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憐取眼前人 第十章

第六章

「石家莊」,家家戶戶以石砌成,流水如絲,將城鎮織成一塊緊密的細網,鋪石而設的道路過窄,無法容納關釋爵一行人駛來的馬車,只好先停在「石家莊」莊口進來右手邊的觀音廟,再讓伙計以水路將皮革及絲線運到石莊主家後門。

柳鳴風幫不上什麼忙,瞧見前方有一間客棧,想替伙計們買幾壺涼水解渴,卻讓關釋爵喚住腳步,手里多了件布包。

「換上。」

「這是?」柳鳴風不解,當家老愛送她東西,房里的布巾多到都能做衣服了。

「南方濕熱,你一身襖衫會熱出病來,這套讓你替換。」見她好奇打開,眉眼間帶些雀躍,他竟不忍多看,將目光帶開。

「這套衣服是我請天下第一繡坊的蘇老板以緙絲裁制而成,再于裙擺繡上十八種花丼,要給鳴鳴當生辰賀禮,豈知再也到不了主人手上,燒掉又覺得可惜,就擱下了。我想你與鳴鳴感情和睦,送你意義相同。」

就算他說的都是真話,只是隱瞞了他所知道的實情,罪惡感卻像一把利刃,每說一字,就在他心上劃下一刀。

聰明如她,豈會不知與他一道前往皖南宣城,有可能會泄漏她的真實身分?可她義無反顧地答應了,這是否證明她的信任已經在他身上扎根?

這是他要的結果不錯,可他完全沒有喜悅之情。一旦鳴鳴知道這一切都是他的計謀,她所思念的淮哥哥就在她的面前算計著她,她會開心嗎?她會痛快嗎?她會覺得這世間還有什麼值得相信的人嗎?

得到她的信任,等于是在摧毀她的信任。關釋爵一想到就揪心,可是為了達成父親的遺願,就算他腳踩荊棘,都不能後退。

柳鳴風攤開布包,里頭是一套紫薇花色的綾羅女裝,上頭還躺了支版工精致,栩栩如生的蝴蝶釵。

「我這疤這麼丑,哪有淮哥哥說的好看?」

「我說好看就好看,你這只小蝴蝶要多笑,這樣采的蜜才會甜。」

「小時候……有個待我極好的哥哥,他看我頭上跌出一道難看的疤,怕我傷心,一直夸我這道疤好看,像只蝴蝶停在我的臉上似的,就叫我小蝴蝶,還說我要多笑笑,別哭、別難過,這樣采的蜜才會甜。」

柳鳴風握著釵,眼眶略略泛紅,這些過往好美、好可愛,可惜她回不去了,就算淮哥哥還在皖南,分離這麼久,感情也生分了。

「小蝴蝶……」她留下的全是美好,倘若她知道記憶中的淮哥哥因為她父親盜取晏家袓傳秘籍而家破人亡,流落異鄉而無法歸巢,她是否會自責到不敢見他,不敢跟他同處在一片天空之下?

不用他多說,聰明的她哪里能不想到他匿名接近就是為了取回滅神賦,到那個時候,她還能像現在這樣握著釵,綿綿思念著過往的他嗎?

關釋爵心頭無比沉重,像是網中羅雀,拼命振翅,始終飛不出絕望。

「讓當家見笑了,我去客棧借房換衣,再替大伙兒買幾壺涼茶。」柳鳴風的笑容如曇花乍現,雖然短暫,但卻美得驚人。

關釋爵的心像是低頭吃草的馬兒,突然被人鞭了下,怦怦怦怦的加速快跑。

柳鳴風進去客棧後沒多久,石莊主便聞訊,先與女兒搭輕舟來到覲音廟前。

「稀客,真是稀客!釋爵賢佷,你總算想到來看我這老頭子了!」石莊主見到關釋爵,像父母驚見游子回家,只差沒老淚縱橫。

「我家閨女盼你盼到茶飯不思,再這樣下去,一套衣裳都能拆做成兩件了!我這老頭還得向你下訂買馬才見得著你,瞧瞧,『石家莊』是座水都,買馬做什麼?就說你奸商,我這老頭都快半百了還學人搭驛站。」

「爹爹!你這樣講分明是讓女兒難堪嘛!」石莊主之女跺地不依。她喜歡關釋爵沒錯,但用不著四處說嘴,若是好事沒成,她反而成了笑柄。

「好,爹不說了。真是的,你娘把你生得這麼好,就是沒把你臉皮生厚一點。」石莊主一笑無奈,不知道是誰成天在家就是搖著他的手臂,問他關釋爵怎麼好久都沒來作客,真是口是心非的丫頭。「賢佷,你跟我們先搭船回去,這里就交給下人吧。」

「且慢。」關釋爵緩了石莊主的腳步,一雙鷹眼直視著客棧門口,幾個拍掌的時間過後,果然見到一小抹紫紅色身影提著沉重的水壺往這里走來,他快步奔過去接手,瞧見她的掌心都脹紅了。「怎麼沒請小二幫你?」

「他有說要幫我,不過現在他忙,我怕伙計們渴,就先提一壺過來。」

她揉了揉手,這銅壺柄沒加層布,提重還真的有點疼。「其實我做得來,在馬場里隨便一桶女乃都比這重,只是我擔心濺上了衣服,所以才提得高一些。」

「嗯。」關釋爵單手提物,看著褪去襖衫,換上綾服的柳鳴風。她的臉龐上有抹春意乍現的嬌羞,柔軟輕盈的布料貼身垂下,勾勒出的迷人腰線添了幾分惹人憐愛的柔弱,更別說她雙頰上綻放出的櫻紅更是教人移不開眼。

「我這樣穿,很奇怪吧……」她知道自己不是塊料,蒲柳身形如何撐得起這身衣裳?看起來一定怪異極了。

「怎麼會。」他不是不曾想過鳴鳴長大後的樣子,只是沒想到小時候這麼愛哭的姑娘會變得如此堅毅,得以面對人生起伏大浪,卻未讓現實將希望完全抹去,依舊保有一絲青澀。關釋爵將她頰邊一綹遺落的發絲勾至耳後,輕聲道︰「你穿起來很好看,幸好我把這套衣服留下來了。」

「賢佷,這位姑娘是?」石莊主隨後觀察己久,瞧見關釋爵為她整發,這下不好好追究一下兩人的關系,他女兒怎麼辦?

「我的人。」相較于關釋爵的氣定神閑,柳鳴風、石莊主及他女兒都被這三個字給嚇傻了。

當家應該是少說了幾個字,正解應為「我馬場里的人」才是吧?等會兒她得跟他說說,不然話說出口讓人誤會便罷,她也會誤會的呀!

「那、那我女兒怎麼辦?我已經認定你是我女婿,也說過好幾回了,我不是開玩笑的。」「九逸馬場」有他「石家莊」大嗎?

敢挑戰他的意思!他女兒哪一點配不上他?竟然不要他女兒,選這個薄得跟木板片一樣的女人,他腦子是有問題嗎?

「我也拒絕過好幾回了,一樣不是開玩笑。」可惜石莊主只挑他想听的話。道不同不相為謀,更別說結為親家了,再說,他對石小姐根本沒有意思。

「石莊主,其實這次關某前來,就是為了跟貴莊解約,若您無意買馬,僅是為了石小姐一己之私,那請恕關某無法配合,將培育多年的良馬交付。」

「欸,話不能這麼說,這……」石莊主語塞,吞吞吐吐的說不出反駁的話來,上回訂馬就沒遇見這麻煩。「那你說我女兒哪點不好?配你關家丟臉嗎?」

誰教他女兒上街看花燈讓個不起眼的家伙撞倒在關釋爵面前,不知道是燈火朦朧過頭還是氣氛害人,一見傾心,回家後頻頻要他打探對方身分,真是女大不中留。

「爹!別說了,女兒還要做人!」她又不是嫁不出去,「石家莊」千金哪里沒有行情?只是她不要而已!

「這是您買馬的訂金,按照約定,我方違約加罰一倍,請您清點清楚。我帶來的牛皮革與羊毛絲,就贈與『石家莊』,感謝莊主對關某的抬愛。」關釋爵交付一迭面額百兩的銀票,這筆損失,他眉頭都不皺一下。「關某愛馬成痴,還請莊主見諒。」

「我……你不再考慮一下嗎?」石莊主這兒那兒的躊躇許久,見他沒有退讓的意味,只好把錢收下,歉然地看著嘴硬、但任人都知道她無法接受這結局的女兒。

「走吧,爹爹就不相信找遍全天下沒有像關釋爵這樣、而且又喜愛你的人。你是爹的寶貝,我還舍不得讓你嫁到北方去吃沙呢!」

石莊主悻悻然地離開後,柳鳴風隨著關釋爵走回廟前的途中,忍不住勸了一下。

「當家,以後……你還是把話說清楚的好,別讓人誤會了。如果今天是你心儀己久的姑娘,把她氣跑了,得不償失。」

雖然現在說這早了一點,但馬場總要人繼承,當家早晚都會成親的,可是想到有位姑娘能光明正大地陪伴在當家的身邊,兩人共乘一馬,笑著看他打下的江山,她心里就泛疼。

當家的體貼、當家的好,不可能只對她一個,馬場里的人都是他在乎的對象。大家都是平等的,在他眼里沒有誰比誰重要,但是當家夫人便不同,她得到的一定比他們多上許多,失意時,甚至還有當家的肩膀與胸口可以依靠……

天呀,柳鳴風頓時驚覺,她竟然在嫉妒!

「你是指我說你是我的人?」她的表情是嬌羞、是懊惱,不見憤怒與難堪,表示這句話拉近了距離,她心里是開心的。

關釋爵知道此時是乘勝追擊的大好時機,但思及真相畢露,她的信任將如雪山崩落時,這一聲當家,將是刺骨的疼痛,他就猶疑了。

「淮兒,你一定……一定要拿回心法……否則我甘願受油炸刀山之苦……也不踏入輪回,重新投胎……不能拿回心法,我寧可以晏家子孫的身分受苦贖罪……」

鳴鳴,原諒我,父親的怨太深太重,做兒子的豈能負他……關釋爵淡然一笑,眼神像加了染料,墨色深了,直勾勾地盯著柳鳴風不放。「難道不是嗎?還是,我說得不夠明白?」

「當家,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傻丫頭,如果你多依賴我一點,或許我還不會這般注視著你,可你偏偏不是,除了柳盟主的事情能讓你痛哭失聲之外,馬場的活兒再苦再累你都不喊一聲,我總是追逐著你的身影,看你缺了什麼、需要什麼,傷心難過時有沒有人能听你說、你肯不肯說。

不知不覺間,你遭逢劇變,腰桿反而挺得更直的模樣已經生根在我心里,拔不掉了。」關釋爵低頭嘆了一聲,內心的掙扎快把他撕成兩半了,他不能辜負爹爹的期望,可是鳴鳴眼里逐漸綻放出的光芒又亮得他心虛。為什麼?為什麼他會面臨這等里外不是人的局面?

而他,還得忍痛繼續布局!

「我說話不習慣繞彎,對你,我不知道愛不愛,喜歡是一定有的,所以我不只把你當成馬場的人,更把你視作自己人。」鳴鳴……

柳鳴風受寵若驚,她傻了、愣了,都忘了該怎麼說話了,一時之間根本無法表態,腦里一片空白,亂哄哄的不知道在轉些什麼。

當家說喜歡她,程度比馬場里的人更上一層……她以前根本沒有心思幻想兒女情長,愛作夢的年紀卻沒有作夢的權利,她對這種情形壓根兒沒辦法反應,此時她該說些什麼才好?說什麼才對?

是?好?嗯?到底哪個才對?

「你的意思呢?」關釋爵再次逼進。

「我……」哪有什麼意思?都成一團漿糊了。

「說啊,不說我怎麼會知道?」關釋爵半步都不肯讓,像老鷹盯著獵物一般,眼珠兒就隨著她的一舉一動轉。

柳鳴風被逼急了。「我、我也喜歡當家!」

話一出口,再講一百句、一千句都收不回來了,柳鳴風真想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算了。她竟然說出了心里最深層的想法,果然日子安逸,她心里的防備就松了。

居安真的思不了危呀!

「我到前頭幫忙,當家有事再喚我吧!」她只能暫時先別待在他身邊,讓自己冷靜冷靜,才不會又在他面前失態。

關釋爵看著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心里的沉重不只是一座泰山壓頂。

他真的喜歡鳴鳴,心疼她說不出的苦,然而在柳照先卑鄙盜取心法秘籍時,命運已經將他們毫不留情地劃分兩邊,橫隔著的,是無法消滅的楚河漢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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