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賊貓 第三卷 神獒 第四話 神獒

正說到潘和尚被押到法場吃了一剮,千零萬碎割淨了皮肉之後,劊子手又將他的五髒六腑掏拽出來,擺弄著一件件掛在木樁之上,正待引火焚化,卻憑空刮起一陣陰風,一時間失了日色,靈州城中飛沙走石,天昏地黑。

眾人見狀無不大亂,南街上的人們紛紛躲入臨街鋪面,給市心里閃出一條道路,在其余的三條路口中,看熱鬧的百姓仍是擠成人牆不肯退場。

張小辮以前並非常進靈州城里走動,沒見過決囚的場面,還以為碾碎骨骸加以焚燒,就算完解了差事,但看南街上的人們忽然閃開道路,一個個屏氣吞聲,抻眉瞪眼地張望著什麼,顯然都知道今天這場凌遲極刑還不算完,後頭還有熱鬧可看。他忍不住好奇起來,就近向旁邊的一位老公差打听究竟。

那公差知道張小辮是巡撫大人親點來的,正有心結交,便壓低了聲音道︰「張牌頭有所不知,咱們靈州城設法場決囚,到最後並不像外地一般燒化死囚遺骸,只把骨頭碾碎,剩下的血肉內髒,歷來都要留給城外的餓狗分吃。你瞧這滿城愁雲慘霧,定是亂葬嶺萬尸墳里的神獒也進城了,誰個不要命了,還敢高聲喧嘩?」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聞言一怔,齊聲道︰「原來如此,怪不得劊子手們把那些心肝肚腸都掛在木樁子上,竟是要給城外的狗子們發番利市!」

書中代言︰自古便是人死之後,入土為安,棺材木料越是厚實堅密,死者在地下就越得安穩,否則蟲吃鼠啃,雨水相浸,說不盡有多少苦處,其中最倒霉的,還要屬死後下了葬,卻當晚就被狗子扒開墳土,一頭撞破棺板,趁熱拖出來吃了。

但許多窮人家根本買不起棺材,臨死能有個草席子卷了就不錯,小戶人家也只能置辦三寸柏木板的「狗踫頭」。亂世之中天災人禍,大部分老百姓都沒東西可吃,流竄于鄉間野地里的餓狗就更多了,遇到打完仗,這些餓狗就到戰場上掏吃死傷的軍卒和馬匹,一個個養得膘肥體壯,凶悍異常,成群結隊地出沒于亂葬崗中。那些個薄棺淺埋的窮苦百姓,死後多被躲在墳地里的餓狗們挖出來吃個精光,種種慘狀述說不盡。

靈州附近戰事不斷,激戰過後,處處都有身首異處的死人。古代聖賢曾說︰「收殮無主尸骸,覆以黃土,乃仁者所為。」可眼下這世道人心不古,哪有人肯去收尸掩骨?況且死的人太多,根本埋不過來。

只有官府出面,派下些賞錢,讓民夫們在附近收殮尸骸,都運往萬尸墳丟棄。在靈州城南門外,距城數里有好大一片荒山野嶺。據說春秋戰國的時候,此地曾是個鑄劍的山谷,但年代太遠,古時的地名已經無法考證了,也不見留下什麼遺跡古物,只在山中有條深溝。戰亂以前,凡是死在牢獄里的囚犯,都會被棄尸其中,久而久之,得了萬尸墳這麼一個俗稱。

最近這幾年,死人多得無處掩埋,官府便指定把萬尸墳專做填埋無主尸體之處,不論是死于疫病災害,還是死在刀槍之下,只要是無人收殮的尸骸,不問身份來歷,一發扔進萬尸墳中填了丘壑。到現在誰也說不清坑中究竟有多少死尸,那一片山壑深處,真是雜草叢生白骨嶙嶙,狐兔出沒孤魂夜哭,從來無人敢近。

流竄在附近的野犬惡狗,竟把萬尸墳當做了糧倉。千百只野狗成群結隊,爭搶坑中尸骸,為此往往引發內斗,互相間打得你死我活,被咬死的狗子,立刻就被同伙啃成一堆白骨,所以荒山里的野狗數目總在幾百頭左右,對活人還無大害。

直到有一年,不知從哪來了一頭巨犬,體大如驢,吠聲近似牛鳴,神威凜凜,儼然有王者之態。此犬悍惡絕倫,竟成了萬尸墳大群野狗的首領,到處闖村扒墳。棺材中的死人,甚至落單的活人,還有村舍城池中的牲口,沒有它們不敢吃的,而且數目越聚越多,漸漸形成了地方上的一樁大害。

但愚民無知,都道此犬神駿異常,不是等閑的世間俗物,多半是灌口二郎真君駕前嗥天犬下凡,故此皆以神獒呼之,誰也沒有膽量觸犯。也不知上任按察史是怎麼琢磨的,自己想了個辦法出來,號稱「以賊人換良人」,竟然與野狗們達成了一個協議,凡是城中處決人犯,在死囚被正法之後,一律不許其家屬收殮,尸骨血肉就地留下,給萬尸墳的野狗們發送利市,任其舌忝血噬骨,換此輩不要再傷害無辜的平民百姓。

從那時開始,只要靈州城里一設法場,那神獒便有靈驗感應。它能在荒山窮谷中,遠遠嗅到數里之外用刑的血腥氣息,隨即就會帶著大群野狗呼嘯入城;又據說野狗們吃的人多了,群狗之後總有無數孤魂野鬼相隨,帶得所到之處陰風陣陣。

所以城里的人們大多知道慣例如此,見到半空里尸氣沖天,就知道定是南門已開,把神獒放進來了,急忙閃出街道,躲在一邊繼續觀看。果然過不多時,便從南街上闖來一群餓狗,約有數十頭之眾,將一條凶猛猙獰的巨犬簇擁在當中。

張小辮雖是初次見到神獒,但他略得了些相貓辨狗的訣竅,一看之下已知此犬不凡。在《雲物通載-犬經》一篇當中,把世間的狗按照體形大小,粗分為三類︰最大者為「獒」,普通中常者為「犬」,體態小的才稱作「狗」,這是從古就有的說法。可現今世上常將「犬」與「狗」混同,卻不知兩者有別。

那條被民間稱為神獒的惡犬,比拉磨的驢子也小不了多少,身上有數片天生的血斑,行動之際如同被一團團火雲圍繞,只此一節,便可斷定,並非是真獒,而屬于犬類中體形最近于獒的品種,應該是從漠北草原上來的「韃子犬」,可以屠獅滅虎追殺群狼,性情最是凶猛無比,不知江南之地為何會有此神異之物。

張小辮卻沒往深處去想,只顧著同眾人一起看熱鬧。只見那伙全身腥臭的群狗,視周圍的人群有如無物,大搖大擺地徑直來至法場刑台,一眾野狗餓犬見了滿台血腥狼藉,登時從口中滴落大串饞涎,一個個吐著猩紅的舌頭喘著粗氣,卻都在台下搖尾趴伏,誰也不敢搶在首領之前去吞吃老鼠和尚的尸骸。

那神獒軀體雖然巨大,卻格外靈動敏捷。它好似肋生雙翅,離得幾十步開外,竟呼的一聲從空中掠過,直躥到台上,一口咬住擺在木樁上的血肉,三嚼兩咽便吞入月復中,隨即低頭舌忝血。那死囚潘和尚好生肥胖,被碎剮之後,木板上遍地盡是油膏鮮血。神獒一條大舌頭能有兩尺多長,一舌忝過去就是一大片,嘴里「唏哈」有聲,神態怡然,把南街的大群野狗們饞得沒抓沒撓。

待那神獒舌忝得心滿意足了,昂首幾聲狂嗥,聲如牛鳴,震動了乾坤,此時台下的餓狗們听得嗥聲,就如接了聖旨一般,一哄而上。有的趴在地上舌忝血,有的幾只扯住塊肉互相爭奪,餓犬們吃得興起,個個齜牙低嗥,目露凶光。

四周圍觀的百姓和兵勇,看得俱是心旌神搖,但並無不忍之情。世風日下的時節,人心喪亂,越是血腥殘酷,越是看得津津有味,甚至許多人還有幸災樂禍之意。只有個別明白道理的,暗中連連嗟嘆︰「也不知咱國朝造了什麼孽,讓世人遭受如此酷罰?看來天下大亂難定,早晚還有禍事降臨。」

也就是不到一盞茶的工夫,法場上的血肉,連帶那些被劊子手碾碎的骨頭,便已被野狗們舌忝吃得一干二淨,連半點渣滓都沒剩下,群犬卻仍然圍著神獒徘徊不去,虎視眈眈地盯著四周的軍民。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都看得呆了,就听一旁那老公差驚道︰「不好了,這群餓狗沒吃飽,看來是要……」話因未落,就見法場上的神獒猛然躥起,一下撲倒了站在人群中的刑部劊子手劉五爺。還沒等眾人看清楚怎麼回事,那韃子犬早已掏出了劉五爺的滿腔心肺肚腸。它身後的野狗們四出如箭,狂吠聲中撲進人群里亂撕亂咬。

靈州軍民人等一下子就炸了鍋,都想躲避逃命,但人擠人、人挨人,哪有騰挪閃展的余地,但見四下里血肉橫飛,頃刻間已有百余人橫尸就地,擠撞踩踏當中更不知傷了多少。

馬大人和圖海提督在樓上看得真切。老圖海見了這血肉橫飛的慘狀,驚得心膽俱戰,連忙按住頂戴鑽到了桌下。巡撫馬大人還算得上是臨機鎮定,他早就有心廢除舊例,卻始終未能得便,眼看釀成了大禍,再後悔可為時已晚了,拍案大罵道︰「反了!反了!左右與我听命,凡是城中野狗,一概格殺勿論!」

那法場上咬死劉五爺的神獒吞了幾口活人鮮血,心意更是猙獰欲狂。它似乎也知道街角樓閣上都是當官的,縱身踏住擠做一團的軍民,先是伏腰埋首,隨即用盡全力,激射而起,騰身飛躥上了半空。這韃子犬矯捷絕倫,堪比插翅的熊獅虎豹,連數丈高的圍牆也能縱身躍過,二層的樓閣哪里放得在它眼中,它瞪起血紅的雙眼,在空中盯住馬大人直撲過去。

馬天錫大驚,萬沒想到惡犬竟想刺殺朝廷命官,極端駭異之下,不禁也是臉上變色,幸得他早有準備,隨從的數十名親兵衛士都藏了火器在身,立刻抬起一排火槍射出。有道是神仙難躲一溜煙,滿擬將那神獒斃在當場,誰知此犬敏銳無比,更是識得火器犀利,它身凌半空,竟能使用腰月復之力,憑空拔起身形,倏然躥出數丈之高,一舉躍上了二層樓閣的房頂,踏翻了許多瓦片,再不多做停留,一路飛檐過壁而去,還不等槍聲硝煙散盡,便早已逃遁得無影無蹤了。

這正是︰「鰲魚月兌了金鉤去,搖頭擺尾不再來。」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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