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婢 第八章
項穹蒼拍著床沿,示意要她坐那。
他眸心思潮糾葛,盡管心里對喜兒的一個口令一個動作頗有微詞,可是他連聲音都不敢多上揚一些,怕她翻臉走人,相較于自己身上的傷口,這些年他害苦了她。
她素淨的臉自從記憶里便是不施脂粉的,細軟的黑發也只挽著代表已婚婦人的發髻,為了打理一家老小,衣著只求簡單便利沒耍過花哨,這些或許不入他人的眼,可是在他項穹蒼心里眼底,她不需要華美的衣服,不需要珠光寶氣的裝飾,就能攫住他全部的注意。
慢著!發髻。
他被鬼迷了心竅,為什麼剛剛沒想到,他真蠢,蠢到只會沉浸在如何明白她的心思,如何把她留下來,卻疏忽她自始都挽著已婚的發髻。
那也就是說,她的心上頭還是承認他這夫君的是嗎?
項穹蒼被這來勢洶洶的快樂沖刷得幾乎要暈眩,他可以這麼以為嗎?
他拿出一個潔白到近乎透明的瓷瓶,旋開蓋子,然後用指月復挖出了一大坨霜狀又帶香氣的膏物。
「來,把手給我。」
來喜兒不知道他想做什麼,可還是遞出了手。
項穹蒼往她的手上涂抹,細細、均勻的,每一根指頭都沒放過,涂過一遍又一遍,完全不把那昂貴的海南珍珠霜當回事。
他給她的東西少之又少,她卻吃盡了苦頭,這些年她吃過的苦都彰顯在這歡小手上,他看得心痛無比,簡直想宰了自己!
把喜兒的手重復抹勻,然後悄悄握住。「喜兒,我們得談談。」
「不要!」她下意識地反對,她一點也不想在這地方談論什麼。
「不行,喜兒,我們得談!」他不能再忍受她冷淡的態度,要罵要恨都該把傷痕掀開來攤在陽光下,他們之間不應該是隔著一道心牆,各自猜測。
來喜兒把手抽開,表情不見了。
「喜兒,我回去找過你的,我沒有不遵守承諾,只是我晚了一步,等我到了,村子已是一片水鄉澤國,什麼都沒有了。」瞧著空掉的雙手,他心底的惆悵是說不出來的。
「後來,我曾多次回去,可村子沒了,再也打听不到你的下落,我只道你命苦,已經不在人世。」
她閉上眼楮,不想再去回想那過去的一切。
「喜兒……」
她渾身一震,舌忝了舌忝干澀的唇,困難地開口。「我跟娘被大水沖到下游去,後來也曾返家,可是爹……走了,左鄰右舍什麼都沒有了。」
她目光悠遠,想起那些討飯、睡街頭、遭人白眼的日子……不想不想不能想,一觸及那些回憶她就覺得好冷,止不住的心冷。
「喜兒,我對不住你。」
她搖頭,苦笑里都是滄桑。「這是天災,人,沒話說的,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任何人的,晴雨旱澇都是老天爺的意思。」
在這場苦里受煎熬的不是只有她一人,爹、娘,喜兒的夫君不是無情人,這下您們安心了吧?
又苦又咸的眼淚含在她眼眶,不哭不哭,她的淚不是早就都掉光了,這時的淚如泉涌又為的是哪樁?
見喜兒心緒激動,項穹蒼明白此時的她心情復雜得無法形容,他暗暗發誓,他再也不讓自己的妻子顛沛流離,再也不讓她這樣哭泣了。
項穹蒼把喜兒摟進懷里,提供一片寬闊的胸膛任她粞息,她獨有的曲線讓人心蕩神馳,可他除了伸手,小心翼翼地對待,彷佛怕她碎了似的抱著她輕輕地搖,細細拍哄,什麼都不敢做。
她揪著自己的前襟,窩在項穹蒼的肩窩。
「我……太失態了。」
「不要這麼說,夫妻本來就是一體。」
「借……我再趴一下就好。」結巴為什麼一直好不了?
「嗯,再一會兒。」
喜兒的意識飄飛,淚痕掛在頰邊跟睫上,好溫暖喔,有多久了?听著那安穩強勁的心跳,她的眼皮再也撐不住地落下。
不知道過了多久,項穹蒼感覺到他懷里的人兒變沉放松了,她那清清如水的素顏,倚賴的神情,樣樣都撫慰了他。
是的,他才是那個需要撫慰的人,沒有喜兒的這兩年,他如行尸走肉,食不知味,現在喜兒回來了,感謝上蒼!
做丈夫的唯一責任就是要給妻兒一個安定幸福的家,這回,他說什麼都不會再輕易放手。
要保護最珍貴的東西,權利和地位無疑是最有效的武器,因此他要站得比誰都高,比誰都狠。
喜兒的出現讓他更堅定即將要走的路。
他的體溫更高,額頭的溫度燒得更驚人,目光如炬,可是什麼都無懼。
*****
項穹蒼痊愈的速度有如神助,也才三天,已經可以下床走動甚至罵人了。
人人都知道這要歸功子那個灶婢,雖然不需要她親自侍奉湯藥什麼的,可是只要她的人待在王爺房里,要王爺吃藥、睡覺、用膳,他都合作得比小花貓還要乖巧。
「不要再拿那種眼光看我,你都看了整整三天還不夠嗎?」她拿軟椅上的錦團出氣。
不要她幫忙,卻只拿那雙老是叫人心跳加速,臉紅無措的眼瞧她,就好像她是令人垂涎好久、好久的食物。
他說,他什麼都不要她做,她只要留在他眼楮能看得著,手能模得著的地方就好。湯藥、飯菜、擦身,再細微的事情都有人伺候,她留下來唯一的用處不會是被當做風景觀賞吧?
當然他也會喚她近身,為的是每天三回為她那雙見不得人的手抹上珍珠霜,可是常常抹著抹著,眼光又會像現在這樣擦槍走火。
項穹蒼沒辦法,只能收回赤果的眼光,不敢說他怎麼都看不夠她。
不過他也發現每回侍女進來,他的喜兒就開始找事做,她擦瓷瓶,抹彩繡小屏風,撢條案,排列古董架上的珍玩和書籍,就是要讓自己一刻不得閑。
她的渾身不自在項穹蒼看在眼底,心里有了計較。
「喜兒,你快把那只鎏金斗彩花卉轉心瓶的釉彩都擦破了。」
這當然是唬他可愛的小妻子的,只見她匆匆放下那個模樣精致的瓶子,雙手垂放,一副做錯事的無辜神情。
「別做那些事了,如果無聊,陪為夫的下盤棋怎樣?我已好久找不到可以跟我對弈的人,心好癢。」
「不玩。」哪有人家這樣形容棋癮的。
「為什麼?」
「你這身子,就別傷腦筋了。」
「就一回。」他央著。
「每次比你都是輸家,到底有什麼好玩的?」這叫青出于藍嗎?
「拜托!我無聊嘛。」
「輸的人不可以生氣,生氣的是小狽。」
以前在黃家村為了節省油燈,兩人常常把燭火給熄了,然後手牽手坐到屋檐下的階梯乘涼,要是冬日,便用透進來的雪光還有月光下棋。
棋是他教的,後來老是編著要玩的人也是他。
窮困的他們哪來的閑錢買棋盤,各色小石頭撿一撿,用小刀把棋盤刻在小桌上,不花一文錢,殺了時間,也有了夫妻情趣。
項穹蒼見她允諾,大喜,讓人捧來象牙雕的棋盤。
大慶在寢床上架上矮幾,棋盤跟棋盒就擺在上頭,來喜兒也只好月兌了鞋上床,兩人各踞一邊,分了黑白兩子,兩軍捻子對峙,廝殺起來。
雖說觀棋不語真君子,走棋的人更要全神貫注,一個子輸了可能就全軍皆沒,可項穹蒼打的可不只有跟娘子對弈的主意而已……
他們聊了不少,應該說項穹蒼問,喜兒選擇性地答,在以往,喜兒是嘰嘰喳喳的小麻雀,不用他問,每天都有倒不完的話籮筐,時過境遷,時間改變了很多,她變得沉潛靜默,謹言慎行,應該說不再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了吧?
他叫自己不要去勉強喜兒。
畢竟,他們之間有著兩年多的空白,需要時間去調適彼此的。不急不急,他得先把娘子的笑容找回來。
「你的炮確定不跑?那我吃了它嘍?」他很大方地提醒。給條後路。顯然對方不領情。
「將軍。」項穹蒼替這盤棋敲了喪鐘。
「你的棋藝進步不少。」她卻是生疏了。
把殘棋抹了,「再來一盤?」
「剛剛說好只玩一回。」就知道這只黃牛又耍賴。
項穹蒼笑了,笑得像只得逞的狐狸。
或許從喜兒哭倒在他懷里的那一晚開始,心里有什麼被洗滌干淨了,她對項穹蒼沒有再不理不睬,可是也回不去兩年前那個無憂無慮,只要把一家大小吃穿打理好就心滿意足的小娘子,要是項穹蒼不問她話,她可以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坐上半天,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問,像是離他非常遙遠。
項穹蒼不喜歡喜兒那抽離的樣子。
人總是貪的,雖然現在的她能健健康康地坐在這陪他下棋,已經是老天爺的恩賜,可是他更想要以前那個會對他笑、會捶他、會對他發脾氣、會撒潑、有話就說的好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