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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爺 上 第六章

翌日清早,方大總管親自來到灶房院子,清清淡淡地發布一事--

露姊兒從粗使丫頭進階成一級大丫鬟,配置『鳳鳴北院』,即日生效。

听得這項異動,陸世平還暈乎暈乎沒弄明白事情怎麼發生,灶房院子里的眾人已圍過來道恭喜。

她是驚大過喜,不知苗三爺葫蘆里賣啥藥?

之前太老太爺欲讓她去『松柏長青院』,事前還會問問她的意願,苗三爺卻連聲招呼也沒打,直接就辦了!

她亦知之前那是太老太爺對她厚愛,不然以她這等身分,在哪個院子做事,豈有她置喙的余地?

只是遇上苗三爺擺主子架勢,隨意將她調來遣去,心里仍有絲不痛快。

被分置在『鳳鳴北院』做事,雖與她進『鳳寶莊』的目的相合,但突然來這一記轉折,她還真覺有些對不住太老太爺。

跟盧婆子、連大廚,以及灶房院內的大伙兒道別一番後,她進通鋪長屋里收拾自個兒的東西,全數弄好也就一只扁扁包袱,沒什麼家當。

她跟在方總管身後,一路往『鳳鳴北院』走去。

在經過環人工湖而建的抄手回廊時,陸世平安靜走著,邊走邊盯自個兒鞋尖,忽听前方的方總管閑聊般慢吞吞道--

「如此也好,省得太老太爺嘴饞,隔三差五就去灶房跟你討甜食、甜湯。」

「啊?呃……」她臉蛋陡抬,步伐頓了頓。

「太老太爺知你心軟,就你敢違逆家主的意思讓他稍稍滿足口月復之欲,你今此調至三爺的北院,他老人家倘是知曉,說不得還得鬧。」說著,捻捻顎下的山羊胡須,嘆了口氣。

陸世平見他並非要責備她「偷渡」小食給太老太爺,緊繃的頸背才放松下來。

她紅著臉,趕緊跟上腳步,淺聲略啞道︰「多謝方總管回護。」她一而再、再而三的陽奉陰違,若非他有意相幫,哪能容她安然無事。

方總管低低笑了兩聲,不再接續這話茬,卻道︰「這還是北院頭一回討了貼身丫鬟,也不知三爺慣不慣?」

陸世平聞言心一凜,氣息略促。

貼身丫鬟嗎……直到這時,她終才從一團迷亂中召回心神,有了體認。

方總管又道︰「三爺說你懂些音律,讓你待在灶房著實可惜,又說你進大戶人家為奴為婢,是為償債,今後進『鳳鳴北院』做事,你一級大丫鬟的月奉會比之前多一倍有余,方便你還債啊!」

「……多謝。」她僵硬擠出聲音,額角微抽了抽。

她欠下的債,豈是錢財能還清?

苗三爺既要這麼想,那也……也就隨他。

之後方總管又恢復平時不苟言笑的模樣,兩人再不交語。

過了會兒進入北院,走過枯荷池上的廊橋,正廳兩扇門大敞著,兩竹僮略微矮胖的小身影在里邊忙碌張羅,正在服侍主子早茶和早膳。

苗三……坐在廳央的六足圓桌前,桌上剛擺妥粥品和幾色小菜,方總管領她過來,跟主子稟報完了便又離去,留她杵在廳里。小夏對她眨眼,佟子沖她傻笑,陸世平眨眸咧嘴地回應。

「用過早膳了?」徐慢好听的語調打斷她與兩竹僮的擠眉弄眼。

她背脊挺直,表情連忙一整。「在灶房那兒用過了。」

苗沃萌微頷首。「過來。」

「是。」陸世平暫將包袱擱在近處茶幾上,听話走去。

「坐下。」

她眉心略蹙。「三爺,奴婢不能--」

「坐。」好听的嗓聲沉了沉。

「……是。」咬咬牙,覺得胸口悶堵,主子要她坐,她自當听話照辦。

她一把拉開他身側的圓墩椅,坐下。

此時小夏將一雙筷子遞到她面前,她怔怔接下,再瞥見桌上的白瓷小碟,也就明白了--

他要她服侍用膳,

平時這該是竹僮為他做的,今日她甫配置過來,他二話不說就要她接這差事。

要她做,她便做,能幫得上他一點忙,伺候他、照顧好他,本是她所願。

她回想元宵夜宴上,婢子幫他備食的景象,自己便心領神會地仿著做了。

為他添粥,每祥菜都挾了些放在小碟里,再一點點布進他的碗中。

每放一菜色,她皆會出聲告知。

他似乎不太挑食,布進碗里的菜,他和著粥便吃,只是才吃了會兒,他就突然擱下碗,道--

「還愣站著干什麼?」

陸世平停了箸,一會兒才明白他是在問兩名竹僮。

小夏和佟子連忙應聲,隨即跑出正廳,沒多久又跑回來,竟是奔回兩人共享的房里取來自個兒的碗筷。

不等苗沃萌再說,兩只小的自動自發蹭上圓墩椅,與主子同桌而食。

陸世平望著兩孩子喝粥吃菜的滿足祥,佟子時不時沖她笑,小夏也是,她不禁怔然。

苗家的爺兒們,通常只在晚膳時候才會進飯廳一起用飯,其它時候大都在自個兒院落內擺膳,只是她實沒料及,『鳳鳴北院』的用飯時,會是如此光景!

苗三爺喜拿主子勢頭欺負人,這時又毫無主僕分際,她都……都被他攪暈了。

「腐乳豆皮。」他突然道。

「嘎?呃……是。」她召回心神,忙又布了一箸腐乳豆皮進他碗里。

他沒再言語,只精準端起面前的碗,靜靜的吃,水玉般琢磨而出的側顏被粥里的熱氣烘出淡淡暖暈,嘴角下方的小痣無限勾情。

近近看他喝粥,看得她呼吸困難,喉嚨還得偷偷吞咽。

她內心尚未唾棄完自己,他已食飽。雖不太挑食,食量卻小,僅用了一碗粥和幾箸菜而已。她伺候他喝了些溫茶,本要接著幫竹僮收拾桌面,苗沃萌卻道︰「隨我來。」

他手持盲杖,領她從北院後門步出。

一踏出北院高牆外,循小徑而上,陸世平回首可望見不遠處的漠漠湖色,再往上走是一大片翠竹林,竹風沙沙響動,卻疑有木樨花味穿林而來……她已知他要領她去哪里,心不由得狂跳,一下快過一下,手心微汗。

翠圍琴閣,音環九霄,她終于能窺他『九宵環佩閣』里的奧妙。

足尖踏進琴閣之際,她整個人從上到下、由里到外全在打顫,細細輕輕顫抖。

當她隨他進入閣中藏琴軒,見到他所收的十三張名琴,她腦子發熱,心更熾。

眸光靜卻激切地一一掃掠架上名物,忽地在最後的置架上看到兩張再熟悉不過的七弦琴,她眸中陡然起霧。

「你在哭?」苗沃萌微側半身,嘴角似笑非笑。

「沒……」她忙否認,鼻音略濃道︰「奴婢……沒事干麼哭?」

「也是。」他語氣更淡,听不出真意。

她無暇去猜他思緒,穩了聲嗓問︰「三爺領奴婢來這兒,不知有何吩咐?」

「架上的琴需殷勤照顧,從今日起便交給你了,能做嗎?」

她濕眸略瞠,定定望他,頰面漸紅。

「做不到?」俊眉似不耐煩的一揚。

「能做、能做!我、我……奴婢做得到!」點頭如搗蒜,兩顆淚珠子立時滾出眼眶,她嘴卻咧得開開的。

「能做這事,讓露姊兒這般快活嗎?」他冷不防地問,墨睫徐眨。「快活得喜極而泣了?」

「都說……沒哭。」她深深呼吸吐納。「三爺是主子,主子交代的事,奴婢听話照辦,盡力辦妥,沒什麼快不快活的。」

他靜默了會兒,最後僅淡哼一聲,薄唇又是那抹似笑非笑的弧。

陸世平鼓起雙腮,鼻翼微微歙張,被苗三爺仿佛吋時都在試探的手段弄得有些來氣,卻也只能悶受著。

她……她瞪他、瞪他!呼……多少解解氣。

「既是听話照辦,那就做吧。竹僮們該是把工具都收進櫃中了,你自個兒找找。」拋下話,他旋身便走至格窗下的長榻,不再理會她。

因見了他珍貴收藏而激蕩不已的一顆心至此已稍平復,陸世平眸光猶追隨他,見他坐上榻邊,月兌了絲質墨履,她不自覺便走近過去,蹲下來將他的墨履擺好,還廂手接過盲杖,擱置榻邊角落。

她沉默做著,苗沃萌亦無話,只是當她直起身,眸光重回那張俊顏時,她心口不禁一悸,因他又在「看」她。

「三爺還需要什麼?奴婢替您取來。」她吶吶問。

「不必。」他答得平淡,兩腿已盤坐榻上。「我要的東西,大致都在了。」道完,他模索著揭開一張青布蓋子。

那張青布蓋子從她進來時就攤開、佔去一半的長榻,她原也不好奇它底下蓋住什麼,畢竟那十三張名琴、包括出于她雙手的『洑洄』和『玉石』,早佔滿她心思,哪還能分神去想青布蓋子下的事物?

然,此時掀開一看,她腦子里似又轟地一聲,耳鼓直震。

青布底下是那一日她從火堆里搶出的木頭,還有成套的制琴工具。

她兩眼再往他臉上溜去,他像等她說些什麼,但她抿抿唇僅道︰「那奴婢先去做事,三爺若有吩咐,喚一聲便可。」

苗沃萌垂下俊龐,淡笑應了聲。

這一邊,陸世平差不多是三步一回頭,痴痴張望那塊燻焦的木頭。

不成的!不能胡思亂想!

她猶記得當日他所言--

即便是塊破木頭,也是『鳳寶莊』苗家的破木頭……

木頭落在他手里,他會待它很好,她沒什麼好擔心。

深吸口氣,她拍拍臉穩心,開始往角落矮櫃里翻找。

果然竹僮都將工具收在里邊,除了一整套制琴之具,還有整理琴具所用的毛墊、細棉布、木油和小挑子。

她將所需的物件擺上桌案,再小心翼翼地從第一張架上搬來那張名琴。

琴名『若濤』,她是百聞不如一見啊,踫上它時︰心里滿懷虔誠。

她將琴仔細擱在鋪了毛墊的案上,用小挑子理著琴首軫池和琴尾龍齦處的贓污,她心想,清理完後還得用細棉布沾點木油,好好幫琴身「浴洗」兼「滋潤」個幾番,務必讓整張琴回復光彩。

她做得認真忘我,直到臉容陡揚,這才不經意瞥見臨窗而坐的苗三爺。

她登時一愣,因真的忘記軒室中還有他相伴。

只是這麼一瞥,她眸心湛湛,一時間竟難移開目光了。

翠竹在格窗外晃,綠綠幽幽,飄渺灑月兌,他一身淺青盤膝而坐,懷中是那方奇木,盡管喪失目力,一雙澗水澈目仍定定鎖緊懷中之物。

掌中持小刨刀,他一下下削掉木頭上的焦黑,刨下極薄的一層。

木頭漸漸露出原材顏色,是紅杉,棗紅偏沉的色澤更是紅杉中的極品。

如此的一幕,這般的好看……

她小心翼翼呼吸,下意識怕驚擾此時的他,心繃得有些泛疼,亦擔憂他手中刨刀一個不小心要弄傷自己。

幸得自始至終,他手一直很穩,穩穩按住木頭,穩穩刨削。

她見他放下刨刀,心神跟著定下,本能地吁出一口氣,卻見他再模起一根小篾刀,剛落定的心「騰--」地又被吊高。苗沃萌不知是否覺出什麼,身姿未變,俊龐猶垂,卻淡淡拋出話--

「事做完了?」

「呃……還、還沒。」喉兒一緊,嗓聲更沙啞。「……就做。正在做。」

她趕緊收回視線,重新將心神拉回案上的『若濤』,取棉布沾木油、仔細打著一層薄滑。

篾刀又削又剜,木屑剝離聲細微響起,她一直傾听,然後時不時以眼角余光掃去,偷覷他的舉動。

漸漸,她心又定下。

因他一直沉定如岳、沉靜若水,讓她漸又尋回專注︰心無旁騖。

翠影格窗下的長榻上,男子制琴的手微乎其微一頓,俊龐猶自輕垂,腦中卻已翻過無數思緒。

她是識琴、懂琴的,且還是個中高手,要不踏進這『九宵環佩閣』時,也不會激切到難掩紊亂氣息以及發顫的嗓音。

雅室里收藏的這些琴,在雙目未盲前,向來由他親手整理,之後逼不得已才交代竹僮們去做,然,理琴、養琴的功夫不一般,兩個孩子學得還不到火候,而她,這個古怪的露姊兒,他狀若隨意地問她能不能做,她便理所當然地應承下來,語調欣喜高揚……她竟沒問他一句該如何做?從何著手?

她不刻意掩藏,亦不主動坦言,仿佛要他解一道謎題,一點一點尋到提示,然後推敲她。若向她開口要答案,他便輸了。

所以留她在身邊,他總會看清她的。

他不會輸。

陸世平花了整整六天,才將『九宵環佩閣』里的十三張名琴全數「滋潤」了。

配置來『鳳鳴北院』的這些天,她身份是三爺院內的貼身丫鬟,睡的地方就安排在主子內寢外的隔間。

那個小所在算得上寬敞,也留著兩扇窗,但出入都得從主子的寢房進出,睡時就拉起一長溜的雕花屏扇,方便主子夜里叫喚。

然,雖說她是三爺的丫鬟,但一些貼身服侍的活兒現下仍由竹僮們分工了,她頂多幫忙整理床被、用膳時替主子布置菜色,然後在竹僮因手掌太小抓不攏苗三爺又密又長的柔發時,接過梳子替爺束發戴冠。或是竹僮沒系好爺的腰帶時,再換手環過爺的腰,心動明明地嗅著他身上檀香,重新幫他理過。

北院里的瑣事,她這個丫鬟沒理上多少,倒是天天被苗三爺拎往『九宵環佩閣』,那里的活兒當真全落在她肩上,除了理琴、養琴,還有滿滿一室的琴譜需整理,遇到日陽露臉,也得乘機曬書。

換了個靠他更近的地方住下,一切都挺好,只除每日去『松柏長青院』請安時,她這個『貼身丫鬟』也跟著去,他苗三爺都得挨太老太爺好幾顆白眼。

任憑老人家如何刁難叨念,他就那副溫良恭儉讓的模樣,脾氣好到惹人落淚。

假的!

但假得……,當真好看。

反正由著太老太爺斥責,他靜靜受過,『松柏長青院』這邊便算揭過了。

然後尚有一事教她小小心虛。

進『鳳鳴北院』的第三天夜里,她開始「夜游」。

「夜游」的目的--偷偷協助眼盲的苗三爺將奇木制成好琴。

揉了揉,將眼中迷蒙揉掉,她躺下後真睡著了,還好又自個兒醒來。

如過去幾晚那樣,陸世平掀被起身,躡手躡腳從隔間溜出。

她不敢走近內寢里側那張大榻,朦朧間,見那半透明的垂幔後床被隆起,靜謐無聲……苗三爺該已睡沉。

她再往外走去,跨出內廳,經過兩只小竹僮睡下的小室,隱約可聞鼾聲。

她禁不住扯唇,無聲笑了笑,隨即晃出廳外,連燈籠也免了,就偷偷模模從北院後門溜出,在犀白月光下爬上山坡小徑,往翠竹林走去。

這一帶湖邊上,竹林、白默林,以及不知生在何處的木稚林,皆是苗家『鳳寶莊』的產業。她想,苗家定在外圍安排護衛巡守,林子里有無守夜的人,她就不清楚,只是她這幾次的「夜游」,倒也沒人跳出來逮她。

愈來愈熟門熟路,夜中,縴細身影挪動,不一會兒便抵達『九宵環佩閣』。

推門踏進,她直接走往藏琴軒,走近臨窗下的長榻。

她掀開榻上的青布蓋子,藉著透進格窗的幽微月光,打量苗三爺這些天刨出的琴形輪廓。槽月復的底部已刨過,龍池、鳳沼、雁足的位置也已量出刻了記號,該是明日就能下刀鑿出。

她張指量了量記號間的距離,確認無誤。

隨即平掌撫模了會兒底部,用手指感受木頭細膩的紋路,略沉吟過後,她拿來刨刀貼在底部某處,又薄薄刨過幾下,力求完美平整。

想想他這人在琴藝上堪稱全才,鼓彈、作曲、制琴,祥祥皆通,跟師父是一祥的,但他所展現出的風華,是一種渾然天成的氣勢,仿佛天生如此、天賦難奪,所以師父當年對他才會有了「既生瑜、何生亮」之感,入魔障而不能醒……

低幽嘆了聲,她重拾心情,收拾榻上剛刨下的木薄片。

突然--

「誰在那里?」

那冷聲驀地在身後響起,陸世平脊柱陡顫,急急倒抽一口寒氣。

她迅速回首,晦暗不明中一道修長黑影倚在軒室門邊,听其聲,辨其身形……

「三……三爺……」她困難地吐出聲,趕緊理好榻面,覆好青布蓋子。

「你是誰?」問得更沉。

陸世平微地一怔,人已下榻站好,道︰「三爺,我是露姊兒。」

他忽而不語,仿佛想著她的話,記不得她是誰似的。

「三爺不是睡下了?都這麼晚了,怎還來這兒?」甫問出,她便想沖自己大皺眉,听听她問這什麼話?

爺還沒質問她,她倒先質問爺了!

她現下仔細一想,適才離開北院內寢時,她站在幾步外往他的睡榻看去,似未瞧見他的鞋擺在踏架上……那麼,薄薄帷幔內隆起的僅是被子而已?他確實睡下了,但又起身,在她之前便走出北院?

思緒一道道,她苦笑︰心想該找什麼理由搪塞,一邊也打起精神等著听他的嘲弄冷哼。

然,並非她預料的責難,更無嘲諷冷笑,她原以為是慵懶倚門而立的苗沃萌突然毫無預警地朝前倒下!

「三爺?」她驚呼奔近,本能地伸長雙臂,幸好來得及捧住他的腦袋瓜,沒教他磕得頭破血流。

一踫觸到他的臉,才驚覺他頰面冰涼,額面盡布冷汗。

「三爺--三爺听得見我說話嗎?」指微顫地輕拍他臉頰,她焦急地低問。

苗沃萌神識並未喪失,感覺一雙溫熱的手在臉上游移、拍撫,他嗅到柔軟淡香,這氣味似混過木材香氣,他心弦微動……

露姊兒。

他記起她了。

這一夜疼痛來勢油洶,在他腦顱里摧殘,他思緒幾成一片空白。

「……扶我起身。」齒間澀澀擠出聲音,像每個字都磨出血絲似的。

陸世平見他能說話了,急跳的心稍穩。

她連忙拉他一臂搭在肩上,顧不得什麼,一手已繞去摟緊他薄秀腰身,使著勁兒幫他站起,再讓他靠著自個兒身側,緩緩走回那張長榻。

她先扶他坐下,再將青布蓋子底下的木頭和制琴工具全挪到桌案上,待回頭,他上半身竟已歪倒、側臥在榻上。

長榻整個空出位置後,她月兌下他的絲質墨履,再將他袍服中的兩條長腿搬上榻,讓他躺得舒適些。

「你躺會兒,我這就去跟方總管說,遣人請大夫過府。」她抓著袖子擦拭他一額冷汗,正要離開,手卻被他修長五指精準抓住。

「沒用的。城里大夫皆束手無策,不必驚擾家里……專治我頭癥的朱大夫在鄰縣義診,再過幾日才會返回太湖。」

「頭癥……」她吶吶顫唇。「三爺是頭疼得厲害,才、才如此嗎?」

苗沃萌沒有回答,卻似一波劇疼再次涌起,他忍痛般悶哼一聲,一手不由得按住發脹刺痛的腦勺。

是那處曾挨過師父狠擊、高高腫脹的地方!

此時此刻,她半句話都吐不出,濃重的愧疚與滿滿的憐惜交疊,猶如燒紅的鐵直直烙在心尖。

她倏地起身,他欲再揪住她已無力,任寬袖軟軟垂落榻面。

苗沃萌不知自己躺了多久,只覺渾身力氣皆拿來抵抗那樣的痛。

然後……在疼痛稍退時,他又能捕捉那來來去去、不知張羅著什麼的腳步聲,輕且焦急,他能從她行走、舉止所發出的聲響中,分辨出她此時心緒。

嘶--該死!又疼了……

「三爺,我點了燭火,也把養在銅盆炭渣里的炭火重新燃起了,拿陶制茶壺裝了些水擱在炭火上燒,但水燒得還不夠熱,你將就些,我先幫你臉。」這兒沒有設小灶房,離大宅的灶房院子又遠,還好廳側小室尋常皆備著一大缸清水,而他們白日燃起來取暖的火銅盆亦擱在小室,她只好克難,勉強燒出溫水。

入夜溜出來,她身上也沒帶帕子,干脆取過制琴的篾刀利落地割掉一大截衣服。

移來燭火,她拿斷袖浸過溫水,仔細擦掉他一臉汗,見他兩邊額角微微突跳,似繃得難受,她沒知會他,作主便松了他的束發。

她過他頸後的汗濕後,開始以十指按撫他頭皮,指尖探進他柔密墨發里,力道或重或輕,緩緩按揉。

片刻過去,見他眉峰稍弛,繃緊的嘴角亦柔軟些,她咬咬唇間︰「三爺的頭……被砸傷的地方常……常引出這祥的痛嗎?」

他面無血色,微緩地吁出口氣。「你怎知這頭癥是被砸傷落下的病根?」

她眼皮一跳。「我、我胡猜的……」

是了,三年前他踏出『幽篁館』,頭腫眼盲傷得不輕,卻一律稱說是自己沒留神跌倒,磕傷腦勺……不是遭襲擊砸傷。

不知是否被他听出什麼,她一顆心正忐忑卻見他薄唇淡掀--

「服藥再加以針灸,三年下來,這頭疼之癥已漸抑下,只是今夜突然暴起……這痛……即便是朱大夫所開藥方亦沒辦法對付的,需他親手施針……」合眼,長睫在燭光下不太安穩地輕顫,他聲音幽微,似喃喃自語。「琴……撫琴最好……感覺病癥將起,腦中刺麻脹熱之際,有琴傍身會好些……曲在心間,音在指下,若能寧神撫出一曲、再一曲、無數曲……不自覺間挨過去,竟也不那麼難受,能忘肉身疼痛……」

「所以三爺是夜里自覺不對勁,才誰也不告訴,獨自來『九宵環佩閣』找琴相伴……」並非問句,而似嘆息,她兩指揉著他額角穴位,輕啞問︰「那……琴音在這時候,真能助你凝神稱心嗎?」

「太遲……」薄唇磨出兩字。

陸世平懂他意思。

那是指病癥將發未發,尚能靠意志力轉移病心,將其壓抑。

但此時疼痛一波波,如江河潰堤,阻遏不住,欲靠琴音轉移病心已然太遲。

「三爺?」微驚低喚,因他似又痛起,剛舒緩的眉心再次成巒。

溫潤面容陡地繃緊,白額再次滲汗,他氣息變得短促含濁,齒咬得輕響。

陸世平深深呼吸吐納,試圖將胸中那股燒灼擠出體外,但似乎不太成功,心仍灼痛。

她十指從他濃發中抽離,甫起身要走,他一手大揮,沒揪住她的手或衣袖,卻猛地抓住她腰間衣料。

只是揪住她想干什麼?苗沃萌想不出來。

他受的痛,僅能靠自己獨撐,咬牙撐過也就好了,難不成想賴著誰?

「三爺,我沒要走,我……我陪你,沒要走的。」

那語氣跟哄孩子似的,明明嗓聲沙啞,不清不脆,他竟略有心動。

怎麼放手的他也沒感覺,總之折騰得又汗濕衣衫。

長身微蜷,他費勁調息,極想捶打腦勺發脹作疼的那一處,但那自戕之舉到底徒勞無功,他是清楚的,唯有忍……只能忍……

突然,有琴錚鳴。

凜神一驚,他內心忽而大縱不靜,緊閉的長目陡張。

剛受傷那段時候,他雙目尚能瞧見模糊黑影,然,隨著治療時日一久,反倒什麼也捕捉不到,入目的人與物再辨不出輪廓。大哥以重金請來的朱大夫對他頭傷連續用針,每隔一段時日就得挨一頓針灸,如此已連施三年,說那是他獨創的「否極泰來」之術。

物若至極,必反。

而他若想重見光明,必先全盲。

此際,雙目瞠得再大,依舊黑茫茫一片,他像橫在黑川中的孤島,天地俱默。

錚!

琴音再起,點點飛掠,環環輕扣,每一段音皆似盡黑穹蒼里的一顆飛星、一道閃電,流閃明明,震得他心動明明。

他被震得一時間忘卻肉身之痛。

他能听、能辨,亦听出、辨出了--那人所鼓之琴純粹大雅之聲,不駿發飄逸,更無郁勃牢騷,完全的中鋒正筆。

安雅且沉和。

玉與石。

所鼓之琴正是『玉石』琴。

而鼓琴者,誰?

玉石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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