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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機‧第二季︰羅剎之國 第七章 鐵甲寶劍

第七章鐵甲寶劍

下午,五點。

讓我們暫時離開「另一個世界」,回到沉睡著的南明城里,旅行團暫住的大本營二樓。

他們正等待著探險隊歸來。

十字架。

厲書夢到一片昏暗的空間,繚繞著紅色煙霧,閃爍著白色燭光,十字架的影子印在臉上。其余一切都是模糊的,只剩下聖母瑪麗亞懷抱聖嬰,在光影與煙霧中忽隱忽現。他跪倒在高大的管風琴邊,口中默念著約翰福音,四周響起唱詩班的歌聲。突然,有一束耀眼的光芒,穿破天頂的有色玻璃,撕開霧霾與燭火,變成鋒利的箭矢,呼嘯著射入瞳孔。

在雙眼被瞎掉之前,厲書見到了天機。

從夢中醒來,他見到了天花板。

他額頭已布滿大汗,翻身從沙發上跳起來,緊張地揉著雙眼。

謝天謝地,還能看得見!這是大本營的二樓客廳,旅行團休息的地方。

自己居然睡了一下午,還感到腰酸背痛,是不是未老先衰了?

厲書抓著自己的頭發,心想怎麼又夢到教堂了?小時候的每個禮拜天,父母總帶他去徐家匯的天主教堂,讓他听唱詩班的贊美詩。偶爾還會去郊外的佘山,登上「遠東第一聖殿」,然後折下來沿著那條「苦路」返回。在他讀高中後,又強迫他學習拉丁文,甚至要他去參加神學院的進修班。據說他家信教已經十幾代了,最早可追溯到明朝崇禎年間。

但是,厲書沒有選擇做神甫,而是在大學畢業後進了出版行業。他越來越少和父母往來,也越來越少去教堂,至今已三年沒做過禮拜了。

他強迫自己要忘掉教堂,忘掉從小背誦的《聖經》的句子,忘掉那已死的古老的拉丁文。

然而,十字架的影子,依然屢次在夢中浮現,讓他無處藏身。

于是,那行刻在石板上的拉丁文,穿越四百多年的光陰,直接烙進了他的眼球。

命運如斯,一如某個巨大的環,博爾赫斯的圓形廢墟,讓他徹底投降,徹底阪依。

我主在上,請寬恕我的罪惡。

若不寬恕,我亦無怨言。

厲書痛苦地抬起頭,他依舊坐在二樓的房間里。他的同伴們還未歸來,已經好幾個鐘頭了,那些人到底怎麼樣了?

喉嚨里有火燒起來,他走到廚房喝了杯水,經過另一間臥室門口時,特意往里瞟了一眼。

錢莫爭和黃宛然仍然呆坐著,兩人都如泥塑木雕一般。原本生龍活虎的錢莫爭,體內的活力都被抽干,完全「蔫」掉了。

忽然,厲書想起了神秘的小枝——糟糕!會不會趁著他睡著時逃跑了?

這時她抬起頭來,貓一般的眼眸里閃動著靈光︰「有什麼事嗎?」

「哦,沒什麼。」

小枝低下頭繼續看書,活月兌月兌一個用功的好學生。

她的眼神實在是過分干淨了,干淨得讓厲書無法相信,以至于當即打了個冷戰。他匆匆退出書房,走到另一間臥室的門口。

十五歲的秋秋,和美國女子伊蓮娜正坐在屋子里。

伊蓮娜正坐在筆記本電腦前,玩著《寂靜嶺》單機版的游戲。秋秋獨坐坐在床邊,攤開一張大大的南明地圖,仔細搜尋著什麼。

她仰起頭看著門口的厲書,月兌口而出問道︰「A709是什麼意思?」

「什麼?你在問我嗎?」

厲書走到了她跟前,而戴著耳機的伊蓮娜,還沉浸在恐怖的游戲當中,完全沒注意到他進來。

「是的。」

秋秋指了指地圖上一個黑點,那里位于地圖的正上方,也就是南明城的正北部,已經超出了城區的範圍,在一片綠色的山區里。

有個極其微小的黑點,幾乎要用放大鏡才能看清,厲書幾乎都把鼻子貼上去了,才發現居然是個骼骼標記,下面還有兩根交叉的白骨,酷似電影里看到的海盜旗。

在這個奇特標志的下面,還有幾個很小的文字——A709。

「A709?」

厲書隨口念了出來。

「我也感到奇怪,這是什麼意思呢?」

秋秋把心思都放到這上面了,看起來也沒中午那麼悲傷沉默了,雖然大家並不奢望她能迅速從父親死去的陰影中走出來。

在A709和海盜標志的下面,地圖上還畫著一條彎曲的小路,但圖例里並沒有骷髏的標志,也沒有說明A709的涵義。

厲書搖搖頭說︰「不知道——反正這鬼地方不知道的東西還多呢。」

他說著走到伊蓮娜身後,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立即將她嚇得跳起來,反身便一拳打了出去。厲書也沒什麼防備,被她打個了正著,幸好這記女子防狼術屬常規級的,否則非得破相不可。伊蓮娜出拳後才反應過來,急忙將厲書扶起來,連說了幾個「sorry」。

「你……出手好狠毒啊!」

厲書捂著臉坐下,以武俠小說中人物的語氣說道。

「也怪你為什麼突然嚇我,我可是在玩寂靜嶺!」

「寂靜嶺?」

厲書心里卻在說——我們已經在寂靜嶺上了。

羅剎的黃昏。

孫子楚、林君如、唐小甜行走在殘垣斷壁間,血色夕陽掠過幾棵大樹,照射到他們唇上,仿佛剛剛進行完人血晚宴。

幾尊巨大的佛像已坍塌在地,仍以神秘的微笑看著他們。在碎裂的石縫里,頑強地長著幾棵榕樹,棕色的根須肆意伸展,改變著歷史與現實。

這里位于大羅剎寺金字塔西側,僅僅隔著一道圍牆,但植物茂盛了許多。照例又是一尊高大的塔門,上面是飛天女神浮雕。穿過塔門是古代王宮,東南亞宮殿大多是木結構的,經過數百年早已腐朽,只剩下地基和殘壁。紅色宮牆一片斑駁,長著青色苔鮮,宮門前排列著七尊眼鏡蛇保護神。

他們穿過宮殿大廳,依稀感到千年前羅剎帝王的威嚴。大殿後面有一座坍塌的建築,孫子楚看了看石碑上的梵文說︰「這是羅剎國王的藏經閣。」

藏經閣旁有塊正方形水塘,可能是古代的放生池,現在已沒有生命跡象了,只有成群的蚊子在水面飛舞。

孫子楚等人繞過藏經閣,後面是片十字陽台,左右各有獅子雕像守護。唐小甜再也走不動了,疲憊地坐倒在草地上,捂著腦袋說︰「我不想再走了!我只要楊謀,我的楊謀!」

「是啊,天知道他們在哪兒?」林君如回頭眺望著高聳入雲的五座寶塔,「或許還在那下面的地道里吧?」

還有一種可能性她沒說出來——會不會被石頭砸死了?

「夠了!」孫子楚自我安慰道,「他們都會平安無事的。」

話還沒說完,就感到身後有什麼動靜,他立刻警覺地回過頭,那是組精美的浮雕,刻著著名的九色鹿的故事。

廢墟的斜陽灑在浮雕上,那個恩將仇報為了金子而出賣神鹿的家伙,隱隱發出某種奇怪的聲音。

唐小甜飛快地藏到他身後,戰栗著問︰「那個壞蛋活過來了嗎?」

而孫子楚也已目瞪口呆,他分明听到浮雕里有人說話,難道這些雕像顯靈了?或者要把三千年前故事里的是非,搬到此時此地來解決?

突然,這個恩將仇報的家伙的腦袋竟掉了下來,在石階上砸得粉碎,浮雕壁上露出一個大窟窿。

這就是出賣九色鹿的現世報?不過也來得太晚了吧?

那是楊謀的臉。

林君如也看出來了,拉起犯傻的孫子楚跑過去,而楊謀已艱難地把頭探了出來

唐小甜撲到他跟前,也顧不得周圍有其他人了,立即狂吻了一番。

孫子楚也明白是什麼回事了︰「你快點往後面退,免得傷到你們。」

說完楊謀縮了回去,重新露出浮雕壁上的窟窿。孫子楚隨手抓起一塊大石頭,心里默念著罪過罪過,這回可犯下破壞文物罪了,隨即將石頭用力地砸向浮雕。

隨著「砰」的一聲撞擊,九色鹿的故事大半破碎,騰起一陣濃烈的煙霧。過了一會兒,從灰塵里跑出三個人,正是楊謀、童建國和玉靈。

原來他們三人在甬道里轉了很久,走到盡頭才發現是片大廳,用手敲了敲石壁,感到又輕又薄。他們用力地敲打最薄弱的地方,或許是浮雕年代太久,已經風化得脆弱不堪,就這麼被打出一個窟窿,正好巧遇了孫子楚他們三個人。

重見天日後,楊謀幾乎跪倒在地,仰面看著西天的余暉,像個虔誠禮拜的朝聖者。

孫子楚卻低頭站在浮雕前,為自己毀壞文物而懺悔,口中念念有詞︰「九色鹿啊,九色鹿,請不要怪罪于我。我被迫打碎您的金尊,是為了拯救三個人的生命,我相信我的選擇並沒有錯,請護佑我們平安吧。」

現在他們重新集結了——孫子楚、林君如、童建國、玉靈、楊謀,還有唐小甜。

由八個人組成的探險隊,只剩下葉蕭和頂頂還下落不明。

童建國仰頭說︰「天色就快要黑了,我們要快點離開!」

「不,我們還剩下兩個人沒出來,必須要等待他們。」孫子楚變得異常固執,大聲地強調,「甚至回去救援!」

「那是在找死!」

童建國也毫不客氣,他明白一旦到了晚上,命運就不再屬于自己了。

「他說的有道理,天知道葉蕭和頂頂在哪里?」林君如也過來勸孫子楚,用台灣女生特有的嗲味說,「我們要顧全大局,不能再冒任何的危險了。」

「你們都好自私!只想著自己保命,而我不想拋下我們中的任何一個。」

最後,孫子楚急切地看著玉靈,她憂郁地避開他的目光,然後緩緩舉起了手。

五比一,通過童建國的方案,立即離開羅剎之國!

孫子楚氣得用力踢了一腳碎石,結果把自己的腳趾頭踢疼了。

童建國安慰他說︰「我們明天早上還會來的,一定把葉蕭他們找到,但過夜必須得回大本營。」

然後,六個人啟程離開古王宮,穿過女神塔門原路返回。

當孫子楚走入叢林,回頭仰望那高高的寶塔時,心底響起1861年法國人亨利‧穆奧在發現吳哥窟時的驚嘆——

「此地廟宇之宏偉,遠勝古希臘、羅馬遺留給我們的一切,走出森森吳哥廟宇,重返人間,剎那間猶如從燦爛的文明墮入蠻荒!」

是啊!如今的人間已是蠻荒。

至于葉蕭和頂頂,他們在天堂還是地獄?

傍晚,六點。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但這里既不見夕陽,也沒有黃昏,而是永恆的黑夜。

地下、甬道、陰風、白骨……還有葉蕭和頂頂。

此刻,黑暗籠罩著兩個人,並排靠在一堵石壁上。葉蕭將水瓶遞給頂頂,她擰開蓋子只喝了一小口,又還給他說︰「還是省一點吧。」

「你說他們那些人都到哪兒去了?」

「也許死了吧。」

她輕描淡寫地回答,就好像死了一群蒼蠅。

「不——」

但葉蕭也不知如何反駁,無奈地長出一口氣,像瞎子一樣睜大眼楮,仍然是漆黑一團。

「你相信嗎?我們真的中了詛咒。」

他苦笑了一聲回答︰「你真奇怪,自從踏進叢林就好像變了一個人,說句不好听的話——有些神經質。」

「沒錯,非常神經質。我在叢林小道里就聞到了那股氣味,像電流一樣傳通全身。當我看到那堵高牆時,響起了奇怪的耳鳴。」

「耳鳴?那是因為太累了。」

「不,這絕不是身體原因。」頂頂坐在黑暗中,還有力氣大聲說話,「我真的听到了那個聲音,就在我耳邊竊竊私語,而且說的居然是藏文!」

「藏文?」葉蕭皺起了眉頭,「你沒搞錯吧?」

葉蕭卻不以為然︰「幻覺,人在疲勞時會有幻覺的,因為你去過西藏,所以潛意識里會帶入那時的記憶。」

「我真的听到了!不是和你開玩笑!」

黑暗中彼此都看不見,她在葉蕭耳邊吹出氣息,讓他心里一陣發癢。

「好吧,就當你是被靈魂附體了!」

葉蕭打開手電照射著前方,忽然掠過一個森白的影子。

同時,鼻子聞到一股難聞的氣味。

光束往下照去,地面上顯出幾根人骨,接著又有些碎骨頭,還有個被砍下的頭骨。

「原來是死人。」

頂頂一點都不害怕,因為死去的人是無害的。

他們小心地踏過遍地的骸骨,手電光線里又現出一把緬刀,從刀的裝飾看應該年代久遠。但時隔多年依然鋒利無比,刃口在電光下發出森嚴的寒光,或許當年是把削鐵如泥的寶刀。

他們一步步向前走去,發現更多的尸骨,大多是身首異處,活著被攔腰砍斷,很少有完整的骷髏。許多人骨上覆蓋著甲片,有古印度的鎖子甲,中國的鐵片鎧甲,甚至有整塊板甲。有的被砍下的頭骨旁,滾落著瓜形或壺形頭盔。還有更多甲片散落在地上,乍一看宛如銅錢撒地。

各種兵器也越來越多,除了常見的刀劍弓箭,還有馬來地區的蛇形匕首,阿拉伯的大馬士革彎刀,印度的五子流星錘。波斯的瓖銀鋼鐵長矛。兵器大多已銹跡斑斑,刃上也布滿了缺口,但卻足以組成一支裝備精良的軍隊。

「看來這里發生過一場激烈的戰斗,這些人都是在刀光劍影中戰死的。在那麼狹窄的甬道里殺來殺去,一定是非常殘酷的。」

葉蕭邊說邊撫模著石壁,連這上面也有許多刀劍砍痕,可以想象得到戰斗的慘烈程度。

他們踏著尸骨向前走了數十米,一路上都是這些東西,起碼成百上千。這條甬道簡直成了絞肉機,腐爛的氣味在此積累數百年,或許正是亡魂的哭泣。

鼻子漸漸適應了腐爛氣味,前頭的殘骸仍無邊無際,頂頂停下來自言自語道︰「有多少骨頭,就有多少母親的眼淚。」

葉蕭被她這句話怔住了,不知道該如何作答,小時候他的夢想是成為軍人,或者穿越到古代參加戰爭,但真的面臨這些殘酷景象時,他的心仿佛被猛刺了一下。

他撿起地上的兩副鎖子甲,它們全是用鐵環連綴而成的,粗看就像柔順的毛衣,若穿在身上就知道分量了。甲的胸部露出破洞,許多鐵環也因此月兌落,顯然是被長矛或寶劍刺穿的。古人的鐵甲抓在自己手中,似乎模到了靈魂重量,輕飄飄的又不願離去。

這時,頂頂手中也亮出了一塊甲片。在手電光線的照耀下,明顯與地上那些不同。這塊甲片是半圓狀的,保存得還非常完整,幾乎就像新打造好的一樣。

「魚鱗甲?」

葉蕭總算認了出來,因為下午在石棺里也見到了許多這樣的魚鱗狀甲片。據說這種甲片連結在一起可以刀槍不入,如魚鱗雖軟卻異常堅固。古時候只有君主或大將軍才能穿這種甲片,好萊塢歷史大片《天國王朝》里的穆斯林大英雄薩拉丁穿的就是魚鱗甲。

「沒錯。」

頂頂居然將它放到唇邊,幾乎吻到了那冰涼的甲片。

「從哪兒來的?」

葉蕭肯定地上沒有這樣的甲片。

「石棺。」

他驚訝地問道︰「你自己拿了一塊甲片?」

「在你們離開那個石室之前,我從石棺旁邊撿起這塊甲片,悄悄藏在了衣服口袋里。」

頂頂嘴角邊掛著一絲詭異,魚鱗甲片就像削薄了的硬幣,在她的手指間不斷翻動。

「你不該瞞著我們,偷拿棺材里的東西!」

「但我無法抗拒。」

「抗拒什麼?」

「甲片,我無法抗拒它的誘惑,並不是因為它有多麼值錢,更不因為它有多漂亮。」頂頂把頭靠在牆壁上,停頓了許久才說,「只因為它對我有特別的意義。」

「是什麼?」

她擰著眉頭沒有回答,而是將甲片放到葉蕭眼前,讓他用手電仔細照射上面。

在近距離的光線注視下,半圓形的甲片上,露出一個菱形花紋。鐵甲上的花紋很是精美,帶有繁復的植物圖案,再細看發現是一朵綻開的蓮花。手指模上去是突出的陽紋,宛如硬幣上的浮雕,雖然隔著數百年歲月,仍能感受到鐵甲主人的威武。

「這個花紋好特別啊,蓮花代表什麼意思呢?」

頂頂說這段話的時候有些激動,仿佛眼前已綻開了一池的蓮花。

葉蕭卻搖搖頭說︰「可甲片的主人是個男性,穿著鐵甲是為了殺人,去終結別人的生命,正好與蓮花的意思相反嘛。」

「不,為了保護絕大多數人的生命而戰斗,也就是為了生命而戰斗,為了女性而戰斗,甲片的主人是正義與尊嚴的化身。」

「好吧,就算是護法之甲。」葉蕭不想在這種地方與她爭論,只想快點逃出去,「只是我從沒听說有在甲片上鑄造花紋的,那麼小的甲片要鑄造那麼精美的花紋,肯定要費不少工夫吧,古代只有最高超的盔甲師傅才能制作,何況他那副魚鱗甲看起來還是實戰用的,真不簡單。」

「我在石棺旁邊仔細觀察過了,那副甲衣的每片魚鱗甲上,都有著相同的菱形蓮花紋。而我手里的這枚甲片,是其中保存最完好的。」

他們關掉了手電,萬一最後一節電池用光的話,永恆的黑暗將囚禁他們直到末日審判。

「也許,我是命運中注定要來到這里的。」

頂頂在黑暗中輕聲地說,似乎忘記了地下羅剎戰士們的骸骨。

「為什麼?」

「因為——」她又猛地搖了搖頭,那種可怕的暈眩感又來了,手里捏緊口袋里的甲片,咬著嘴唇說︰「就是因為這枚甲片。」

「它?」

「別再問了,我會慢慢告訴你的。」

地獄深處,又一陣陰冷的風襲來,吹亂了她鬢角的發絲。

夕陽徹底沒落了,一輪明月掛上榕樹梢頭。

場景,從一千年前,切回到一千年後。

叢林小徑——鱷魚潭——溪流林——南明城——大本營。

七點鐘,探險隊歸來。

孫子楚、林君如、童建國、玉靈、楊謀、唐小甜,六個人按原路返回,還是童建國開著那輛車子,回到了大本營巷口。

當疲憊不堪的他們下車時,對面驟然響起一陣駭人的嚎叫。大家慌亂地回過頭來,在昏黃的路燈下,一條巨大的狼狗映入眼簾。

又是它!

曾經與小枝在一起的那條狼狗,也攻擊並追趕過他們。童建國對它分外眼紅,想必狼狗也認得他的臉,因為他用槍對準過狼狗的眼楮。

它蹲在馬路對面,對他們虎視耽耽,雄壯的身體在黑影中忽隱忽現,狼眼映著天上淒涼的冷月,如山洞深處的野獸。

「也許,它整個下午都守在這里,準備救出樓上的小枝?」孫子楚倒吸了一口涼氣,嘴角顫抖著說,「快點上樓!」

隨著他一聲大喝,其余人也緊跟著他沖向住宅樓。而蹲在馬路對面的狼狗,也得到了進攻信號,撒開四條腿沖了過來。

轉眼間大家都跑進了樓道,只剩童建國還站在原地發呆,楊謀只得又折返了回來,拽著他的胳膊往回跑。

厲書茫然地打開房門,他們爭先恐後地擁了進去,幾乎把厲書壓倒在地板上。隨即童建國緊緊關上房門。

還沒等倒地的人爬起來,門外便響起一陣凶猛的犬吠,接著狗爪已重重地打在了門上。

「砰!砰!」同時又有「嗷!嗷!」的嚎叫,瞬間響徹黑夜的樓道,也讓屋里的人們不寒而栗。

探險隊歸來卻來不及喘氣,留守的人們也被他們嚇到了。狼狗與他們只有一門之隔,吠聲與拍打聲讓房門不斷顫抖著,眼看門鎖就要被它打壞了!

厲書艱難地爬起來,與童建國、楊謀等人一起,合力將電視機櫃挪到門後,死死地把房門頂住,就像古時候守衛城門的戰斗。

女人們都花容失色,紛紛躲進里面的臥室,男人們則聚攏在門後,用力地頂住電視機櫃,好像門外根本不是一條狗,而是力大無窮的非洲獅。

孫子楚回頭看著書房,正好撞到小枝的目光。其他女人們都惶恐不安,唯有她面無俱色地靠在門框上。這個二十歲的美麗女子,低垂眼簾略帶慵懶,嘴角微微上撇,右腳抬起踩著身後的牆壁。裙擺間的縴瘦小腿,在燈光下白得耀眼,整個身體玲瓏剔透,仿佛擺著POSE等待攝影師按動快門。她不再是初見時清純無瑕的少女,而更像是目光有毒充滿誘惑的人間尤物。

而門外那凶猛的野獸,正是為了這個美麗的尤物而來!

他馬上沖到小枝跟前,逼迫她退入書房,輕聲耳語道︰「不要!不要發出任何聲音!」

盡管,狼狗肯定聞到了她的氣味,忠犬救主的一幕難以避免地上演,但沒人願意成為它的犧牲品,也沒人願意把小枝放走。他們只能在門後堅守,一如被困死在這沉睡之城。

玉靈向大家做了噤聲的手勢,房間里漸漸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站在原地,只有心跳聲依然劇烈。

小枝坐在書房的椅子上,孫子楚站在她身後,雕塑般紋絲不動。

死一般的寂靜,維持了五分鐘。

七點半。

外面的樓道沒有一絲動靜了,楊謀第一個打破沉默︰「它走了?」

「不,也許它還潛伏在外面,就等著我們放松警惕開門出來,它非常聰明,非常狡猾!」

領教過狼狗智商的童建國,用氣聲壓低了回答。

剛放松下來的人們,又緊張地面面相覷。只有林君如坐倒在廚房,模著肚子說︰「我們那又累又餓了,如果不先吃飯的話,不用等狼狗進來收拾我們,自己就先倒下了吧。」

她說的也有道理,黃宛然立刻準備起了晚飯,其實早就做好了,只等他們回來吃呢。

眾人七手八腳地將櫥子櫃子等重物頂在門後,這下就算是大象也未必撞得動門了。

隨後,大家聚攏在客廳吃晚餐,但都不怎麼敢吃肉食,生怕這氣味會吸引外面的狼狗。

黃宛然、錢莫爭互相坐得很遠,秋秋則坐在伊蓮娜身邊,童建國和玉靈坐在一起,楊謀再也沒有力氣拍DV了,孫子楚始終監視著小枝。

「我們少了兩個人。」厲書忽然輕聲說,他放下飯碗皺起眉頭,「葉蕭和頂頂呢?」

孫子楚無奈地搖了搖頭︰「我們也不知道。」

接著,他也不顧門外有沒有狼狗偷听,便把下午的所見所聞,全都告訴了留守的人們。

厲書等人听完覺得不可思議,都沒心思吃晚餐了。亂七八糟的客廳里,十幾個人全都面色凝重,氣氛如窗外的黑夜般壓抑。

沉默痛苦了一天的錢莫爭,禁不住喊道︰「那該怎麼辦?葉蕭與頂頂,他們是死是活?」

他們還活著。

晚上八點。

黑暗中響起了一個清脆的女聲,幾塊餅干塞到葉蕭手里。

「啊,哪兒來的?」

「下午孫子楚給我的,他們帶了許多干糧。」

項頂還保持著清醒,將一小瓶礦泉水交給葉蕭。

他倆已被困了幾個小時了,四周是甬道冰涼的石壁,身後是無數古代武士的尸骨,還有成堆的鐵甲和兵路。

葉蕭擰開瓶蓋輕輕呷了一口,水流穿過他的咽喉,宛如喀斯特的地下暗河。他本能地抓起餅干,迅速地往嘴里吞咽,餅干在這地底囚籠里勝過了山珍海味。

為節約僅有的電池,兩人都關掉了手電筒。反正也看不到彼此的臉,不用顧及什麼吃相。葉蕭吃完後仰望甬道如無邊夜空,連星星也不見一顆,真是適合做墳墓的好地方。

時間在這里已沒有意義,今晚就在這里過夜嗎?葉蕭轉頭看著身邊的人,卻連個輪廓都看不清,只能聞到頂頂身上淡淡的香氣。

他隨手模到一個頭骨,不禁戚然道︰「我們會不會和這些人一樣?」

「困死在這里?幾百年後也變成一堆骨頭?」

葉蕭平靜地問道︰「會嗎?」

她的目光在黑暗中閃爍了片刻,以平靜的語氣回答︰「當然!」

「絕望了?」

「不,每個人都逃不過的,誰不會去往另一個世界呢?就連佛陀也會涅槃,何況我們凡人呢?終究不過一把塵土而已。」

她絲毫都沒有害怕,反而放松地枕著牆壁,與葉蕭的肩膀互相依靠。

「人生五十年,無有不死滅?」他苦笑著看了看旁邊,近得可以與她交換呼吸,「沒想到你一個小姑娘,居然能看得那麼開啊。」

「我常念百字明咒,就是我的那首歌,好適合在這里唱啊。」

「別!我怕這里戰死的幽靈們,也會被你的歌唱醒過來。」

「你是在夸我還是貶我啊?」

葉蕭也笑了起來,這難得的苦中作樂,讓他又霍地站起來︰「是在鼓勵我們!我可不想死在這里。」

他重新打開手電筒,照亮前方亙古的黑暗。在布滿盔甲與尸骨的甬道,映出一團昏暗的光暈,似乎隱隱有鬼火閃爍。

「那是什麼?」

頂頂也驚得跳了起來,同時打開手電向前照去,光束越過滿地的枯骨,強弩之末撞上一團綠色火焰。

幽靈的眼楮?

「跟我來!」

葉蕭小心地向前走了幾步,她緊緊跟在後面,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把手電關了!」

他以命令式的口氣說,隨後關掉自己的手電。頂頂的手指猶豫了兩秒鐘,便漆黑一團了。

黑暗的兩道盡頭,只剩下那團綠色的鬼火,幽幽地飄浮跳躍。耳邊又一次微微響起一個聲音,那個聲音在對她呢喃,听不清楚是什麼語言,抑或是情人的竊竊私語?

葉蕭卻什麼都沒听到,只窺定那點駭人的幽光,一步步向前踏去,也不顧腳下踩碎的那些骨頭。

半分鐘後,兩人走到「鬼火」跟前,才發現綠光是從骨頭里發出的。原來是人骨中的磷質,在較高的溫度下發出的光亮。

「奇怪!」頂頂又打開了手電,照著甬道前方說,「都幾百年了,怎麼還會有磷質呢?」

「這個地方本就不能用常理來解釋,否則我們也不會到這里來了。」

他跨過腳下的「鬼火」,又往前走了好幾步,感到一陣微風襲來。

頂頂額頭的發絲微微晃動,她馬上就跑到葉蕭前面去了,呼吸著前方的空氣說︰「哪里來的風?」

有風,就有通往外面的口子。

兩人趕緊加快腳步,一口氣跑出去幾十米,感到吹來的風越來越急,頭發幾乎被吹亂了。

強壓著興奮的心,在甬道里跑了五六分鐘,手電隱隱照出一個洞口,陰冷的夜風呼嘯著灌進來。

「就是這里了!」

頂頂幾乎撞到牆上,甬道最盡頭,裂開一個臉盆大小的口子。

這道口子只能容納成年人的手臂,葉蕭把自己的手伸了出去,胳膊被裂口割得劇痛,卻模到了自由的空氣。

沒錯,外面就是星空之下,手掌握著清冷的月光,晚風送來神秘的花香。

可惜人還是出不去,葉蕭拼命地把手往外伸,但只能到肩膀位置。

「換我!」

頂頂把他的手拖出來,隨即把自己的手伸出裂縫。她的手臂縴瘦了不少,所以沒被割痛。就好像一個胎兒,整個身體還在母體中,手卻已率先誕生了。

她的手在外面上下揮舞著,好似巴厘島的古典舞,手指間作出孔雀點頭的姿勢。夜風纏繞著五根手指,一牆之隔是人間與地獄。

葉蕭用手電仔細照了照,旁邊並沒有其他出路。他用手指關節敲了敲石壁,感覺非常之薄,上面布滿了細小的裂縫。許多年來早已風化了,否則也不會裂開這個口子。

于是,他將頂頂拖回來說︰「不要亂動!」

說罷葉蕭後退好幾步,雖依舊饑渴難當,體力也差不多要耗盡了,他仍深深吸了口氣,將全身的力量集中在肩膀上——十年前在公安大學練過的撞門術,終于有機會重新拾起了。

五秒鐘後,他側著頭半閉著眼楮,猛烈地撞到有裂縫的石壁上……

門,沒有被撞開。

大本營二樓房間的門。

旅行團的幸存者們,都被圍困在門後的房間里。而那條狼狗沖撞了幾下之後,也早已偃旗息鼓了。

時針走到晚上八點三十分。

除了小枝孤坐在書房外,所有人都在客廳里,顯得異常狹窄擁擠,空氣也渾濁不堪。伊蓮娜皺著眉頭踱步,早已亂了方寸,徑直冒出母語︰「HowshallIdoit?HowshallIdoit?」

「Self—possession!」

厲書抓住她的胳膊,直盯著美國女生的雙眼,雖然他自己心里也已一片冰涼。

「狼狗一定還在外面!」錢莫爭總算又多說了一句,走到頂住房門的大櫥後,用力往前頂了頂,「它很狡猾,不會輕易放棄的。」

「可是,我們總不能在這里守一晚上吧?」

林君如說話了,她疲倦地坐倒在沙發上,大口喝著燒開的水。

「去!」林君如輕輕打了一下他的後背,「誰要和你們這些男人一起打地鋪!」

「沒錯,我們不能擠在這個房間里過夜。」

童建國回頭看了看玉靈,再看看被緊緊頂住的房門。

「要出去嗎,誰去和狼狗搏斗?」

錢莫爭仍然攔在他身前。

「我!」

童建國輕輕模了模褲管,錢莫爭已明白他的意思了。

也只有這把熱兵器才是狼狗的克星吧。

「好吧,我同意。」

錢莫爭幫他挪開了那些大櫥,直到門後再也沒有「防御工事」。

這時,唐小甜緊張地跳起來︰「你……你要干什麼?把狼狗放進來把我們都咬死嗎?」

但楊謀一把拉住他的新娘,輕聲道︰「由他們去吧。」

童建國回頭對大家說︰「所有人都退到房間里去!」

眾人都面面相覷,但旅行團里最年長者說的話,還是有分量的,大家紛紛退到臥室里,擁擠在狹小的空間內。只有孫子楚退進書房,把門關上,盯著小枝。四目相交之際,他驟然打了個冷戰。

「你怕什麼?」

二十歲的女郎撇了撇嘴唇,竟有幾番洛麗塔的味道。孫子楚作為大學老師,平日里看慣了小羅麗們。但面對小枝誘人的眼神,也免不了心驚膽戰起來。

此刻,客廳只剩下錢莫爭和童建國,其他人就不會發現童建國褲腳管里的秘密了。

童建國將手槍掏出來,打開保險走到房門後,冷靜地說︰「等我一出去,你就馬上將門鎖起來。不管外面發生任何事,只要沒有我的喊話,就不要打開房門!」

「我明白了。」錢莫爭還未從成立之死的陰影中走出來,但他的身體沒問題了,他拍了拍童建國的肩膀,「祝你好運!」

「你也是——」

童建國一手抓著手槍,一手抓緊著門把,嘴巴里還叼著一支手電。停頓了幾秒鐘,他迅速打開房門,如閃電般沖了出去。錢其爭立刻將門重新關緊,靠在門後深吸了一口氣。

門外,樓道燈昏黃地照射著。

沒有黑暗中的喘息,也沒有山洞中的狼眼,更沒有駭人的狂吠。

出奇地安靜。

童建國端著黑洞洞的手槍,仔細觀察著周圍的每一個角落,傾听每一點動靜,甚至連每一絲氣味都不放過。

沒有,沒有一絲狼狗的蹤跡。

他又狐疑地張望了一圈,小心翼翼地走到樓道口,一步步邁下樓梯。夜霧已漸漸彌漫上來,直到居民樓外的小巷。

月光正高懸在頭頂。

銀色的光線灑到槍口,四處飛濺著死亡的氣味,雖然見不到一個影子。

某個可怕的預感涌上心頭——今夜,恐怕又要有人死去了?

童建國微微闔上眼皮,黑暗深處掠過一絲亮光。

我們不知道他是否已察覺?

他將手槍收回到褲管中。轉身向二樓走去。不管狼狗隱藏在何處,他的心都已疲憊到了極點。

回到大本營,童建國告訴大家警報解除,狼狗已經離開了。一開始還沒人敢信,直到孫子楚等人小心地走出去,才確信危險已不在身邊。

但誰都不知道那家伙還會不會再來,所以趁著這個機會,得趕快回到樓上各自的房間內。

童建國依然守在一樓警戒。其余人紛紛逃回樓上,黃宛然帶著秋秋上了四樓,錢莫爭卻沒臉再和這母女倆在一起,獨自上了五樓的房間。三樓的房間,林君如、伊蓮娜和厲書各自獨住一間。孫子楚「押解」著小枝到了五樓,換由玉靈看守著她。至于二樓的房間,仍然留給楊謀和唐小甜小夫妻。

大家彼此關照晚上不要開門,特別要把房門頂死,以免半夜狼狗突襲撞門。尤其是玉靈格外緊張,她知道狼狗的目標便是小枝,天知道這女孩半夜里會干什麼。如此重大的責任在肩,恐怕一整晚都不敢合眼了。

當所有人都回到各自房間後,童建國才踏上樓梯。幽深的樓道里傳來自己的腳步聲,久久纏繞在耳根,像某雙溫柔而冰涼的縴手。

他下意識地模了模自己的肩膀。

二十多年了,這雙手還沒有走……在他偶爾失魂落魄時,輕輕拍醒他的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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