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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人的頭顱 南方

「廣東的天氣真熱」。課堂里的徐光啟擦著汗,緩緩地說。幾個學生在悄悄地笑,他們用廣東話竊竊私語起來。徐光啟無法听懂他的學生們究竟說的什麼,他也不願意去深究那些可能對老師的不敬或是嘲弄,炎熱的天氣讓他有些慵懶,窗外又響起了廣東女人的木屐聲音,「踏踏踏」敲著青石地板。于是他卷著書本,凝神望著窗外一棵巨大的老榕樹,那些繁茂的枝葉一直垂到書院的窗口。不知過了多久,當他回過頭來的時候,發現教室里已經沒有一個學生了,作為老師,也許應該表示出憤怒,可他卻憤怒不起來,反而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他長長地吁出一口氣,放下卷成了一團的書,心想,也許自己確實不適合教書。

他走出了教室,那拖著木屐廣東女人又不知到哪里去了,陽光從茂密的榕樹枝葉的縫隙間灑了下來。光線零零碎碎的,傾瀉在徐光啟的額頭,那個十多年前丹鳳樓上眺望江景的少年如今已經成長為一個男人了,他也離開了故鄉,來到了遙遠的廣東。

風從院牆上掠過,迷離誘人,一如那童年的幻想,這里是炎熱潮濕的南國,在兒時,他的小商人父親常常在家里存放許多來自廣東和南洋的貨物,狹小的房間和陰暗的樓梯里,到處都充滿了那些奇怪的味道,也許是蔗糖或者是藥材,還有南海里的鯊魚翅,這些奇怪的味道混雜在一起,慢慢地在陳年的老屋里發酵,真的說不清,少年的他只能統稱這為廣東味道。這來自遙遠南方的廣東味道散發著某種神秘的氣息,叩響了他身體深處的某個意識,于是,他感到了最初的,少年的,被來自南方的氣味所誘惑。于是,他從少年,成長為男人。如今,他終于來到了神秘的南方,卻什麼都沒有得到,那原始炙熱的幻想卻變成了廣東女人的木屐聲在不斷地響起,慢慢地流逝著年華。

十五歲那年的驚魂一刻,他差點從丹鳳樓上墜下送命,成為了人們茶余飯後津津樂道的故事。那一年的上海,人們總是說小商人徐某人的兒子異想天開,居然想要在丹鳳樓上撐著油紙傘飛上天去。那次,徐光啟的小商人父親狠狠地打了他一頓,讓十五歲的他一個月沒能起床,從此以後,他再也沒有去過丹鳳樓。

許多年過去了,他知道,父親雖然只是一個潦倒的小商人,但依舊是深深愛著自己兒子的,父親所做的一切︰在外面闖蕩碼頭、批發走私的小商品、甚至在鄉種地,都是為了兒子能夠讀書取得功名,不再向他那樣低三下四的做一個被別人瞧不起的小商人。于是,父親逼迫著兒子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苦讀偉大的孔子與孟子流傳給後代的那些經典。盡管父親對這些厚厚的書本里寫的東西不太明白,但父親深信書本是世界上最有用的東西,甚至比他日常接觸的銀子和孔方兄更有作用。因為古時候有一位皇帝說︰書本里藏著黃金,藏著糧倉,最後,還藏著美女。

在他長大成人的歲月里,他就像當年在丹鳳樓上遇到的那個陌生人一樣,走進了一個又一個的考場,從此,他的人生就變成了一場漫長的考試,將一直考到死亡的那一天。十九歲,他成為了秀才,二十六歲,他參加了鄉試,卻沒有能夠成為舉人。于是,他沒有回到故鄉,而是循著一個古老的夢,來到了遙遠的廣東,在這棵百年大榕樹的腳下,成為了一名私立學校也就是書院的教師。

當徐光啟在大榕樹下發著愣,幾陣輕風吹動他的亂發,正暗暗盤算著是否要回到家鄉用這些年來教書積攢下來的積蓄買一塊地,種幾畝水稻和青菜聊度此生的時候。他見到了一個陌生人,不過這個陌生人,卻明顯不同于當年丹鳳樓上救了他一命的人。最重要的在于,那個人長得極不尋常,令徐光啟大吃一驚。這也難怪,自太祖洪武年間起,本朝就實行起了海禁,再也沒有前朝的馬可。波羅這種人了。

簡單地說,這個陌生人不是中國人,而是來自遙遠的歐洲,他的漢文名字叫郭居靜,西文名字叫LazarusCattaneo.他來中國的使命,就是要把耶穌的事業傳播到偉大的中華帝國,為羅馬教皇填補世界上最大的一片基督信仰的空白。這個渡過茫茫大洋,穿過半個地球,懷著一顆隨時準備奉獻給耶穌的心的人並不知道,他眼前的所見到的這個普通的中國人,將成為在中華帝國名留青史的基督徒。

許多年以後,另一位著名的傳教士利瑪竇回憶說——中國南方大榕樹下的這一天是耶穌在東方的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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