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狀元 天倫夢難圓
周紹祖失蹤多年的獨生子終于被尋獲,周府上下引起了一陣軒然大波。
周老夫人重得愛孫,歡喜不盡。周桐醒來當天晚上,便令秋別召集府中大小人等,在春水堂將周桐介紹給周家人。
周桐重回周府之事,早在他傷重昏迷之時,傳遍周府。對于周桐,只有周普見過他兩次,其余的人欲見其廬山真面目,都被秋別以老夫人有令病人不宜見客給擋下來。眾人不得其門而入,只有轉向周普詢問,而周普所知亦是一二。眾人所擔心者,乃是周紹祖生前最得周老夫人寵愛,如今周桐鳳還巢,周老夫人會不會將家產全數交由他繼承?
在各人心懷異胎,議論紛紛中,已到上夜時分。秋別吩咐廚房擺下宴席,看看整治頗豐,于是回到懷桐院,看周桐梳洗好了沒有?
因周老夫人不放心周桐另居一處,怕一時照顧不到,于是秋別想了一個方法,讓出自己床鋪,在周老夫人房內臨時移來一頂小床,陪她入睡。這樣既能安周老夫人之心,又兼顧到周桐之傷。
進了懷桐院,還沒入門就听見冬望咭咭咯咯的笑聲。
「什麼事這麼開心?」秋別進門笑問。
屋內五人一起回過頭來。先入眼的,是衣冠楚楚的周桐。他身穿一領天青色長衫,腰間束了一條藏青錦紋腰帶,帶上還系了一塊連環玉佩,下垂一串金黃色流蘇,足登雲履,頂心頭發收束在腦後。夏圃幫他編了一條辮子,余發披在肩上,戴著一頂逍遙巾。
「秋別姊-來看看,桐少爺打扮成這樣可好?」冬望見秋別來,笑道。
秋別上上下下認真打量,周桐被她看得不好意思。
秋別笑道︰「桐少爺打扮起來,真是一表人才。」
「可不是?」周桐這一身是周老夫人命夏圃翻出周紹祖舊衣,費心裝扮成的。甚是自詡眼光不俗,笑道︰「這孩子長相斯文,再加上這一身,看上去就像個溫文蘊藉的讀書人。」
周桐被她們贊得面上發紅,訥訥道︰「我一個字都不認識,哪里像個讀書人?-們別一直夸我了。」
周老夫人微笑道︰「不打緊,趕明兒個我找個先生來教你讀書識字。周家詩禮傳家,可不能有目不識丁的子孫。」
冬望心直口快,插嘴道︰「哪還用得找?眼前不就有一個現成的夫子?」向秋別一指。
周老夫人拍手笑道︰「對呀!我怎麼忘了?秋別經書不知讀了多少在肚子里頭,我還記得那位教她念書的龔老夫子說過,要是她去考科舉,狀元非她莫屬咧!」
秋別謙遜道︰「那是龔夫子太抬舉我了。天下才高八斗之士何其多,我有什麼能拿出來和人相比?說出來叫人笑話,只不過略認識幾個字而已。」
「我就愛-這不驕矜的脾性。」周老夫人笑視愛婢,對眾人道︰「-們二老爺那邊常怨我太偏心秋別,家中大小事情都交給她去做。這怎怪得我偏心?他們不知秋別處事明快謹慎,又識大體,不是那等雞腸鳥肚的量窄人,有了她,我不知省了多少心。那幫人只會吃喝玩樂,叫他正正經經干事,及得上秋別十分之一嗎?他們當我沒听見,我只是不願理他們罷了。現在不華回來了,這個孩子像他爹,忠厚老實,咱周家算是有了頂家的棟梁。秋別啊!」
「老太太。」秋別應聲。
周老夫人招手要她過來,秋別依言走近,周老夫人拉起她的手輕拍手背,仰頭道︰「今兒個起,我把不華交給-替我多看著點,他有什麼不懂的,-教教他。」
「是。」
周桐听周老夫人將教導自己的責任交代給秋別,心頭不禁浮上一股欣喜,他喜的是這樣和秋別相聚的時間就多了。
「時間也差不多了。」講講談談,不知不覺耽擱了用飯的時刻。秋別微笑道︰「該用飯了,大家都在春水堂等著呢,別餓壞了他們。」
周老夫人哼了一聲,道︰「讓他們多等一時半刻也餓不死人。」
「我爹呢?他也跟我們一道吃飯嗎?」雖然已知金開非自己親生父親,但十多年父子親情,周桐仍是難以割舍,念念在心。
周桐顧念舊情,周老夫人對這個承襲乃父敦厚之風的孩子,真是愈看愈得己心。笑道︰「你放心,他是你義父,也等于是周家人,女乃女乃怎會忘了他?以後他就住在周家,永遠和你在一起,你說可好?」
周桐本來擔心自己認祖歸宗後,金開的下半生無人可承侍;他想將金開留在周府,由他略盡孝心,又怕周老夫人不允許。這時听周老夫人有意留下金開,喜出望外,露出憨傻感激的笑容,連連點頭。
屋內一片融融泄泄,秋別拍手笑道︰「好了好了,別光顧著說話,以後要講體己話的時間怕沒有嗎?咱們去吃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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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老夫人一行人迤邐來到春水堂,堂上之人早已等得不耐煩,嘖有怨聲。但周老夫人一來,立刻收了個干干淨淨,人人換上一張笑臉。
「娘!」周紹能含笑迎了上去,周老夫人素來不喜這個浮滑的兒子,神情淡淡的回應︰「嗯。」
熱心貼上冷,也不是頭一遭了,周紹能頗能自處;他轉向站在周老夫人身後的周桐,親熱的拉起他的手,從頭看到腳,激動的道︰「你就是不華了?看看你這眼楮鼻子,活月兌月兌就是大哥的翻版,天可憐見,你可終于回到周家來了。你就不知道,你女乃女乃為了你,不知暗地里流了多少眼淚。」說著眼中微有濕意。
周桐被周紹能拉著,不知該如何稱呼,轉頭向秋別求援。
秋別慧質靈心,自然會意,上來解了他的窘境︰「桐少爺,我來為你介紹,這是二老爺,你該叫他一聲二叔。」
「二叔。」
接著又介紹席上各人。第一個是周晃,他是周紹能長子,身旁是周晃的妻子李氏;接著是二子周暉,妻子高氏;最後是周普,以及妻子曹氏。周紹能三字均已娶妻生子。周紹祖雖然年長于周紹能,但兩夫婦婚後多年,才有了子息,因此周紹能三個兒子年紀都大于周桐。
「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三哥、三嫂。」周桐十分質直,一一點頭稱呼。
「不用這麼客氣,以後都是一家人了。」周晃站起來招呼︰「坐。」
秋別扶周老夫人坐在上座,周老夫人要周桐坐在她身邊。
周桐東張西望,看不見金開人影,問︰「我爹呢?」
周普嗤的一聲,接口道︰「那個上不了台面的老家伙說,這種場面他不習慣。叫他吃一頓飯像要他的命似的,不識好歹的家伙,這些山珍海味他一輩子也沒吃過,還嫌呢!說要到廚房窩著隨便吃。乞丐就是乞丐,猴子穿了龍袍也不像皇帝……。」
周普自顧自說得口沫橫飛,沒注意周老夫人臉上變色,周晃輕喝一聲,攔住兄弟不讓他再說下去︰「夠了!老女乃女乃面前有你說嘴的余地嗎?別胡言亂語!」
周普見父親面有怒色,方知自己造次,當即閉上嘴巴。他罵金開是猴子,是乞丐,等于把周桐也一並罵進去。周桐是周老夫人的心頭肉,周老夫人怎會不怒?一旦老太婆撒手歸西,自己可能半分家產也分不到;想到這里,不由得一陣氣沮,心中暗恨周桐,面上還不敢表現出來。
「以後再讓我听到誰說金老爺是乞丐,我第一個不饒他。」周老夫人面凝寒霜,環視席上之人一圈,嚴聲道︰「只不過比人家會投胎,論起人品骨氣,給人提鞋都不配!別自以為高人一等,沒的丟人現眼。」
周老夫人鮮少說重話,周普更加噤若寒蟬,暗暗惱恨自己不該一時嘴快,多言惹禍。
周桐見大家為金開鬧得不愉快,不禁惴惴不安,想說幾句話圓場,他又不是口才辯給、能言善道之人。這時周老夫人舉箸開動,就錯過了說話的時機。
周老夫人挾了一只蜜汁雞腿到周桐碗里,慈愛的道︰「不華,多吃一點。」
「喔。」他心懸父親現況,手一滑,雞腿掉到地上,沾了一層塵沙。
周桐連忙彎腰把雞腿撿了起來,左手拂去上頭的沙子,道︰「還好還好,不怎麼髒,擦擦就可以吃了,別浪費了這麼好的東西。」他做乞丐時,吃的是人家的剩菜剩飯,得來不易,因此養成了珍惜食物的習慣。
周家其它人看了可不這麼想,自周紹能以下,周家的子孫兒媳,全是生長于富貴之家,講究吃穿。莫說東西掉在地上,如果煮得不合胃口,動也不動筷子一下。周桐卻把掉在地下的雞腿撿起來要吃,人人都覺得惡心骯髒,周普得了教訓仍學不乖,嫌惡形于顏色。
周老夫人不是輕貧重富之人,看了也自心酸。周家是雙梅城第一富室,子弟卻是這等窮酸相。
秋別最善察顏觀色,忙上來接過周桐手上油膩膩的雞腿,微笑道︰「這雞腿冷了,我叫人熱去。」使個眼色,旁邊有人端上水盆、手巾,秋別洗去周桐手上的油脂,再用毛巾拭干,道︰「大家請用飯吧,菜冷了就不好吃了。」
看了周桐赤手抓雞腿,人人都胃口盡失,不想吃了。礙于周老夫人在場,于是你瞧瞧我,我看看你,神色不甚自然的相互招呼︰「吃飯,吃飯。」紛紛舉箸夾菜。
周桐吃了幾口,就不吃了。周老夫人奇怪,問道︰「怎麼了?這些菜不合你胃口嗎?你喜歡吃什麼,我叫廚子煮去。」
周桐搖了搖頭,道︰「不是。這些菜很好吃,我從來就沒吃過這麼好吃的菜。」
「那你為什麼不吃?」
「我──」遲疑了一下,周桐說了出來︰「我想去看我爹,成不成?」他在廳上享受,拋下金開,他于心不安。
周老夫人說不出話來。周桐放不下金開,就勉強他留下吃飯,他也不會開心。
周老夫人嘆了口氣,道︰「你去吧。」
周桐立刻跳了起來,喜道︰「謝謝女乃女乃。」覺得對周老夫人過意不去,又補了一句。「我馬上回來。」抓起長衫下-,大步出廳。
周老夫人眼光追隨著周桐而去,秋別明白她放心不下,道︰「老太太,我看看去。」尾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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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別在後追趕,只見周桐站在月洞門前,茫然顧望。快步跟了上去,周桐正為不知該往何處去而踟躕,見秋別而大喜︰「秋別姊姊,-來得正好。廚房怎麼走,麻煩-指一指路。」
「你跟我來吧。」
秋別手一擺,略微側身,走在周桐左前方。周桐難得和秋別獨處,趕上去和她並肩而行,想說幾句話,她卻煞住腳步,略微落後他一肩。他微覺奇怪,放慢腳步等她。
秋別道︰「你先走吧。」
「為什麼?」周桐不解。
「你是主,我是僕,尊卑有別,僕人怎能和主人並駕齊驅?」秋別于禮儀一節,絲毫不苟。
「不!不!」周桐連忙搖手︰「我不是什麼主人。秋別姊姊,-這麼美麗,書又讀得多,什麼道理都懂。我根本比不上-,-別這麼說。」
「桐少爺。」她正色道︰「從今起你別再說這些自輕自賤的話了。你是周家大房的承繼之子,老太太全部希望都寄放在你身上,你不爭氣,不是教老太太傷心?只要你肯用功,三年兩載,把書讀通了,考取功名,光耀門楣,老太太不知會有多歡喜!」
周桐對自己缺少自信,考取功名光耀門楣什麼的,听來更如天邊那樣遙遠,不禁露出迷茫無奈的表情。
秋別覺察自己太過嚴厲,她是愛之深責之切,但讀書這事急不得,可也別太苛責他。
「別想那麼多了。」秋別微笑道︰「以後時日還長呢!我們先去找金老爺好不好?」
只要秋別的話,周桐無不依從。走出一段,有句話放在他心里已久,這時想也不想,沖口而出︰「秋別姊姊,無論-叫我做什麼,水里火里我都去。」
這幾句話沒頭沒尾,秋別不禁愕然。只見周桐神情極其認真的看著自己,仔細琢磨他的話語,其中大有痴意。莫非他竟對自己生了情意?
秋別立刻甩掉這個念頭。要知道她自小被賣進周家,周老夫人視她如親生,她感恩戴德,暗暗立誓終身不嫁,要服侍周老夫人百年終老。周老夫人從她小時就不斷提及周桐走失的恨事,她小小心中,就發願定要彌補周老夫人。滿腦子所想,就是要如何栽培周桐成材。她年長周桐三歲,兩人又是主僕,身分年歲毫不相稱,怎可共結絲蘿?就算旁人無議,秋別自身亦不能苟同。只有假作不知,別把他的話當真。
秋別微笑道︰「我真是受寵若驚呢!你的話我記住了,以後要是你叫我做什麼事,你可別忘了今天所說的話。」
周桐一拍胸膛,砰然有聲,道︰「-放心,我若說得出做不到,叫我天打雷劈。」
秋別忙道︰「別亂瞎咒自己,我只是跟你說笑罷了。」
「我不是在說笑。」周桐嚴肅道︰「我是說真的。」
秋別感受到周桐赤子之誠,一股暖流流過胸中,哄孩子似的笑道︰「我曉得你不是在說笑。這樣吧!咱們打手印,你以後可要听我的話喔!」
「嗯!」周桐開心的伸出右掌,兩人互勾小指,大姆指相抵,蓋了一個結結實實的章。
兩人到了廚房,一進門就見金開捧著一只青花大碗,碗上迭了一堆飯菜,拉了一張小凳子,坐在矮桌前,蹺起一只腳在吃飯。
「爹!」周桐親熱的喊道。
金開因子得貴,周老夫人吩咐下人收拾出一間上房,讓他居住,又送來衣物用品,派僕佣服侍。金開不慣穿得整整齊齊,坐在高座大椅上小口小口秀秀氣氣的吃飯,硬是不肯去春水堂,寧可躲在廚房據案大嚼,這才稱心快意。
見兒子來了,金開奇道︰「你們不是在大廳吃飯嗎?怎麼來了?」
周桐一身輕裘寶帶,金開還是第一次看兒子這般光鮮的打扮,嘖嘖道︰「我的元寶長得英俊,穿起漂亮衣裳竟是這般好看。」放下碗筷,道︰「轉個身我瞧瞧。」周桐依言轉了一圈。金開愈看愈得意,大聲笑道︰「我的兒子真英俊。」
「金老爺子。」秋別笑道︰「老太太特意請您坐大位當上賓,您怎麼就不給個面子賞光?」
金開尷尬的擺擺手,面有難色道︰「別來,別來!秋別姑娘,不是小人我不識抬舉,周老夫人這幾天替我安排吃好的、住好的、穿好的,我感激都來不及,怎會拿喬裝大?實在啊我天生賤命,要我規規矩矩坐在那兒吃一頓飯,我會吃不下去。我這條腿不蹺到椅子上吃,我就渾身不自在-替我跟老夫人稟報一聲,饒了我這樁活罪吧。」
習性已成,硬要強扳他手腳扭轉過來,無異削足適履。秋別一笑︰「金老爺子愛怎麼樣就怎麼樣,老太太不會強人所難的。您是周家的上賓,請把這兒當作自己的家,別客氣。」
金開松了一口氣,道︰「你們吃飯了沒有?快回去吃。」
「我和您一起吃。」周桐一坐下來,也不顧廚房油膩會弄髒衣服。
「去去去!」金開趕他離開︰「你不陪老夫人吃飯,留在這里做什麼?爹不用人陪。」
周桐遲疑。周家除了周老夫人之外,其它人對他似乎殊少善意,他人雖純樸,卻感受到了,因此不大想去。
為人父母,哪個不想望子成龍?金開不要周桐跟著自己,也是望他爬上的這層用意在。見周桐不動,又催了幾聲。周桐對金開向來言听計從,百般勉強的挪動臀部起來。
「老爺子,就讓桐少爺陪您用飯吧!反正人都來了。」秋別了解周桐心思,為他說話。
周桐聞言展開笑容,又坐了回去。
「這──」看兒子對己不勝依戀,金開心也軟了,嘆道︰「好吧。」
「秋別姊姊,-也一起來吃飯吧。」周桐招呼著。
秋別想廳上有夏圃、春帆,自己不在也不要緊,于是微笑坐了下來,三人一道用飯。這一頓飯雖不如春水堂豐盛,卻吃得極是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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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別從書房里找出四書五經,定在上午巳時、下午申時教周桐讀書習字。
有佳人為師,周桐每天準時到書房報到念書。周桐天資聰穎,教一兩遍就能明白書中含意,秋別教來輕松容易,在周老夫人面前不住夸他聰明。周老夫人甚是歡喜。
不覺一月已過,這天下午教到詩經關雎篇,時近寒冬,秋別穿著一件玫瑰紫棉襖,蔥黃綾棉褲,梳得油光水亮的一條辮子垂在胸前,手握書卷,曼聲吟來︰「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耳垂上兩顆銀練穿就的珍珠,隨著吟詩聲輕輕搖動。
周桐跟著覆誦一遍,問道︰「秋別姊姊,這四句詩是什麼意思?」
秋別聞言放下書,微笑道︰「這四句詩是說,河當中有座小洲,水鳥咕咕叫個不停。有一位文靜又美麗的姑娘,小伙子有心想跟她做個朋友。」
周桐覺得有趣,續問道︰「然後呢?」
「然後小伙子就許心願了,他幻想彈著琴向這位好姑娘求婚,最後還鳴鐘擊鼓和這位姑娘拜堂成親。」
周桐听完不勝向往,想象一位高大又英俊的青年,同那美麗溫柔的姑娘拜花堂的情景;忽然新郎的面孔變成了自己,新娘變成了秋別,堂上周老夫人身穿大紅喜服高坐,兩人向她盈盈拜倒……。嘴角不禁浮上一絲陶醉的微笑。
「桐少爺,你在想什麼?」秋別見周桐支著頤出神,笑得神秘,于是問道。
周桐回過神來,臉上一紅,赧然道︰「沒什麼。這詩──做得真好。」
看他未語臉先紅,秋別多多少少猜出他方才在想什麼,笑道︰「桐少爺一表人才,老太太一定會找一個品貌出眾、門當戶對的千金小姐,給你做媳婦。」
被她看破心事,周桐滿臉漲得通紅,又不能分辯,他想一輩子長相廝守的人就是她。他對秋別敬如天人,這種念頭頂多是在腦子里胡想亂夢,不敢說出,怕褻瀆了她。在他的心里,秋別無所不能,又聰明和善,而他什麼都不會,憑什麼匹配秋別?
「不過呢,你得先讀好書再說。」秋別點明他,不可因為慕少艾而荒廢課業。「等你考取功名,再加上我們周家家大業大,想娶什麼樣的姑娘都有。男子遲點娶親也無妨。」周桐唯唯受教。
臘月快過年時,周老夫人感染了風寒;本來只是一點小病痛,卻不知怎地病勢逐漸加強,冷一陣熱一陣,冷的時候幾層棉被都蓋不暖,有時卻燙得像火爐。請了好幾個醫生都無效,什麼人參、靈芝都吃下好幾斤,卻不見半點起色。把秋別和周桐急得像什麼似的。
雙梅城內有名的大夫來診治,都說不要緊;奇怪的是,不論投下多少藥石,周老夫人的病不但不見好轉,反而更加嚴重。堪堪快過年時,身上的肉全瘦干了。是這樣教人焦心的情況,周桐的學業因而延擱下來,和秋別兩人衣不解帶守在周老夫人床前,隨侍湯藥。
這次過年,格外冷清。以往都會請戲班唱鼓兒詞的到家中熱鬧,周老夫人病中需要安靜,連帶那些吹吹打打一並取消,也不整頓裝新,只略略打掃一番而已。
除夕晚上,周老夫人突然暈厥過去,同仁堂的惠大夫趕了來,交代灌下獨-湯,托起周老夫人手腕一搭,又翻翻她眼皮,搖了搖頭,避到外頭對周家人道︰「你們快準備辦後事吧,病人有什麼還未交代清楚的,趁這一時三刻說一說。」搖搖而去。
「娘──」周紹能顧念母子親情,到底激出了一滴痛淚。用衣袖拭拭眼角,顯得無比傷心似的,對眾人道︰「進去吧,看看老太太有什麼話要說。」率先進屋,周晃三兄弟尾隨魚貫而入,把周桐當作透明人一般,丟在後頭。
秋別默默看在眼里,走到他身旁低聲道︰「咱們也進去吧。」周桐淒淒惶惶的點了點頭。
進入懷桐院,周紹能等團團圍住了周老夫人病榻,一口一聲「娘」、「老太太」,叫得好生關切。
周老夫人幽幽睜開雙眼,眼前滿床的人,認清了沒一個是真正貼心的,開口喚道︰「不華、秋別。」
听周老夫人叫喚,站在穿門邊的秋別忙應道︰「我在這兒。」拉著周桐,眾人只有讓出一條路。
周老夫人招招手,要周桐坐在床沿,凝目深深看了他憂愁滿布的臉龐一眼,道︰「好孩子,你真像你爹。」語中充滿唏噓。對秋別道︰「-把紅木箱子里那個紫檀盒子拿來。」
秋別取了來,放在床頭,柔聲道︰「老太太,盒子在這兒。」
周老夫人拉過周桐的手,道︰「周家所有的田產地契全都在這,現在我把它交給你,以後你就是周家的主人。」
此語一出,眾人都是一驚。只有秋別神色不變,像是早已預知此事。
「這……」周桐一時難以相信,結結巴巴道︰「我──我不行。」
周老夫人手一緊,臉上登時現出焦急凝重的神情,周桐竟覺得手上發疼,可見她心中之在意。周老夫人一字一句道︰「這是我最後的心願,難道你連一個將死之人的懇求也狠心不從嗎?」周桐好生心痛,滴下淚來,叫道︰「女乃女乃──」
「秋別。」
秋別忙道︰「我在。」周老夫人顫巍巍伸出手,秋別連忙伸手過去讓她握住。
周老夫人左手將周桐的手拉過,覆在秋別手上,道︰「我把不華交給-,他有什麼不懂的,-盡管教導他,別因為他是-主子,-就縱容不理。這點-辦得到嗎?」
這已儼然在托孤。秋別雖然堅強內剛,一再告誡自己不要面露哀戚,但是周老夫人十數年養育教導之恩,如母如師,恩情山高海深,如今即將撒手人寰,教她如何不傷悲?
秋別雙目含淚,啞聲道︰「老太太放心,但教我一日在生,一定好好輔佐桐少爺把周家撐起來,光大門楣。若我違背今日之言,教我粉身碎骨,死後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毒辣的咒誓顯示她破釜沉舟的決心,在場之人听到她這麼狠毒的詛咒自己,都打了一個冷顫。
「好,好。」周老夫人又是歡喜,又是心疼,道︰「不枉我疼-一場-原也不用這麼起毒誓,對-我還信不過嗎?不華交給-,我最放心。」
一口氣忽然喘不上來,眾人齊聲驚呼。周老夫人一張臉慘白如紙,似已大去,秋別忙去探她鼻息,卻還有氣,好半天才又張開眼來。
環視眾人,各各心腸不一;周老夫人自知大限已到,等自己歸天之後,這些人會怎麼對付周桐?她雖然把秋別安排在他身邊,但秋別只是個婢僕,位低人輕,眼下眾人敬她三分,全是有自己在背後撐腰,之後又是怎樣一番局面?
只覺身內一片空蕩蕩的,魂靈兒似乎快飄出體外,知道這是要死去的先兆。周老夫人睜大雙眼,道︰「城外的田地,周晃、周暉、周普各有一份,你們好好侍奉雙親,也足夠了。我把家產交給不華,是因為他能守成,不是我偏心他。你們從小享受慣了,驟然暴富,我是怕周家基業就毀在你們手上。不華宅心仁厚,不會虧待你們,盼你們看在同氣連枝的血親分上,能夠一同興旺我們周家。」說完氣微聲息,緩緩閉上眼楮,與世長辭。
「女乃女乃!女乃女乃!」周桐驚呼,周老夫人全無回應。
周桐心傷難以自己,伏倒在周老夫人身上,放聲大哭。秋別淚如斷線珍珠,她這無聲而泣比痛哭流涕還沉痛太多。後頭周紹能等人因自己所分太少,全忘了至親死亡,應該略表哀矜,還站在原地,有的驚愕,有的含怒。
突然牆外傳來闢哩啪啦的爆竹聲,此起彼落,絡繹不絕。牆內各懷心機,牆外卻是一歲已過,梅蕊迎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