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藏 第九章
上了車,她似乎變得很愉快,並且還在回味剛才的美食體驗——「啊,太好了,明天吃不到也甘心了!」,「下次也叫小林來,他一個人一定可以包辦一桌。」,「那家拉面店我明天要去試看看。」,全然不在乎他的反應。
「再問你一次,」他轉彎時冷不防提問︰「你真的看得見嗎?還是感覺得到?」
「……」一陣啞然。她知道他所指為何,她不想討論這回事,從來都不想,即使將來她和他形同陌路,也不想留下怪誕的不良印象。
「不說,就當你否認了。」他難得開懷地笑起來。「不然還真想向你請教那是什麼感覺呢。」
她瞥了他一眼,確認他是否在奚落她。車廂內明暗不定,有時街邊店鋪燈箱或對向車燈照射一瞬,車內就通亮不已;那短短一瞥,她看清了他側臉稜線,可惜不走運的是,視野也一並攝入了他後座的模糊身影,尤其下方一截衣角和並擺的縴秀小腿,栩栩如生,她驀然心悸,面色乍變。
「怎麼?生氣了?」他看向她,發現她正一臉驚駭,扭頭朝他身後覷探。「在看什麼?」
她猛烈搖頭,閉緊嘴巴,接著,她捧住胃部,直喊︰「停車!快!靠邊停!」
他見她臉色刷白,急忙切至外車道,靠近路邊煞停,她火速解開安全帶,推開車門,連滾帶爬趴在水溝蓋上嘔吐起來。
他驚異萬分,打開駕駛座車門趨前察看,只見她像停不了的機器般不停狂嘔,聲音驚心動魄。良久,她一臉涕淚,抬起頭可憐兮兮道︰「我就知道,我這輩子只有吃素的命。」
「你不知道她從小就吃素嗎?」
「我哪里記得了這麼多。」
「你哪里不挑挑個燒肉店,你是想整她麼?」
「我說了我沒這個意思,而且是她自己吃下去的,我可沒逼她。」
「她有得選擇嗎?」
「……我看她吃得很高興啊。」
「莊嚴,從小你就對她沒友善過,多少年了怎麼習慣還是改不了?看在嬸婆份上你節制一點吧。」
「媽,你扯太遠了,她搞不好是食物中毒——」
「怎麼沒看你中毒?」
「我體質好,她人現在沒事了,我可以先走了嗎?」
「不能。公司晚上還有國外電話會議要開,我得趕回去,你闖的禍自己收拾。」
音波越來越清晰,完整地傳入她耳中,好夢正酣,她眨動倦澀的眼皮,想繼續賴床,一翻轉身,扯動了手腕上的針頭,不禁嘶了一聲。啊,險些忘了,她在醫院里,因為劇烈嘔吐不止,身體虛月兌,莊嚴將她送醫,打了止吐針吊點滴瓶,她累乏得盹著了,也不知睡了多久。
一張濃眉交擰、面色鐵青的臉出現在上方端詳著她,她神智有些迷糊,伸出手,按在他打褶的眉心上。「嗨,蠟筆小新。」
濃眉擰得更厲害了,並且出聲糾正她︰「我是莊嚴。你好點了沒有?」
她完全清醒了,整個人彈坐起。「我睡多久了?」
「兩小時。現在晚上九點半。」莊嚴捋起袖口看了看表。「感覺怎樣?」
「糟,我得回家,我媽一定在找人。」
她掀被就要跳下床,他按住她。「剛才替你接了手機,已經告訴她了。」
「喔。」她松口氣,回想起車廂那一幕,她心有余悸地瞟了莊嚴幾眼。這里是急診室,床側拉起了隔間布幕,喧嘩走動器械踫撞聲在周圍響起,交織成一片匆促緊張的熱鬧,她安了心,仍忍不住暗瞄莊嚴。
那是什麼古怪表情?他察覺了她異樣的神色,沒好氣問︰「你在看什麼?」
「沒啊。」她收回視線,擠出笑容。「真的沒有。」
「不能吃葷為什麼要逞強?」他心有未平。總是這樣,她一有麻煩,他就得莫名擔責;她早已成年,他母親仍抱持舊有印象,認定他是禍首。
「我想試看看嘛!」她十分懊惱。「大概一下子吃太多了。不過還是要謝謝你讓我有了這個特別經驗,雖然很可惜我的肚子保留它們不到半小時。」
「你真是怪——」他收回刺耳的言詞,她的唇透白未恢復血色,是真傷了元氣。「我待會送你回去吧。」
「不用、不用。」她拼命搖手拒絕。「你先走吧,不麻煩你了。」
語氣里的驚懼多過客套,他瞧了郁悶又困惑,但有要事在身,無暇追究,只得依她。「好,那我先走了。」
「等一下。」她拉住他衣袖,眼神躊躇。「我下星期能不能——不去老屋?你們另請高明好不好?」
大概沒想到她會做此要求,他一呆,微眯著眼上下觀察她;她被瞧得渾身不自在,放開手,移開目光,十指放在膝上勾纏著。他行事雖固執,但非冥頑不靈,他忽然發現,整晚下來,巫綺年不好辯也不強解,看似接受了他加諸在她身上的各種見解,實則是規避更深入的對談。她溫馴訥言,恐怕是為了模糊他的注意力。
她到底在擔憂什麼?
他私忖一會,眉頭刻意松開,露出和氣的微笑,傍著她坐在床沿,面容誠懇道︰「可以啊。可是你得告訴我為什麼。凡事都有原因,不是嗎?」
她抿著嘴巴,掀睫悄看他,他難得的平易近人讓她稍微放下了戒心;她眼珠四處轉了轉,對著他小聲附耳道︰「我不能說。」
「……為什麼?」
她又陷入猶豫。
「說啊!」他催促,她一偏頭,兩人的臉差之毫厘,他呼吸的熱氣拂過她的鼻尖,她一陣恍惚,失言道︰「那個女人不讓我說——」
他一時迷惘。「女人?她是誰?」
她露出後悔萬分的表情。「……我不知道。」
「我認識她嗎?」
「應該吧。」
「你什麼時候見到她的?在哪里?」
她立即垂眼,睫影不安地閃動。「你還是不要問吧,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好,日子會比較好過。像我哥根本把我當透明人,從來沒正眼瞧過我。他還希望我早點搬出去住,別待在家里。我知道他不是真的很沒良心要趕我走,他只是想和一般人一樣,平平穩穩地過日子,而且他有女朋友了,很怕——」
他打斷她。「我不是一般人,我的工作也很難讓我過平平穩穩的日子,我和你一樣不喜歡受制于人,你說吧。」
她看看他,吞吞吐吐︰「就……就餐廳那次……在辦公室面試那天,還有……剛剛在車里——她老是看著你、跟著你……」
他目露驚疑,默不作聲良久,在心里全盤消化整頓她泄露的訊息,接著直勾勾盯住她,溫暖的神色稍縱即逝,回到他一貫的剛強冷漠。「所以你的確看得見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她沒有承認,但整個人像被倒吊尾巴的老鼠般無奈地垂落頸項,懊喪不已。
「所以你想告訴我什麼?那個女的不是人?你想嚇唬誰?」
「我沒嚇唬你,是她嚇唬我好不好。」她禁不住為自己叫屈。「每次都是我沒心理準備時——」
「不準再胡說!」他有力地喝叱,發現她無辜地閃著淚眼,生畏地縮著肩,連忙放緩口氣道︰「我的意思是,這話不能讓別人知道,明白嗎?」
她吸吸鼻子,點頭。
他寒著臉,思量一會道︰「你還是得到老屋一趟,別讓她們起疑,知道嗎?」
「那個……下星期我要考試很忙,可不可以改時間?」她靈機一動,僥幸地問。
「不可以。」他果決道。為了斷絕她臨陣月兌逃的念頭,他索性坦言︰「而且,我媽已經預先給你媽一筆費用了,拿錢就得辦事。」
她目瞪口呆,胸口頓然五味雜陳,難以言抒,只有哭的沖動。
意識到自己的不近人情,他換個口吻,像個朋友般對她說︰「綺年,讓我猜猜,你最介意的是什麼?你最介意的,是不是一旦說出來後,別人不相信你,就算相信你,也對你敬而遠之?對吧?」
她安靜不語,圓而晶亮的黑眸瞬也不瞬看住他,令他想起他在另一個無雨的城市曾豢養過的一只拉布拉多犬,也常這麼凝視他,眸子里盡是因孤單而衍生的信靠,使人莫名為之惻惻。
他撇開心口淡淡惻然,以生意場上的狡黠對她鼓勵道︰「打起精神來,我願意相信你,所以好好證明給我看,下星期見。」
他一走開,她立即垂肩駝背,松垮下來,掩不住沮喪。
「證明?我又不是大法師,怎麼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