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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恩是个坑 第十二章 局中局

认出他的声音了?听梅意嗣这么说,安智熙呆住了,怔怔地看着他,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他好整以暇地一笑,悠哉地自袖中取出一张宣纸。

“今天天未亮,你大哥派人捎来承嗣跟宝儿安好的消息,还带来这张纸,你瞧瞧。”

安智熙疑惑地接过纸,打开一看,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字——小王。

她更困惑了,“这是……”

“圣母之家走水那天,詹姆死于大火中,全身烧得炭黑,却只有一只泡在水缸里的手掌完好。”他说:“仵作验尸时,在他掌心里看见他用小刀刻下‘王四’两个字,我们相信王四必是关键人物,也可能是幕后真凶,可却始终寻不着此人。”

“那个王四跟这个有什么关系?”她不解地道。

“这两个字是暂时由你大哥安置的其中一名女孩写的。”他说:“她今年六岁,名叫小玉。”

“这是什么意思?”

“她说是詹姆教她写自己的名字的。”

安智熙微顿,“詹姆教她写的,小玉写成小王,所以詹姆写的其实是玉四?玉四?玉四……啊!”她惊声尖叫。

“你明白了?”他深深一笑。

“难道……”所有事情串联起来了,这张网终于完整。

“詹姆将玉写王,将嗣写成四,或许是真不会写,也或许是笔划太多来不及写,总之……”他眼底迸射出两道锐光,“这一切都是二房在搞鬼。”

“天啊……”安智熙难以置信,完全想不到那么危险的人就在身边。

虽说现在石念祖还未直接跟梅玉嗣有关连,但石念祖嗜赌,又在聚富欠了赌债,有没有可能他被梅玉嗣收买,然后再透过他找上黄老六,让黄老六动手……

“意嗣,会不会石念祖也被他收买了?”她慌张地问:“他想害你的命吗?”

如今真相已几近大白,就只剩下石念祖这条线了。

二房表面上支持着大房,可其实私下及背地里各种操作,梅意嗣也不是不知道,但过去为了和气,对于那些挂他人之名开店,然后暗地里抢长兴生意的事,他始终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可如今,二房的胆子已养肥了,就连伤害人命的事情都敢沾手,他不能再隐忍不发,知而不报。

他现在不确定的是,此事是整个二房都参与了?或是梅玉嗣一房所为?

“石念祖是个不讲道义的赌徒,倒是可以从他下手。”梅意嗣唇角一勾,冷然笑道:“为了那糟污的私利,他居然连你都想害,我绝不会饶了他。”

“他不只害我,他还想害你呢。”她又急又气,“要不是安智熙难产,你早就上了船,也许逃无可逃就那么死在海上了。”

听见她以“安智熙”三个字来自称,他微顿,怎么她好像在说别人呢?

“这个人实在太狠毒,太阴险了,难怪你娘说你有危险,还让我……”她说着说着,这才想到刚才发现的秘密,她目光一凝,发觉他正用一种疑惑的眼神望着她。

“你在说什么?”他问。

“我搞错了。”她说:“赵北斗不是我恩人的亲儿,你才是。”

他浓眉一皱,更是困惑了。“你在胡说什么?”

“我三岁时溺水,阳寿该终,可恩人救了我,让我活了下来……”她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如此复杂的事情,“你相信鬼神因果吗?”

迎上她那正经八百的神情,他心头微撼,“你说我才是你恩人的亲儿?我连自己的亲娘是谁都不知道,你如何……”他糊涂了。

即使是他如此聪明的人,都懵了。

安智熙想,她应该把刚才那张塞在牌位里的纸条取出来,梅意嗣只要看过那张纸条,自然就懂了。

“你等等。”她说着,立刻去搬了凳子。

梅意嗣完全不明白她在做什么,只见她突然搬了凳子垫脚,然后站在牌位前合十敬拜。

“祖女乃女乃,对不住,再打扰你一下。”她说完,伸手便取下一牌位。

“智熙!”他想阻止她,却已来不及。

“不用担心啦。”她咧嘴一笑,小心翼翼地捧着牌位下了凳子,然后走向他。

他狐疑地看看她,再看着她手上那“显妣梅妈李氏讳凤华之牌位”的牌位,忍不住说道:“你好大的胆子……”

“祖女乃女乃不会怪我的。”她说:“说不定便是她老人家有灵,故意让我发现的。”

“发现什么?”他问。

她直视着他,语气平缓坚定,“你的身世。”说罢,她摇晃手里的牌位,将那隐藏的木匣抖落出来,再从木匣凹槽里枢出那张纸条递给他。

梅意嗣木木地看着她,莫名地心跳加速,他不知道这是不安,还是……

接过纸条,他小心地摊开,纸条上写了几行字,他一眼便认出那是父亲的笔迹。

接着,他的眼睛慢慢地瞪大、再瞪大,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直到感觉胸腔里空气稀薄,快不能喘气。

然后,他深深地倒抽一口气,再颤抖地呵出那口长气。

安智熙轻轻地握住他微微颤抖的手,“你不是毫无血缘的养子,你是父亲的亲骨肉,身上有着梅家的骨血,你的娘亲名为李慧娘,也就是我的恩人。”

梅意嗣好一会儿回不过神,他困惑地看着她,“我、我不明白……”

“你还不明白什么?这就是你的身世啊!”她难掩欣喜,“石嬷嬷若不是不知情,那便是骗了你,你是父亲的亲儿子。”

“不,我指的不是这个……”他目光一定,狐疑地注视着她,“你说你三岁时溺水,若非我亲娘相救,阳寿该尽……可如这上面所言,我亲娘是住在魍港,也死在魍港,而你从未去过魍港。”

“……”她语塞,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你所说的话究竟……”

“我没骗你,一个字都没有。”她对天起誓,“我说的,字字句句属实。”

他眉丘一隆,懊恼又困惑,“但这不合理,说不通。”

“这、这就要回到我刚才问你的……”她讷讷地道。

“你问我什么?”

她直视着他,“你相信鬼神因果吗?”

他微顿,“这跟鬼神因果有何干系?”

“你信,我才说。”

“你先说,我再研究能不能信。”

看着他那坚定地、一副“今天非得真相大白”的眼神及表情,安智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兜不拢、说不通的事,她哪里能奢求他相信?看来,也只好对他吐实。至于信或不信,那就看他自己了。

“好吧,我跟你实话实说,可是,你可别害怕。”她慎重其事地道。

“害怕?”他眉心一攥。

“安智熙已经死了。”

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什……”

安智熙死了,那她是什么人?

“安智熙难产,已经跟孩子一起死了。”她说:“我不是安智熙,只晏宿在她身上的一缕魂魄。”

梅意嗣两只眼睛直直地望住她,眼底跳动着惊疑。她说得煞有其事,他听得心惊胆跳。

“你在说什么?你是……”

“我是来自三百多年后的人。”从他的表情,她知道他一时之间无法接受,“我知道你一时接受不了,我刚重生在安智熙身上时,也是很难接受……”

“你是三百多年后的人?”

“是。”她点头,神情严肃,“我名叫傅培雅,是个女警,也就是女的衙差捕快。”

“女衙差捕快?”

“没错,在我来的那个朝代,女人可以做很多事,可以从事很多职业……”她想了一下,“喔对,还可以休了丈夫。”

他像是听了什么乡野传奇、鬼灵精怪的故事般,惊奇地看着她。

“故事要从我三岁那年说起……”她体贴地握着他的手,眼神像是在对他说:“冷静别怕。”

“我三岁那年,父母带我回魍港的外祖母家,我跟表兄弟姊妹们出门玩耍,掉进灌溉沟渠里,却让一个三百多年前的女鬼给救了,而那慈悲的女鬼就是你的亲娘李慧娘。”她续道:“你的亲娘是个善良的人,即便成了鬼,也是个善良的鬼,她在当地三百多年,早有无数次投胎的机会,可她却不忍抓别人交替,一直一直待在那里……”

梅意嗣无声地看着她,她也不知道他信还是不信。

他没有提问、没有回应,于是她便继续把事情经过说下去。

“之后,她偶尔会出现在我生活里,只有我看得见她,她总是不说话、总是很悲伤,我从来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情,有过什么样的过去,直到二十几年后的某一天,在我围捕嫌犯时,她突然把我从藏身处推出,害我被嫌犯击中……”

“她……害死你?”

“其实也不能说是她害死我,要不是她,我三岁那年就死了,严格说来,她给了我二十七年的阳寿呢。”她说着,眼底没有一丝怨念,只有感恩。

“总之在我断气前,她要我救她亲儿,之后我再醒来时已经成了安智熙。”她像是完成了什么不可能的任务般松了一口气,耸耸肩,“接下来的事,你差不多都知道了。”

他表情有点呆滞,显然还没完全回过神来。

“我不知道你就是李慧娘的亲儿,只好到处寻找他的下落……”她说。

“所以你去了收留孤儿的地方?”

“嗯。”她点点头,“我去圣母之家就是为了打探她亲儿的消息,没想到阴错阳差竟误会赵北斗就是她的亲儿。”想起这事,她自顾自地笑了笑。

“这就是你为他捱一刀的原因?”他问。

“是呀。”她不自觉翻了一个白眼,“没想到搞了半天,你才是李慧娘的亲儿。”

“所以,你看着是安智熙,但不是安智熙?”

“可以这么说,不过我保有她大部分的记忆。”她说着,唇角句起一抹微笑,缓缓地道:“我想也许她离开了,却把属于你的记忆都留给了我。”

梅意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看手上的纸条,再看着她。

若要骗人,一般来说都会编个合情合理的故事才不会启人疑窦,而她说的故事太离奇,太不可思议……但正因为离奇及不可思议,反倒增加其可信度。

在她发现这张纸条前,她就跟他提过她的报恩故事,显然这不是在发现纸条后才胡编的故事。

她,是认真的。

突然,他感到一阵晕眩,不自觉地皱了眉头,闭起眼睛。

“意嗣。”见状,安智熙以为他快昏倒了,急忙上前一把抱住他。

他睁开双眼,眼睑低垂,看着胸前正一脸紧张忧心地环抱着自己的安智熙,难怪他总觉得她在历经难产死劫后变得不一样,原来她已不是她。

但其实……她是谁,谁是她,对他来说都无妨了。

因为,他就喜欢现在的她。

安智熙抬起脸,不安地望着他,“你没事吧?是不是觉得很可怕?”

他轻轻地摇了头,“不……”

“你放心,我……”她怯怯软软地说:“我是人,不是鬼。”

凝视着她那忧疑不安的脸庞,他蹙眉苦笑。

他一点都不怕她,只是感到……啊,原来这就是她说的鬼神因果呀。

曾经,他娘亲救了她,如今又将她送到这里来陪着他……她跟他娘亲有着因缘,也因为那奇妙的因缘,她来到他眼前、来到他生命里。

什么是因,什么是果,似乎不重要了。现在他担心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一她是从另一个时代来的,那么她会永远留下来吗?

他的沉默让她的忧疑加深,她疑怯不安地问:“你……怕吗?会觉得我……”

她话未说完,梅意嗣已伸出双臂,牢实地将她圈在臂湾里,紧紧的。

安智熙先是一怔,然后胸口一热,激动的泪水夺眶而出。

“你一点都不可怕。”他低下头,脸颊轻贴着她的头,温柔地说:“我只怕你会离开我。”

她仰起脸,疑惑地望着他,“离开你?”

“你是从另一个地方来的,有一天会不会又到另一个地方去?”他问。

他担心她离开他?所以,他不因她是附身重生而生畏或厌弃她,反倒希望她能一直待在他身边?

“你希望我一直陪在你身边吗?”她问。

他颔首,肯定道:“我希望你待在我身边,不管你是安智熙还是傅培雅,我只要你。”他那专注而炙热的目光直视着她,教她的胸口一阵一阵的发烫。

靶动及激动的泪水止不住的涌出、落下,她知道自己在笑,而且笑得像是个知足的傻再相爱的两个人,终有一天会因为死亡而分离,但她确定的是,从现在到她离去的那天,她都只想跟他在一起。

她在他怀里点点头,甜甜地说着,“那我就赖定你了。”

石子北街,聚富赌坊。

子时已过,石念祖悻悻地走出聚富赌坊,嘴里咒骂着,“真是倒八辈子楣,我他娘的是被诅咒了吗?是不是庄家搞鬼,明明就……该死的!”

十赌九输,这四个字活生生就是他的写照。

可他不信邪,他一定能翻身,一定有吉星高照、把把赢把把赚的一天!今天一定是因为他累了倦了气弱了,才会让庄家占尽先机。

待他回去睡个饱觉,明天晚上再来翻本。

走在石子路上,长长的影子迤逦在地,他晃晃悠悠地奏折,脑袋想着一早便道梅府找他姑母讨钱去。

那姑母虽然嘴巴老是叨念,可只要他耍赖皮,她多少还是会拿出一点钱来援助他的,走着走着,忽地听见身后有不易察觉的声音,他警觉地转过头,可什么都没有。

午夜的街头,只剩下他一人。

一阵风吹来,石念祖不自觉地打了个颤,转过身,他加快了脚步。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逼近,石念祖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便一黑,一只麻布袋子从他头顶罩下,接着有人抓住他。

“干什么?你们是……”他挣扎没两下,一棒子敲到他头上,他便失去知觉了。

再醒来时,石念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头上套着黑色厚绵布缝的袋子,乌漆抹黑的什么都看不见,手脚也遭綑绑,动弹不得。

这时,他听见有人走进来的声音,而且听那脚步声,不只一人。

“谁?你们是谁?我跟你们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抓我!”他又惊又气地叫喊着。

接着,他听见移动椅凳的声音。

“你们到底是谁啊?”他的声音里透露着恐惧。

是因为赌债吗?赌坊的人应该不会这样对付他呀!他们明明知道他身后是谁,怎可能对他下手?

进来的人不回应他,只是做着他们自己的事,他不知道他们在忙什么,只感觉到他们在他面前走动。

突然,有人过来拉扯他,力气极大。

那人将他抱起,然后让他站在一张凳子上,他重心不稳,晃了晃,差点儿掉了下来。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快放了我!”

就在他说话的同时,有人快狠准地将一个绳圈套在他脖子上,当他意识到那是什么时,脚底下的凳子已被踢开。

“啊!”他惊叫一声之际,脖子上的绳圈也缩紧,牢牢地圈套住他的脖子,教他痛苦得不断扭动身体。

他喊不出声音,只觉得脖子像是快被拧断了。

完了,我石念祖这回要一命呜呼了。

当这念头闪过脑海时,一双手抱住他的双脚,将他托高,再松开手时,他两脚已稳稳地踩在凳子上。

石念祖吓得快尿裤子了,刚才有那么一瞬,他眼前问过好多荒唐过往。

“大爷,我、我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你们?”刚才给那么一吊,石念祖怕了、软了,语带哀求,“我要是有得罪你们的地方还请见谅,我、我一定想办法跟你们赔罪……”

“你跟黄老六是什么关系?”终于,折腾他好一会儿的人说话了。

是陌生的声音。

低沉、微带沙哑,光听就可以想像他的严厉模样。

“黄、黄老六?”石念祖有点惊疑,有点慌,为什么有人打听起这号人物?

“你要是敢有半句假话,我就把你吊死。”那人沉声恐吓他。

“不不不,没假话,没假话,我、我跟黄老六是赌友,他……”他颤抖地说:“爷,你们问他做什么?”

“几个月前,你给了他什么,又让他做什么?”

闻言,石念祖心头一惊。将他绑来的人不是毫无理由问他这些话,他们肯定是知道些什么……

“爷,你们究竟想知道些什么?”

“你知道的,我们都想知道,说!”那人又一声震得人心惊的沉喝。

“我、我跟他……啊!”石念祖才一犹豫,脚底下的凳子又一次被踢开。

“呃!呃!”他痛苦得扭动着,像是一尾吃不到水的鱼。

这时,又有人抓住他的脚,让他重新踩回凳子上。

石念祖气喘吁吁地说:“大爷,别、别折腾我了,我、我说……都说……”

“再不说实话,下次可没凳子让你踩了。”

“几个月前,我、我给了他一笔钱,让他上船去、去放火……”

“上什么船?放什么火?”

“长兴商行的船,宁和号……”他说:“有人要梅家大房长子的命,所以……”

“有人?谁?”

“大爷,你们是哪路的英雄啊?”石念祖吓到腿软,“我出来混,也是要讲江湖道义,收了人家的钱,我……”

“不知道是你的江湖道义要紧?还是你的命要紧?”

“我、我不能说啊,如果我说了,就甭想活了……”他哀求着,“那位可是面慈手辣的人物,我惹不起,真的……”

话未说完,他脚下的椅凳第三次被踢开。

石念祖痛苦地挣扎扭动,而这次,他们没立刻给他送上凳子救急。

“呃!呃!”他痛苦地发出声音,咽喉下陷,渐渐地意识模糊。

他艰难地开口,“我、我说!”

就在石念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喊出声的同时,有人切断套索,他像是被断了线的傀儡般掉在地上。

因为实在太痛苦了,石念祖连动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倒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

“快说。”那人的声音听来已明显不耐。

“是梅、梅家二房的……梅……”他艰难的说话,道出的名字却清晰,“梅玉嗣……”

“你早说就不用受罪了。”那人冷冷一笑。

这时,有人上前抽掉他头上的黑布袋子,长时间的黑暗让石念祖的眼睛在乍见光亮时完全睁不开,他费劲地眯着眼,适应着光线。

慢慢地,他眼前出现几道模糊的身影,再一会儿,他终于看见眼前的人。

“你、你是……”他见过这个人,在两年前安家女儿嫁进梅家的时候。他是安智秀,安家的独子。

安智秀对着他一笑,“有瘾头的人谈什么江湖道义?”

“你……”听见他的声音,石念祖知道他便是刚才将自己折腾得半死的人,“你是安智秀?你为什么……”在他惊疑的同时,眼尾余光猫到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人。

那人始终安安静静,不动声色地站在门边,而此时正缓缓地走向他。

石念祖看着那人,震惊得张大了嘴,从咽喉里发出了“呃”的一声。

那人对着他沉静微笑,眼底却迸射出让人浑身发寒的锐芒精光。

“意、意爷……”石念祖全身气力在这一刻彷佛泄尽,整个人瘫软了。

茶楼二楼厢房里,梅玉嗣正一边品着武夷山的大红袍,佐着七层糕,愉悦地听着底下卖唱姑娘唱的小曲,他闭上眼睛,一脸陶醉。

“父亲。”这时,梅学恒进到厢房,打断了他的雅兴。

他睁开眼睛,微微皱起眉头,“现在才来?”

“出门时耽搁了。”梅学恒一脸兴奋劲儿,“父亲可知道我听见了什么?”

梅学恒那一脸雀跃勾起他的好奇心,“什么?”

梅学恒急急坐下,兴冲冲地问:“父亲不觉得好几日不曾见过承叔叔了?”

“承嗣?”三房各居各邸,除非有聚会或是特地寻谁,否则少有接触及碰面也是寻常之事,他倒没什么特别的想法。

尤其梅承嗣虽是大房所出,可因为上头有个干练的兄长,他本就没什么出头的机会,平日不是待在府里,也只是到商行或码头各处走走看看,晃晃悠悠便过了一天。

“承嗣怎么了吗?”他问。

“我听大屋的家丁说,承叔叔跟馨安居的丫鬟宝儿私奔了,还是安婶婶帮的忙,安婶婶到现在还被关在祠堂里呢。”梅学恒说着,拿起茶盏喝了几口大红袍。

“真有此事?”梅玉嗣惊疑地道。

“应该假不了。”梅学恒说:“那家丁是守祠堂的。”

梅玉嗣听着,想起前两日到祠堂给祖母上香时,安智熙确实在祠堂里,当时梅意嗣还说她冲撞了婆母才被罚,原来是为了这事?

梅承嗣与丫鬟私奔,这对大房来说可是个极大的冲击跟耻辱,梅承嗣是罗玉梅亲出,要是他走了、不见了,那么大房就……

忍不住地,他唇角上扬。

“父亲?”见父亲沉默不语,只是笑着,梅学恒疑惑地看着他。

梅玉嗣回过神,望着梅学恒,“这会儿可有趣了,咱们可以利用你承叔叔与丫鬟私奔之事离间你伯祖父、伯祖母跟你意叔叔之间的感情,这丫鬟还是你安婶婶的人呢。这下可好玩了……”

梅学恒微顿,不解地问:“离间伯祖父母跟意叔叔?”

“这事你暂时不明白的,曰后便会知晓。”梅玉嗣说。

梅意嗣非大房主母亲出,而是当年因为主母多年未孕而从外面领养而来。这事,梅家长辈们都知道,只是彼此都有默契不谈论,就连他都是在十几岁时才知道这件事。

他还记得当时他父亲千叮万嘱,要他绝对不可在外面谈论此事,免得触了大房的逆麟。

毕竟在梅家,大权在握的便是大房。虽说大房并不蛮横,平时也由着二房三房指手划脚,可唯独此事,冲撞冒犯不得。

为免孩子们嘴快胡说,这事他连跟妻子都没提过,免得她在孩子面前漏了口风。

梅承嗣是罗玉梅的心头肉,如今让安智熙的丫鬟给拐跑了,想必罗玉梅心里十分痛恨及怨愤,若梅意嗣护着自己的妻子,恐怕会更引起罗玉梅的不满……

太好了,为了自己能出头,他处心积虑,处处钻营,不只联手母亲娘家,还往外遍布人脉,为免梅意嗣迟早发现他的事,他透过层层关系买通黄老六这样的人,想藉由宁和号走水制造意外,让梅意嗣葬身火海或成为波臣。

行船走马三分险,海上的意外从来不被怀疑,梅意嗣二十岁那年就曾经历海上喋血,差点没命,再来一次也不会启人疑窦。

梅意嗣一死,剩下一个少不经事的梅承嗣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他轻轻松松便能将之掌握在手心里,任他揉捏。

没想到,安智熙难产命危,却让梅意嗣逃过一劫。

这几个月来发生太多事,也让向来谨小慎微的他差点露出马脚,他得加快脚步,免得梅意嗣先出手。

“玉爷……”就在他沉思着的时候,门外传来声音。

梅玉嗣一听便认出那是石念祖的声音,那没用的东西怎么找到这儿来?该不是出了什么乱子吧?

“学恒,你先出去一下。”

担心梅学恒年轻误事,有些事,梅玉嗣还是尽量不让他知道。

“喔,不然我去千彩好了?”梅学恒一脸兴奋,“听说他们进了一批南洋来的鸟,五彩斑斓,十分美丽。”

梅玉嗣眉头一皱,啧了声,“玩物丧志。”

梅学恒咧嘴一笑,旋身便打开厢房的门。

门外,石念祖候着,梅学恒看都没多看他一眼便急急地走了。

石念祖进门来,轻轻拉上门,但刻意留了一道缝,还可看见送茶水及餐点的伙计走过。

“发生什么事了?”梅玉嗣神情懊恼。

“玉爷,我这几日又输了一笔钱。”石念祖说。

“又想我给你销帐?”梅玉嗣瞪着他。

“不是的。”石念祖自顾自地坐了下来,将刚才梅学恒喝过的茶盏注满茶液,一口喝下。

“有屁快放。”梅玉嗣显得不耐。

石念祖润了润喉胧,看着他,“玉爷,我想到大员去。”

闻言,他微顿,狐疑地看着石念祖。

“听说不少人去了大员都混得不坏,那儿又是三不管地带,只要有人有钱就能横着走路。”石念祖续道:“我想过了,我在泉州再混个十年二十年恐怕也没什么出息,不如到大员拚一下。”

梅玉嗣警觉地说:“这事你自己决定就好,何必跟我说?要说也该是跟你姑母石嬷嬷说吧?”

“姑母那边,我已经跟她提了。”石念祖一笑,“她虽然不舍,但不反对。”

“那便好,你同我商量什么?”梅玉嗣问。

石念祖一脸贼溜溜,“玉爷,有道是‘钱是男人胆’,我得带够了本钱才好去打天下呀,可你不是不知道我两手空空,姑母帮我置的宅子也卖不了什么好价钱,所以……”

直视着石念祖,梅玉嗣冷冷不发一语。

丙然,这王八羔子是想趁离开泉州前狠狠敲诈他一笔吧?真是好样的。

“你要多少?”他懒得跟石念祖拐弯抹角。

石念祖竖起食指,笑了笑。

“一百两?”他说。

石念祖蹙眉问:“玉爷这是跟我开玩笑吧?”

“不然你……”

“一千两。”石念祖说。

梅玉嗣登时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一千两?你这是狮子大开口吗?”

“玉爷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一百两能成什么事?”石念祖紧接着又说:“我也替玉爷效了不少犬马之劳,不是?”

“你这是在勒索我?”梅玉嗣神情恼火。

“玉爷,”石念祖瞥了门外走过去的伙计,低声道:“我替你做了不少事,也知道不少事,应该值这个数吧?”

梅玉嗣沉默不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石念祖在威胁警告他,只要他不给这一千两,必然会将他咬出来。

虽说他做任何事不经自己手,石念祖又是个毫无操守的赌鬼,但只要事情一传开,他必然很难在梅意嗣眼皮子底下翻身。

若石念祖是个讲信用的人,他或许可以花钱消灾,只可惜,石念祖不是。

能用钱买通,毫无道义是非的人,是不会认主子的。

“一千两不是小数目,你得给我一点时间。”梅玉嗣说。

“那自然是没问题。”石念祖急问:“不知玉爷需要多少时间?”

“两天吧。”他说:“两天后的亥时,在万寿塔等我。”

“明白了。”石念祖起身,“玉爷,不见不散。”转身,他打开门,出了厢房。

梅玉嗣转头望向茶馆一楼,不一会儿,只见石念祖一派轻松地走走茶馆。

他轻轻吐了一口气,眼中迸射出杀机。

两日后,亥时正刻,万寿塔。

万寿塔为一座八角五级仿木楼阁式空心石塔,塔身层层上缩,每层皆有圆栏环护,塔内石阶可以登上塔顶,第三层门额上刻有“万寿宝塔”四字,最上层外壁装置石翕,龟内浮雕两女子像,世俗指为传说中的姑嫂肖像,也因此万寿塔亦被称为姑嫂塔。

夜深人已静,万寿塔上无人,塔边只一人伫足。

他正是向梅玉嗣索取千两封口费的石念祖。

亥时已过,但梅玉嗣未到,石念祖显得有点急躁,开始在塔边踱步。

不多时,夜色中出现一道人影,石念祖细细一看,正是梅玉嗣。

梅玉嗣手上拉了一台码头边使用的小拉车,拉车平台上搁着一只箱子。看他拉得有点吃力,看来东西是有点沉。

石念祖等不及地上前,“玉爷,你可来了!”

梅玉嗣停下脚步,有点喘,“一千两可不轻省。”

“倒是。”石念祖光想着箱子内有千两,便笑得阖不拢嘴。

“这里面有五百两现银,其他的是银票。”梅玉嗣说。

“玉爷不会坑我吧?”石念祖不放心。

“你可以自己点数。”

梅玉嗣说完,石念祖便急着要去开箱。

梅意嗣一把抓住他的手,两只眼睛定定地盯着石念祖,“你可能发誓,拿了钱,绝不会把我的事说出去吗?”

石念祖想也不想地说:“放心吧,我去了大员便不会再回来了。”

梅玉嗣听着,松开了手。

石念祖迫不及待地打开箱子,看见箱里整齐排放着的银两,两只眼睛在夜色中灼亮了起来。

他暗暗咽了一口唾液,嘴角忍不住的上扬。

癌身伸手,他便开始点数着那些银钱。就在他全副心思都放在银两时,他浑然未觉梅玉嗣正用一种除之而后快的眼神看着他。

梅玉嗣在他专心点数时,默默地移动到他身后,然后自袖里抽出一截麻绳。

他两手各抓紧麻绳的两头,然后冷不防地自石念祖身后袭击,手上的麻绳圈住石念祖的脖子,然后交叉拉紧——

“呃!”石念祖痛苦得反弓了身体,两手想扯开套在自己脖子上的麻绳,“呃!呃!”

他发出痛苦的声音,不断挣扎。

梅玉嗣紧紧地扯住绳子两头,拉紧再拉紧。

因为用力,他眉尾的青筋浮现并跳动着。他的眼底迸出杀意,恶狠狠地勒紧了石念祖那脆弱的颈项,咬牙切齿,“可别怪我,你知道太多,非死不可。”

“呃……”石念祖不断地踢着两条腿,脸色潮红。

“你这废物死了也好,免得败光你姑母那丁点的养老钱。”梅玉嗣合理化自己的行为,“我这是替天行道。”

“呃……”石念祖白眼翻起,眼见着就要厥过去了。

突然,梅玉嗣感觉到身后有一团亮光。他一惊,回头瞥了一下。

此时,在他身后的万寿塔前站了一排人,尽避有人手上打着灯笼,但一时觑不清他们的模样。

即使是看不清他们的模样,也吓得梅玉嗣下意识的松开绳子。

石念祖倒在地上,痛苦艰难地扯掉刚才险些要了他的命的麻绳,奋力地爬到小拉车后。

“谁?谁?”梅玉嗣暗叫不妙。

他想,他中计了。

这时,那一排人慢慢前进,到了彼此都可以看清对方的距离。

梅玉嗣陡然一震,惊慌恐惧全写在脸上,“你、你们……”

梅家主心骨的梅英世、梅家三房梅展世父子三人、梅意嗣,还有……他父亲梅贯世,以及几名在梅家做事多年、极可信任的家丁,此时此刻就站在那儿。

梅贯世亲眼看见他想勒死石念祖,早已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两眼无神地看着他。

“父亲……”他下意识地想向父亲求救。

“把玉爷拿下。”梅意嗣平静地下令,身边两名家丁便上前擒住梅玉嗣。

梅玉嗣挣扎了几下,愤恨地瞪着他,“是你设计我?”

梅意嗣脸上没有喜怒,平静得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般。

“不,是我看穿了你的设计。”他淡淡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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