五個村子又如何?
只要那些個山匪強盜別往大了鬧,這都不是什麼事兒,況且各地府縣官員也怕自個兒轄下出了匪亂,影響了磨堪的優劣考評。
文資三年一遷,武職五年一遷,謂之磨堪。
文官武將,又有哪個願意自己的升遷考績被評以劣等?影響了日後的官運之路?
所以盡管短短的半年,在「上行下效」的風氣薰染下,大楚各地府縣和駐軍逐漸腐化敗壞,盜匪叢生,百姓苦不堪言。
這一路走來,徐融卿看得觸目驚心又痛心不已。
……楚宣帝牢牢把控著一群豺狼,卻不知噬咬的都是他治下的百姓。
「也許他知道,」徐融卿眼神冰冷,喃喃低語。「可他又如何會在乎?」
就連為他賣命的忠臣良將都能輕易舍棄、殺戮一盡,天下蒼生也不過是為鞏固他至高無上皇權的墊腳石罷了。
一身玄色的徐融卿在黑夜里彷佛影子,不斷穿梭出沒在河南府各大大小小駐軍大營間。
他原可不必親身做這斥候,徐家弩兵和騎兵中也皆有斥候兵,但沒有人比他更了解軍隊,他也可借此種種偵察過程中,邊在心中策劃出最詳盡周密的戰略。
─兩個月後,冬末初春最後一片雪花落下的那日,潛行奔襲偵察三府的徐融卿終于回到了河南府秘密落腳的院落內。
宋暖心疼地模著眼前高大冷漠瘦削的男人臉龐,彷佛又看見了當初第一眼見到的那個「徐侯」。
他氣息孤寂清冷,眉宇間透著寒意料峭……
可是很快的,在踫觸到她憐惜含淚的軟軟目光下,徐融卿剎那間渾身冰霜消融一空,取而代之的是淺淺溫柔中透著無限繾綣的眷戀。
「阿暖,你瘦了。」
「長生哥,你瘦了。」
他倆不約而同月兌口而出,又相繼一笑,只覺心頭塞得滿滿暖暖的。
這便是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吧……
☆☆☆
隱密院落就在妓館玉腰後頭,隔著重重迂回的月洞門和園林深處的不起眼老宅院里。
宋暖雖然年紀不大,卻是老江湖了,她從小就被師父拎著天南地北到處跑,這百姓庶民坊間就沒有一處是她沒溜達過的。
連暗處交易的鬼市她都混進去見識過幾回,胡人手中最好的寶石,老蔘客傳家之寶的百年野山蔘,甚至還有號稱全江南最美的瘦馬,前朝名畫大師筆下的珍稀畫卷……通通都在鬼市里見得到。
在河南府,她很快就搭上了玉腰背後的原主子,就是二十年前艷冠京師令萬人爭相一親芳澤的花魁五娘。
五娘自從十五年前撈夠了金銀錦帛後,便收山嫁給了杭州大才子為貴妾,可沒幾年後听說就香消玉殞在出身名門的大婦手中。
宋暖當時年紀小,自然無緣得見五娘的美艷絕倫風采,但誰讓她有個灑月兌不羈的師父,什麼話都敢對這個小徒弟說,尤其是自己年輕時候的風流韻事……咳。
總之,也是因為師父,宋暖才知道原來五娘沒死,在被大才子騙財又騙心,還被大婦折磨得奄奄一息之際,想起曾經的恩客戚風子給她一枚刻了小篆的橡實,說若遇難處可憑這橡實到當地乞兒窩求助。
師父和丐幫長老都是老酒友了,想把誰家後院的女人偷運出來是輕而易舉的,臨走前還順便放了把火,把半座精致秀麗的園林燒了大半去……嘿嘿。
正所謂「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就讓那對滿口仁義道德、滿肚子狼心狗肺的夫妻肉痛去吧!
孑然一身的五娘病好了之後,便暗悄悄地搬到河南府住下,靠著自己當年的技藝教出數名嬌美嫵媚的小娘子,先從私妓暗門子做起,接著便有了在坊間勢頭不小的玉腰妓館。
玉腰做的多是中下級軍官和小吏、走商們的生意,走物美價廉、高貴不貴路線,所以恩客如雲,私下掙得的銀子可半點都不輸詩音閣和春波樓。
五娘雖身在風塵,卻是個心明眼亮且胸中自有丘壑正氣的女子,否則當年也不會收拾起滿身風情手段,乖乖守著大婦的規矩而險些喪命了。
宋暖是她恩公的徒弟,疏闊歡快的性子又極合了五娘的脾胃,所以一听到她想買下玉腰,五娘二話不說就把它給了阿暖,還豪爽地說半個銅子兒都不收,就當是她給恩公小徒弟的「嫁妝」了。
宋暖自是不肯佔這個大便宜,堅持要拿銀子入股一半的分子,實際上掌權人還是五娘。
五娘再三拒絕,可宋暖追著討價還價甚至還扯著人家的袖子猛撒嬌,最後五娘受不住她軟萌嬌憨的賴皮,只得又好笑又無奈地依了她。
宋暖還偷偷兒地跟她說了一句——五娘五娘,阿暖要和夫君干一件大事兒,要是大事兒能成,往後五娘都歸阿暖和夫君罩了,你日後想開多大的妓館,想養多少俊俏的面首,都行!
五娘被她惹得笑罵連連,可心里卻酸軟沁甜得一塌糊涂……
這就是文人們說的白首如新、傾蓋如故吧?
阿暖這小丫頭,她一見就喜歡,干淨溫暖的燦爛笑眼里卻透著滿滿的真誠和堅定……
五娘信得過她。
所以便把自己狡兔三窟中的主院都給了宋暖,並縱容玉腰內多了好幾名高大剽悍漢子充做院內打手,五娘只顧神態自若地做著她的老鴇,並且不忘把顧客花名冊上的「重點人物」都偷偷兒地泄漏給了宋暖。
五娘護短得厲害,只要是她看中的,便是挖心掏肺也要相挺到底。
「五娘,您要是肯做我師娘就好了。」宋暖這天捧著五娘親手給她炖的獨門養顏雪蛤湯,感動得邊喝邊咕噥。「我師父太沒用了,好娘子都追不上。」
五娘又被她逗得哈哈大笑,風情萬種的眉眼間無限寵溺,縴縴玉指輕戳了戳她的粉額。「又胡說了,恩公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哪里是我這等風塵女子配得上的?」
「風塵女子又怎麼了?自古風塵出俠女,我師父是英雄堆中的酒鬼,若當真論起,還是五娘您吃虧……」宋暖嘻皮笑臉地道,「也罷,師父都滿臉皮皺子了,若挑面首的話,他老人家就得被甩開十條街外呀。」
「你這丫頭喲……」五娘笑得花枝亂綻。
——此時此刻厚厚的一牆之隔,徐融卿正和孟隼等人齊聚于密室商議軍情,可孟隼等人卻發現自家主子忽然停了下來,像有一霎的失神,彷佛側耳傾听著什麼,而後嘴角不禁微微上揚,眼神也溫柔了起來。
「……主子?」
徐融卿回過神來,深邃黑眸這才恢復沉靜如故,低聲道︰「我們繼續。」
「是,」孟隼神色恭敬,輕聲稟報,「這兩個月主母聯絡上了河南府的丐幫,還有玉腰內的姑娘們也蒐集到了極為重要的情報和線索……這幾個月來,果然周相和魏家軍都開始動作了。」
他听得專注。
「楚宣帝為削弱魏家軍和其他士族對軍隊的掌控力,在軍餉核撥上更加嚴苛,各地方出色軍事人才皆拔擢至上京城,多將老弱平庸者留于地方軍,並采取調將指揮制,甚至設下轉運使,將各州地方財富借以集中到朝廷——也就是帝王手中——」孟隼忍不住咬了咬牙。「有前朝的前車之監,楚宣帝明知其中弊病,怎還重蹈覆轍?」
「地方軍弱,自外敵侵犯不絕,甚而嚴重者足以進逼皇城生滅國之危。」徐融卿語氣淡然,眼神嚴峻。「他不是想不到,而是自羯奴被破,雁回十六州收歸大楚疆域,最大的外敵威脅已滅,剩下的赤金人、夏人如今猶不足以為患,楚宣帝目前重心自然放在收攏軍政、集權于手中。」
孟隼強忍罵娘的沖動,深吸了一口氣還是吞了回去。
「想罵便罵,無須顧慮。」徐融卿看著他,「楚瑄確實貪婪倨傲,心胸狹窄且手段陰毒,既無明君之寬宏睿智,亦無梟雄之凶猛霸氣……我徐家,竟扶持了一個無道之君上位,實乃愧對天下。」
「主子,這怎麼能怪咱們徐家呢?」孟隼憤恨不平。
徐融卿搖了搖頭,沉聲道︰「楚宣帝言行種種,便是認定天下利害之權皆出于帝王,亦當以天下之利盡歸于帝王,而將天下之害盡歸于他人,亦無不可……這頭猛虎,既是徐家豢養出來的,那麼也該由徐家親手來收拾。」
孟隼和弩兵們聞之大喜過望,熱血沸騰起來。
「主子,那依您研判,咱們下一步——」
「昔日徐家兩大軍師,霍老和鳳先生皆在羯奴之戰後,功成身退歸隱山林,」徐融卿平靜地道︰「我已讓杜鵑親自趕赴乘雲峰,請兩位先生再度出山。」
孟隼等人聞言大喜。
霍老和鳳先生若能出山,為主子在南方和西路壓陣,主子就可安心在北方上京城一帶全力施為了。
他們彷佛又回到了全軍上下,齊心戮力共同抵抗外敵的揮灑熱血奔騰時光。
徐融卿對著大桌上攤開的手繪羊皮圖,點上其中幾處。「眼下各地軍情動或不動,須上呈兩司,再由兩司奏與帝王,帝王再發下指令,我軍只要截斷各線驛站、諜報處,佔領烽火報信台,便可打上京城一個措手不及。」
「主子,屬下請命,率弩兵晝伏夜出千里潛行截斷此三府軍信路!」
徐融卿沉吟片刻,搖頭道︰「不,五百弩兵是目前徐家軍僅存的精銳中之精銳,于大軍中攻城對陣所向披靡,所以你們這支不能分散。」
陸續回歸至黑山的徐家軍雖已有七萬之數,但駐守各地足以信任的徐家軍又須留在該處鎮懾外患,並阻絕其他軍隊馳援上京城的腳步,所以他們實際上能動用的人馬太少太少。
七萬徐家軍中須分兵兩萬,各自對上三府的五萬駐軍,只留一萬徐家軍對上京師外城近郊的三萬禁軍和內皇城的一萬金羽衛——
縱使徐家軍人人悍勇無比,可以一敵四,卻定然會傷亡嚴重,打贏了也是慘勝,恐千不存一……
他不會這樣帶兵,以屍骨壘就的江山將自己送上至高之巔。
那麼,這樣的他又與楚氏歷代帝王有何不同?
「朝廷大軍雖不善戰,可人數龐大,拖也能拖死我們,」他冷靜道︰「況且還有魏家軍和周相、陳尚書等派系人馬虎視眈眈,若我徐家軍直接對上朝廷,他們自可遠觀鷸蚌相爭,無論最後孰勝孰敗,必定元氣大傷,屆時他們自可漁翁得利。」
「這些小人,就等著來撿這個漏。」孟隼咬牙切齒。
「繁禮君子,不厭忠信;戰陣之間,不厭詐偽。」他嘆息。「打仗自是兵不厭詐,手段盡出,我徐家軍又何嘗不是?」
「主子和他們不一樣,主子為的不是私利。」
徐融卿笑了笑,眼神復雜深遠。「我亦有私心,我不想再讓徐家軍為他人刀俎上的魚肉任其宰割,我也要保我心愛的姑娘,不再受世人欺凌相逼……既然他人叫我們無路可走,我們便站上那再不受人威脅迫害的高位,睥睨天下,也庇護天下!」
「好!主子說得太好了!」
孟隼等人听得滿腔熱血、澎湃激昂,若非正在密室中不可大聲諠譁,他們早痛快大喊應和了,可盡管如此,幾人依然手握拳頭,激動亢奮地揮了揮,興奮歡喜地漲紅了臉。
徐融卿看著兄弟們,目光溫和,嘴角隱有笑意。「所以,我們此番也來做一回釣魚翁……」
孟隼等人霎時聚精會神起來,目光炯炯地听著主子縝密的布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