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君可憐妾 第二章
堡主臥房里,此刻正是熱鬧喧嘩,一對粉雕玉琢的孩童纏在向漠岩身邊,你一言我一句的,嘰嘰喳喳個不停。
「堡主叔叔,大奔怎麼惡斗那頭大黑狼?你快說嘛!」女娃兒童音軟軟,白女敕小手扯著向漠岩的衣袖。
「我也要听!我也要听!」男童年紀較小,稚容可愛。一知道有故事听,身子也急急挨近床沿。
向漠岩僅著中衣,半躺在木雕床榻上,失笑地望著這對姊弟。「唉,叔叔怕了你們了。」
女娃見他不說,卻開了口︰「我知道。爹爹說,堡主叔叔和大奔自己追黑狼王去了,追了好遠好遠,追到黑狼肚子都餓了——」
「那大奔呢?大奔肚子餓不餓?」男童突然發問,這問題對他似乎很重要。
「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大奔!」被弟弟打斷話,女娃有些下高興。「彎弓,你到底听不听故事?」
「我要听!我要听堡主叔叔說的。」
「我說的一樣好听。」
「不好听!」彎弓跟他的小姊姊卯上了,就是不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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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臥房的門被推了開,一名少婦盈盈步進,登時情況大轉,原本怒目相向的戲碼改為兄友弟恭,兩姊弟規規矩矩地站在床沿,齊聲喊著︰「娘。」
「羽衣、彎弓,你們姊弟又斗嘴啦?」少婦瞧出他倆的表情有異。
「沒的事。」他們現在倒是異口同聲。
羽衣搶著說︰「娘,您瞧,我在照顧堡主叔叔呢。」她對向漠岩慧黠地眨眨眼,撒嬌道︰「堡主叔叔,羽衣幫您蓋被子,別著涼了。」
向漠岩很配合,裝出一副重病模樣,乖乖讓她蓋上被子。
「好啦!廚房烤了芝麻餅,羽衣,帶著弟弟問胡嬤嬤要餅去,不吵堡主叔叔了。」少婦趕著一雙姊弟出門,一面將手里的東西放置桌上。
「是的。娘。」羽衣應了聲,拖著彎弓朝門外去。
才跨出門檻,她便對著弟弟咬起耳朵,「本來可以引著堡主叔叔講獵狼記,都是你,一點也不合作,現在好啦!什麼都別想听。」
「你講的真的不好听嘛。」彎弓委屈地嘟囔。姊弟倆不知還爭些什麼,小小身影已轉入回廊。
「三娘,你這雙孩童當真古靈精怪,尤其是羽衣,頗具乃母之風。」向漠岩調回視線,嘴角笑意不斷。
碧三娘打開桌上一只木盒——那是她專用的百寶醫箱——說道︰「提到羽衣,還真令人頭疼。教她讀書背詩、辨藥記名,她樣樣通,卻樣樣不精,她爹爹也不管一管,就由著她。」她由箱中取出一盒膏藥,用洗淨的木片挖出些許,示意向漠岩翻下衣領。
她是醫者、大夫,在她眼前沒有男女之間的避諱。她年僅雙十有五,與向漠岩同年同輩,但與生俱來的記憶力讓她習得神人的醫技,江湖間未有人不知「玉面華佗碧三娘」的名號。
她將膏藥均勻敷在向漠岩頸後,微涼的藥效緩和了傷口發癢的不適。向漠岩輕吐出一口氣,靜靜說道︰「三娘,我今天就要下床。」
三娘手下動作未停,一面回道︰「堡主的身體一向健壯,平時少有病痛,但一感染,非大病一場不可。听三娘的勸,堡主最好多休養。」
上回獵狩狼群不慎跌入淵谷,部屬利用獵犬尋著大奔的氣味,一路追蹤至谷底,終於將他救出。在返回嘯虎堡路上,因接連趕路,未能好好休息,不注意又受了風寒,這一病,讓他整整在床上待了七日。
「我今日就要下床。」向漠岩重復了一遍,語氣堅定。
三娘了解他,未再開口勸說。處理好頸項的傷,她隨手寫下一張藥單,叫來僕役,要他照著上頭寫的抓藥去。
此時,東廂房外的石雕拱門處出現一個碩長身形,朝這邊走來。三娘看見他,玉容露出淺甜笑意,不由自主地迎了過去,男子伸出手攬住她的肩,一同跨入寢房門檻。他姓風,單名一個「琉」字,是嘯虎堡護衛教頭;六年前娶了玉面華佗為妻,育成一雙子女。進了門,向漠岩已正坐在床沿,一對眼炯然地盯著風琉。他表面上很平靜,但心思縝密的三娘已看出他眼底有某些東西在閃爍。
「有消息嗎?風教頭。」向漠岩忍不住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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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堡主交托之事已有眉目。這幾日,由淵谷起始分畫範圍,逐區派人查探,方才剛得回報。原來救堡主那位姑娘便住於華陽鎮上,是流袖織掌管平恆平老爹的掌上明珠,閨名雲紗。」風琉一五一十地報告。
雲紗。平雲紗。針織在絲帕上的小字,真是她的名,如雲輕柔的白紗,似同她的人。不知不覺中,向漠岩腦海里浮出那張麗容……
定了定神,他移步下了床,思索地又問︰「流袖織?是華陽鎮上那間染織大鋪?」
「正是。嘯虎堡每年采購的衣布,十之八九出於此。而年底將近,華陽鎮一年一度的選絲盛事已喧喧擾擾。平家雖蟬連幾屆染織狀元,但因今年皇帝老爺要選御用絲織,鎮上各家染坊為此相互較勁,有的還由外地請來染織師傅。」
風琉停頓一下,繼續說道︰「鎮上目前看好兩家鋪子,其一便是老字號流袖織,另一則為冠彩坊。這冠彩坊來頭不小,分行鋪子遍布北方各省,去年才在華陽鎮設立新店,夾帶雄厚勢力,並吞了不少染布行,對於此次朝廷選絲之事,冠彩坊更是卯足了勁。听聞他們幕後的大掌管裘元霸,將趕至華陽親自坐鎮。」
「華陽只是小鎮,怎麼朝廷選了這不起眼的地方?」三娘微蹙著秀眉,語氣質疑。
風琉笑了笑,瞧妻子一眼,「鎮是小,可是流袖織的名氣卻大。不知他後宮三干佳麗哪位得寵,又正好穿過流袖織的布匹,那佳麗在皇帝老爺耳邊贊嘆上幾句,他老人家閑著沒事,也跑來華陽一探究竟,還搞個御用選絲的無聊名頭。」
「當真?!」三娘驚異的睜大美目。
「我胡猜的。」
「哎呀!」三娘嬌喊了聲,一手捶了過去,「你又混說,就愛捉弄人家!」
風琉哈哈大笑,一手接住妻子的小拳頭,將她的柔荑壓在自己的心口。三娘紅著臉掙月兌不開,又想斥責又想對著他笑。她向丈夫眨了眨眼,隨即朝向漠岩望去,要風琉的舉止收斂些,卻發現房內那名「第三者」根本未曾留心他們夫妻倆的小動作,向漠岩背對他們,面著窗靜靜佇立。他手中不知何時握了一條絲帕,潔白的帕上殘留著清洗不掉的血印;他手指慢慢摩搓上頭的紅印子,瞧著手中絲帕,心里頭想著一個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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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於手邊的帳冊,將今日往來的交易做個整理,雲紗手指靈活地推撥算盤珠子;鋪子里好安靜,珠子相互踫撞的聲響就顯得更清晰。她低首專注地核對數目,案前一盞油燈將她幾絲劉海在額上印了細影,微微晃動。
「紗兒,晚了,快去睡吧。」平老爹掀開布簾,探進身來。
雲紗擱下帳務,迎了過去。「阿爹,怎麼出來了?您歇著吧。」將阿爹扶坐好,她倒來一杯茶。
「我不放心,所以出來瞧瞧。小笛子呢?今天沒留下來幫你打烊嗎?」
小笛子是流袖織的小長工,由於家里窮困,十一、二歲便被賣到了平家當差,逭兩年多來,手腳倒也勤奮。
「他娘生病了,我要他早點回去。反正過了黃昏,店裹頭就冷清了,我一個人應付得過去。」雲紗說著,一面輕輕捶著爹爹的肩頭。
平老爹似乎有所感慨,他重重地嘆口長氣,「我就你這一個孩子,你娘走得早,現在我老了,越來越不中用了,鋪里大小事務全得靠你張羅……唉,你該是男兒身,這般拋頭露面,只怕耽誤青春。」
「阿爹,我不嫁,我要陪著您。」雲紗蹲在他的膝前,微仰著頭。
「傻話。」平老爹望向女兒,抬起枯瘦的手,愛憐地撫著她的發。「孩子,你這麼的好,值得一段美滿姻緣。」
「阿爹……」雲紗覺得眼眶發熱,緊緊握住平老爹一只手,說不出話。
由於情緒激動,平老爹不由自主又咳了起來;雲紗拍著他的胸口幫他順氣,一面扶持著那瘦僂身軀,「阿爹,我扶您進去。」
平老爹喘了口氣,好不容易抑止胸口的疼痛。拉下女兒的手,他顫巍巍地離開座位,「沒事的,老毛病了,我自個兒進去。帳目明日再做吧,收拾收拾,你也早點回房。」說完,他緩緩步入簾內。
人,難逃生老病死。雲紗十分清楚,但想起人世間的無常,心中依舊難過。和爹爹相依為命的日子能至何時?
她心中思量,已無心於帳冊,轉過身出了小院,步至大門,打算將掛在店門旁的燈籠卸下。平時個頭高的小笛子會替她拿下,但今天,她得自己想辦法了。
踮著腳,她試圖抓住燈籠的木竿子;她試得那麼專心,絲毫沒注意有人靠近。
「讓我來吧。」
「啊!」雲紗驚駭地轉過身,見一個高大的黑影杵在身後,她受了驚嚇,整個人往後退了大步,竟被高起的門檻一絆,往後面栽倒。
「小心!」他喊著,健臂不假思索地伸出,把雲紗整個兒攬抱在懷。「你沒事吧?」他焦急地詢問,微弱的光在他臉上跳動,竟然是向漠岩。
雲紗同樣望向他,怔怔地不說話,難抑的喘息著。
「是在下太魯莽,你別害怕。你還記得那日在淵谷受傷的人嗎?我並非有意驚擾姑娘。」她蒼白的臉讓他心生憐惜,而他已有很久不曾有這樣的情緒了。
他將嬌弱的嬌軀安穩托住,雙臂依舊護衛著她,不肯放開。
她幾乎幾乎就要忘記這個男子的,為何老天還要他們相見?在百花淵那一場初遇僅是一場夢,怎麼夢里的人會來到她的面前?雲紗心中幾多情感交集,掙扎了一下,覺得那雙手放開了自己。
好不容易的,她找回了聲音。「我……我沒事。」夜已深,他來這里干什麼?雲紗不明白地想著,又突然憶起自己開的是布店鋪,她退入門內,一面關上門板,「公子,天色很晚了,若公子要買布匹,明日請早吧,小店已歇息了。」
「我不是要買布。」向漠岩下容門關上,一手擋住它。「我在對街站了一晚了,想要進店里找你,又覺太過冒昧。」
其實,他話沒說齊;由風教頭那裹得知雲紗的消息後,每一夜,他就立在流袖織鋪子不遠處守候。他的行為困擾著自己的心,卻又隨心意而行。在他的觀念中,他受了這名女子的恩惠,就要做十倍的償還。
「你說,你站了整晚?」雲紗仰起頭,吶吶地問。
向漠岩點點頭,「若我直接入店尋你,怕會讓姑娘受議論。」
「外頭還凍著吧!公子何必如此?」雲紗輕問,臉頰因他的話而泛起熱度。為顧及她的名節,他真在冷夜之中站立許久?他是特地為她而來的嗎?她覺得心跳得好急……
這時,向漠岩輕易地卸下紙燈籠,朝雲紗遞去。「這種差事,怎麼不叫留守的工人做?」以往不都是一個十五、六歲模樣的少年幫著她?他心里想著,並未問出口,不願意對方知道他早在此站了幾日的崗。
雲紗笑笑,沒有多做解釋,只問︰「公子尋我何事?」
「我……」向漠岩被雲紗這麼一問,竟然支吾起來。他清了清喉嚨,認為自己必須對她說明些什麼。「雲……平姑娘。」他差點喊出她的閨名,趕緊改口。「在下姓向,那日山淵遇難,幸得姑娘相救;在姑娘出淵谷代我求援時,與我隨行的同伴找到了我。原來我該等姑娘回返後再離去,可惜當日我精神昏沉,等再次清醒時,已在安排的馬車之中。這幾日,我遣了人手調查,終於找到姑娘。」
「只是小事罷了,公子何足掛心?」
「我承諾過,你有恩於我,我必定圖報。」向漠岩的語氣十分堅定。
不知怎麼的,雲紗听著他的口氣,一陣失意的情緒掠過心底。
原來,人家僅僅為了償付恩情。
她搖著頭,不知該說些什麼才恰當。這個人,定是上天派來擾動她的;一開始,他就有莫名的能力,顛覆了她的思緒,讓她胡里胡涂把情感交付。這是債,從遠古的前世,欠到今生。
「很晚了,公子請回吧。」雲紗輕嘆了一句,身子便要隱入門扉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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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姑娘且慢!」向漠岩見狀,急急的喊住她。然後,他由袖口掏出一張紙來,呈在雲紗面前。
「這是一千兩銀票,請姑娘收下。」
他永遠不會知道,他這個「報恩」的方法,傷得雲紗多重。只是他身為一堡之主,獨力承擔家業,早已習慣將事情合理化。對於雲紗,他有著難解的掛念,這種感覺令他不安,自然而然的想尋一個理由來搪塞,而最最無疑,又最最有力的理由就是——
他必得還恩。
「收下吧,平姑娘。拿著它,華陽鎮上的錢莊皆認得這標志,到處都可兌現。」他將紙遞得更近些,銀票上頭蓋了一個虎頭印,是嘯虎堡的正字標志。
有短暫的時間,雲紗的腦海是空白一片,她就怔怔的、呆呆的看著眼前那張微黃的紙,身子全倚在門板上。她听見有人在笑她,來自心底,是她自己的聲音。「這只是小小心意,明朝,我派人另奉厚禮。」他喃喃地說,仍不明白自己做了什麼。
「原來,是大名鼎鼎的嘯虎堡,財力雄厚。」雲紗認得那虎頭印,語氣帶諷。接著,她仰起臉直視向漠岩,小臉蒼白如紙,一對眼眸冷凍如冰。「在公子眼-,所有事物皆可以錢財衡量吧?」
向漠岩一震,盯著雲紗,驚愕的發現淚光在她的眼眶中打轉。
「在下冒犯了姑娘?唉,我只是想還這恩情,絕沒有辱沒姑娘之意啊!」老天,他到底做了什麼?凝視著她含淚的雙眸,他才意識到自己犯下多麼嚴重的錯誤,整個心也隱隱作痛。
「不敢當。這個情,請公子忘了吧。」雲紗強忍著哽咽,一字一字的說。
「我如何能忘?姑娘有恩於我,倘若我不還這份恩情,恐怕這生要耿耿於懷,永難忘卻了。」他說得極為誠懇,盼能得到雲紗的諒解,「我明白了。」
突然,雲紗接下他手中的銀票,一揚手,紙燈籠連同銀票跌落於地面,燭火燃燒著周圍的紙膜,肆無忌憚地吞噬了銀票,一起化為灰燼。
「一千兩我收下了,公子請安心。」忽而,兩行清淚溢出了她的眼眶。
向漠岩看著眼前的她悲憤的神色、冷漠的表情,他的內在被撕裂了,有千萬個聲音指責他。他傷害了她,他該死的傷害了她!怎麼事情會演變成這般不可收拾?他惱恨著自己,同時掩飾不住關懷的、緊緊的盯著她,想替她拭去淚珠的沖動驅使他往前靠近。
就在他的手指快觸及雲紗臉上的濕滑時,屋內忽然響起一個聲音。
「紗兒,你還在外頭嗎?」平老爹的腳步慢慢朝這邊過來。
這句叫喚震醒了他們。雲紗倏地往內退回,躲避向漠岩的指尖,眼神帶著淡淡輕怨,幽幽地低語,「你走吧。你的恩情還清了。」
「對不起。」在那扇門合上前,向漠岩對著雲紗說。
雲紗的肩膀瑟縮了一下,她垂下首,動作略略停頓,但仍關閉了門扉,將他的身影驅逐。她反過身,虛弱地靠在門板上,珠淚不听使喚的溢了滿腮。
不,她不要哭,不要哭呀……
「紗兒,怎麼了?」熟悉的聲音喚著。
睜開眼,她看見阿爹立在廊檐下,手里的燭火隨風一明一滅。
「沒,沒事的,爹。」擠出了幾個字,她捂著嘴,在泄漏脆弱之前,疾速奔入大屋。
平老爹奇異地看著這一幕。他的女兒向來是恬靜安柔的,怎麼今夜這般不尋常?未及多想,他伸手推開木門——
寂寞的夜色里,一個偉岸形影,緩緩消失於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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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紗姊!紗姊!」小笛子一面喳呼,火燒似的奔入大院,年輕的臉漲得通紅,語氣又急又興奮。
院子里架著許多木竿,竿子上晾著剛染入色澤的布塊,輕輕飄搖,空氣中,散發著染料的花香。雲紗正和染織師傅們說話,听到小笛子的叫喊,她抬起頭,不解地望著他飛奔過來。
「天塌下來啦?小笛子,你喳呼個什麼勁兒?」古伯忍不住罵了起來,他方才掃成一堆堆的樹葉和灰塵,全被小笛子踩散了。
小笛子倒是反常,沒和古伯抬杠,他瞪著雲紗,大口喘氣,就是擠不出話。
「慢慢說,發生什麼事了?」
雲紗被他弄得胡涂,輕皺起眉頭。院里的工人也都圍攏過來,全等他說明。
終於,小笛子開了口,手還指向外頭,「鋪子外,鋪子外……」
「鋪子外怎麼啦?你倒是講啊!」大伙被他搞急了,幾個人己忍不住跑到前面去一探究竟。
小笛子繼續說︰「鋪子外頭,有一批人送禮來給紗姊。禮物有三大車那麼多呢!」
明朝,我派人另奉厚禮。雲紗憶起那人所說的話。
不理眾人的驚羨,她臉色一變,腳步匆促地往外頭去,里邊的人全跟出來了。
店鋪內,滿滿的箱盒堆積一地。雲紗听見送禮來的人和阿爹說著話,態度十分恭敬。
「平老爺,這些珍珠古玩,是主子遣小的送來給平姑娘的。另外尚有十盛佳肴點心,是吩咐玉珍樓當場做的,給流袖織的各位品嘗,請平老爺千萬收下。」
「這怎麼敢當?!」平老爹撫著胡須,一時也被這等陣仗弄迷糊了。「敢問你們家主人尊姓高名?」
「小的是向家嘯虎堡的護衛。日前平姑娘仁慈,救了我家主子一命,堡主感念,特派小人送禮過來。」
「原來如此。但這些東西……」
「請你拿回去。」
平老爹正躊躇著,雲紗已然開口。她環顧成堆的禮品,而後目光又聚集在那護衛身上,小臉端嚴。「請你代我轉告貴堡主,這恩情他早就還清,已不相欠。至於這些東西,我們收受不起。」
「平姑娘。」護衛猜出她的身分,更是禮敬。他懇求著,「姑娘若是不收,小人回去交不了差。姑娘心好,請別讓小的為難。」
「我不要。」雲紗急了,想不透他為什麼還要這樣糾纏,又氣憤他昨夜所謂的「報恩」行為。她不要那一千兩,更不要這些東西。
「壯士,依老夫之見,這十盛佳肴和百壇美酒,老夫代小女收下了。至於其他的禮品,實在太過貴重,還請壯士帶回吧。」這是平老爹想得到的折衷辦法了;對方是實力雄厚的嘯虎堡,又是流袖織的大主顧,他們得罪不起呀。
「阿爹!」雲紗不肯依,氣急地跺了跺腳。
「嘿!這下子有口福了。好像辦喜事似的,又下聘、又有酒席,真是熱鬧!」圍看的人群議論紛紛,不知誰戲譫道出這句無心的話,雲紗一听,眼眶跟著紅了。
那名護衛還想請求,卻被平老爹揮手制止。「萬事拜托了,壯士。」
那護衛頓了頓,倒也豪爽,接著說︰「既然如此,小的也不再強人所難。不過堡主委托小人帶來一只錦盒,說無論如何,一定要親自交給平姑娘。若姑娘肯收了錦盒,小人也算完成一半差事。」他由懷中寶貝地捧出一個紅緞錦盒,呈給雲紗。
雲紗心緒紛亂,只想要他們快快離開,二話不說,接過護衛遞來的盒子。
「此次多方打擾,還請見諒。小的告辭。」護衛朝平老爹抱了抱拳,一行人扛起那些珍寶,浩浩蕩蕩的離開流袖織。
「紗兒,你什麼時候和嘯虎堡有了牽扯?」平老爹望著雲紗,面帶憂色。昨夜那陌生身影,和今日送禮之事或有關聯,再打量女兒的神色,他隱隱約約地總覺得不妥。他語重心長地說︰「咱們是市井小民,跟人家攀不上交情啊!」
「爹……」雲紗輕嚅了一聲,不知如何解釋。
低垂著頭,她悵然若失地轉入鋪內,那只紅緞錦盒緊握在手中,卻感覺到無比沉重,一顆心,競也跟著沉甸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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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日,雲紗過得恍恍惚惚,常常不自覺的,便發起怔來。
平老爹瞧出女兒的消瘦,只能看在眼里,嘆在心底。只怪雲紗的娘死得早,這種兒女心事,他這老頭問不得啊!
此時又近黃昏時分,夕陽余暉,歸鳥群群,街道兩旁的店戶也準備歇息。
流袖織內,小笛子收拾著陳列在桌面的布匹,邊說著︰「紗姊,我把門前燈籠拿下來可好?紗姊……紗姊!」
「啊!什麼事?」雲紗的魂兒不知又神游何方去了。
小笛子奇怪地瞧著她,「紗姊,你不舒服嗎?」
「沒的事。」雲紗倏地離開櫃台。她望了望天色,似乎在期盼什麼,淡淡地說︰「又過去一天了。」
這時,小笛子已將燈籠拆下,熄滅燈心,把門板一塊塊關上,只留了個門縫。
「紗姊,大院晾著的布匹是要參加御用選絲的。那些料子,老爹和師傅們還沒挑出最好的,只叫大家仔細看顧,今晚輪到阿寶守著。若沒事的話,我回去了。」他將燈籠放置在屋角。
「我知道。大娘好些了吧?」雲紗問。
「我娘好多了,不過身子還是虛弱些。」
「你等等。」雲紗進入簾內,一會兒又步出來,手中多了一個包裹。她把東西塞入小笛子懷里,「這只燒鵝你帶回去吧。還有一些紅棗參片,給大娘補補身。」
「這怎麼可以!」小笛子叫著,推辭著不肯要。
「拿去吧,小笛子。」雲紗軟軟說著,態度卻十分堅持。
小笛子沒法子拒絕,還是乖乖收下。雲紗陪著他走到大門,他由門縫出去,站在外頭,幫著雲紗合上最後一塊門板,卻還是隱忍不住,問出心底的疑惑︰「紗姊,你為了嘯虎堡送禮的事愁著嗎?」
雲紗的心狠狠震動了一下,咬著唇不說話。
瞧著她神色黯然,小笛子手足無措地抓了抓頭,怕自己多話,急急道歉,「對不起,紗姊,我不是故意提起這件事的。可是,你也別悶悶不樂了,不會有事的,只是送送東西嘛,何必緊張?何況,嘯虎堡的名聲不錯,就是神秘了點。」
小笛子會錯意了,讓雲紗愁悶的不是嘯虎堡,而是那名男子。他的行為刺傷了她,但對於他下一個舉動,卻又隱約地盼著。而她始終不肯承認,在心底深處,她還等待著再次相見……
「快回家,天要暗了。」雲紗不願多談,催促著小笛子早些回去。
合上門板,放下木閂,鋪子里只剩了她一個。無心無緒的,她慢慢地踱回房,燃起一盞小燈。
磨亮的銅鏡里,清楚地映出她的面容。緩緩地,她伸手拉開妝台的小櫃,那只紅緞錦盒靜靜的躺著,蓋子被拆開了,里頭擺著一根玉發簪,翠玉晶瑩。
誠誠懇謝,乞盼諒解,玉簪為禮,唯表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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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簪下,壓著紙箋一張,上頭龍飛鳳舞的寫了這四句,字字精干有力。雲紗已不知讀過幾回,這十六個字早在她腦中滾瓜爛熟。理智的話,她該當將玉簪奉還,可是心里,她是喜愛這支簪子的。
幽幽嘆了一口氣,她拿起玉簪,隨手別在發髻上。鏡-映出她的臉龐,玉容秀麗、玉簪翠碧。她靜默地看著鏡里的人……美麗嗎?她模糊地想著。毫無預警的,一個名字閃過她腦海里——
朝顏。朝顏是誰?朝顏美麗嗎?她該是一位溫婉聰穎的女子吧!不然如何讓他在身受重傷時,依然牽念掛心……
上天!請原諒她,她竟然心生妒忌,對一位自己從未謀面的姑娘。她好難過,她不要這樣的罪惡啊!幽深的兩道目光停留在鏡中的玉簪上,這是他送給她的,卻沒有任何意義,只不過是一件報恩的鎮贈。
她才伸出手想將簪兒摘下,忽然,外頭傳來一陣驚慌失措的叫喊,瞬時間,整個流袖織蚤動了起來。
「不好了!失火了!外頭燒起來了!來人啊,快幫忙救火啊!」
輪值看守的阿寶叫聲宏亮,邊敲打著臉盆,不一會兒,房里睡覺的師傅僕役全跑了出來。
雲紗沖出了房,這時,大院里晾著的布匹十之八九全著了火,火光烈焰,照得暗夜如同白晝一般。可惜那些布匹,是流袖織的染織師傅和平老爹的心血,這幾日的忙忙碌碌,皆為了御用選絲的大事,突來一把火,全付之一炬。
「阿爹!阿爹!」雲紗踮高腳張望,卻四處尋不到老爹的身影,一個不祥的預感緊緊抓住她。
「老爹和鄭師傅搶救布匹去了,現在火這麼大,看不見他們呀!」古伯防著嗆人的濃煙,掩住口鼻。
這時,鄭師傅手抱著一堆雜七雜八的東西奔了出來,雲紗馬上攔住他,「鄭師傅,你瞧見我阿爹沒?」
「老爹沒出來嗎?我叫他先走的。」
雲紗一听,登時花容慘白。她想也未想,身子已往火場里沖了去,旁邊的人見她如此,全出手將她攔阻下來。
「放開我!我要找我阿爹!讓我去!求求你們,求求你們……」
四周的喧囂把她的叫聲掩去大半,好多人在打火,好多人在勸她。
喊至最後,雲紗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