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笛聲 第五部分 第46節︰雙胞胎哥哥
天哪,我到今天才剛剛知道。那晚的錯誤,使你為我生了一個兒子。如果在七年前,我知道你有了孩子的話,我是絕對不會離開你的。我犯下了一個巨大的錯誤,當年我不應該欺騙你,但現在已無法挽回了。七年來,你一定為此而付出了巨大的代價,獨自承受了這個痛苦,而我卻在科羅拉多的山上虛度光陰。我真恨我自己。那個晚上,我看到你正熟睡在床上,你依然那樣美麗,而我卻是一個行將就木的幽靈,我沒有資格再來打擾你的生活,就讓我在地下自生自滅吧,也算是命運對我的懲罰。我把兒子悄悄地放在你身邊,然後無聲無息地離開了你。
兩個小時前,我在地下遇到了一個人。也許這件事情與你無關,但我還是寫在信里吧。那個人是我的孿生兄弟,池翠,真對不起,我到現在才告訴你。我的父母很早就離婚了,我跟了父親,而我的雙胞胎哥哥跟了我母親。我也沒有想到,會在地下管道里遇到他,但我一眼就把他認了出來。我差點沒把他給嚇死,我只能把我們兄弟小時候的事情都說出來,他才相信了我。命運是多麼不公平,我從父親那里遺傳了眼蠅蛆病,而我的孿生兄弟卻非常健康。科羅拉多的醫生說過,「瞳人」遺傳給下一代的概率是百分之五十,雙胞胎中有一個遺傳,而另一個不遺傳,而我正好是遺傳的那一半。反正我要死了,我就把我們之間的事情都大致地告訴了他。請原諒我,我只是想有一個當著別人的面傾訴的機會,說出來以後心里反而能好受些。
現在,我又孑然一身了,讓我在地底靜靜地死去吧。在我死以前,我唯一的願望是讓你知道,你兒子的父親不是一個幽靈,告訴他一切的真相,並且找一個好醫生看看他的腦子,但願他沒有遺傳我的病。萬一他真的是最後一個「瞳人」的話,你一定要給他做腦神經手術。趁著他現在年紀還小,腦子里的眼蠅蛆還不是很深,或許還有機會救他的命。池翠,我已經無能為力了,但你一定要救他的命。
這封信終于寫完了,我很快就會把信投到你樓下的信箱里,但願你很快就會收到。當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千萬不要傷心和痛苦。你應該感到高興才對,你終于可以擺月兌關于幽靈的陰影了,你可以大聲地宣布,你兒子的父親是個人。你也不要到地下來找我,第一,這地下管道太復雜了,你是找不到我的;第二,恐怕我寫完這封信後不久,死神就會來把我帶走。我已經察覺到了,我的生命還剩不了幾十個小時了。還記得我送給你那本《卡夫卡致密倫娜情書》,還有那塊繡著笛子的手帕嗎?好好地保留它們,將來留給我們的兒子。最後,祝你幸福。
或許,我永遠都不能償還我對你犯下的罪孽。你就把這封信,當作是我向神的懺悔錄吧。
永別了,池翠。
愛你的肖泉
念完最後一個字,池翠的眼淚已經緩緩地滴落到了信紙上,她的手輕輕一抖,信紙飄落到了地上。小彌撿起了信,輕聲地問︰「媽媽你為什麼哭了?」
她怔怔地看著兒子,嘴唇顫抖了好一會兒,才說出話來︰「因為世界上最愛我的一個人死了。」
「他是誰?」
「你的爸爸。」
池翠伸出手把兒子攬在懷中,她渾身都癱軟了,眼前浮現出了地下軍火庫里的那一幕。當風橋揚夫按下定時炸彈以後,她喊出了絕望的救命聲。在這生死存亡的關頭,突然出現了一個幽靈一樣的人,他的臉上像死人一樣腐爛,頭頂束著長發,穿著白色長袍。這個地下幽靈砸開了緊鎖的鐵門,不顧一切地沖上去和風橋揚夫扭打在一起。池翠還記得他剛沖進來時,緊盯著自己的眼楮,當時她只感到一種恐懼,根本就沒有察覺出,在他那雙眼楮里飽含著一股深深的愛。直到現在她才明白,原來這個「幽靈」就是肖泉,他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了她。在那個黑暗的地底,他為池翠打開了那扇逃生的鐵門,又緊緊地和老惡魔風橋扭打在一起,這一切都是為了他所深愛著的女人。
此刻,她已經泣不成聲了。她咽著眼淚對兒子說︰「小彌,過去我一直對你說——你的爸爸,是一個蓋世無雙的英雄,他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但小彌你放心,你爸爸一定會回來的。在你和媽媽最危險的時候,他會踩著七彩的雲霞,披著滿天的星斗,來拯救我們。現在媽媽告訴你,這些話都是真的,你爸爸確實來過,在黑暗的地底,媽媽最危險的時刻,他踩著七彩的雲霞,披著滿天的星斗,像一個真正的英雄那樣,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了我們。」
「他是我的爸爸——那個幽靈?」
池翠捂住嘴巴點了點頭。小彌也想起了那間地下小屋,在幽暗燭光的照耀下,那個臉部腐爛了的「幽靈」,用一種特殊的目光看著他,男孩忽然明白了,這種目光叫做父愛。
「我記起來了,那天也是他把我從地下送回到了家里。」小彌的重瞳緊緊地盯著媽媽,「我覺得,他的眼楮和我很像。」
池翠看著兒子的瞳孔,不知道該如何向兒子說清楚這件事。但她明白,這一回肖泉是真正的死了,在地下深處的軍火庫里,同老惡魔風橋揚夫一起被炸得粉碎。瞬間,她的耳邊似乎依然回響著地底的轟鳴,在震耳欲聾的爆炸中,仿佛夾雜著肖泉的聲音。他一句話都沒有說,或許他根本就不想讓池翠認出他來,最終成為埋葬在地下的泥土——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想到這里的時候,她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深深的恐懼,她緩緩地轉過頭看了看窗外,雨點依舊敲打著玻璃,發出奇異的聲響,仿佛是某種冥冥的暗示。
既然肖泉已經死在了地下,那麼他怎麼又回來了?
不——那個人不是肖泉!
她立刻打了一個冷戰,仿佛整個人都沉到了水中。大雨使房間里充滿了一股潮氣,池翠的呼吸不由得急促了起來,她默默地問自己︰如果那個人不是肖泉,那他又是誰?
難道他才是幽靈嗎?
池翠感到渾身的皮膚都起了雞皮疙瘩,她抱著自己的肩膀顫抖了起來。她似乎感到那個人的手還在她的身上撫模著,但現在她只覺得一種骯髒與惡心的感覺。
她想起那天深夜,這個酷似肖泉的男人,像幽靈一樣造訪了她的家。她立刻就失去了理智,把他當作了歸來的肖泉,發瘋似的和他度過了一夜。她太想念肖泉了,每個夜晚都夢想重溫這一刻,在七年的漫漫歲月中,她就像個寡婦一樣默默堅守自己的貞操——可是,那個人竟然不是肖泉!
為了相信他就是歸來的肖泉,她甚至還自欺欺人地臆想了一通關于「活死人」的推理。池翠忽然覺得,自己是普天下最愚蠢最幼稚的女人。那個男人來到她身邊,已經足足有半個月了,他們每夜都睡在一起,就像是小別後的新婚夫妻。她不敢想象這是真的,只覺得自己原本純潔的身體,已經被來自地獄的撒旦玷污了,七年的艱難的堅持,最後換來的卻是深深的羞恥。
池翠又想起了他的那些反常舉動,他燒掉了當年肖泉送給她的書和手帕,它們已經變成了灰燼,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他毀滅了池翠最寶貴的東西,她卻饒恕了這罪惡的行徑。而真正的肖泉在給她的信里,恰恰希望她能夠好好保存書和手帕,池翠痛苦地搖了搖頭,她不能饒恕自己。
怪不得小彌用那種敵視的目光看著他,而她居然還強迫小彌要叫那個人「爸爸」。但只有兒子的眼楮不會被欺騙,從一開始小彌就看出來了,那雙重瞳可以洞穿一切邪惡。
不僅僅是這些,還有那支藏在吊櫥里的笛子。瞬間,池翠的眼前又浮現起了刻在笛管上的「小枝」二字,那兩個字里包含著邪惡與死亡——夜半笛聲。現在池翠明白了,這支笛子就是他帶進來的,他才是真正的地下幽靈。
他究竟是誰?
此刻,池翠真想跳到大雨中,去洗刷被幽靈玷污了的身體。但她知道自己已經洗不干淨了,或許只有死亡才能為她解月兌。
直到這時候,她才突然發現小彌不見了。幾分鐘前兒子還在她的懷中,現在卻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她感到自己快要崩潰了,卻忽然發現里間的燈正亮著,于是她快步地跑了進去。
當池翠在臥室里看到兒子時,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她抓住兒子的肩膀說︰「小彌,你不要亂跑。」
小彌卻無動于衷,他像一尊雕塑一樣呆呆地站著,瞪大了眼楮怔怔地看著牆上。池翠覺得有些奇怪,于是她順著兒子的目光向牆上看去——
牆上掛著一張年輕夫妻的合影。女的穿著一身中式的衣服,顯得嫵媚動人。而男的則戴著一副眼鏡,在鏡片的背後藏著一雙深邃的眼楮。
池翠立刻驚呆了,她永遠都不會忘記那雙眼楮。
「天哪!」
此刻,她只听到自己上下牙齒間輕輕踫撞的聲音,心里閃過一個念頭︰果然是幽靈?
盡管照片里男人的眼楮隔著一層鏡片,但池翠一眼就認了出來——就是他。照片里的這個男人,有著和肖泉完全相同的臉和眼楮,只是他那隱藏在鏡片後的目光,少了肖泉的一份憂郁和靈氣。
這是他和肖泉在臉上唯一的區別。
「就是這個男人。」小彌終于說話了,男孩冷冷地指著照片,「他不是我爸爸。」
池翠點點頭,她緊緊地摟著小彌說︰「他的名字叫卓越然。」
忽然,她仿佛又看見了一群蠅蛆,這些可怕的小蟲子在一具尸體的臉上爬行著。她想起了那天清晨,她在大樓天台上發現了小彌,同時也發現了一具幾乎腐爛了的男尸——一個叫卓越然的男人。
當她發現卓越然尸體的時候,他早已經死了十天左右了。
可是,他怎麼又突然出現了?甚至冒充了肖泉,在她的身邊生活了足足半個月,並玷污了她純潔的身體。一想到這里,池翠又產生了一股強烈的惡心感,仿佛卓越然尸體上的那些蠅蛆,已悄悄爬到了她的臉上。
窗外,依舊夜雨如注。
在這間死者的臥室里,牆上掛著卓越然和羅蘭的照片,照片里他的眼楮正藏在鏡片後面,冷冷地看著她。
——這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恐懼。池翠不敢再看牆上卓越然的照片了,她緊緊地抱著小彌,仿佛自己的整個身體,都赤果果地呈現在這酷似肖泉的死人面前。
幸好在這個時候,她還沒有失去最後的一點理智。她明白,為了兒子她絕不能發瘋,她想要把這一切都弄清楚,她開始慢慢地整理腦中的意識。忽然,池翠想起了肖泉寫給她的信,在信的最後部分,肖泉寫到他在地底下,意外地遇到了他的孿生兄弟。在黑暗的地底喜逢手足,肖泉覺得遇到了一個可以傾訴衷腸的人,于是就將他和池翠之間的事情,全都告訴給了自己的雙胞胎哥哥。
池翠明白了,和肖泉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唯一的可能是他的孿生兄弟——卓越然實際上就是肖泉的雙胞胎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