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笛聲 第一部分 第5節︰手帕
第五天。
還是九點半,肖泉準時出現在了書店里。他走到最後一排書架前,目光在書架上掃了一圈,最後落在了池翠的臉上。
池翠已經不再害怕他的眼楮了。昨晚與肖泉分開回家以後,她的精神反而好了起來,下午與父親吵架的煩惱也不再糾纏她了。昨晚難得的一次,她既沒有失眠,也沒有做噩夢。她覺得肖泉那雙眼楮,仿佛真的具有某種魔力,能夠讓她忘卻一切煩惱,盡管只是暫時。
肖泉也向她點了點頭,但表情不太自然,他的眉頭始終都緊鎖著,臉上的肌肉不停地在抖動。池翠走到了他的面前,輕聲地說︰「你怎麼了?」
「對不起,今天我有些不太舒服。」他的聲音更輕,幾乎只有貼著耳朵才能听清楚。
「你生病了?」
他不置可否地站在那里,第一次躲開了池翠的目光。
池翠有些憂慮地看著肖泉,她是第一次如此關切一個男人,她從口袋里取出了那塊繡著笛子的手帕說︰「我把手帕洗干淨了,還給你。」
這一次她用了香皂,手帕上還殘留著淡淡的清香。肖泉顯得有些貪婪地嗅了嗅手帕,說︰「謝謝。手帕我不要了,送給你做一個紀念吧。」
「紀念?」池翠心里隱隱有些不安,她看著手帕上的那支笛子,這算什麼?萍水相逢的紀念?
他們呆呆地互相看著對方。突然,肖泉的眼楮里出現了某種奇怪的東西,痛苦立刻涌上了他的臉龐,他的雙手按著自己的額頭,不停地顫抖著。
池翠被他的樣子嚇了一跳︰「你應該去醫院。」
「可我答應過你,今天晚上一定要來這里的。」他硬撐著說。
他這句話一下子就觸動了池翠的心弦,她痴痴地說︰「你,你真傻。」
「是的,我比你想象中的要傻得多。」說完,肖泉的雙手捧著自己的額頭,轉身向外走去。
他剛走到地鐵大廳里,就失去重心倒在了地上。
池翠立刻跑了出來,她感到自己的心都要跳出來了。她驚慌失措地看了看四周,除了他們,整個大廳里居然沒有一個人。她蹲子,小心翼翼地托起了肖泉的頭,他的呼吸和心跳都還正常,只是眼楮處于半睜半閉之間,從眼皮的縫隙里露出半只瞳孔,那副樣子有些嚇人。他的額頭全是豆大的汗珠,雙手依然抱著腦袋顫抖著,看起來他是頭疼得厲害。
池翠想把他拉起來,但她的力氣不夠,只能貼著肖泉的耳朵說︰「你還能動嗎?」
肖泉並沒有休克,他听懂了池翠的話,微微點了點頭。于是,他們一起用力,才從地上站了起來。池翠攙扶著他向地鐵出口走去。
女收銀員站在店門口呆呆地看他們,當她明白過來以後便大聲地說︰「池翠,店還沒打烊呢。」
池翠沒理她的話,扶著肖泉徑直向前走去。走出地鐵車站,在馬路邊,她叫了一輛出租車去醫院。剛開出沒多久,肖泉就在她耳邊說︰「別去醫院。」
「你說什麼?」
肖泉半躺在她的懷里,仰著頭對她說話,每吐一個字都非常吃力︰「求……求求你……別帶我去醫院……求求你了。」
「可是你生病了。」池翠的雙手緊緊抱著他的頭,希望這樣能為他減輕痛苦。
他幾乎是哀求著說︰「我沒事,我很快就會好的……千萬,千萬別去醫院。」
池翠看著他那副痛苦的樣子,心里七上八下的,最後只能順從他了︰「好吧,把你的住址告訴我。」
肖泉陷在池翠的懷抱里,他緊閉著雙眼,嘴巴吐出了幾個模糊的字︰「地……下……」
「哪里?」
「地下……我……住在……地下。」
地下?住在地下的可都是死人,池翠搖了搖頭,看起來他真的神智不清了。她對著他耳朵說︰「那就先去我家吧。」
幾分鐘後,出租車停到了池翠家樓下。她扶著肖泉,走上陰暗的樓道,她听到肖泉在喃喃自語,實在听不清楚他在說些什麼,乍一听還以為是廟里面念經,嚇人一跳。
池翠把肖泉帶到了房間里,在進門的一剎那,她感到自己的臉頰上一陣發熱,這是她第一次帶年輕的男人回家。雖然是深秋,但汗水卻讓她渾身都濕透了,池翠已經沒有力氣了,一把將肖泉放倒在床上。
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給肖泉蓋上一條厚厚的被子,然後靜靜地看著他昏睡過去。幾十分鐘以後,他臉上的痛苦表情逐漸緩解了,雙手也從額頭放了下來,自然地垂在身邊。他的呼吸也平穩了起來,臉色不再那麼嚇人,看起來他已經好多了,就像是一個溫順的大男孩,沉浸在夢鄉之中。
池翠不明白肖泉為什麼不去醫院,他說自己很快就會好的,現在果然如此。她難以想象肖泉頭疼的時候是怎樣的感覺,或許對他來說來已經習以為常了。她靜靜地看著肖泉,回想著最近幾天所發生的一切,太不可思議了,他們是標準的萍水相逢,四天以前她甚至還不認識他,而現在他已經躺在她的床上了。除了他的名字以外,池翠對他一無所知。他來自哪里?他是做什麼的?他的過去,他的家庭,他的一切,都是一團謎。
這是為什麼?她無法抗拒自己心底的某種東西,每當看到他的眼楮的時候,這種東西就會慢慢地吞噬她的心。想到這里,池翠感到一陣刻骨的恐懼。她不敢再看肖泉的臉了,離開了這個房間。
忽然,池翠看到頭頂盤旋著一只蒼蠅,她從小就害怕這種小蟲子,尤其是蒼蠅的幼蟲——蛆,常常令她作嘔。可是,現在正是深秋時節,怎麼會有蒼蠅呢?
蒼蠅緩緩地飛著,停在房間的某個黑暗的角落里,再也看不到了。
池翠不再想這些了,她裹著一條毛毯,在客廳的沙發上睡了一夜。
第六天。
早晨醒來的時候,池翠感到渾身一陣酸痛,她躺在沙發上,像嬰兒一樣蜷縮著身體,仿佛回到了母體之中。忽然,她警覺地猛地跳了起來,毛毯依然好好地裹在身上,她深呼吸了幾口,謝天謝地自己沒有著涼。
她打開了臥室的房門,卻沒有見到肖泉。床上整理得很干淨,看不出昨晚上有人睡過的痕跡。他是什麼時候走的?也許是昨天晚上,也許是半小時以前,誰知道呢,他就像是一個幽靈,來去無蹤,踏雪無痕。
池翠走到床邊,秋日的晨光灑進了這間小小的斗室。她伸出手輕輕地撫模著床單,奢望能觸模到殘留在床上的體溫,那是一個男人留下的。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大膽、幼稚和沖動,她無法解釋這一切。
今天是她的生日。
她已經好幾年沒真正過過生日了,她只記得自己最後一次過生日是在十六歲那年,父親給她下了一碗排骨面,代替了生日蛋糕和蠟燭。
鼻子忽然又有些酸了,她仰天倒在了床上,舒展著四肢,讓身體的每一部分都與床親密地接觸。陽光灑在她清澈的瞳孔里。
就這樣,池翠在床上躺了整整半天,直到她出門去書店上班。今天是星期六,書店里的人比平時多了一些,她在進店門的時候,發覺女收銀員在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她。或許,她正在對昨天晚上池翠與那個男人之間的事而浮想聯翩。池翠沒有理睬她,繼續按照她的方式工作。
夜晚降臨了,書店里終于冷清了下來。池翠站在最後一排書架前,取出了肖泉看過的那本《卡夫卡致密倫娜情書》,草草地翻了幾頁。最後,她的目光落在了卡夫卡情書的一段文字上——
「現在我無所事事,在這封信上一直趴到深夜一點半,看著它,並透過它看著你。有時候(不是在夢里),我想象中出現了這樣的情景︰你的臉被頭發遮蓋了,我成功地分開了你的頭發,向左右兩邊撩開頭發,你的臉現出來了,我的手撫模著你的前額和太陽穴,雙手捧住了你的臉。」
卡夫卡的這段文字像磁石一樣,立刻吸引住了池翠的心,她從天才卡夫卡那靈異般的想象中,仿佛看到了肖泉的那張臉,還有那雙眼楮。
「你喜歡看這本書?」
池翠嚇了一大跳,她緊張地回過頭來。她真的看到了那雙眼楮。
肖泉正靜靜地站在她的身後。
「你為什麼總是這樣?一聲不響的,像個游蕩的幽靈,我遲早會被你嚇死。」池翠拍著自己的胸口說。
「對不起。」他伸出細長的手指,指著《卡夫卡致密倫娜情書》說,「你喜歡這本書?」
「不,我——」池翠猶豫了片刻,最後還是點了點頭,「是的,我喜歡。」
他從池翠的手里拿過這本書,收銀台前付了款。然後他把這本書放到池翠的手里,輕聲地說︰「這本書送給你了。」
池翠有些不知所措了,她伸出手猶豫了片刻,但最後還是接過了《卡夫卡致密倫娜情書》,輕聲地說︰「謝謝。」
「我不知道——」肖泉盯著她的眼楮,靦腆地說,「這本書能不能算是——給你的生日禮物。」
天哪,又讓他知道了。池翠心里一驚,她的腦子里回想著昨晚的一切,她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自己的生日,房間里也沒有任何與生日有關的東西,他究竟是怎麼知道的?
「還是我的眼楮告訴你的?」但池翠並不相信,她故意把臉轉向了另一邊說,「昨天晚上你不會偷看了我的身份證吧?」
他又走到了池翠的眼前,繼續盯著她的眼楮說︰「你的身份證?不。兩個星期前,你在坐地鐵的時候,把身份證連同錢包一起弄丟了。你新的身份證還在公安局補辦,要到下個月才能取出來。」
池翠真的被嚇到了,她後退了一大步,呆呆地看著肖泉。沒錯,肖泉的話與事實分毫不差。可她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這件事,除非——「你是公安局戶政科的?」
「不。」
「或者,是你撿到了我的錢包?」
他搖了搖頭說︰「你為什麼不相信我?」
「我——」池翠低下了頭,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但她又不能不相信他。當池翠抬起頭來的時候,發現書店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你的同事已經走了。」
池翠茫然地說︰「是啊,我們也該走了。」
很快,她關好了店門。肖泉陪著她一同走了出去,忽然對她說︰「昨天晚上的事情——」
「沒關系,我不能見死不救。」池翠輕描淡寫地回答,她繼續向前走了幾步,忽然回頭問道︰「你有頭疼病?」
肖泉點了點頭。
「那你為什麼不去醫院?」
「許多年前就去醫院檢查過了。知道曹操的頭痛病嗎?除非華陀從墳墓里爬出來,否則沒有人能治好我的病。算了,別說這些了。」他的嘴角忽然露出了微微笑意,「我有一個小小的請求。」
「說吧。」
「我能不能請你吃飯?就當是對昨晚的答謝。」
池翠怔怔地看著他的眼楮,她知道自己無法拒絕。十分鐘以後,他們走進了一家小餐館。這里非常幽靜,幾乎沒有什麼人,光線也出奇的暗。黑色的天花板上綴著許多小燈泡,乍一看還以為是滿天星斗,讓人感覺在黑夜里野營聚餐。
剛一坐下,肖泉就讓池翠稍等片刻,他自己出去了一會兒。等他回來的時候,手里正捧著一塊生日蛋糕。他把蛋糕放在池翠的面前說︰「你的眼楮告訴我,你已經很多年沒吃過生日蛋糕了。」
她心里一晃,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是怔怔地看著他。
肖泉點點頭,拿出一根蠟燭插在蛋糕上,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隔壁西點店里只有這一根蠟燭了。」
他點亮了蠟燭。
白色的燭光映在肖泉的臉上,使他的面目變得和平常不太一樣了,特別是那雙燭光下的眼楮,或者說是眼楮里倒映的燭光。池翠靜靜地看著他,四周越來越暗,直到什麼也看不清,只剩下肖泉的眼楮和那點燭光,它們仿佛已融為一體,共同發出幽靈般的白光。
她忽然感到一陣寒冷。
「你害怕了?」他立刻說出了池翠心中所想的。
「不,我很感謝你。」
「那就快點許個願吧,你的心願會實現的。」
池翠點點頭,面對著生日蛋糕上的燭光,她的腦子里立刻掠過了許多東西。最後,她閉上了眼楮默默地祈禱,她可不想叫自己的生日心願都被肖泉看到。
然後,她睜開了眼楮,對著肖泉微微一笑。她把嘴靠近了蠟燭,深呼吸了一下,輕輕地一口氣吹滅了燭火。
「生日快樂。」肖泉輕聲說。
「謝謝你。」然後她切開蛋糕,把一大半都分給了肖泉,「我吃不了那麼多。」
「我也吃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