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娘掌家 第七章 想起一切
即使回到家,瞳瞳仍然恍惚,她吃不下东西,试着开心,却开心不起来。
孟殊担心,晚儿更担心,他今儿个特别乖,不教人哄,自己便乖乖上床,还推着亲爹去哄娘。
但是怎么哄?他的拥抱,温暖不了她眼底的冰凉,他的亲吻,吻不去她脸庞的哀伤。
他捧住她的脸,认真问:“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好?”
他在乎她的感觉,在乎她的哀愁,他但愿能够为她抹去一切悲伤。
摇头,她也不懂,为什么一句“你是谁”会让她堕入无底深渊?
眼前彷神出现迷障,迷蒙的烟雾混乱了她的认知,她是谁?这么简单的问题,她怎会找不到答案?莫非她不是宁语瞳?莫非她曾经失落过什么?
“我想洗澡。”她想洗去无边无际的雾霾,想重新看清楚自己。
“好,等我,我去烧水。”只要有事情可以做,只要能够帮到她,他愿意倾尽所有力气完成。
备好很多的热水,他把瞳瞳抱进浴桶水中,温热的水与肌肤紧密贴合,她舒服地微眯起眼睛。
见她松弛了眉心,孟殊捏捏她紧绷的肩膀,低声道:“泡泡水,把所有烦恼全交给我,不要操心。”
听见他温柔的呵护,糟糕,她又想哭了。
她坚强了好久,久到数不清时日。
小时候不想教哥哥担心,她学着坚强;长大后为让哥哥专心课业仕途,她坚强;成亲后,她为支撑袁家门户而坚强,她一路坚强,一路受伤,却始终咬牙硬撑着。
她不敢放松、不敢快乐,甚至连幸福都不敢想象。
唯一有过的想象,是裴哥哥终会走到她身边,为她支起一片天,为她找回哥哥,让她不再害怕孤独,让她有权任性、有权柔弱,但最终……想象成了泡影,她仍然需要坚强。
孟殊一个用银子买下自己的男人。
他尤许她自赎,他对她好到难以想象,她想做的、他全力支持,她还来不及做的,他为她规划,他甚至说“你有任何需要,都可以跟我说”。
可是她哪里敢啊!万一他只是逢场作戏呢?她怎能放任自己沉溺?万一他给着给着又突然要收回去?她怎能再忍受一回椎心刺骨的痛?
所以她说谎,说自己喜欢自立自强,所以她反对自己是他的女人。
她很清楚遍体麟伤的自己,必须撑住那口气,咬紧牙根才能挺得过去。
她不能接受太多温柔,不能备受关心,因为那会令她溃不成军,她必须让自己的坚强骗过所有的人。
可是他的声音那样温暖,他的目光那样温柔,明知道一失足就是万丈深渊,她仍然忍不住想要靠近。
“怎么又哭了?明天我进城把那个臭和尚抓起来狠揍一顿。”他咬牙道。
他在为她声讨、为她心疼,她知道的,知道他悪劣的口气之下藏着多少关心,她反手握住他的,不管会不会把他弄湿,抱住他的脖子,一再说:“谢谢,谢谢你对我这好……”
一愣,这是第一次她对他主动。
孟殊反手抱住她,他问:“真对我有这么多感谢?”
“嗯,真有这么多感谢。”
“那就当我的女人、当我的妻子吧。”
他说,她却沉默。
“真这么不喜欢我?”他闷了。
不喜欢?怎么可能。
都说喜欢这种东西是一天天累积的,但他不累积,他一口气给齐。
他处处为她周全,事事为她着想,好汉村里的村民,因为他,尊她敬她善待她,他的存在让她自由自在、畅意开怀,生活于她,从来不曾这般轻松过。
还样的他,怎能不喜欢?
只是,她害怕,害怕为他疑心,害怕患得患失,害怕丢掉自己,因为害怕所以逃避,既然不愿结束,最好的方法是避开结局。
于是她隐瞒心情、埋藏渴望,假装喜欢从来不曾发生过。
“对不起。”她低声道。
他好闷,从未这般没底线地对待一个女人,没想到他的全心全意像石头丢进大海,连半点涟漪都激不起。
“真是没良心的女人。”他抱怨一句,下一刻,自信心复燃,因为他是打不死的蟑螂。
“算了,没关系的,我还有大把时间让你喜欢上我!”
丢下话,他关上澡间,走进厨房,他要为她做一碗热腾腾的面。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瞳瞳满月复歉意,觉得自己像养不熟的白眼狼。
憋住气,低,她把头埋进热水中,温热的水让她每个细胞松开,她像跌进云里般软软暖暖的云将她裹起,她很舒服,舒服地想睡觉……
“不要……爸爸,我害怕,你别走好不好?”她怕极了,怕爸爸一走,会和妈妈一样,再也不回来。
“彤彤乖,爸爸已经打听到确切消息,这次一定可以把妈妈带回来。”
“如果消息正确,我们花钱请别人去把妈妈带回来,好不好?”
她惧忍,她有强烈预感,这一去,她会在失去妈妈之后,又失去爸爸。
“彤彤放手!”爸爸凝重了口气道。“他们说妈妈受伤昏迷,妈妈需要我去将她唤醒,你已经长大、必须学会独立,就算爸妈不在,你也能把自己和哥哥照顾好,对不?”
“不对,不要,我不要爸爸走!”就算自私,她也要自私到底。
一双眼睛紧盯着爸爸,强烈的不安、强烈的预感,让她抓住爸爸不放。
“彤彤,找不到妈妈,爸爸这辈子都不会快乐,这些日子,爸爸过得像行尸走肉,活着比死更痛苦,你希望看爸爸这样吗?”
行尸走肉?活着比死更痛苦?不由自主地,彤彤松开手,她无法对爸爸残忍。
爸爸拍拍她的头,提着行李,毅然而然转身。
这一别,她再没有收过父亲的只字片语。
“你在做什么!”孟殊一把将她自水里捞起,他太过惊吓,将她紧紧地抱进怀里。
她在他怀中不停地咳嗽,像要把心肝肠肺肾通通咳出来似的,她又咳又喘,狼狈的模样教他心疼。
他仍然紧张,他的心狂跳不止,她怎么可以……
发现她整个人没入澡桶,像具尸体般毫无动静,瞬间,彷佛有人拿把大斧狠狠地砍上他的心。
她想自我?一个和尚,说了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她就不要活了?
凭什么!他说错了,他要进城,不是把和尚找出来揍一顿,而是要把他找出来,砍上十刀八刀,了结他的命!
他从来不曾暴戾过,但现在,他暴戻了,因为他的……
她还在咳,不断地咳着,他拍她的背,捧住她的脸,把她的散发顺到耳后,她苍白的小脸上有着苍白的委屈,他细细打量她,她哭得凄惨无比。
“怎么了?有什么委屈尽管说出来,我替你讨回公平。”是那个有后娘就不要女儿的人渣吗?还是欺凌她的恶毒后母?他的手段很多,定能教他们痛不欲生!
“孟殊……”她趴进他胸口,环住他的腰。
“怎样?”
她眼睛红、鼻子红,哽咽道:“我想起来我是谁了。”
换好衣服,吃过面,孟殊把瞳瞳抱在膝上,同她说话。
他不让她坐在椅子上,他必须时刻把她抱紧,因为不这么做,他会不安心,是,她把他吓得太严重。
“我不是这个时代的灵魂,我来自于百年后。”
接着,她花很多时间跟他介绍二十一世纪,这是古人很难懂的逻辑,但他没有斥责她胡言乱语,他试着理解与想象,这让她心生感激。
孟殊点点头问:“然后?”
“我有个哥哥,他生病了,是小脑萎缩症。”
“小脑萎缩症?”
“简单的说,就是错误基因产生的错误密码,命令身体制造出有毒的蛋白质,这种有毒的蛋白质堆积在身体当中,会让我们的神经细胞提早退化死亡。”
“我听不懂。”
“那是二十一世纪的医学。你很难懂的。”
“用简单一点的话,我试着听看看。”
“小脑萎缩是一种从娘胎里带来的疾病。刚发作时,走路会有喝醉酒的感觉,没办法提重物,肌肉僵硬,动作笨拙。
“慢慢的连眼球都没办法转动,白天倦怠、夜晚清醒,病人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经常摔跤、说话不清楚、写字有困难,吃东西或喝水时容易呛到。
“当情况越来越严重,就必须卧床,最后会因为衰竭或呼吸中止而死亡。”
“所以你哥哥……”
“哥哥在十五岁那年发病,他生病,我发誓要努力念书、考上医学院,在二十一世纪窗学院是要成绩最好的人才能考得上,我考上那天,握住哥哥的手告诉他,一定会治好他的病。
“父母也为哥哥的病伤透脑筋,我父亲是名外科医师,但家学渊源,受中医熏陶长大我的妈妈也就我娘是记者,父亲为了哥哥的病,经常待在实验室里,而妈妈跑去当战地记者,那是很危险的事,却可以赚到很多钱的职业。”
“然后呢?”他还是听得一知半解,但她肯说,他不想打断,也会尽力去理解。
“妈妈在战场上失踪,当时一起派驻的记者告诉我们,妈妈死了,公司连抚慰金都发下来,但爸爸不相信,他到处请托人寻找妈妈的下落。
“我念大三时,有消息传来,说妈妈在当地的医院养病,爸爸一听便急着要去把妈妈回来,但我有第六感,感觉爸爸这一走,我就再也看不见他。
“我求他别走,可是他说,找不到妈妈,活着犹如行尸走肉,他的哀恸让我明白,我留不住他。”
“所以他走了,不再回来?”
“我不知道,两个月后我出车祸,被大卡车碾在车轮子底下,然后穿越到这个时代,却失去对前世的记忆。”
沉默片刻后,孟殊道:“老和尚指的父母,是指你上一世的亲人?可是你们身处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你要怎么寻到他们?”
“我已经找到了。”她苦笑摇头。
是啊,找到了,什么师父啊,根本就是爸爸,难怪嘴巴那么刁,难怪懂得一堆奇怪菜色,难怪有好医术,难怪对谁都脾气古怪,唯独对她例外,觉得她无比可爱。
爸爸也穿越了,为什么?因为哥哥、妈妈也在这里,对吧?
想起家人,空空的心甜了、满了,和尚挑起的愁思瞬间蒸发,因为这里有她渴盼的家。
“他们在哪儿?”
“我先告诉你,我这一世的家人,好吗?”
当然好,她愿意对他坦承,愿意他来分享她的故事与秘密,他只有开心的分,因为他终于在她心底占重要的地位。
“这一世的亲娘在生下我后死去,爹将外室娶进门,生下两个妹妹,那时我和哥哥的活不至于太难过,至少爹愿意供哥哥念书,爹始终盼着哥哥考上进士,从商户晋身为仕族。
“但自从后娘被号出喜脉,大夫确定她肚子里的孩子是男孩后,哥哥不能上学了,因为必须把钱省下伞来养弟弟。起初哥哥强忍不满,因为我年纪小,需要人照顾,我们必须待在那个家里。
“直到有一回,我手脚慢、家事没做好,因而和妹妹起争执,被后娘推撞,导致头撞到桌角,整个人都不好了,大夫说得用昂贵药材吊着,但能不能活命还得看运气。听到这个后娘和爹商量后,决定不救了,就让老天决定我的生死。
“哥哥闻言,怒火攻心,腆着脸去求舅舅。我娘是嫡女,舅舅是庶子,本就不亲厚外公外婆早已经不在,哥哥上门求助的时候,没有半分把握,但他还是把舅舅给求来了。”
“你大哥怎么办到的?”
“当年外婆把自己的嫁妆全给了娘当陪嫁,这笔嫁妆不少,哥哥用嫁妆跟舅舅谈判,只要舅舅肯帮一把,要回来的嫁牧就分五成给舅舅。
“财帛动人心,舅舅全力相挺,在舅舅同父亲谈判过程中,争执不断,谁到口的肥肉肯吐出来?后娘便坚持,要余回嫁收可以,但我和哥哥都得从赵家除籍。
“后娘以为这样就能威胁得到舅舅,那点嫁妆拿来养大两个孩子是赔本生意。然哥哥早就发话,他没打算依附外祖家,继母的话吓不着舅舅。且舅舅心心念念着五成嫁妆,哪在乎我们是否会被除籍,便点头应下。
“哥哥本只想拿回嫁妆治我的伤,没想到闹得这么严重,但事成定局,哥哥二话不说抱着我离开,之后我曾问过哥哥后不后悔,哥哥回答,“失去你,我才会后悔。”就这样那年我才六岁,哥哥带着我,开始我们的独立生活。”
那个过程,不管经过多久,回想起来都倍感辛苦。
幸好有裴哥哥在,他帮着他们赁屋,帮着买下丫头、小厮,他给他们鼓励打气,兄妹两才能一步步走过来,认真说来,她对裴哥哥不该有怨,他对他们宁家有恩有义。
孟殊心疼着,六岁的丫头、半大的少年,如何把日子给撑下来?
亲亲她的额头,他说:“不怕,以后依靠我。”
依靠他?可以吗?抬眼,瞳瞳眼带着犹豫。
摇摇头,她继续说故事。“大哥进学堂继续念书,他很会读书的,到最后考上探花郎那是很难狠难的事。”
“确实。”孟殊说道。若非家道中落,他也有机会参加科举的,只是……眸光微黯。
“我哥哥好厉害的,哥哥说,他永这不会忘记,那日从学堂回来、看见宝珠在烧火,整张脸被烟熏得黒漆漆,宝财来回提水,半桶水又撒掉大半,而我踩在木凳上,站在灶前炒菜的模样。
“那时看见哥回来,我转头对他露出笑脸,说:“哥哥等等,马上就开饭了。”哥回说饭菜很难吃,我又丑又脏,但那是他吃过最幸福的一餐。”
“宝珠和宝财?”
“我们搬出来后买的丫头小厮,哥哥要上学,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但我们日子过得很节省,连一分钱都舍不得乱花,舍不得银子,自然挑不到年纪合适、伶俐通透的下人,那时宝财九歳、宝珠七歳,只比我大一点。”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你的厨艺是这样磨练出来的?”
“不,是师父的刁嘴训练出来的。”
“师父?”
“我从外头捡回来一个受重伤的男人,当时哥不在家,我硬着头皮,拿出半个月的菜钱给他请大夫。
“对这件事,哥很无奈,娘的嫁妆要养活四个小孩都撑不了几年,他有时间还得帮同学抄写课业,为人代笔,只为多赚点钱,没想到我又在外头捡回一个大男人,那时他肯定觉得压力更重。
“但哥宠我,看着我可惩巴巴的模样,无法拒绝。哥模模我的头,问:“妹妹是不是想要有人疼?”我哥怎么这么聪明啊,我一个眼神,他就知道我要什么,是,我想要长辈疼惜,想要被宠被哄,受伤的大叔恰恰满足我对父亲的想象,我真觉认定,他可以扮演好父亲,给我我想要的。哥哥无奈叹气后,还是把大叔留下来。”
她说很多话,孟殊倒茶水,递到她嘴边,他道:“不需要想象,以后宠你疼你哄你的事儿就交给我做。”
用这么郑重的口吻,说出这么甜蜜的话,教她……怎生承受?
她窝进他怀里,环住他的腰,低声道:“谢谢。”
“这是身为丈夫该做的。”不管她怎么想,他都认定丈夫这个身分。“再说说师父的事儿。”
“大叔脾气古怪,清醒过来后,非但没有感激,还嫌弃大夫开的药很烂,他写下药方让宝财出门抓药,他厉害呢,他开的药比大夫开的更便宜,更有效,不过十来天,大叔就能下床活蹦乱跳了。
“大叔对谁都不客气,独独待我好,他喜欢我,虽然老是挑剔我做的菜,老是嫌弃我不会认字念书,老是折腾我,让我来来回回热药……哥哥看不下去,却见我乐在其中,说道
“幸亏瞳瞳性子好,不与他计较,换了人肯定要哭鼻子。”
“大叔的伤痊疗后,绝口不提离开的事,他手把手教我认字念书,教我背药头歌,教我药理,哥哥讶异,说大叔是个能人,让我好好学习。
“但我心知肚明,为养活一家五口,哥哥的灯亮得更晚了,他接下很多抄写的差事,只为着让我多一个人疼。
“大叔也看见了,有天他在纸上写下一堆药材和工具,二话不说丢给大哥。大哥没有犹豫,把东西给买回来,为打造锅炉器具,我们把娘最后一点嫁妆全给花光,我还记得,有大半个月,我们只能啃粗馒头。
“东西买回来后,大叔把我和宝珠、宝财使得团团转,我们腾出一间房,弄成药室,大叔领着我们切药,磨药、炮制药材、制作药丸。最后他把一盒子药丸丢给大哥,说:“拿到百草堂卖。”
“大哥问:“为什么是百草堂,长生堂不行?”大叔回说:“你在长生堂买药材,再把药丸拿去那里卖,他们很快会琢磨出门道,你想把这个赚钱本事拱手相让?”
“大叔问得哥无语,只能点头应下。临出门前,大叔叮嘱道:“百草堂的掌柜会看人下菜碟儿,你这副菜样儿,他肯定会压价,一丸没卖到五文钱,就别回来。
“那次哥一丸卖七文钱,难得地让大叔对他满意称赞。自那之后,我们家桌上餐餐有鱼有肉,生活越过越好,能够吃饱睡好,四个小孩身量飞快往上窜。
“我们甚至在学堂附近买下一幢两进房子,大哥带着我和宝财、宝珠住在前头,后面全归大叔……药室、书房,应有尽有,后院还辟出一块地种药材。
“本以为大叔待不了太久,没想到他说我有习医天分,便正式收徒,他对我很严格,我心甘情愿受下,我很清楚,不比别人更努力,怎能出类拔萃。”
她花这么长的时间谈论师父,他明白了。“师父就是你前世的父亲?”
“对,刚开始他找到机会就试探我,他唱我喜欢的歌,背在现代每个人都会的九九乘法,他带我玩前辈子最爱的游戏……可惜,我对着一切都没有记忆,我想父亲肯定很沮丧。
“没关系,想起来就好,他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他离开了。”在大哥出事前的一个月离开。
“放心,我们总会把他给找出来。你大哥呢?既然他成了探花郎,家里环境又改善了,你为什么会落入人贩子手中?为什么做妇人打扮?”
“大哥入罪流放,临行前把我托付给好友,我与他成亲了。”
“然后?”是家大业大容不下孤女?是没有娘家支撑,任意对待她?还是婆媳不和,被逐出家门?光是想象她的遭遇,他的胸口就一阵阵发疼。
“迎亲当天他离开了,我还算不上他真正的妻子,便认真地为他操持家业、养育幼子、侍奉婆婆,数年后他返家,却带回心爱女子。我想啊,这样的委屈,我不受!于是决定到岭南找回我的大哥,没想到运气很背,被人贩子给掳了。”
这样的委屈,他也不允许她受。
孟殊随着她气愤完,又忍不住欣喜,原来她攒钱要救的人不是“前夫”而是兄长啊,他真正大大松一口。
“不怕,从现在起你的运气会非常好、无比的好。”他说得斩钉截铁。
“为什么?”
“因为你有我,你的运气,我负责。”
可以吗?她真的可以拥有他?“你没听明白,我成过亲。”
“我也成过亲,你不亏。”
什么她不亏,明明就是他亏了,以他的条件,可以娶更好的女子。
“我是个弃妇。”
“他蠢得放弃你,不代表我跟他一样蠢,即使明珠蒙尘,我也能从沙砾把你挖出来。”
瞳瞳失笑。“你怎确定我是明珠?”
“你是不是明珠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喜欢你,我想对你好,我想把所有最美好的东西拥到你面前,换得你一个微笑,换得你一世平安幸运。”
她认真望着他,为什么……这样好?难道她真的可以非常幸运、无比幸运?
垂下头,她喃喃自语,“以前总觉得喜欢谁就应该拼命对谁好,不计一切,不在乎付出是否能够得到回报。”
“现在呢?”
“现在觉得谁拼命对我好,我就该喜欢谁。孟殊,我该喜欢你吗?”
她的问题引出他的大笑脸,他的笑有点贼、有点痞。“当然应该,以后我会对你更好无限制的好,让你对我的喜欢不断往上加。”舍不得离开他。
凭窗往外探,他看见孟殊骑着大黑马从街道那边过来,很精神,也很令人……瞩目。
没办法,他长得太俊俏,别说在这里,就是在京城,也是一眼就令人难忘。
想不透,他怎么就把大胡子给刮了?留着胡子,低调一点不好吗?何况在岭南许多男人喜欢留胡须,认为那是身分地位的表征,他留胡子,半点不突兀。
过去有胡子作掩护,几年来都没出事,可胡子一刮,才多久时间,他就让人给盯上了。
离开窗边,走回桌旁,男子为自己倒一杯热茶水。
男人的左脸有一道深刻的伤疤,皮肤黝黑,眉深嘴阔,嘴角拟着一抹似笑非笑,他有双精明锐利的眼睛,左腿微跋,他的手指不停地轻敲桌面,在思索什么似的。
孟殊下马,尚未走进苏记酒楼前,他就发现酒楼外头有几个眼熟的。
眉心微蹙,他沿着楼梯快步上二楼雅间。
在看见酒楼外那几个人之前,他心情飞扬,因为怀里揣着一封信,还温热着,他想,这回阿尘应该可以顺利返京了吧。
没想到推开门,发现坐在桌边的竟然是左静,不是阿尘。
心头一凛,他转身就走,然一声轻唤唤住他的脚步。
“苏蒙!”
知道他是苏蒙的……孟殊皱眉旋身,再看一眼左静,心里端着疑问。
孟殊、苏蒙,没错,他们是同一个人。
当年皇上登基,知道雀王有不臣之心,在掌握证据后,让苏蒙的爹爹——御史大臣苏胜起奏章状告霍王在封地里横征暴敛,鱼肉百姓。
没想到霍王人在封地,仍然掌握部分朝臣势力,结果苏胜一家被大火烧了,上下几十口人,无一幸免。
事情传到皇帝耳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手法如此粗暴,恰怡证明了霍王的有恃无忌,这把火烧的不仅是苏家,更是皇帝的威信。
他痛恨霍王瞻大妄为,却也看清楚他在朝中势力远大于自己的想象,为此皇帝只能咬牙,吞下苦果,认了朝臣指控,苏胜污蔑皇亲贵胄、挑拨朝野和平。
苏家人在大火中丧命,与祖父母在云州生活的苏蒙逃过一劫,消息传回老家,苏琛睿智,心知这是霍王的报复,便连夜送走苏蒙和他的妻子,苏琛就怕霍王不肯收手,意欲斩草除根,他必须为苏家留下一条血脉。
苏琛所虑最终成真,在苏蒙与妻子离开半个月后,云州老家又被一场无情大火吞噬,从那之后,苏蒙隐姓埋名,四处流浪。
直到被盗匪所掳,直到成了贼窝老大,直到洗黑为白,直到联络起当年的掌柜,重新经管起苏家商网,直到见当年一起营救小童的宁语尘,那颗成了死灰的心再度复燃。
他发誓,要为家人申冤,要霍王以鲜血偿他苏家数十条人命!
孟殊缓步走回桌边,弯腰细审,好半晌……终于看出来了,他大翻白眼问:“你干么易容成左静那副鬼样子,七月半还没到,就出来吓人?”
“我们被左静上了。”
左静是霍王的谋士,这些年霍王有他为左右手,在岭南做了不少事,他私蓄兵马、搜刮民脂民膏,所有动静都表明了他的野心。
当年皇帝以流放为名,让宁语尘到岭南,是为着捜罗霍王罪证,化名为阿尘花大把功夫,才得到霍王的信任,慢慢地从一个帐房先生走进幕僚中心。
然而左静怎能容他受竞争功,因此处处盯着他,企图寻他错误。
来到岭南,语尘没有可用人手,又在人家眼皮子底下做事,虽然查到罪证,但要往京城送可不容易,幸而遇见少时结识的苏蒙。
他很庆幸,苏蒙并未因为苏家覆灭而亡。
于是两人合作,宁语尘将査到的证据透过苏蒙手下的商业网,悄悄地往京城递送,这两年苏蒙为语尘做的事更多了,杀人灭口、故布疑阵、往霍王私蓄的兵马中理入暗棋……
苏蒙一点一点地渗透霍王的势力,宁语尘慢慢赢得霍王信任,双管齐下,只待最后结局。
宁语尘笑着起身,把门关上,入座,他将偷出来的帐册推到苏蒙面前。
苏蒙打开,飞快翻阅,天!霍王居然和朝中这么多人有金钱往来,这东西送上去,朝中肯定要大大震荡一番。
“你把这个偷出来,霍王会不会……”
“不会,这份是我膡写的,不是霍王手里那本。”他记帐,并且把每一条帐牢记在脑中,夜里回到房里,再一一膡录。“多久能够送到皇上手里?”
“给我半个月。”苏蒙说。这话说得容易,可谁知道,当初为了布置这条通往皇帝跟前的秘密管道,耗费多少心血功夫。
“行,我可以再撑上一段。”
“你都被左静盯上了,还撑?”苏蒙把信递给他。“快点看看,说不定皇上让你现在就收手。”
宁语尘失笑,苏蒙不了解皇上,皇上从不做功亏一篑的事,要做,便做到底。
打开信,宁语尘读了,果然……他把信交给苏蒙。
他没在客气的,拿起信,从头到尾看过一遍。
唉,皇上非但没有要他退,还让他留着以便起兵时里应外合。
皇上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合着别人家的孩子死不完?“该死!”他低声咒骂。
“别操心,这几天左静被霍王派到外头办事,如今却出现在城里,你认为霍王会怎么想?”宁语尘指指自己这张脸。
对,他刻意的,刻意引得霍王的暗卫注目。
半年前,在皇上的示意下,宁语尘让苏蒙在外头放出错误讯息,左静以为五石散是好东西,特地呈到霍王眼前。
五石散是一种中药散剂,有壮阳、强体力、治阳疗功效,服用后可让人性强亢奋,身体肌内尔觉变得高度敏感,在长期服用之后,却会导致精神恍惚、无法控制自身,暴躁多疑最终发狂痴呆,霍王已经服用近半年,症状渐渐浮现。
霍王变得疑心病极重,任何人不照他的意思行事,就会引得他消忌不悦。
宁语尘之所以令左静不满,就是因为他太乖、太听话,一言一行都顺着霍王心意行事,因此赢得霍王信任,这让左静深感危机,想方设法要除掉他。
而苏蒙近乎天人的容貌,以及三番两次和宁语尘碰面,让左静嗅出了端倪。
他正准备出手,宁语尘便给他备下这份大礼,易容过的他,成功引起霍王暗卫的注意,待事情捕到霍王跟前……宁语尘满心期待后续发展。
“蒋仙儿那里安排好没?”宁语尘问。
“消息已经传出去,很快霍王就会晓得左静和蒋仙儿的关系。”
蒋仙儿本是香袖招的红牌,香袖招的幕后老板是苏蒙,起初开店的目的是用来捜集各方情报,以便对付霍王。
左静敏感多疑,他发现香袖招似乎与阿尘有几行关系。
然而霍王心眼多,他担心就这么摘出去,非但伤不了阿尘,还会让霍王认定他在打异己,于是透过旁人的口,令霍王怀疑红袖招有问题。
这招坏了宁语尘和苏蒙的大计,只能模模鼻子收手,让红袖招成为货真价实的青楼。
然他们及时收手,令左静找不到更多的证据来证明阿尘有异心,于是“以身涉嫌”,前往青楼探査,这一查……查到蒋仙儿床上。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左静被蒋仙儿的温柔收服,左静的妻子颇有河东狮吼之势,他不敢把事情摆到明面上,只能在外头与蒋仙儿共筑温柔郷,听说连孩子都有了。
这下子,蒋仙儿的事一旦博进河东狮耳里,那位暴躁冲动的左夫人会不会把左静这些年背着霍王做的事给透露出来呢?
疑心起,宁语尘将会取代左静成为霍王的左右手,届时别说皇上不让他收手,就算要他现在走,他也不肯。
“霍王让左静办什么差事?”
“你想做什么?”
“想在他的差事上头动手脚,让霍王疑心他为皇上办事。”
因为苏蒙送入京城的讯息,这段时日,霍王人马折损、三番两次吃瘪,却查不出问题所在,不如趁机将所有的事全往左静头上推。
嘴角微勾,宁语尘道:“你真坏。”
“奸商嘛,我不奸雨下对得起谁?”
“你奸商当不久了,皇上对苏家有愧,待霍王之事了结,苏家必会起复,更别说这些年你为皇上做了这么多事。”
眉弯,苏家的冤……地下的长辈们能安心了吗?“说吧,左静办什么差事。”
“十几年前,霍王要陆玥苹为妻,她的父亲是个知府,在岭南卢县为官,他非常宠爱女儿,自愿为霍王搜罗金银财富,预备日后举事。”
“有这么个尽心尽力的岳父,霍王有福。”
“没错,但陆大人官位太小,在朝堂上使不了力,于是霍王又看上许相爷的嫡女,迎她为侧妃。”
“霍王野心大,会这样做,理所当然。”
宁语尘点点头。“传言,陆玥苹的父亲为霍王寻到一处金矿,刻下藏宝图,本想献给霍王,不料发现女儿被苛待,一怒之下,把藏宝图给了女儿。
“后来霍王知道岳父找到金矿一事,追着要宝山地点,他不顾情分把岳父抓起来,企图从他嘴里挖出答案,没想到竟将人凌虐至死。”
“胆大包天的畜生,别说那是岳父,陆大人还是个朝廷命官,说弄死就弄死?”
“这些年霍王弄死的官员还少了,若非如此,岭南能让他一手把持?”
“所以呢?他找到藏宝图了?”
“没有,但他知道岳父死前见过妻子,猜测藏宝图在妻子手中。”
“陆玥苹人呢?”
“陆玥苹知道父亲被丈夫虐死,气病了,大夫轮番入府,都治不了病,只说时日无多,最后一个入府的大夫叫做何桐,他离开后不久,陆玥苹死去。
“霍王疑心,派人追杀何桐,却仍没找到藏宝图,事后霍王命人追查,查出何桐是陆玥苹的青梅竹马,因此更加确信东西落在何桐身上,可惜何桐已经不在了。
“但霍王并没有放弃寻找金矿,既然陆大人在岭南为官,金矿必定与岭南有关,于是向皇上要求以岭南作为封地。”
“穷山恶水的,他自请到此,皇上定然龙心大悦。”
“没错,皇上还以为他肯安分了,若非消息陆续传进京里,皇上不会对霍王起疑心。”
更不会罗织罪名,让宁语尘流放岭南,他是皇上安排的棋子。
“没有藏宝图,霍王还能寻到宝山?”
“他循着陆大人的足迹到处探访,两个月前,左静在城里发现何桐,他没死,又出现在岭南,你说这意味着什么?”
“正常人在经历死劫却没办法对付凶手的情况下,自然是有多远离多远,然而他却选择回到岭南,代表他知道金矿的下落!”
“霍王就是这么猜测的。我们这群人当中,只有左静见过何桐,因此霍王派他出去寻人。”
“这件事交给我,我的人多,若左静真有本事找到何桐,我看看能不能把人从他手里救走。”
门板被敲两下,小二进雅间送酒菜,他压低声音对苏蒙说:“东家,楼下有几个人来意不善,正准备往楼上闯。”
人来了?很好!苏蒙把帐册交给小二。“拿给孙掌柜,让他藏好。”
“是,那些人……”
“让他们上来。”苏蒙道。
“是。”小二退下去。
苏蒙走到墙边,撩起一幅画,那里有扇密门,通往隔壁仓库,仓库里有道梯子,可通地下密室,那里准备充分,衣服粮食水样样有,任何人都可以在那里活上十几天,密室后头有条数百尺的密道,顺着密道可通往城外。
“小心点。”领行前,宁话尘道。
“我小心什么?不过是一介商人,霍王要召见,也只能唯唯诺诺捧着礼物上前讨好巴结,你才需要小心,没事别跟我这个商人混在一起。”
“需要小心的不是我,是左静。”宁语尘指了指自己的脸。
“没错,是左静。”
莞尔一笑,宁语尘走进密门后。
苏蒙放下图画,走回桌边,看着新上的菜色,这都是他家娘子想出来的呢。
可惜宁语尘没机会吃,下回再请他一顿吧!
正想着,砰的一声,门被粗鲁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