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何人不識君(下) 第十五章
話傳到青鸞殿時,楊貴嬪當天就懸白綾要上吊以死自證清白,連後宮嬪妃不得自盡的宮規也顧不得了。
楚宣帝急急趕到的時候,恰好是楊音被救下來的那一刻,絕艷的美人小臉慘白如雪,玉頸間觸目驚心的一條青紫勒痕,她一身玉色長袍松垮,露出了半邊光果的肩頭,在艱難喘咳著顫抖仰望著他時,原本嬌女敕的嗓音沙啞得幾未可聞——
「……皇上……她們……既不願妾在您身邊……只要妾一死……也……也就無人會再詆毀……您……了……」
楚宣帝緊緊地抱住了她單薄嬌軟柔若無骨的身子,滿心震撼驚悸心痛,更多燃起的是夾雜著難堪、憐惜、懊惱和憤怒狂焰。
——她們……他們怎敢?
全都當他這個皇帝既聾且瞎,或是任憑他們陰謀詭詐算計下的毛頭小子不成?
不就是他借著盛寵楊音之機敲打了他們一二,他們對他這個皇帝無可奈何,所以便聯合起來推波助瀾以逼死楊音來警告他……
簡直大逆不道,目無君上!
他摟緊了楊音,心疼地輕撫著她微涼的小臉,低沉有力地道︰「你放心,有朕在,誰都休想動你一根寒毛……朕是皇帝,這天下朕想保住誰,就能保住誰。」
「皇上……嗚嗚嗚……妾……好怕……」楊音蜷縮在他懷里哭成了淚人兒。
她不是作戲,而是真真正正害怕了……
如果不能牢牢攀住皇上,她是真的會死在這華貴錦繡的深宮後苑里,她不想死啊!
「愛妃別怕,」楚宣帝冷笑一聲。「他們就是欺你不過是區區知州之女,欺你只有朕的皇寵,朝中沒有半分倚仗,卻不知富貴榮華高官厚祿,也只須朕一道聖旨……你放心,你有朕,而且你父在蘇州城官聲極好,朕命人查過了,歷年來磨勘皆為優等,于民生治事上頗見章法,堪以大用。」
楊音听到他夸贊自己父親,小臉霎時抬起,滿眼希盼地顫聲輕問︰「妾……妾能再……見到爹爹……嗎?」
他神情流露愛憐之色。「愛妃,朕早有提拔你父之意,今日又連累了愛妃受此驚嚇,朕當然得好好補償與你,明日便下旨擢升楊卿進京述職,任吏部左侍郎。」
吏部陳尚書仗著淑妃和大皇子,暗中攏絡了不少人馬,他早就命人暗查得清清楚楚,不過是想著讓他和周相斗個勢均力敵,可沒想到這兩個老東西這般沒有眼色,還膽兒越肥……
哼,他能逐步除掉徐家軍,分化魏家軍,慢慢把軍權收入掌中,朝中扶植的新進官員能耐還及不上這些個老狐狸,他便將各地官員間老辣的二把手調回京城,成為懸在他們頭頂之上的劍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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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暖在蒐集朝野間的流言蜚語隱密情報時,徐融卿也讓丹鶴命人兵分兩路,一從最近的大海島,二從建州、福州等稻米大熟豐收之地,秘密大批收糧,直接出港走海路繞自廣州再入中原,循西南夷河道北上運回了黑山。
大軍未動,糧草先行,尤其是內服外敷的傷藥、金創藥等等,更須一一提前備下。
徐家原本的藥材舖子都動不得了,所以宋暖索性讓白腿小隼幫忙送信到嶺南給師父。
嶺南古為百越之地,山川峻嶺藥草繁生,幾乎家家戶戶都識得藥草,一個村里就有三四十名老藥師老大夫。
由師父出面收購和炮制藥材是最省便的了,而且大批藥材藥丸制好了以後,恰好餃接上丹鶴走廣州水路的船,運回黑山。
丹鶴于內陸所用的船只為「上平如衡,下側如刀,貴其可以破浪而行」的中型福船,福船自來可供以運輸或戰船之用,吃水量深,尖底設龍骨,堅固異常,乘風破浪間速度平穩飛疾,上層指揮作戰,居高臨下,且以雙舵設計,便于操縱。
另外丹鶴這些年來還打造了無數艘篷長櫓快,船行水上猶如飛鳥的小型鳥船,可用以近海快攻作戰用。
大楚向來重陸戰而輕海戰,徐融卿曾向先帝建言,督辦水師以抵御水盜與海寇,卻被先帝駁回,說北方蠻族虎視眈眈,可南方水盜海寇不過疥癬之疾,不足為患,大楚何須浪費這筆巨資打蠅蟲?
後來徐融卿還是決議命丹鶴私下前往南方建辦船廠,暗中打造船只,並領一千名徐家軍訓練為水手,先行遠渡重洋,至海外販絲綢茶葉瓷器等,以待日後東宮太子……就能以船待人,以錢募兵,打造大楚真正的水師。
誰想,先帝駕崩,北方蠻族趁年輕新帝初登基,便發兵攻打大楚,徐融卿臨危受命前往迎敵,這仗一打就是三年,直待打服了蠻族還趁勢將疆域又拓展了數百里後,凱旋回歸上京城,為他慶功的卻是一杯鴆酒。
所以這支船隊從來未曾有機會顯露于朝廷,楚氏皇族面前,也為徐融卿保存了最雄厚的一份實力。
——回首前塵種種,一飲一啄,自有天定。
若非楚宣帝的懷疑忌憚提防,這一切都會是他的。
可現在,徐家隱藏的真正力量將成為深深刺進皇城心髒的那柄劍尖!
在白腿小隼啾啾歡快地啼聲下,徐融卿看著宋暖興沖沖的寫著信,自己想了想,也慎重地提筆寫了另一封言詞真誠懇切的信函。
他鄭重感謝戚風子師父將阿暖扶養長大,得以讓阿暖來到他身邊,成為他生命中的光芒和溫暖……
另外,他也寫下了向戚風子師父隆重求娶阿暖為妻,懇請師父將阿暖下嫁于自己,他徐融卿立誓此生永不二色,以他所有,愛護妻子一生無憂。
「我寫完了,」宋暖笑嘻嘻地想探頭過來看,卻發現他迅速地將書信遮掩住了,英俊沉靜的臉龐霎時紅了,隱隱羞澀,不禁大奇。「長生哥,你寫了什麼呀?」
徐融卿連忙回身擁住了她,在墨跡干之前唯恐教她看見,可又不忍心瞞騙她分毫,只得有些赧然地低聲道︰「是……正式向戚風子師父求娶你,盡管大事在即,可三書六禮都要齊備,我不願委屈了你。」
三書乃聘書、禮書、迎書,六禮為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和親迎,他每一個步驟都不願草率馬虎,三書可先下,待大事功成後,六禮也要辦起……總之,他要全天下都知道他徐融卿傾心宋暖,鄭而重之求娶歸家,成為他此生唯一的妻,也是徐家唯一的主母。
饒是宋暖平時疏朗大剌剌,而且成日盼著想和她的長生哥洞房花燭,但真正談到了親事,她還是忍不住露出了一絲女兒家的嬌羞靦來,雖然只有一瞬間……
她捧著發燙的粉腮。「害羞呢!」
他心下越發柔軟了,輕輕模模她的頭。「阿暖,我想你風風光光的下嫁與我。」
她眉開眼笑,仰起小臉快活地問︰「那幾時呀?下個月嗎?還是這個月底?」
徐融卿一怔,霎時忍俊不住,眸底笑意更深了。「傻姑娘,你我親事怎能如此倉卒輕率?我意三書先行,待師父正式將你許配與我,再走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與親迎便在我們大勢抵定之後,如何?」
「還要那麼久?」她都心急了。
他溫柔而愛憐地凝視著她,低聲道︰「我也是。」
她眼楮一亮。「那咱們就月底回到黑山上讓鐵牛和兄弟們辦上宴席,大杯酒大塊肉,大家伙兒開開心心吃一頓……」
「不,我不願委屈你。」他再三重申。
「可我不覺得委屈,」她對著他嫣然一笑。「我覺著這才是婚禮應該有的樣子,繁文縟節是做給外人看的,是虛的。只要我們在意的人一起高高興興,祝福我們這對新郎倌新娘子,這才是實的。」
徐融卿心中感動激蕩萬分,擁著她柔軟的小身子,只覺此生能得阿暖,已圓滿足矣……
「三書六禮過後,我們便照著你喜歡的,把所有兄弟都齊聚一堂,廣設宴席開懷痛飲,為你我二人祝福。」他輕輕笑了,撫模著她彎彎可愛的眉眼,神情透著濃濃的溫存和暖疼惜……低啞道︰「可你也答應我一事可好?」
宋暖依戀地靠在他胸膛前,被他輕撫舒服得昏昏欲睡。「嗯,你說。」
「若事有萬一,丹鶴會在上京城外汴河備船候你,上京城五湖四河環繞,交錯縱橫,你走水路便能從容離開,順江出海——」
「我不走!」她心一凜,打斷了他。「我們會成功的,況且就算打輸了,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阿暖,我是軍人,這一場仗也是我與徐家軍,對陣朝廷大軍和楚宣帝,注定不死不休。」他嗓音低柔試圖說服她。「只要能知道你安好,我便才安心。」
她眼淚滾了出來,鼻音濃重地道︰「不要,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
「阿暖——」
「叫一萬聲阿暖也沒用,」她一臉惱怒地瞪著他,「我說過,你要是死了,你哪里還管得到我死不死嗎?」
他心口陣陣絞痛酸楚不已。「阿暖,你听我說——」
「長生哥,你別那麼死板板較真好不?」宋暖簡直快被他給氣壞了。「咱們不當霸王別姬,你不是楚霸王,我也不是虞姬,話說楚霸王當年要是渡船過了江東,再領第二批江東兵狠狠地殺將回來,把劉邦殺得屁滾尿流……咳,落花流水,到時候坐上龍椅,大酬江東,厚賞軍眷,不就幫上一批戰死的江東子弟兵狠狠出了一口氣,大大找補回來了嗎?」
他一呆。
「可你看,楚霸王覺得愧對江東子弟兵,沒臉再回江東,自刎死在了江邊,人死了就啥都沒了,這筆帳不是虧上加虧?」
徐融卿怔怔地看著她小嘴清脆爽利,繼續滴溜溜地說出一長串——
「你功夫那麼好,領兵打仗從來沒敗過,對上朝廷這一場戰怎麼算都不可能會輸,況且就算楚宣帝腦子靈光有埋伏奇兵又如何?咱們徐家軍多的是不聲不響就能殺人于無形的刺客,偷偷模進去皇宮割了他的腦袋不能夠嗎?再說了,歷朝歷代不都是拳頭大的人說話?把江山打下來以後,再行仁義之事啊!」
她眼楮睜得大大的,圓圓的,對上他愣怔深邃的鳳眼,四周有一霎詭異的安靜——
就連白腿小隼都忍不住歪頭看著他倆,連啄羽毛的動作都忘了。
——良久後,他驀然低聲嘆息。
宋暖莫名有點小心虛。「那個,我說的太天馬行空,不著邊際了嗎?」
「不,你說得有道理。」徐融卿眉目舒展,嘴角輕揚,原來有幾分沉郁的胸臆間,霎時大大疏闊釋然了起來。「極有道理,本是我拘泥了。」
以徐家軍的實力,若兩軍對壘,贏面可佔六成以上,若再打一個出奇不意……也有八成把握。
善戰之將雖要做最壞打算,可一如《孫子兵法》有雲——
……其用戰也勝,久則鈍兵挫銳,攻城則力屈,久暴師則國用不足。夫鈍兵挫銳,屈力殫貨,則諸侯乘其弊而起,雖有智者不能善其後矣。故兵聞拙速,未睹巧之久也。夫兵久而國利者,未之有也。故不盡知用兵之害者,則不能盡知用兵之利也。
善用兵者求速勝,不宜曠日持久,便該設法由敵人那方取得糧食、兵器,避免己方物財戰線運送過度延長而枯竭,造成兵疲財盡之危。
食敵一鐘,當吾二十鐘,箕桿一石,當吾二十石。以敵方之糧之輜用以己方,並善待俘虜,使其有歸順心……
故知兵之將,民之司命,可掌國家安危之主也。
他驍勇善戰多年,對于各種戰況局勢早已嫻熟于心,上京城這一仗要攻克本就不難,難是難在名正言順,不冠上弒君篡位罵名,也免于令諸侯趁勢而起,以勤王名義攪渾了這一局,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可對此,他和部屬們不也早做防備了嗎?
徐融卿深深吸了一口氣,此時此刻不得不承認,會諸般忐忑惶惶,皆不過是生怕阿暖遇險罷了。
「長生哥?」宋暖疑惑地望著他的自嘲一笑。
「阿暖,別擔心,本就不至于此。」他目光溫和地注視著她。「都是我憂心太過,想岔了。」
她眨了眨眼。
「這一場仗,我們定能贏。」他眸光璀璨,熠熠生輝。
「對!我們一定能贏!」宋暖喜笑顏開,緊握小拳頭揮了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