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ld light 3
“要是我领养的儿子继承这个家的话,那你万分珍惜的血缘就会从此断绝,让这个家被不知哪来的陌生人继承。光是想象就教人兴奋。你们这对敢瞧不起我的兄妹也该穷途末路了。”
“你这个恶魔!”
听到父亲的轮椅声变大,藤岛下意识躲到楼梯的阴影下。从客厅出来的父亲推着轮椅回到自己位于一楼深处的房间。
父亲一走,客厅就传来摔东西和愤怒的骂声。忘记下来做什么的藤岛回到自己的房间,跟出去前一样坐回书桌前。他紧握着笔,无论怎么瞪着空白的笔记本,也无法写下只字片语。满脑子都是刚才听到的事实。
父亲和伯父、母亲之间的对峙。为了想要自己的孩子以及不让藤岛家的血缘断绝,母亲跟自己的亲哥哥发生关系。而为了报复对自己不仁的母亲,父亲也去领养了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回来。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只徒有名称和型态而已,连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
不是在父母的爱情,而是在母亲的自私下被养大的自己。就算是自私下的产物,自己起码还是被母亲深爱着……深爱着……。
他忽然想到,但却宁愿自己不要想到。母亲究竟是爱着自己的哪一点?是流着藤岛家的血液吗?是那种肉眼所看不到的东西吗?
如果只要有血缘关系就好,那藤岛启志这个人到底是什么?只是活着、咀嚼着的自己到底有什么意义?
要是自己明天就死了的话,会有人打从心底伤心吗?父亲讨厌自己,而母亲虽然会为了藤岛启志的死亡,无法留下血脉而叹息,但却不会知道自己连心都已经死了。他没有可以交心的朋友,同学都是做做表面功夫而已……没有人……没有一个人是真正爱着藤岛启志。
空白笔记本上形成了一个小水洼,慢慢向四周扩散开来。
“救我……”
自己该向谁求救呢?根本求助无门,内向又不擅言词,除了用功之外毫无长处的自己,有谁会喜欢?藤岛擦掉眼泪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窗边。这里只是二楼,看起来却好象离地面很远。他想着如果跳下去的话,不知道会不会死。窗外的虫鸣,拂过脸颊的夜风,他不知道自己生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意义。
就算度过多么哀伤的夜晚,白天还是会不可抗力地来临,红着眼睛的藤岛下楼到饭厅吃饭,母亲也在稍晚时下来,从她脸上精致的妆,完全看不出一丝昨夜跟父亲争吵的痕迹,她像春花般微笑地向藤岛道早安。母亲那像能面具般拆卸自如的脸,让藤岛无法正视。
“你的眼睛怎么这么红?”
他不敢说自己哭了一整晚。一说出来就会被追问理由,他怕自己会说出昨晚偷听的事。
“我念书念到太晚……”
母亲担心地说着“别太过头了”,然后啜了一口咖啡。
“对了,有件事一定要跟你说。”
母亲撩起掉落在颊边的头发。
“今天会有个远房的孩子要到我们家来住。他会住在北边的房间里,不会跟我们一起吃饭,也不会有碰面的机会。你就算看到那孩子也不要理他,更不能跟他说话。……他是个品行不太好的孩子。”
藤岛想起昨夜听到的话。那是父亲为了报复母亲所领养的陌生孩子。他咬了一口吐司。
“……多大的孩子啊?”
“这你不用知道,跟你没关系。”
听得出母亲不想多说的口气,藤岛也没有再问。
只喝了一杯咖啡就离席的母亲,没注意到儿子几乎没动的早餐。母亲离去之后,藤岛立刻冲到厕所去把胃里的东西吐掉。抱着疼痛的胃回到房间,在床上躺了半晌疼痛才稍微缓和。看看墙上的钟,不赶快出门的话会赶不上模拟考。但他不想去,什么都不想做。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这种自暴自弃的感觉。又磨了半天,直到再不走就赶不上电车时,他才拿着书包出门。要是休息的话,又会被母亲追问。
考试在中午结束,下午一点多藤岛就回到家里。他顺路从北边的通用门走进庭院。考试期间他不断想到昨天父母争执的内容,根本不记得自己写了什么答案,考试结果会有多凄惨,可想而知。
他低着头走在石子路上,感觉汗水一滴滴滑落在脸颊上。正抬手想要擦掉汗水时,忽然看到一个孩子站在后门边。那顶比天空还要蓝的脏棒球帽和细瘦的身体,一对大眼睛笔直朝他看来。
那就是父亲领养的孩子吗?年纪看起来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小。看样子应该是国中生,但体格却像国小二、三年级生。
这是个可怜的孩子,他知道自己不受欢迎,也不被任何人所爱吗?看孩子低垂着头,仿佛知道一切的悲伤模样,忘了母亲交代的藤岛蹲在他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缓缓抬起头,只用眼睛仰望着藤岛。
“高久透。”
“你叫透吗?你好。”
孩子腼腆地咬咬下唇,给了藤岛一个微笑。那可爱的表情让藤岛也跟着笑了,自然而然伸出右手,轻拍了一下孩子戴着棒球帽的头。
“大哥哥你是谁啊?”
听到喀啦喀啦的木屐声从里面传来,接着是拉门的声音。藤岛慌忙站起来,背向孩子如月兑兔般地逃进林木繁密的庭院中。母亲明明叫他不要搭理的,他却和孩子说了话,虽然不知道刚才出来的是谁,但不能保证对方不会向母亲告密。
他不敢违母亲,因为他知道,自己只是满足母亲的存在,而不一个被当作人来爱的对象。就算那是包装在虚伪之下的爱情,被爱的幻觉对自己还是必须的。要是连幻觉都没有……那他就真的孤零零了。
直到吃晚饭前,藤岛都没迈出房门一步。他强烈后悔不该跟那孩子说话,平白增添自己被责骂的可能。晚上七点,他下楼走到饭厅,发现母亲已经坐定位。想着不知何时母亲会提起中午的事,他就食不下咽。好不容易快吃完了,看母亲跟平常没什么不同的表情,藤岛才想母亲或许不知道中午的事。煎熬般的晚餐时间终于结束,可以松口气的藤岛才一站起来,就被母亲叫住。他的心脏也在瞬间差点停止跳动。
“你今天怎么好象没什么食欲?没事吧?”
藤岛知道自己一定笑得很僵硬。
“因为最近太热……”
母亲皱拢了眉头。
“那明天请厨师做点清淡的食物。不过就算再怎么没食欲,多少还是得吃一点才行。你本来就吃不多,再不吃的话小心生病。”
“我知道。”
藤岛逃命似地离开了餐桌,回到房间后就月兑力倒在床上。他庆幸着母亲并不知情,同时告诉自己明天要多吃点,以免被母亲察觉有异。
他忽然想到那孩子跟谁一起吃饭。父亲的话,从藤岛懂事以来一直都在自己房间吃饭,而且从昨天他那把孩子当作“物品”的语气听来,也不可能表现父爱地陪他一起吃饭。
那孩子所住的地方以前是个土窖,现在则用来堆放杂物。藤岛很少进去那个房间,只记得里面
到处都是木箱和旧家具,光线非常昏暗。那种地方能够住人吗?他只能在心里想,却无法对那孩子伸出援手。
自从那天在后门偶遇,藤岛就没有再见过那孩子。从母亲口中听不到任何有关那孩子的事,久而久之,藤岛甚至觉得那孩子已经不在这个家里。
第二次见到他是在暑假结束后,第二学期才刚开始半个月左右的九月中旬。那天因为台风影响,从中午就开始下雨,入夜之后更是伴随着激烈的风声,真像有台风要来似的。藤岛在房间里看书,不时被风雨敲打的窗玻璃影响情绪,愈来愈不能集中之后,他只好关灯上床。
当他闭上眼睛数第五只羊时,忽然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他吓得跳起来扭开床头灯,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到本来应该关着的门开了一条小缝。如果是母亲或玉惠,不会不敲门就进来。
“是谁?”
门的另一边没有回答。搞不好是小偷,这么想的藤岛开始紧张起来,第一个念头就是要赶快去告诉母亲,但这样就非得出去不可,而出去就得接近犯人。藤岛屏住呼吸凝视着那微开的门缝。
他看到门上有几根手指,而且是攀在很低的位置。正觉得讶异时,门再度被推开,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黑暗之中。知道他是谁的那一刹那,藤岛才整个人松懈下来。对方只是站在门口窥探,并没有想进来的意思。藤岛确定了外面没人后,就轻声叫孩子快进来。
孩子进来后他赶紧关上门,顺手打开房间的灯。乍来的光亮让孩子无法适应地揉着眼睛。孩子全身湿透,衣服也紧贴在身上,水滴沿着他的头发和衣摆掉落在地上。
“你是小透吧?怎么这么晚了还出来?”
他蹲在低垂着头的孩子面前,柔声问。
“我想跟爸爸说话。”
“这里是二楼,爸爸住在一楼的东边哦。”
因为坐轮椅的关系,父亲的书房和寝室都在一楼深处。母亲的房间虽然也在一楼,但跟父亲的方向刚好相反。管家也住一楼,所以二楼只有藤岛一个人住。孩子咬紧下唇,转身准备出来。知道他想下楼的藤岛赶紧拉住他,现在已经过了午夜零点了。
“你如果要找爸爸说话,还是明天早一点来得好。爸爸现在可能已经睡了。”
孩子倔强地摇头。
“可是你把爸爸叫起来的话,或许爸爸会不高兴啊。”
看到孩子仍坚持地摇头,藤岛头痛地叹了口气,孩子却哗的一声哭了出来。看到蒙头大哭的孩子,藤岛忙不迭地慌张道歉:
“我不是故意要刁难你啦,爸爸真的已经睡了……”
不管藤岛怎么道歉,孩子还是不停止哭泣。
“我想见爸爸!”
透边抽泣边大叫。一想到会不会被楼下的母亲听到,藤岛就开始手足无措起来。
“拜托你不要大叫,只要忍耐一晚就好,明天只可以早点到爸爸的房间去啊,这样你就可以跟他说话了。”
看到孩子红着眼眶瞪他,藤岛不禁倒抽一口气。
“被那个穿和服的老太婆发现的话,就会被骂。”
想忍住眼泪的孩子把下唇咬得通红。
“那个臭老太婆说,不准我到这里来,来的话就要把我杀掉……”
这个家里会穿着和服的只有一个人。藤岛想到对父亲口不择言的母亲,不知道她是用什么口气对这个孩子说话……他完全不愿去想象。
“我想回妈妈那里!我不要留在这里啦!”
孩子蹲下来哇哇大哭。这个被父亲以报复心态带来的孩子,到了这个陌生环境绝对没有什么好事。孩子总是大人自私下的牺牲品……就像透和自己一样……。
他抚模着孩子的头,明知道不能给他什么安慰却无法不这么做。透抬起头来,一边抽泣一边往藤岛身上扑来。一下子承受不住冲击的藤岛往地上一坐,在睡衣被弄湿的同时,还闻到一股酸臭的味道。他顿时觉得不舒服起来,但又不能因为臭而把孩子推开,只好假装不轻意地把透从自己身上慢慢拉开。
“你想回妈妈那里吗?”
透抓着藤岛的右手点头。
“那明天我帮你跟爸爸说,所以你今天乖乖回房好不好?”
透又猛力摇头。
“我不要!不要、不要!”
藤岛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耍赖的孩子。看他这么不愿意,又不能把他拖回去。虽然可以让他在房间待一晚,但床只有一张,他身上又有臭味。这时藤岛忽然想到,北边的房间有厕所,不过好象没浴室。
他有点犹豫该不该问孩子,因为这实在有点失礼。
“小透……你每天都有洗澡吗?”
紧抓住藤岛手的透,缓缓低下头后摇了摇。
“你几天没洗澡了?”
“不知道。”
孩子自暴自弃地说。
“应该有两、三天吧……”
“我不记得了。”
说完之后,透又补充了一句”我来这里之后就没有洗过澡,大家都说我很臭。”透是在暑假过了一半时来到这里的。藤岛震惊得话都说不出来。这里是日本,又不是森林的蛮荒之地。他紧握住孩子的手。
“跟我来。”
还以为要被带回房里的孩子,加重了双腿的力量抵抗。
“你可以不用回房,我是要带你去洗澡。”
藤岛牵着透的手,尽量放松脚步地往浴室走去。比较大的浴室在一楼,不过二楼也有间比较小的浴室,因为是给客人用的,平常几乎没在使用。在浴室外面月兑月兑衣服的时候,藤岛发现透非常瘦弱,像个头大身体小的外星人。把透送进浴室后,藤岛坐在外面发呆,他拿起孩子的衣服,不用凑进鼻端也闻得到一股发酸的臭味。
听着里面传来的水声,他茫然想着自己究竟在做什么。跟不能有接触的孩子手牵着手,还带他来洗澡,要是母亲知道的话,铁定会被骂得很惨。想象得出来母亲半狂乱模样的藤岛虽然觉得恐怖,却又忍不住一阵心酸。无论多么可恨的孩子,连洗澡都不给的对待还是令人悲伤。
这时,走廊上忽然专来脚步声。藤岛的心跳一下子狂跳了好几拍,脚步声在浴室门口停下。
“谁在里面?”
听到外面传来母亲的声音,藤岛反射性地浑身颤抖起来。
“是……是我。”
他吞吞吐吐地回答。赶紧把孩子的衣服抓起来塞到洗脸台下。
“启志?这么晚了在这里做什么?”
不知道浴室的门何时会被打开,藤岛拚命稳住声音回答。
“我流了点汗,所以想来冲冲凉。”
虽然实际的沉默只有两三秒,对藤岛来说却像一世纪那么长。
“是吗?我听到有人声才过来看看……”
“应该是风声吧?”
好不容易才释疑的母亲又叮咛了一句“别弄得太晚”后,脚步声才从浴室前面离去。直到听不见母亲的脚步声,藤岛的心脏才恢复正常跳动。
这时,后面传来啪的一声,藤岛吓得轻声惊叫,是刚洗完澡的透从玻璃门探出头来。他走到藤岛面前,满脸不知所措的模样,藤岛这才想到自己刚才把他的脏衣服塞到洗脸台下。看他都已经洗得这么干净,不想再让他穿回脏衣服的藤岛,便从柜子里拿出一条干净的浴巾给他。[幸福花园]孩子擦拭身体的时候,藤岛也帮他把头发吹干。他背着裹上浴巾的孩子,踮着脚步从浴室回到自己房间。一回房后,就把内锁——这个自己从来没有使用过的房锁锁上。
“你明天如果可以乖乖回房,今晚就可以睡在这里。”
穿着藤岛拿出来的睡衣,孩子边抓着过大的衣摆边用力点头。
藤岛关掉房间的大灯,只留着一盏床头灯,他先爬上了订,看到孩子站在窗边畏畏缩缩地,就招手要他过来。
藤岛的床够大,多加一个孩子也不觉得狭窄。但除了母亲之外,这还是他第一次跟别人共枕,难免有些紧张。一闭上眼睛,他忽然恐惧起自己的大胆来。光是今天,就做了不少会被母亲责骂的事,要是全被母亲知道的话,不知要受到多么严厉的惩罚。然而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后悔,也不觉得自己的背叛有什么错。
窗外的狂风暴雨让他无心睡眠。不断翻来覆去的小小身体缓缓向床中央靠来,两人的视线在黑暗中相遇。
“只有这里有灯光。”
孩子仰望着藤岛的脸说。
“外面的风雨好大又很暗,只有这里很亮。”
藤岛想像着孩子一个人走在黑暗庭院的情景。冒着这么大的风雨走到主屋,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里的门全都关上了,只有厨房的小窗有打开,我就从那里爬进来。因为我好想找爸爸说话。”
藤岛抚模孩子的头。
“外面那么暗,你一定很害怕吧?真亏你能忍耐。”
感觉扑在胸口上的身体,让藤岛差点窒息。孩子边呓语着“我好害怕、我好害怕”边紧抓着藤岛,颤抖的头在他胸前不断摇晃。
“不用抓得这么紧,我哪里都不会去。”
孩子摇摇头,仍旧紧紧抓住。那拚命的模样让藤岛感到心疼,他抚慰般地轻拍孩子的背脊。不知道过了多久,孩子的手劲终于渐渐放松,接着就听到他规律的呼吸声。只知道母亲肤触的藤岛,意外发现孩子的体温居然这么高。
早上,藤岛就把孩子送回土窑。一走出屋外,孩子就抓着藤岛的右手不放,临走之前他虽然欲泣地扯着嘴角,但始终没有掉下眼泪。
这天晚上,等母亲出门去学社交舞后,藤岛在八点多的时候来到父亲房间。他虽然下了决心才来,但光站在门前就觉得极度不安起来。这几个月来他没跟父亲说上几句话。就算自己主动开口,也遭到无视的对待。要不是想到透哭泣的脸,藤岛无论如何也鼓不起勇气。*
他深呼吸了一下然后敲门。听到父亲在里面应了一声“是谁”,他也回了“我是启志,有事情想跟您说”之后,过了半响才听到父亲叫他进去的回应。
好几年没有踏进父亲书房的藤岛,紧张到膝盖发抖。父亲坐在房间中央的大沙发上看书。二十几坪大的空间,四周都被书架包围,两扇窗户的其中一扇打开,上面的蕾丝窗帘还随风翻飞。
藤岛踏进门一步后就停在原地不动,他无法迎视父亲的眼光,只能缓缓低下头。
“是关于小透的事。”
听到父亲惊讶的声音,藤岛好不容易才敢抬起头来。
“请你让小透回到他母亲身边吧。留在这里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他自己也很想回去。”
听到啪的合书声,藤岛下意识抬起头,随即迎视到父亲锐利的眼神。
“是你妈叫来这么说的吗?”
“不是。”
即使藤岛否定,父亲脸上的薄笑仍充满怀疑。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父亲忽然叹了一口气。
“帮我把窗户关上,有点冷……”
藤岛依言走到窗户旁边,听到外面传来阵阵虫鸣。
“那个女人不在家吗?”
他回过头,只看到父亲露在沙发外的后脑勺。
“妈去参加社交舞了。”
“社交舞……”
听到父亲的低语,藤岛觉得胸口一阵刺痛。父亲只能坐在轮椅上生活,而母亲却能每周愉快地出门跳舞……
“我有打过你吗?”
藤岛抓紧窗帘下摆,回了一句”没有”。
“应该也没有骂过你才对,为什么你的态度却如此畏怯?你到底怕我什么?”
藤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要是会反抗,还自有点骨气。不过照着别人帮你规划好的路走,一定很轻松吧?你就像机器人一样,朝着你母亲指示的方向前进就好。”
他刹时全身冰冷。没有母亲的自己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无法做决定。他知道,却找不到方法改善。父亲恶意的嘲讽让他手足无措。平常的他大概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今天不同,今天的自己还负有其它使命。
“我今天不是来谈自己的事。”
他鼓足勇气却只能像蚊鸣般地软弱无力。父亲只微微挑了挑右眉。
“我不知道那个女人叫你说些什么,但我没打算让透回去。”
“但那孩子太可怜了。”
藤岛想到透哭泣的脸和紧紧抓住自己的力道。
“上个月我接到儿童福利社工打来的电话,说透在学校昏倒,但又联络不上他的监护人,一番迂回之后好不容易才找到我。他昏倒的原因是营养失调,后来才知道他母亲在一个月前离家后就下落不明……,他一直过着三餐不继的生活。”
父亲拿起放在旁边小桌上的香烟。
“连家里的存款簿和现金都不见了。虽然我知道那女人原本就散漫,却没想到对自己儿子也能像猫狗般说丢就丢。你要叫透回去可以,但他离开这里之后是无家可归。”
藤岛愕然地凝视着父亲。他只是单纯想让透回到自己母亲的身边……没想到他连容身之处也没有。
“没事就出去,看到你的脸就让我生气。”
好象被人戳了一刀的藤岛,紧牙关强忍泪水。
“请……不要告诉妈我提过那孩子的事。拜托您。”
说完之后,藤岛逃命似地离开了父亲的书房。等穿过北边走廊时,眼泪才断线般落下。这是他第一次,当面听到父亲用如此不耐的口气嫌弃自己。对父亲来说,自己只不过是个连看都会生气的存在。
听到有脚步声从走廊上传来,瞥见玉惠的藤岛赶紧右转从小门出去。管家要是看到自己在哭,一定会觉得奇怪,万一告诉母亲就麻烦了。
外面的月色明亮,被踩断的小枝发出碎裂声。他茫然走了半响后,来到北边的小屋。土窑上的窗户又高又暗。他得把父亲的话转告给那孩子知道。但是……你已经被母亲抛弃的话又叫他说不出口。
他走过小屋前,来到东边的庭院。东边庭院里的花草从来没有人会整理。有一次他讶异地问庭院师,却得到“上面有交代,这里的草木不用整理”的苦笑回答。当时还小的他,以为父亲不喜欢整理过的庭院,后来才知道是母亲所为。
他正要穿越如同密林般的庭院时,眼前的草丛忽然发出摩擦声。以为是猫而吓得往后退了两步之后,才看到一个小黑影从草丛里跳了出来。孩子的短发在月影下摇晃。藤岛慌忙伸手拭掉脸上的泪迹。
“你也出来散步吗?”
他努力佯装平静地问。孩子抬起头指着藤岛说:
“我想到你房间去。”
他一定是来问自己跟父亲谈话的结果。藤岛吸了吸鼻水说:
“对不起,我今天也没见到爸爸,大概是工作很忙吧。我下次会再找机会帮你问。”
透失望地低下头,然后拉住藤岛的手抬眼看他。
藤岛慌忙揉眼睛。
“没、没事。”
但眼泪又不受控制地奔流出来。就算他转开脸,透也紧盯着他不放。
“没事怎么会哭呢?”
没事是不会哭的。这点连孩子都知道。
“我被喜欢的人讨厌。”
藤岛说出来之后,又想到父亲那冰冷的表情,胸口不禁发痛。透伸出安慰的手只会让自己更激动而已。
“下次一定没问题的。”
孩子认真地说。
“我会帮你祈祷,下次你见到那个人的时候他会说喜欢你。有我们两个人的份,一定可以让神早点收到。”
藤岛那原本像被冷风刮过的心,霎时温暖起来。这孩子明明不幸,却还能替别人祈祷幸福。藤岛跪在孩子面前低下头。
“……谢谢你。”
透腼腆地微笑后,像从前的母亲一样抱住自己的头轻抚。忘了对方还是个小孩子,藤岛抱住那小小的身体压低声音呜咽起来。
透静静站着,一动也不动地等藤岛哭完。
这一晚,藤岛也让孩子住进他的房间。透想跟他一起睡,他也不想一个人独处。他们会在床上聊天,多半都是透说给藤岛听。
等透睡着之后,藤岛抚着他的头发心想,自己跟他虽然毫无血缘关系,感觉却像熟识了很久。他从来没跟任何人有如此“接近”的感觉。即使两人是由不幸所联系,但对藤岛来说,这还是首次经验的感情。那不是想要渴求谁的爱情,也不是单方面的给予,而是一种心疼及可爱的感觉在指尖上蔓延开来。
藤岛跟透变得要好起来。小学生跟高中生的共通处虽然不多,但两人在一起可以削薄寂寞,光是听透说话,藤岛也觉得愉快。
他把后门的钥匙给了透。只要从后门进来,就不用经过母亲的房间直通二楼。而且会经过父亲房间的话,遇到母亲的机会也就相对变小。
孩子每天晚上都到藤岛的房间来访。藤岛看书,他就在床上打瞌睡。好几次都这样在床上睡着。
藤岛虽然恐惧着不知何时会被母亲发觉,但一看到透可爱的笑脸,就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透也知道若被母亲发觉免不了会有一番责备,每晚都在大家就寝后的十一点左右,才来找藤岛。
透都称呼藤岛为”哥哥”。知道他才小学五年级的藤岛吓了一跳,透的语气虽然早熟,但看他瘦小的身形,藤岛以为他最多就是小学二、三年级生了。告诉他之后,透不悦地噘起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