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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村歸來 正文 第三日 晝(3)

一個小時以後。

在S大學後門附近的一家餐廳里,我又一次見到了孫子楚。他還是那副老樣子,雖然年齡只比我大三歲,下巴卻留著一撮黑色短須,更像是個年輕畫家之類的。

除了喜歡和小女生套近乎外,孫子楚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歡鑽牛角尖,時常埋頭于故紙堆里,膽大包天地妄想破解某個歷史之迷——說來慚愧,其實我自己也是這副德行,所以我們才會成為臭味相投的好朋友。

這家伙上個月還自費去過一趟柬埔寨,跑到世界奇跡吳哥窟遺址,他當然不是去尋找《花樣年華》里與周慕雲對話的樹洞,而是去研究耶跋摩七世陵墓上的浮雕,據說那里面隱藏著古印度天使地圖的秘密。

剛在餐廳里坐定,孫子楚便照例調侃了我一番︰「你小子害得我好慘啊,我在你書里好像也算是個重要人物。但現在倒霉的是,有不少小女生都來找我鑒定玉石。你知道我這人是菩薩心腸,見到女孩子心就軟,整天埋在一大堆假冒偽劣的珠寶里頭,弄得我腦袋都要爆炸了。」

「有那麼多小女生圍著我,你要感謝我才是啊,我看這頓飯還是由你來請吧。」

「算了吧,我可沒讓你把我寫成這個樣子,我是那種見色忘友的人嗎?」孫子楚終于收起了貧嘴,一本正經地說,「好了,你現在可以說了——那麼急著來找我,肯定出了什麼事。」

終于,我從包里拿出《夢境的毀滅》這本書,放到孫子楚面前說︰「你認識這本書的作者嗎?」

「夢境的毀滅?」

孫子楚立刻皺起了眉頭,他輕輕模了模書的封面,又低下頭沉默了好一會兒,感覺像吃下了一口蒼蠅。

這時菜已經上桌了,我忍不住問道︰「怎麼了?你可不是這樣的人啊?」

「我認識他——許子心。」

我忽然一陣莫名的興奮︰「許子心是你們大學的教授是嗎?能不能帶我去拜訪他?」

但孫子楚的表情變得異常呆滯,他緩緩搖了搖頭說︰「這不可能。」

「為什麼?你連這個忙都不肯幫我?」

于是,孫子楚一字一頓地回答道︰「因為他已經死了。」

這回沉默的人輪到我了,宛如剛剛燃起的火頭,又被一盆冷水澆滅了,剩下的只有冒著青煙的水汽。

終于,我輕嘆了一聲︰「他怎麼死的?」

「自殺——大約三年前,許教授留下一封遺書,說自己將投江而死,但沒有說明自殺的原因。從此以後他就渺無蹤跡了。」

「沒有發現他的尸體嗎?」

孫子楚搖了搖頭︰「沒有,在黃浦江和長江岸邊都打撈過,從未發現許教授的尸體。」

「既然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那就應該算做是失蹤啊?」

「開始確實是以失蹤報案的,但法律也有規定,如果某人失蹤超過若干年限,仍然毫無蹤跡或消息的話,是可以定義為法律死亡的。」

「已經三年了——」我趕緊翻了翻《夢境的毀滅》的版權頁,才注意到這本書是三年多前出版的,是在許子心出事之前,「你見過他嗎?」

孫子楚悶頭喝了幾口啤酒說︰「當年我向許教授請教過好幾次。雖然是心理學教授,但他本來是搞考古出身的,研究的課題又與古代文明有著很深的關系,所以我一直都很景仰他。」

「而且你和他的名字里都有一個‘子’。」

「是不是特酸的名字啊?」孫子楚苦笑了一聲,夾了幾口菜說,「這大概也有些關系吧,許教授說過我和他挺有緣的。」

雖然眼前放著一桌子菜,但我的食欲已經全沒了,盯著孫子楚的眼楮問︰「你眼中的許子心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他是一個天才,非常有才華,據說他的智商要比常人高出許多。不過,他給我的個人印象卻是——」孫子楚停頓了片刻,嚼下嘴里的一塊肉後才說,「神經質。」

我指了指自己的腦子說︰「是這個意思嗎?」

「不,許教授沒有這方面的問題,事實上他的思路要比我清晰得多,談吐舉止都極有智慧,他能發現許多被別人忽略的問題,提出讓人想都不敢想的假設,但仔細分析一下又是他最有道理。他又在國外待過很長時間,可能思維方式和國內的學者不太一樣。」孫子楚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啤酒,淡淡地說,「也許每個天才都有些神經質吧,許教授就是這樣的人,他過于敏感了,眼楮里似乎藏著什麼,總是能放出電來。」

這家伙說得也太夸張了,我只能咳嗽了一聲說︰「行了,現在說說這本《夢境的毀滅》吧,你看過這本書嗎?」

「很遺憾,還沒有呢,但我很早就听說過這本書了。《夢境的毀滅》最早是在國外出版的,在國外引起了很大的關注和反響,然後才在國內出版。但在國內可能涉及到一些學術性的爭議,所以這本書發行量很低,我一直沒有找到這本書。」

照孫子楚這麼說,我能在舊書攤上發現這本書,不知算是幸運還是倒霉?

眼前似乎又浮現起了那個致命的——我已經找到這枚鑰匙,怎能輕易地把它扔掉?

我不依不饒地問了下去︰「三年前,你最後一次見到許子心是什麼時候?」

孫子楚很不耐煩地回答︰「記得當時我正在寫一篇關于中國上古玉器文明的論文,曾專程到他辦公室拜訪過他一次,沒過幾天就听說他留下遺書失蹤了。」

「辦公室?許子心的辦公室還在嗎?」

「好像自從出事以後,他的辦公室就一直沒人動過。」

我又一次找到了興奮點︰「太好了,能不能帶我去一次,也許能從那里找到一些資料和線索。」

「算了吧,許教授的辦公室恐怕都已經上鎖三年了,我們怎麼進去啊?」

「你必須帶我去,這件事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幾個月以後你就會明白了。」

「幾個月以後?等你的新書出來?我又會成為你小說中的人物?」

「帶我去!」我終于忍無可忍了,大聲地嚷了起來,但隨即我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對不起。」

孫子楚被我震住了,沉寂了一會兒說︰「你真是個無比固執的家伙!好吧,我帶你去。」

這家伙又一次被我征服了,我露出了久違的微笑,用最快的速度解決了桌上的菜。孫子楚則慢慢吞吞地品嘗著四川水煮魚,把我等得心急火撩起來,結果他還沒把最後一口啤酒喝完,就給我硬拽出了餐廳。

雖然孫子楚比我年長三歲,心里卻還像個大男孩,極不情願地帶我回到S大的校園。正是乍暖還寒時候,校園里顯得不同尋常的冷清,幾個穿著厚厚冬衣的女生迎面走來,一見到孫子楚就笑了起來。

孫子楚在我面前卻擺出一副老師的架子,一本正經地微微頷首,惹得幾個女生笑得更厲害了。我也禁不住笑了出來,我自己也搞不懂,這種時候怎麼還笑得出來?

在上海陰冷的空氣陪伴下,前面的路越走越窄,幾乎見不到什麼人影了,最後在一棟灰蒙蒙的樓房前停下。

孫子楚說這是五十年代的蘇聯專家樓,後來改作好幾個系的實驗室了。許子心教授的辦公室,其實就是S大的心理學實驗室。因為S大拿得出手的心理學教授只有許子心一人,所以雖然許子心失蹤三年了,但這個實驗室也從來沒人敢動過。

不過,在學生中間還有一種更離奇的傳聞,說許子心自殺後的幽靈不願離去,經常在這棟樓附近徘徊,特別是他生前的辦公室。如此以訛傳訛,就更加沒人敢去那間實驗室了。

孫子楚跟樓下門房間的老頭說了幾句話,便要到了心理學實驗室的鑰匙,我對他如此順利地得手有些意外,孫子楚便有些得意地說︰「那老頭常和我一塊兒喝酒,問他借把鑰匙又有何難?」

跟著孫子楚上樓梯時,我輕聲問道︰「你最近還來過這里嗎?」

「不,我已經有三年沒來了。」孫子楚好像有些不開心了,他在樓梯轉角處停下來,沉默了片刻後說,「因為我不喜歡這里。」

我能從他的語氣里听出些弦外之音,便也停下來問︰「為什麼?」

孫子楚緩緩仰起頭看看樓上,下午的走廊里一片寂靜,好像所有的人都睡著了,他輕聲地說︰「因為這里給我留下了不好的記憶。」

「是三年前你最後見到許子心的那一次?」

「你這家伙,又讓你給猜中了!」他忽然苦笑了一聲,身體靠在樓梯欄桿上說,「哎,那是三年前的冬日,就和今天一樣陰冷潮濕。那天我興沖沖地跑到這棟樓,也許是過于年輕氣盛了,我居然把敲門都忘記了,便徑直走進了心理學實驗室。」

「你見到了什麼?」

他搖了搖頭,壓低聲音回答︰「不,是耳朵听到的——剛進來時我並沒有見到許教授,只听到從實驗室里間,隱約傳來一個又尖又細的女聲,在某種怪異的音樂伴奏下,唱著一些特殊的曲調。現在想來還是難以解釋,剎那間我像是被電了一下,那詭異的女聲仿佛直接進入了我的大腦皮層。但我又實在听不清她唱了什麼,好像是在唱什麼歌詞,但肯定不是中文普通話,也不像粵語等方言,更不是任何一種我听過的外語。」

孫子楚的回憶讓人身臨其境,似乎樓梯上真的響起了那女聲。忽然,我想起了自己的另一部長篇小說,難道會是——不,我趕緊搖了搖頭說︰「會不會是古漢語呢?」

「不知道,反正當時我一個字都沒听懂,只是呆呆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可那歌聲的節奏越來越快了,惹得我好奇地推開里間房門。就在這瞬間,那奇異的女聲突然停止了,實驗室如死一般沉寂下來。這種寂靜使我更加心慌,只能悄無聲息地走進去——」

我的心被孫子楚吊起來了︰「唱歌的女人是誰?」

「沒有女人——這是個布滿書架的小房間,我只看到許教授一個人,他坐在椅子上低著頭,像是睡著了似的。當我忐忑不安地走到他身邊時,他突然抬起頭來惡狠狠地看著我,我被他的樣子嚇了一跳,只能結結巴巴地說明自己的來意,抱歉剛才沒有敲門。但許教授根本沒有原諒我的意思,他向我大聲嚷嚷起來,粗暴地把我推出了房間。」

「他是個脾氣暴躁的人?」

「從來都不是!許教授一向都是彬彬有禮的,也從沒听說過他有失態的時候,他的樣子簡直與平時判若兩人。我非常驚訝,還來不及分辯,就被趕出了實驗室。」孫子楚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沿著台階走了幾步,「當時我被他的樣子嚇壞了,要知道過去許教授對我的印象非常好,我原本滿月復的信心,一下子煙消雲散了,只能垂頭喪氣地離開了這里。」

我緊跟著上去了︰「所以你不喜歡這個地方?」

「對。那件事沒過三天,人們就發現了許子心留下的遺書,然後就再也沒有他的蹤跡了。當我听到這個消息時,頓時心里就涼了,聯想到那天的所見所聞,原來許教授如此反常的表現,正是他自殺的征兆,從此我就有了一種深深的內疚心理。」

「為什麼?你認為他的出事與你有關嗎?」

「我不知道,可我總覺得那天如果我先敲門的話,就不會擅自闖入許教授的小房間,也不會听到那種奇異的女聲了。對,當時一定有某種特別的事情,是我這個冒失鬼的突然闖入,打斷了許教授的某種特殊進程,甚至可能造成非常嚴重的後果,所以他才會對我大發雷霆。」

「別這麼想了,這只是你給自己的心理暗示。」

孫子楚苦笑了一下說︰「許教授留下的遺書里沒有寫自殺的原因,三年來也從沒有人搞清楚過,而我再也不想來這棟樓了。」

說著我們已經走到了三樓,整條走廊里沒有任何燈光,好像很久都沒有人來過的樣子。孫子楚帶著我走到最底端,對著一扇厚厚的鐵門說︰「這里就是心理學實驗室。」

他用樓下拿來的鑰匙打開門,小心地走進實驗室,我緊緊跟在他身後,只聞到一股陳腐的氣味,也許三年來一直沒有開過窗吧。

實驗室的空間非常大,很整齊地擺著桌椅,只是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孫子楚仔細地端詳了片刻,輕聲說︰「嗯,好像還是三年前的樣子。」

我用手掩著鼻子說︰「這里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嗎?比如筆記和工作日志之類的。」

「工作上的東西可能都被學校收去了吧,剩下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

雖然實驗室里依然是三年前的空氣,但我卻產生了一種其他的感覺,仿佛身後又多了一雙眼楮。我立刻下意識地轉過身來,但身後什麼都沒有,也許除了看不見的幽靈。

「知道嗎?曾經有一種傳聞,有某學生半夜里走過這棟樓下,看到這個窗戶里亮起了鬼火般的微光。」

我趕緊搖了搖頭︰「別說了,再說就真的把幽靈招來了。」

這時,我注意到了實驗室里間的門,緩緩走到那扇門前,我的耳膜忽然嗡嗡地叫了起來,仿佛又听到了那女人幽幽的歌聲……

曾經在哪里听到過嗎?不,難道是憑空從腦子里創造出來的聲音?

我情不自禁地捂住耳朵,輕輕地推開了里間的房門。

「喂,等一等!」

孫子楚在後面叫著我,但我根本沒有在乎他的話,而是徑直走了進去。

就在走進這個房間的同時,我的眼楮被對面的牆壁深深刺了一下。

因為我看見了——

瞬間,就像有一團火燒照了眼楮,讓我顫抖地後退了一大步。

「哎呦!」原來孫子楚的腳被我踩到了,他在後面推了我一把問,「怎麼了?」

我只是怔怔地站在門口,凝視著小房間對面的牆壁,就和蘇天平臥室里的窗玻璃一樣,這面牆上也畫著一個大大的!

孫子楚戰戰兢兢地走到我身邊,他也注意到了牆壁上的符號,便立刻安靜了下來。

這是個十幾平方米的小房間,一面是窗戶,一面是光禿禿的牆壁,另外兩面全是高高的書架,各種書籍從地板一直排到房頂。

房間里似乎彌漫著一股特別的味道,我緩緩走到那面牆前,仔細端詳著牆上的。

沒錯,就是這個符號,用某種紅色的顏料寫上去的,就像兩道鮮血組成的圓環。

它在看著我……

為什麼我走到哪里都會看到它?難道它已經成為了我的某種記號和巫咒?面對著牆上腥紅的,我的心跳越來越快了,要是再放點低沉詭異的音效,大概就更像恐怖片了吧。

孫子楚也走過來了,驚訝地說︰「這個符號真奇怪啊,三年前我沒見到過這個。」

我大著膽子模了模牆上的符號說︰「這不可能是三年前留下來的。」

因為這顏料模起來還有些濕,很可能是在最近幾天,甚至是幾個小時前才畫上去的。

「不過,好像在良渚文明的遺址中發現過這個符號。」

我立刻提起了興趣︰「那你知道它的意思嗎?」

孫子楚茫然地搖了搖頭︰「不知道——它究竟是誰畫的呢?」

實驗室的鐵門一直都緊鎖著,三年來似乎沒有人進來過,除非是不需要開門就能進來的——幽靈。

哦,我真的不想在小說里故弄玄虛了。

我和孫子楚都後退了幾步,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我只能把目光投向兩排書架,里面擺滿了各種學術書籍和資料,其中大部分都是外文的,但我並未看到有《夢境的毀滅》。

也許怪味是從舊書里發出的,喜歡讀書的朋友一定有這樣的經驗。孫子楚拉了拉我的衣服,壓低聲音說︰「我一秒鐘都不想再呆下去了。」

「好吧。」

我最後瞄了牆上那紅色的一眼,便跟著他走出了這房間。

孫子楚又仔細檢查了一遍實驗室的鐵門,又牢牢地把它給鎖上了,空蕩蕩的走廊里傳出清脆的鐵鎖聲。

緩緩走出這棟樓,在與孫子楚道別前,我又回頭看了看三樓的窗戶,眼皮微微跳了一下。

天,又陰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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