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中无妻 第八章 密室与故事
婧舒花多久时间才回过神?不记得了,但回神后想到的第一件事是……
她蹲,握住涓涓小小的肩膀问:“刚才是你吗?是你叫姊姊丢荷包?”
涓涓低头没回应。
婧舒叹气,失望道:“不是你吗?”
瑛哥儿体贴道:“姊姊别难受,涓涓还小,等她长大就会说话。”
秧秧拉起涓涓的手,也安慰。“涓涓不怕,姊姊没生气,只是有一点点小失望,涓涓别心急,说话这事儿慢慢学就会。”
四人的互动让江呈勳觉得自己被排挤了,心里有点不爽,但……哈哈,大丈夫哪怕被排挤,木不秀于林,风哪会往它身上台?问题在于:他是大丈夫,不是妇孺,他与他们不是同路人嘛,当然说不上话。
那他跟谁是同路人?怀疑啥,当然是阿隽。
行了,让人护送他们回府,至于自己……去把好友捞出来,好好庆祝一番。
谁知他刚走出门,涓涓突然抬起头迎视婧舒,小小声说:“是我。”
这两个字,所有人都听见了,空气突然变安静,但不过数息,三人张臂紧紧搂住她,又叫又笑、满心欢喜。
“涓涓说话了,涓涓长大了,涓涓好能干……”
两个字引起如此大的效应,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悄悄地,涓涓勾起嘴角,拉出一个没人见过的微笑。
回到王府,席隽以为迎接自己的会是一阵欢声笑语。
但是,并没有。
是因为回来得太晚?
进士游街之后,紧接着是鹿鸣宴,皇帝在宫里宴请新科进士,据说父亲已经在外撒钱,开上一场小型宴会了,过多的赞美让父亲步伐有些飘忽。
鹿鸣宴这种事与武官毫无关系,但父亲大大方方加入了,拉着儿子在众文官中周旋,很快地,所有人都晓得他是忠勇侯的长子。
出宫后,江呈勳的马车在道旁等着,非要拉他去庆祝。
盛情难却,席隽去了,虽没待太久回府时天色还是晚了,孩子们一个个已经上床去了。没事,孩子嘛,挨不住咽。
但他进了兰芷院,半点喜庆气氛都没有?怎么会?婧舒不是喜欢男子功成名就吗?难道“状元”于她还不算成功?那么……行吧,将今日与皇帝的对话同她说说,他不会只是翰林编修,他的起点比许多状元来得高。
知道这个,她就会开心了吧?
怀着这个念头,他敲开她的房门。
婧舒开门,但她的脸色微沉、眼睛红肿,哭过了?
为什么?因为他抢走薛晏的状元?不对,就算自己不当状元,以薛晏的程度也进不了一甲,所以她伤心是因为薛晏表现得不如预期?
倏地,他的脸色也沉了,心脏坠入无底深渊。
她仰头望他,两颗豆大的眼泪顺着脸颊滑下。
他很生气,但她的眼泪让他的怒气发作不出,他一点都不想问,但她可怜兮兮的模样让他忍不住开口,“你怎么了?”
“涓涓不是痴儿。”
什么?不是因为薛晏,而是因为涓涓?但……涓涓不是痴儿,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啊,她为什么要难过。“所以呢?”
“她今天开口说话了。”
明白,问题出在她说的话。“涓涓说什么?”
她说继母对她很冷淡,晓事后、她的记忆里,继母从没正眼看过她。在父亲面前,继母豁达大肚,但私底下常常克扣日常,婢女是继母的人,她被冷嘲热讽是常事,掐打挨揍几日就要上演一回,她害怕继母更害怕婢女。
继母犯错、父亲盛怒,经过花园时,她看见正在喂鱼的涓涓,竟然一把抱起她扔进池塘里。
若非嬷嬷经过把她救起来,她早就死了,在半昏迷半清醒之间,她听见婢女的对话。
她们说:“万一大小姐清醒,揭穿真相,必定会闹得满府鸡飞狗跳。”
她们压低声音商量着,要不要趁她醒来之前将她闷死,然后到夫人跟前表功谋前程?
听见那话,涓涓吓得全身颤抖,却一动也不敢动,不久后她感觉有东西朝自己的脸靠近,猛地张开眼睛。
“你是谁?”这是涓涓张眼后的第一句话。之后她一直装痴扮傻,方能逃过一劫。
才五六岁的孩子,竟然为了生存必须装疯卖傻?她以为秧秧够可怜了,但好歹他有祖母疼爱,反倒是涓涓这个侯府小姐,连想要活下去都得小心翼翼。
听了这番话,席隽沉默不语,本就猜到涓涓的病与岳君华月兑不了关系,没想到是她亲自动的手。
非常好呐岳君华,连稚童都下得了手,她的心有多黑?
“涓涓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变得敏感怯懦,早慧善感的她对人事物都带着几分恐惧,对谁都小心防备,何况又遭遇那件事,她……”婧舒哽咽。
他握住婧舒的肩膀,将她纳入怀中,轻拍她的后背,斩钉截铁道:“没事了,岳君华没有机会欺负涓涓了。”
她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只感觉自己被他抱入怀中,他的胸口很宽很硬、很能够安慰人,让她下意识想往里头钻,只是……合礼吗?这样……不应该的对吧?
她直觉将席隽推开,这一推后抬眸,却撞见他委屈的目光,那是……受伤?
她欺负人了?他对她处处好,她却欺负他?突然间慌乱了手脚,婧舒不知如何是好,看着她手足无措,他想笑的,但他没这么做,反倒蹶起嘴,表现得……不只委屈还冤枉。
怎么办,他难受了,要怎么安慰才好?今天是他考上状元的大好日子,她没恭喜人家,还伤了人家?她真是糟糕透顶。
一双眼睛东转西转,她找不出合理的话来解释自己的欺负行为,最后只能呐呐道:“你身上有酒臭味。”
呵……他怎么都没想到她会抛出这句。
对,突兀的是他,逾矩的是他,他正准备迎接一个合理的巴掌,因此装可怜、扮委屈,盼望她下手留情。
谁知没有巴掌,没有怒气冲天,竟只有一句“你身上有酒臭味”。
所以这可以解释,她并不讨厌他的拥抱?咧开嘴,笑得满脸雀跃,他说:“我回房洗洗,你等我,别睡了啊!”
这是什么对话呀?等他?天那么黑了呀,孤男寡女本就不应该,他还让人家等他?这话会引人误会的,好像她晚上不睡觉就为了等他。
但没错呀,自从搬进王府之后,哪个晚上她没等过他。
她等来一场对话、一份礼物、一个故事,等来满空星辰、等来新月西沉,等来一个安心的怀抱,在他怀里入睡……
这会儿,她终于发现原来自己总是在等他……
她还没回应,他已经转回到屋里,她看着他房间里的烛光亮起,顽长的身影投映在窗纸上,他直接拉开衣服,弯腰除去……
轰地,脸一阵爆红,她急急转身回屋,还想反驳什么似的,轻轻说了声,“谁要等他。”
关上门,背靠在门上,一分惊惶、两分害羞、三分……欢喜?
她欢喜!吓大了,她扪心自问,真的是欢喜吗?
一问、二问、三问……她终于问出答案,是啊,她欢喜。
欢喜被他拥入怀里,欢喜被他欢喜,欢喜为他等待,低头捧住脸颊,她把笑容隐在十指后,没人掳她,脸上却热辣辣地一片通红。她……欢喜呀……
窗台上三个连音轻叩,席隽道:“进来!”
黑衣男子进门,他是玄霁,雾雷震霁、霜霓霞灵,男女各四,共八人,全数聚在那幢宅子里了。
他们是“越清禾”的人,席隽没想到他们居然会全数留下,看来“越清禾”做人不错,临死前的几句话让他们心甘情愿为自己所用。
“爷,今日跟踪岳君华有所获。”
“哦?说来听听。”他笑了,笑容间带着一丝狠戾。
席隽再出现时,带着一身皂角清香,束起的头发有几分微湿。敲开婧舒房门,在她出现同时展开双臂,朝她靠近,问道:“还有酒臭味吗?”
这人真坏。她笑而不答。
见她脸红,他笑得更欢了,玄霓说女人只会在喜欢的男人面前害羞。
他知道比较这种事很无聊也没有必要,但他就是忍不住比较,想想在薛晏跟前的婧舒,虽然熟悉得像亲人,但态度落落大方不曾害羞,与在自己跟前的娇羞模样截然不同。
这个比较……是的,让他心情飞扬。
“今天怎么这么晚回来?”婧舒问。
“让你久等了。”
虽然这话说得很真,但她还是觉得有解释的必要性。“不是我等,是涓涓、瑛哥儿他们等都累了,他们想同你道喜。”
这话说得真是欲盖弥彰,婧舒忍不住苦笑,她觉得自己挺会讲话的,怎会这时候……糟糕透顶。
他没戳破她也不教她尴尬,解释道:“鹿鸣宴后,皇上与我深谈。”
“皇上喜欢你吗?”
“应该喜欢吧,否则不会谈那么久,通场元郎会进翰林院,但我没进。”
“你进了哪里?”
“皇上让我做散骑常侍。”
“那职位是做什么的?”
“常伴天子左右,规谏过失、以备顾问。”
这么亲近皇帝的职位?说得好听是天子近臣,但是……“伴君如伴虎,这差事好危险。”
“没错,但那可是从三品的官。”一甲进士能混到六品官都是祖辈烧高香了,他可是三品官呢,当然由不得他矫情,席隽很清楚这当中有多少成分是因为帝王对父亲的喜欢。
“刚入仕途起点就这么高,会不会有人心生不平?”
“身世曝光之后就有人认为我这状元名不符实,若非殿试策论贴在榜上,『裙带关系』这四字早就牢牢扣在我头上。但我确实在皇帝跟前过了明路,没通过府院试、乡试会试,直接进入殿试,你都不知道榜眼见到我说话有多酸。”
文人相轻,要承认别人比自己好并不容易,何况他是个从天而降的意外。
“今天的鹿鸣宴很辛苦吧?”
“不辛苦,很热闹。”
“发生什么事?”
他一笑,指指屋顶。“上去聊?”
他终于理解待在屋顶的好处,空气好、风微凉,满天的星子和皎月都为他们而闪亮,最重要的是——那里不容易坐稳,不想摔跌,就得找个有功夫的男人依靠。
嗯,他喜欢被依靠。
熟门熟路的手臂往她腰间一搭,她下意识把头埋进他怀里,感受风从耳际吹过,眨眼功夫两人双双来屋顶,石铆很会看眼色的,主子刚飞上来,他立刻飞下屋顶,让出地盘睡觉去。
“说吧,鹿鸣宴有什么热闹?”她越来越喜欢听他说话。
“策论贴出,多数人没话可说,但榜眼周铭生仍旧气不过,他说我肯定事先就知道题目。”
“这话可是重大指控,指控考官舞弊。”
“可不是吗?此话一出,就算他入朝为官,那些老大人们也不会让他的仕途太顺利。”
“有人跟着他起関?”
“当然有,谁让我父亲在皇帝跟前吃得开。”
“那你就被他们逼得坐实这个名头?”
“当然不,虽然参加殿试确实用了特权,但我的实力也不容小觑。我问他们要不要再比试一场。我让他们命题,五道题皆与殿试题型一样,都是当前朝政面临各项的困难,当场愿意比试的人都可以作答。”
“那你呢?做得出来?”
“当然,一个时辰五道题全做了,而下场的三十几人,顶多写一两篇,周铭生倒真有点本事,他做了三篇,两篇写得不差,但第三篇很明显是硬凑的。”
“所以与你相比……”
“高下立见。”他朝她仰仰下巴、满脸骄傲。
这下不光进士们,当场许多官员看过他的策论,惊得说不出话,连丞相都过来问他,如何能有此见解。
这有何难,朝政问题不就是那些?只要他们活得够久,或者当过几次皇帝,自然难不倒。
“以后他们看到你会执师礼吗?”她为他的骄傲而骄傲。
这就太过了,但是他喜欢被她崇拜。“文章传到皇帝跟前,之后我进御书房,从三品的官就落到我头上啦。”
“皇帝好相与吗?”
“皇帝多疑猜忌、城府深沉,与皇上打交道就得……”
“就得什么?”
“忠厚老实,忠心耿耿,忠贞不渝……”
“别跟我说成语,讲点人听的,与皇上打交道就得怎样?”
“就得傻。”像父亲那样、像江呈勳那样。
内廷消息明确,皇太后许是撑不过这个月了,皇太后一走,江呈勳身上所有束缚将会全数解除,那家伙口口声声要的自由,就能够得到了吧。
江呈勳对皇太后的感情既矛盾又复杂,他感激皇太后的疼爱,却也害怕她的野心,从小到大他只能在皇太后的控制与皇帝的监视下喘息挣扎,寻求微薄的自由。
他曾说:“如果能让我过上一天自由自在的日子,我宁可当庶民,宁可用全部的家当去交换。”
对于外面的天地,他无比向往,倘若生在平民百姓家,说不定他会成为一名快乐的游侠儿,可惜老天注定他荣华加身,注定他是笼里的金丝雀。
“可你这么聪明……”
“装啊!装傻,把弱点示于人。”
长长地吐一口气,婧舒扁嘴道:“人间不值得。”
他大笑,笑得弯腰。“人间值不值得,全在己心,你愿意值得便会值得。你不想问问薛晏考得如何?”
“对啊,我竟将师兄给忘记了,他考得怎样?”
忘记吗?非常好,不相干的人记那么清楚作啥?婧舒忘记,他乐得大方。
“薛晏考二甲二十七名,应该能顺利出仕,但他背后无人、家世不显,肯定得离开京城到较偏远的地方赴任。”
“这会儿薛婶婶终于可以扬眉吐气。”
七品官?这就扬眉吐气了?她对成功的定义会不会太低,亏他还特地啃几天邸报,把朝堂大事罗列出来。
“薛婶婶独自带大师兄,这辈子旁的不指望就盼着他能当官,日后再娶个好媳妇就心满意足。”
“好媳妇的标准是什么?”
“第一:有银子有嫁妆。第二:娘家有懂文识字的。第三:性格温婉柔顺,能以夫为尊。第四……”
婧舒说了十来条,不管哪一条她都不符合。
换言之从头到尾她心里都门儿清,知道薛晏的媳妇绝对不会是自己?这个念头让席隽乐上加乐。
他卸下敌意,为薛晏送出祝福。“但愿他能心想事成。”
“会的,听说真有榜下捉婿这事儿,说不定今日进士游街,师兄收到无数香囊,已经被名门闺秀看中。”
“说到这个,你丢给我的香囊……”他缓缓摇头,一脸的不满意。
“你不喜欢吗?是王爷买的,涓涓让丢我便扔了。”
“所以你根本就不想丢香囊给我?”他又“受伤”了。
这、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啊,她又不知道他去参加殿试、不知道他会考上状元,当时她整个人都处于浑沌状态……
她还没解释呢,他已经垂下双肩,满面苦涩。“原来你真的不想。”
天,自己又欺负他了,他是状元郎呢,是三品官呢,这么值得庆祝的日子,她怎能一而再、再而三让他难受?
“不是不想,是没有准备,我哪晓得你这么厉害,状元呢,那可是文曲星下凡,不是平常人能办得到,你知道今天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有多少人羡慕你,可你那一身才华哪是羡慕就能得到……”她卯起劲把他往死里夸。
是啊,她就是看不得他受伤,你不知道他眉睫微垂、嘴角下拉的模样多可怜,那得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啊!
他待她处处周到,她怎能给他莫大委屈?太不厚道!
“那你打算准备吗?”
“准备什么?”
“给我荷包。”
她松口气,不就是个荷包吗?“当然,肯定要给的啊,状元有这么好考吗,三年才出一个,我再碰不到比你更厉害的人……”
她把他的马屁拍得劈里啪啦响,逗得他无比畅怀,于是他越笑越开心,于是他越来越骄傲,于是他握住她的手,拉到自己胸口。
然后她又出现他最喜欢的……傻样儿……
果然吧,她喜欢事业有成的男人。
那么早已打定主意当一辈子闲散人的席隽,愿意为她再拼搏一回。
“我等着你的荷包。”
“给我三天时间,我马上做出来。”她的针线功夫并不出彩,但她有娘的书册,有许多奇特的图案,她定会给他做一个最耀眼、最特殊的。
“不急。”仰望夜空,他笑问月娘:我是不是已经把这个丫头给哄上手?
他经常和月娘对话,因为能长长久久陪着自己的不是亲人或朋友,而是高挂天际,千年不变的月亮星星,或许它们无法给他建议,但它们始终耐心倾听……他指向不远处问:“知道那是哪里吗?”
“皇宫?”
“对,忠勇侯府就在那一块,离皇宫很近,那是皇帝的恩赐。”恭王府离皇宫一样不远,但对皇太后而言这是恩赐,对江呈勳来说却是桎梏。
“因为皇帝喜欢忠勇侯?”
“对。”很奇怪吧,一个善于猜忌的皇帝,竟对父亲有如此纯粹的感情?是可以相信的人太少,还是当年的救命之恩令他一世难忘?
当然他绝对相信,那与父亲的性格有绝大的关系,父亲是个货真价实的莽夫,心里没有太多的弯弯绕绕,更重要的是他认死理,一世只对一个人忠心。
“再看看那里。”
“那是哪里?”
“那里聚集了许多六、七品小官,因为离皇宫远、离商区远,地价相对便宜,六、七品官的俸禄并不高。”
“然后呢?”
“那里有一处宅子,三进,相当大。”
“谁住的?”
“传说是个鬼屋。”
听见鬼屋,她下意识缩缩脖子,朝他靠近两分。
他笑开,又道:“是假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宅子是我的。”
“你为什么要买鬼屋?贪图便宜吗?”
“不是,里头的鬼是我的人弄出来的,我只是不希望有人闯入。”
“为什么?”
“我在里面藏了些东西。”
“什么东西?”
“感兴趣?”
她用力点两下头。
他笑问:“去看看?”
飞到屋顶算什么,能在别人家的屋顶钻来钻去才叫厉害。
起初她是真的吓坏了,把头紧紧埋进他怀里,两手揪住他的衣襟打死不放,但后来觉得他的手臂很粗,他的胸膛很宽,有他揽着、就算天塌下来自己也会无恙。
带着这分“相信”,她慢慢抬头四望,看着万家灯火在脚下,听着风声自发间飞掠,像蜻蜓点水似的,他东点一下、西点一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像腾云驾雾般。
她笑了,他发现了,于是眉眼也跟着弯弯,于是他刻意绕路,让蜻蜓多点几下水,让夜风拨开她的发梢。
月圆、星星亮,他们没有交谈,只是沉浸在美妙的感受中,品尝淡淡的幸福。
终于,他们在鬼屋前面停下。“是这幢宅子?”
“是,以前我进屋不从这扇门走。”
她理解,有人进进出出,哪还算鬼屋。“所以哪边有门?”
他指指隔壁屋宅,颇新但小小的、不够恢宏大气。“我挖了条密道。”
“密道?听起来很有趣。”
“想走走看吗?”
“好啊。”她是个好奇的姑娘。
席隽领她走进隔壁屋宅,房子很普通,和京城多数百姓的家并无不同,十来间房间,没特别大也没特别小,唯一不同的是,这么小的房子居然有个很大的后院,而后院里还布置了座假山,很突兀,这种庭园造景只有富裕人家才会这么搞。
席隽掏出钥匙和夜明珠,珠子柔和的光芒照亮前方道路。
“走吧!”他领她顺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走到假山处,一个闪身,两人进入山洞。
从洞口一路走到底,那里有扇铁门,他模索着找到上方铜钮用力按下,铁门打开,两人走入后铁门自动关上,门后另有小径,他们顺着小径方向缓步前行。
这是密闭空间,但里面空气流通,微风轻轻吹拂,走在里头的人不至于感觉憋闷。
两人手牵手慢慢走,这和飞掠别人家屋顶一样是很新鲜的感受。
婧舒东看看西看看,只恨没从两边的墙面看出些什么。
他被她惹笑了,道:“屋子正在整修,等成亲后我们就搬过来住。”
什么?成亲?她有没有听错?当时他明明没有那个意思,他只是仗义,只是为朋友两肋插刀,只是……怎会话说着说着就讲到这里?
她停下脚步,他转头,与她视线对上,他审视她的表情,那上头只有诧异没有惊吓或推拒,比他想像的情况更好。
“你觉得我不好吗?刚才你说我是文曲星下凡,说我是你碰过最厉害的人,难道是哄我的?”
“没有,是真心的,十足十的真心。”但这和成亲是两码子事。
“太好了,我差点误会你不想嫁给我。”
她是真的没想要嫁他,她的计划是先月兑贫再月兑单,先谋生再谋爱,娘的册子里写得一清二楚,她打算照单全收呀!
她正想着怎样把话说清楚时,他又说:“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婚后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止,你有做不到的,我来帮你。”
“等等,你说……我们要成亲?”
“婚书已经写好。”
“你说那只是权宜之计,只是想让我从家里月兑身。”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情况不同。”
“哪里不同?”
“我是状元郎。”
什么?这样的……不同?她被他绕晕了。
他柔了声嗓。“莫非你不想嫁给状元郎?无妨,我明天就去辞官。”
什么什么?他在胡闹吗,多少人考不上,皇上这么重视他……“不可以辞官。”她急切道。
“哦?好啊,娘子说不辞,为夫便不辞。”
话说到这里,她成了板上钉钉的娘子?是哪个地方不对,她从头到尾都没说要成亲啊,对,她是喜欢他,但是……这么快?她觉得措手不及、觉得茫然,觉得脑袋……乱了……
于是他爱极了的傻样重现江湖,他笑得满面张扬,故意不给她思考空间,拉起她往前走。
没多久两人到了隔壁院落,几乎是他们一出现就有人飞到跟前。
发现是主子,玄雾上前拱手问安。
“工匠整修进度如何?”席隽满意他的警觉。
“再过两个月,主子就可以搬进来。”
“很好,玄震呢?”
“玄震、玄雷照主子的吩咐,已经出发前往澧都。”
席隽点头道:“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是。”
席隽环过她的肩膀。“小心点,这里在整修,路上有很多东西,别撞倒。”
“好。”她小心翼翼走着。
不久两人走入房间。
和上次来时不同,上了新漆、换过新窗纸,整个屋子焕然一新,除此之外桌床椅柜都没改变,他点燃蜡烛走到书柜前,推开石墙,后头露出一扇铜制门,小小矮矮的,他在前、她在后,两人弯腰进入。
甬道朝下凿建,深入地底,走过约五十尺后出现另一扇门。
席隽寻到机关按下,在一阵铁链磨擦声后,门朝两边滑动,现在是晚上,月光太弱湖水透不进,但墙上一整排的夜明珠提供了光线。
她看着井然有序的木架,抚过大大小小不同尺寸的木箱。
他笑道:“打开吧,箱子都没上锁。”
“哦。”她随手打开一个,里头装满金锭,再开一个,是宝石,再开,珍珠,再开……开过十几个后,不开了。她明白席隽为什么带自己过来。“你在炫富?”
“不是炫富,是展现实力。”他扶着婧舒的肩,让她面对自己。“看清楚了,你眼前这个男人不是穷光蛋,他考上状元,身分是侯府公子,这样的条件应该值得嫁。”
当然值得,但是为什么?
她喜欢他,因为他有本事有才情,温和善解,待她又好到让人无法不感激。
但他为什么喜欢自己?论长相,她比不上媛舒,论身家,她比不上京里无数名媛,她的条件不值得他娶。
见她不发一语,他叹气道:“我明白,你嫌弃我长得丑。”
“光会论断人的外貌,是一种智力上的缺陷。”下意识地她念出娘写的句子。
“换言之你不嫌弃我?”
“当然,你别妄自菲薄。”
“太好了,我就知道娘子喜欢我。”
接下来左一句娘子、右一句娘子,每当她想提出反驳时,他便拉出另一个话题,引开她的注意。
一回两回……在无数回之后,听到他再喊娘子时,她竟也默认了。
他一送二送,把她送回房间。
送到这里礼数应该周全了,但是他没离开,还给自己倒了杯水。
他渴?她想。
“茶凉了,娘子渴吗?我去帮你重沏。”
“不用不用,晚上我不喝茶的。”他点点头,拉开椅子坐下。
他这意思是不打算回房?可就算王府没规矩,她心里也过不去。婧舒道:“现在不早了。”
“我知道,但话没说清楚,心里卡着事,你会睡不好。”
她和他还有什么事没说清楚?她认真想了想,半晌后想到了,没错,关于“娘子”这个部分是该说清楚。
才要开口,他抢快一步说:“娘子不想问问,我离开忠勇侯府、遭遇意外时年纪尚稚,为什么短短五年之内能拥有那么多财富?”财富再多也不是她的,她并没有追问的意思。
他自顾自往下说:“那是师父给我的。”
“师父?”
“我的师父名叫越清禾,我曾经提过永生,你相信这种事吗?”
爹爹常夸她聪明,但她发觉到了席隽跟前,她傻得……追不上他的思绪。不是在聊师父吗,怎地讲到永生?“那你呢,信吗?”
“我师父已经活一千年。”
“千年,那岂不是……”成妖?不,这话太伤人,话在舌间转两圈,她硬是吞回肚子里。“长生不老?那是每个人都想追求的幸运。”
转得还真好。他微微一笑道:“永生很辛苦的。”
“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为所欲为,永远的充裕、永远的从容,永远不必担心死亡。辛苦?我不懂。”
“在『永生』中,身边人来来去去,不是归人皆是过客,酒杯太浅,敬不到情深意浓,街道太短,走不到白发苍苍。你觉得人生中最让人焦虑的是什么?”
“忙?累?面对困难?无能为力?”
“我觉得是做什么事都没有意义,都提不起兴趣,觉得这样也好、那样也行,彷佛活着只为了呼吸。”
“为什么永生会落在你师父头上?”她问。
“因为他受到诅咒。”
人人盼而不得的永生竟是诅咒?她一头雾水。
“我师父是个穷小子,但他天生聪颖、极富野心,他生长在一个朝堂混乱、民不聊生的时代,昏官为霸占偌大家产,往他父母亲身上安置罪名,那个时候他只有六岁,却已经懂得何为仇恨。
“午门行刑,创子手的大刀落下,鲜血飞溅喷上他的脸,他盯着昏官,立誓有朝一日必让他身首分离。”
“怀璧其罪,后来呢?”
“他被土匪给收养,后来世道越来越混乱,他跟着义父东抢西夺,跟随的人越来越多,最后竟也组成军队。人有了势力便多了想法,他们以清君侧作为口号,掩饰想当皇帝的。听过巫术吗?”
婧舒点头,母亲的书里见过。“巫术帮了他?”
“他在森林里遇见一名女子,那女子非常美丽,粉铸脂凝,娇波流慧,似嗔如笑,娉娉婷婷,细柳生姿,媚丽欲绝,他傻了,以为那是落入凡尘的仙子,他朝她走近,她对他嫣然一笑,说自己叫做晰晰,清晰世道的晰。
“但她不是仙子而是女巫,她会疗伤、会卜巫、会看天相、懂吉凶,在她的帮助下,越清禾带领的军队越来越强盛。一次大战后义父死在战场上,越清禾身受重伤,眼看就要不治了,晰晰却割腕用自己的鲜血救回他。”
“她的血能救人?”
“对,越清禾痊癒后,她继续辅佐他走上帝王之路。”
不明所以地,她心涩得厉害。“她一定……”
“一定怎样?”
“一定很爱你师父。”
点头、再点头,席隽道:“没错,很爱、非常爱。她助师父赢得民心,坐上那把龙椅。然而他毕竟是盗匪出身,马上打天下,马下治天下,他需要文官鼎力相助方能坐稳帝位,于是他迎宰相之女为后,尚书之女为妃,他的后宫迎进许许多多的女人。”
听到这里婧舒的心被千针万针椎上,疼得说不出话,眼泪在眼眶里蓄积。“晰晰怎么办?”
“他封她为妃,告诉她,他只爱她一人。她信了,虽然很伤心。”
“再然后呢?”
“皇后有孕,产子那日大出血几乎没命,他很清楚,前朝他需要陆相、后宫他需要陆后,所以他逼晰晰再次以血救人。她不肯,他便以她的族人性命要胁,她妥协了,放血救人。”
不明所以的害怕,她不想追问然后,她想逃避,但他还是说了。
“救人之后她施咒,诅咒他永生、诅咒他永世孤寂。”
“所以他痛苦地走过千年?”
“对,他后悔,他在晰晰坟前忏悔千百回,然诅咒如影随形,他行屍走肉般地活着,他想对谁好,谁就会死去,他想留住什么,什么就会消失,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却想尽办法都无法死去,直到七百年前遇见也臧大师。”
“也臧大师?”
“一个也是永生的人吧,他在七百年前、五百年前、三百年前和数年前见过他,大师的样貌不曾改变,一个光头、一张笑脸,长长的胡须随风飘荡。许是上天怜他苦头吃尽,派也臧大师来点化他。”
“大师怎么点化他?”
“七百年前也臧大师说,为那张龙椅,他害死太多无辜性命,他的杀戮太重,那些被杀害的生灵需要得到救赎。”
“怎么救赎?那些人都死了。”
“没错,他翻山越岭找到晰晰的族人,在他们的帮助下,寻到受害者的转世或子孙,他想尽办法偿还自己欠下的杀孽。五百年前,也臧大师再度出现,对他说:『你必须学会慈悲、学会仁爱。』然后他造桥铺路,行善助人,他散尽累世积攒下来的家产,帮助一个人、一个家、一个社会、一个国……免去屠戮戕害,救下生灵无数。”
“三百年前,也臧大师告诉他什么?”
“他说:『你亏欠最多的女子,等着你还一世情爱。』”
“他还了吗?他也透过晰晰的族人找到她吗?”
“他尽力了,但不确定有没有还。然后数年前也臧大师出现,告诉他罪孽已清,救赎将临。”
“他终于得到救赎,终于月兑离诅咒?”
“也臧大师是这么说的,他将会得到幸福。”
他所谓幸福是指月兑离永生进入死亡?多讽刺啊,人们想追求的永生于他是诅咒,而人们害怕的死亡于他才叫幸福。
突然觉得人一辈子汲汲营营,真的有意思吗?
席隽心疼她的沉重,勾起她的下巴,轻抚她的脸颊,问:“怎不说话。”
她轻道:“他与晰晰之所以悲剧收场,不是因为晰晰多做或少做了什么,而是岁月还没有把他带到懂得应该要好好珍惜一个人的时候。”
“如果你是晰晰,你会原谅我师父吗?”
“面对一个用千年光阴、倾尽全力弥补过错的人,你很难不原谅。”
她的答案让他很感动,她是个善良的女子,从来、一直、都是……他轻柔地模模她的头。“告诉你一件事,今晚带你去看的屋子,总共有七间。”
“每间都有密室?都埋下许多财宝?”
“对,本来有更多的,但师父将大部分用以行善,现在剩下的不足一成。”
她没回答只是微微皱眉。
他笑问:“觉得少?”
“不是,是觉得当那个皇帝……不值得。”
“这就是人性,总要繁花落尽,方知为一场过眼云烟拼尽力气,不值当。”
呼……她吐长气,趴在桌上说:“今晚,我肯定要失眠了。”
晰晰让她心疼,越清禾让她哀愁,这世间圆满的故事怎么就那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