贖罪 第五章
從那個雨天過後，宇津井浩二就不曾再喊過綾世亞希的名字。
他那雙對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執著，只對綾世亞希微笑的眼眸，如今竟然投射出令人全身發顫的冰冷視線。
宇津井浩二形同陌路的冷酷態度，加上綾世亞希交了女朋友的消息，成功地打散那個令綾世亞希困擾的流言。
然而，綾世亞希臉上的笑容也跟著那個奇怪的傳言一起消失了。
今年的全國大賽，綾世亞希是以經理人的身分陪同選手上陣，慎重的心情自然不可言喻。
更重要的是，今年的城之內高中加入宇津井浩二這位超級強手，這一次的全國大賽將是城之內高中能否打破A大附屬高中五連霸的關鍵。
每天放學，綾世亞希都在社團里忙進忙出，除了根據不同選手的狀況擬定訓練重點，收集各校選手參賽的錄影帶進行分析，還要準備學校的課業。
所以雖然交了女朋友，但是到目前為止，兩個人連一次約會都沒有。
一大清早，網球社的社員準時在辦公室里集合，身為經理人的綾世亞希站在教練的左手邊，宇津井浩二則挑了與他斜對角的位置站立。
在听完教練的重要叮嚀之後，綾世亞希把最新的訓練表逐一發給即將參加全國大賽的正式選手。
在交給宇津井浩二的時候，明明特別小心希望不要踫到他的手，但是綾世亞希被身後突然出現的力量撞到手肘，指尖還是接觸到他的手指；猶如受到驚嚇的綾世亞希很不自然地把手抽了回來，訓練表就這樣飄落在地上。
「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
綾世亞希拼了命的道歉，宇津井浩二面無表情地撿起訓練表，什麼話也沒說就走出辦公室。
光是這樣，就讓綾世亞希不知道死了多少細胞。
綾世亞希明白，宇津井浩二並不是一個氣度狹小、在乎別人眼光的人；但是一想到如果待在他的身邊，會替他招來中傷名醫的八卦流言，他就心生恐懼而無法自然地面對他了。
絕對不可以做出扯他後腿的事！
每每想到這一點，就連打個招呼都會令綾世亞希卻步。
突然，辦公室的角落傳出熟悉的鈴聲。
發現是放在背包里的手機響了起來，綾世亞希趕緊上前接了起來。「喂……」
（喂……是我……）電話那頭傳來北澤嘉奈子的聲音。
雖然已經是他的女朋友了，電話也通過幾次，但是那個如貓咪般柔柔的嗓音，綾世亞希到現在還是有點陌生。如果不是先看了來電顯示，綾世亞希大概很難猜到這個「我」是誰。
「有什麼事嗎？」通常北澤嘉奈子不會在這個時間打電話來的，直覺有事的綾世亞希很順口的問了這句話。
（沒事就不能打電話給你嗎？）
「啊？」
（對不起，這個星期天……可以見個面嗎？）
「星期天啊？可是……好吧。」
北澤嘉奈子的聲音听起來沒什麼精神，綾世亞希有點擔心。星期天原本打算用來準備下星期的隨堂考試，看樣子只好提前準備了。
星期天下午，兩人約在一家網球俱樂部附設的咖啡廳見面。
刻意打扮過的北澤嘉奈子邊喝飲料邊說︰「電話……」
「恩？」
「我發現，你一次也沒打過電話給我，我曾經想過，如果不打電話給你，或許可以等到你的電話，可是……我又擔心，萬一你不打來，我們會不會從此就失去聯絡？」
「啊？」綾世亞希听了之後，完全不明白她想表達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有什麼反應。
北澤嘉奈子用吸管攪拌杯子里的冰塊，發出清脆的踫撞聲。
綾世亞希也低頭對著面前的咖啡發呆。
「我……」北澤嘉奈子欲言又止。
「什麼？」陵世亞希抬頭看她。
彼此的尷尬，她故意整理起桌上的糖罐和女乃精包。
被她這麼一問，綾世亞希也只能露出僵硬的表情，因為他從來沒有想過這種問題。
沉默的氣氛形成低氣壓，籠罩著兩人。
原本只是想撒撒嬌、鬧鬧脾氣，讓綾世亞希哄哄的北澤嘉奈子，沒想到卻把自己逼進死胡同，眼中噙滿淚水。
「為什麼不回答？我最近一直想問你，到底喜不喜歡我？現在，我根本不敢問了。」
「我……喜歡，啊……」綾世亞希現在也只能這麼回答了。
眼淚從北澤嘉奈子的眼中掉了下來。
「我們到外面去走走好嗎？我先去結帳。」目前的狀況，怎麼看都像是在談分手。
受不了附近投來看戲的眼光，綾世亞希拿起帳單打算離開。
這時，三個穿著運動服的年輕男人擋住綾世亞希的去路。
他們是從剛才一進門，就坐在隔壁桌一直打量北澤嘉奈子的不良少年。
從男子身上的領口、袖口可以隱隱約約看到刺青的圖案，一看就知道這些人不是什麼好惹的角色。
「小子，你做了什麼，讓這位漂亮的小姐傷心啊？」把袖子卷到肩膀上，露出缺乏日曬的手臂的男人，用一種令人不舒服的語調說話。
「小姐，你叫什麼名字啊？別怕，這個娘娘腔的家伙是怎麼欺負你的，告訴我，我一定幫你討個公道！」
頂著紅色爆炸頭的年輕人，把身體擠進北澤嘉奈子的座位旁，歪著一張嘴貼近她的臉頰，輕薄地在她發間嗅了一嗅。
受到驚嚇的北澤嘉奈子害怕的想要往旁邊移動，肩膀卻被對方摟住無法動彈。
「請把你的手拿開，不要對女孩子這麼沒有禮貌好嗎？」綾世亞希的斥喝聲吸引許多人注意，不過他現在顧不得這麼多，救人要緊。
「漂亮的女生人人有權追求，不是嗎？」
爆炸頭小混混一開口，另外兩個跟班就像應聲蟲一樣頻頻點頭。
他們說的沒錯，綾世亞希是沒有權利干涉別人的追求，雖然稱不上熱戀，但是北澤嘉奈子和自己怎麼說都正在交往中，如果什麼都不做，豈不是被人看扁了嗎？
「她是我的女朋友，想要追她，你得先打贏我才行！」
「哈哈哈，你們听到沒有？這個娘娘腔要找我挑戰耶！真是不自量力，就算我讓你好了，你倒是說說，要比什麼啊？要打贏你，我用一只手應該就夠了，你們說是不是啊？」
兩個跟班再次點頭如搗蒜。
「既然你們也打球，那就用網球來決勝負好嗎？」綾世亞希看著他們座位上的球拍說道。
「那有什麼問題？我的小美人，你等著，我一定會好好表現給你看的！」頂著爆炸頭的小混混對北澤嘉奈子做出一個送秋波的動作。
綾世亞希則是給了她一個要她放心的眼神。
突然間成為兩個男人決斗的戰利品，北澤嘉奈子多多少少產生些微的虛榮心。
不過，比起這小小虛榮心帶來的愉悅感，更讓她開心的是，個性柔順的綾世亞希居然會為了自己和小混混決斗，展現出男人強悍的一面。先前因為不確定這段感情而產生的陰霾，現在已經完全一掃而空。
球場的周圍擠滿看熱鬧的人，有的是從咖啡廳里跟出來的，有的是現場加入的好事者。不過，他們卻有一個共同點，都是站在綾世亞希這一邊的。
雖然一開始對方使出強勁的觸身發球，擊中綾世亞希的肩膀和大腿，但是綾世亞希很快就看出對方的球路，並運用靈活敏捷的優點連續閃過對方的攻擊，迅速得分。
前後不過二十幾鐘，綾世亞希不負眾望贏得這場球賽。
現場響起陣陣的歡呼聲！
「他媽的，什麼爛球拍嘛！我們走！」爆炸頭小混混氣得把球拍當場摔斷，轉頭就走，同時還丟下一句「走著瞧」的狠話。
傍晚，綾世亞希送北澤嘉奈子到車站搭車。
兩個人一前一後的走著，北澤嘉奈子的腳步始終沒有跟上綾世亞希。
突然，北澤嘉奈子伸手抓住綾世亞希的背包。
綾世亞希回過頭，「怎麼啦？」
「謝謝……」
「什麼事？」
「咖啡廳的事，謝謝你救了我，綾世……真的好帥喔！」
「啊……那沒什麼啦，保護女生是男生的責任。」
這是小時候綾世亞希的媽媽灌輸給他的觀念，他只是照著做而已。不過是做了一件理所當然的事，就受到夸獎，綾世亞希也有點不好意思。
女孩子就是這麼心思細膩的生物，只是一向簡單的話，就令她產生懷疑和不安。
「如果……被騷擾的人不是我，亞希也會那麼做嗎？」
「當然會！」綾世亞希毫不遲疑的說。
听見綾世亞希這麼回答，北澤嘉奈子的臉色當場變得很難看。
「差勁！綾世最差勁了。」
前一秒還說自己很帥的，怎麼現在馬上又罵人差勁了？綾世亞希不懂，為什麼一個人的情緒可以前後起伏這麼大。
「我喜歡你，好喜歡、好喜歡，听見你願意跟我交往，我的心都快要爆炸了，一直想著要得到你的全部、想成為你注視的唯一焦點，想得都快走火入魔了；可是你卻連一通電話也不給我，讓我等得好怕、好慌……你知道嗎？」
「我……」什麼都不知道的綾世亞希，連安撫對方情緒的話都說不出來。
「當你為了保護我跟那些惡棍決斗的時候，我以為我之前所有的擔心都是庸人自擾，可是、可是……我現在才知道，你根本不喜歡我，對不對？」
綾世亞希沉默的態度讓北澤嘉奈子倒抽了一口氣。
「車子快來了，我們就在這里分手吧。」北澤嘉奈子拼命壓抑住激動的情緒，勉強擠出笑容。
在兩人佇立的街頭，過往的車輛川流不息。
綾世亞希站在原地目送北澤嘉奈子堅強的背影離去。
***
距離全國大賽的日子已經進入倒數補時了。
天氣也越來越炎熱，綾世亞希雖然不需要站在幾乎要把人烤熟的艷陽下練習，但是連日來的操勞也使他有點疲累。
跟北澤嘉奈子分手已經一個多月，綾世亞希的生活並沒有什麼改變。
比起北澤嘉奈子，更讓他介意的是和宇津井浩二仍然處于冷凍狀態的關系。
這些日子以來，他只能趁著別人不注意的時候偷窺宇津井浩二練球時的背影，讓曾經無數次靠在他懷中傾听他心跳的綾世亞希胸口隱隱作痛。
再忍耐一下下，等到全國大賽結束後，就可以大大方方跟他說聲恭喜了。
綾世亞希總是這麼安慰自己。
想著想著，結束團練後的綾世亞希不由自主地停在那家咖啡店門口，這里是最後一次和宇津井浩二交談的地方。
站在門口的綾世亞希，望著玻璃窗里兩個人曾經面對面坐在一起的位子，忍不住悲從中來。
突然，綾世亞希被什麼東西從背後撞了一下。
「別站在這里擋路啊，臭小子！」那個推了自己一下的人揚聲大喊。
沒有心情追究的綾世亞希，低著頭說了一聲抱歉之後，就往前繼續走。
才走了幾步，綾世亞希就被一群人擋住去路。
三個絕非善類的年輕小子，手上各自拿著木棍、球棒與鐵條，路過的行人紛紛快步閃過，連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小子，我有個朋友想見你！」其中一個戴著骷髏頭耳環的男人說完，就強行拉著綾世亞希到附近的暗巷里。
「嘿嘿，網球小子，你還記得我吧？」
站在綾世亞希眼前的是一個月前在網球俱樂部里企圖搭訕北澤嘉奈子，後來因為輸球挾著尾巴逃走的爆炸頭小混混。
兩個不起眼的跟班，依然隨侍在側。
「我們真是有眼不是泰山，不知道你居然是城之內高中的網球社經理，真是失敬、失敬！不過，你也真夠狡猾的，竟然挑了你最擅長的項目來決斗，害我輸得面子里子都沒有了。
「你想怎樣？」綾世亞希對自己的處境感到有點擔心，不過還是沉著應付。
「我想怎樣？你告訴他。」爆炸頭小混混下巴一揚。
帶著骷髏頭耳環、眼神有點凶惡的年輕人，立刻接收到暗示，走到綾世亞希面前，用橫眉豎眼的態度說話。
「我兄弟那天在喜歡的女人面前丟了臉，怎麼說都是你害的，我這個做大哥的如果不替他討點公道回來，是不是有點說不過去呢？」
「那你們想怎麼樣？」意識到危險的陵世亞希反射性地搜尋可以逃跑的路線，然而前後左右都被對方的人馬包得密不透風，根本連可以硬闖的空隙都沒有。
「怎麼樣？哼哼，別說我們做人不厚道，我看這樣吧。考慮到你的右手還有重要的任務，我們就大發慈悲，拿你的左手來湊合一下！」
那個男人的言下之意，擺明是想打斷綾世亞希一只手臂。
「開什麼玩笑？」就算他不是正式球員，但是只因為打贏一場球賽而賠上一條胳膊，這種事情未免太不合理。「那天的事我並沒有錯，如果你不服氣，我們可以再比賽一次。這次項目由你決定，我隨時奉陪。」
綾世亞希嘗試著自己爭取一點希望，然而那個爆炸頭小混混卻完全不接受。
「大哥，少跟這臭小子羅嗦，他那只手我是要定了！」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我有什麼好客氣的！」
眼見那男人長滿痘子的臉上露出宛如地獄使者般的獰笑，並在綾世亞希頭上高高舉起手中的鐵棒。
那一瞬間，綾世亞希知道自己已經逃不了了。
望著即將打到自己的鐵棒，綾世亞希忍住大叫的沖動，不願讓害怕的情緒泄露出來。
就在他屏氣凝神準備接受災難降臨的那一剎那……
砰！匡啷……
說時遲那時快，一陣刺耳的金屬噪音傳入綾世亞希的耳膜。
鐵棒並沒有擊中他，而掉落到地面了。
「學長？」
就在距離綾世亞希頭頂約莫十公分處，宇津井浩二用左手擋住應該打碎綾世亞希肩胛骨的鐵棒。
宇津井浩二俊逸的側臉因為承受極大的痛苦而扭曲。
「以多欺少算什麼英雄好漢？有本事就找我單挑！」宇津井浩二發出憤怒的咆哮，右手撿起掉落在地上的鐵棒，怒視著被嚇得臉色發青、冷汗直流的小混混們。
包圍在綾世亞希周圍的三人，見苗頭不對立刻拔腿就跑，留下紅色爆炸頭的小混混則因為腿軟跌坐在潮濕的地面上，喉嚨還不停發出微弱的哭喊聲。
「不、不不……不要啊！大哥……不要啊！」
「學長不可以，不要這樣！」綾世亞希死命地抱著右手高舉鐵棒、表情宛若發狂惡魔的宇津井浩二。
若不及時阻止失去理智的他，他一定會將跌坐在地上的爆炸頭小混混當場打爆的。
「亞希！」望著綾世亞希的清澈眸子，宇津井浩二的憤怒霎時退去了。
肇事的爆炸頭小混混乘機連滾帶爬地離開現場。
「亞希，你沒受傷吧？我看看……」
從盛怒中清醒過來的宇津井浩二丟掉手上的鐵棒，稍微拉開趴在自己胸膛上哭泣的綾世亞希，前前後後、上上下下，仔細地檢查了一遍又一遍。
「我沒事，可是學長的手，學長的手不快一點去醫院是不行的，醫院、最近的醫院……」綾世亞希揪住宇津井浩二的衣襟，焦急地看著宇津井浩二下垂的左手，眼底盡是擔心。
沒想到宇津井浩二為了保護自己，竟然犧牲最重要的左手。
一想到他可能因此失去參加全國大賽的機會，綾世亞希不由得歇斯底里起來。
「冷靜點，亞希，冷靜！不過是一只手，沒什麼了不起，你能夠平安無事才是最重要的。」宇津井浩二伸出右手，將哭紅雙眼的綾世亞希緊緊擁入懷中。
「可是比賽……比賽……」綾世亞希已經哽咽得無法言語，他很清楚，即使沒有傷到骨頭，宇津井浩二也不可能參加下星期就要登場的全國大賽了。
這一點宇津井浩二當然也很清楚，因為沒有什麼比連疼痛都感覺不到的情況更糟。然而，看見綾世亞希毫發未損的站在自己面前，他的內心卻產生一種無法形容的安心感。
男人的存在價值，就是為了用生命去保護最心愛的東西。
忽然想起父親經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宇津井浩二不由得會心地笑了。
明知道有可能從此無法再拿起球拍，宇津井浩二並不後悔自己的選擇，因為他已經找到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寶貝。
能不能重回球場、能不能參加全國大賽、能不能打敗羽桃溫子，從這一刻起，都已經不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