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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藏 第十章

第四章

她在緊張什麼?為什麼她的背脊無端發毛?

巫綺年看著田仲薇從對街走過來,驚險地蹬著三寸黑色漆皮露趾高跟鞋,整個人娉婷生姿;她背著酒紅色的短肩包,改良過的粉領族套裝緊裹住吸楮的三圍,一手提著紙袋,推開玻璃門,靜謐的書店頓時涌進一股騷動和隱隱香氛,站著、坐著、蹲著的閱書者,不約而同望向騷動的源頭。巫綺年尷尬不已,放下正要納進書櫃的新書,攔截住到處找人的田仲薇,輕叱道︰「怎麼不說一聲就來了?」

「你一定在的嘛。」田仲薇咧嘴笑得嬌艷。

她看看時間,和午班的店員交代一聲,拉著田仲薇躲到辦公室。

田仲薇打開紙盒,取出兩份餐盒。巫綺年隨意一瞄,注意到了玄機。

「這便當不便宜吧?」她掀開透明盒蓋,菜色多樣精致,五色繽紛,香氣清新不膩,搭配什錦米飯,附湯是牛蒡炖鮮菇,道地的高級素食料理。

「今天這麼體貼,發生什麼事了?」她眉一斜,繃緊神經。

「別緊張,只是做個順水人情。我下午要跟老板到分公司開會,就在附近而已,老板問我有沒有空過來一趟送個便當,我能找死說不麼?當然要歡歡喜喜地說好啊,他那個人什麼時候跟下屬有商有量了?」

「老板?什麼老板?」

田仲薇媚眼睨她。「不是吧你?神經越來越大條了,我指的當然不是老董啊。」

「喔!」她領會到了。「你說的是蠟筆小新啊。」

「誰?」田仲薇一時會意不過來,拿起筷子的手停在半空中。「我們說的是同一個人嗎?」

「唔,除非你指的不是莊嚴。」

「莊嚴?你眼楮月兌窗啦!」田仲薇不知該不該繼續討論這個話題。巫綺年向來看見的世界就與常人有異,但就算把蠟筆小新三百六十度旋轉,無論從哪個角度玩賞都和「帥」字扯不上邊,倒是透過哈哈鏡加以扭曲變形有一絲可能性。

「哎呀,就那對眉毛啊。」她直接給出正解。「而且他中學時挺愛看蠟筆小新的漫畫,借看一下都不行,小氣得很。」

田仲薇想像了一下,表情是滑稽加上新奇,接著拋了個不甘心的白眼。「你真不夠意思,居然不告訴我你和他是青梅竹馬,要不是上次他問起我你在哪工作,我還要被你瞞多久?」

「沒要瞞你,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除了眉毛,他整個人變了很多,而且我和他不是青梅竹馬,我們差了八歲,他以前根本不屑鳥我。」

「這麼說來,這人還挺公事公辦的。」田仲薇陷入遐思,明艷的臉蛋又增色幾分。「大概他沒錄用你覺得不好意思,今天讓我帶個便當慰勞你。」

真要是這樣該有多好,她現在就能以輕松的心情品嘗難得的高檔便當;可她心里有數,這番友善的舉動圖的是什麼,他在提醒她別忘了他們的秘密約定,他可是時刻惦記著。

她呼口氣,決定不予置評,果然剛才發毛的感覺不是她太敏感,分明是莊嚴這道背後靈。

「不過是送便當,瞧你那麼高興。」她不以為然。

「我就說了嘛,送便當是順水人情,我是真有話想告訴你。」

「什麼事迫不及待啊?」她懶洋洋地咽下一口飯。

田仲薇露出喜孜孜的甜笑。「我今天偷听到電話,他和女朋友應該是鬧翻了。」

她聞言不解。「那你幸災樂禍什麼?」

「你傻啦?這樣我才有機會啊!」

「你真的這麼欣賞他啊?」真心喜歡一個人這回事她的確缺乏深入體會,無法有更高明的見解,她的直接反應是澆盆冷水︰「不確定的事別高興得太早。」

只能給個逆耳忠告。過去的人生里,她喜出望外的機率十只手指頭數得出來,白日夢太旖旎,徒然增添寂寥。

「確定!確定!」田仲薇興奮似小麻雀。「他早上開部門會議,女朋友奪命連環叩,他煩不勝煩,讓我幫他接听手機。他女朋友氣炸了,要他親自回電話,兩小時後我听到他對著手機說︰『如果不能互相理解,那麼就彼此泠靜一陣子,對大家都好。』這不是鬧翻了是什麼?」

「最好是。」她興趣缺缺,埋頭吃起便當。

人生各種痛苦當中,內心充塞了不能啟齒的各式秘密這一項應該名列前茅;她和田仲薇成為好友的關鍵就是她的「天賦異稟」被相當地包容。田仲薇看待她的異能通常是睜一只閉一只眼、見怪不怪、只字不提,巫綺年多年來感激萬分;但即使兩人親密無間,踫到這種時候也不能口無遮攔,直接了當告誡好友——「走了個活色生香的女朋友,還有另一個你趕不走的倩女幽魂,好男真是人鬼共賞啊,勸你莫蹚渾水。」

她想起莊嚴那雙刀子眼,他會殺了她吧?一定會!

不知道為什麼,她又想哭了。

的確是老想哭。

巫綺年發現自己最近太脆弱易感了,一顆心像樹梢的黃葉般,顫巍巍深怕被無情的風掃落地,總是想哭。再見到老屋時也是這樣,一跨下車,晚春的暖風恰好軟軟摩挲她的面頰和後頸,一股不知名的清洌花香直襲肺腑,她長吸口氣,一陣恍惚,淚盈于睫。

啊,突然明白莊嚴為何不想離開此地了。

時移事往,這座老屋盡管有了光陰的烙印,屋瓦石牆及木欄縱有幾許褪漆斑駁刻蝕,卻並未失去它原有的風華;當時她年紀小,身形也小,老屋像座處處富藏玄機的城堡,巍麗懾人;如今望去,褪去了壯觀面貌,在成人的她眼中,成為一座單純的兩層樓朱瓦白牆洋房,只是它隱身在層層疊疊的竹林與灌木叢中,透著難以形容的秀逸。前院有一小畦四季花圃,一名工人正低伏園中忙碌除莠,維持花圃景觀,幾只蜻蜓上下飄忽點綴葉間,山風陡然吹拂,蟲鳴齊揚,竹葉翻飛,瞬間讓一直在水泥叢林里生活的她耳目一新。

「還記得嗎?綺年,你小時候都在園子里跟著工人跑上跑下,愛玩極了,記不記得?」莊母手掌輕按她的背,示意她往前走。

「記得。」她輕輕回答。穿過平整的石板路,踩上石階。這座充滿流光記憶的屋宇,為何會令莊嚴輾轉難眠?而從外圍觀之,它大小窗扉良多,陽光幾乎可盈滿全屋,如何納藏邪穢呢?

「原來你小時候這麼逍遙啊,難怪那麼愛跟著你女乃女乃。」她母親的另類贊嘆將她拉回了現實。

她母親分明忘了,她幼年時擔任建築包工的父親長年跟著建案移徙,直到固定在台中為某建商造鎮才安居一處;母親嫌她礙手礙腳,僅攜帶哥哥同往,把她留給在莊家幫佣的老母親看顧,小小年紀抵抗著陌生大屋的寂靜冷疏,怎麼都稱不上逍遙。

「進去吧。」三人站在敞開半扇的舊式大門前,莊母突然止步。「我們就不進去了,莊嚴在屋里,煩勞你了。」莊母清秀的臉上顯出一抹與房子的隔閡和冷淡,甚至退了兩步,轉身在廊檐下看著工人勞動。

「對啊,你進去看看,我們不妨礙你了。」她母親揮揮手幫腔。

一股怨懟涌上心頭。她拉住母親,低聲道︰「拜托你別再幫我接案了,下不為例喔。」

「你哥要結婚,不存點錢怎麼行?」

她忍不住扁嘴。「爸明明就有留一筆錢給你——」

「你女乃女乃住養老院不用錢哪?家里不用開銷啊?」她母親說得理直氣壯。

「明明把錢拿去放高利貸——」

「你敢教訓你媽?」她母親挺著胸脯。「今天的事是你女乃女乃要求的,甭想賴我!」

「怎麼了嗎?」莊母發現了竊竊私語的兩人面色不豫,上前詢問。

「沒事、沒事,可以進去了!」她母親使勁一掌將她推進門內。

她兩腳互絆,險些顛躓,驚慌地平衡重心後,她穩立在偌大的廳堂前。

室內外光度的落差讓她眼晴適應了好一會兒。她有些困惑,左張右望,原來是周圍的可見窗有半數闔上了厚重的窗簾,阻絕了明媚的陽光。

她低頭俯視,腳下的大理石磚紋色依舊,光潔如新;抬起頭巡視,熟眼的紫楠木回旋樓梯盡頭結束在二樓一道玻璃磚牆後,天花板上一具古典棕色旋轉扇正悠悠轉動,客廳整套原木座椅未被汰換,但上頭擺置了大量彩色時尚的軟墊靠枕,為老屋注入了一點新意。她猜測幾盞造型新穎流暢的金屬落地燈是莊嚴的杰作,她不記得從前有這些照明燈;當然她以前年紀尚小,但記憶中莊家老人個性低調,喜歡素淨,屋里除了陳年盆裁和風水魚缸,並無太多裝飾物,因此幼時她在屋里奔跑暢通無阻,鮮少撞落貴重物件。

「呆站在那里干什麼?」莊嚴沉厚的嗓音在左前方響起。

她驚異地轉頭望去,用餐區半遮半露地在一排寬葉植栽後,莊嚴獨自一人正在桌邊用餐。她慢慢靠近,看見了用餐內容——荷包蛋、火腿、煎土司、果汁。這個人假日大概睡至日上三竿,近午了還在用早餐;但打量他,並未因飽眠而容光煥發,也不知是嚴肅還是情緒不良,他面色暗沉,比前些日尤甚。

「嗨,我來了。」她手足無措地打個招呼。

「嗯,謝謝你。」他禮貌地點頭,手上的叉子上下翻動著火腿片,明顯吃得索然無味。

「那……我在這待個十分鐘,等會出去再告訴她們這里沒事。」

他抬起頭瞪著她,冷不防扔下刀叉,推開椅子,怒氣騰騰走向她;她來不及反應,他已迅速攫住她手腕,拉著她快步向樓梯走去。

「去哪?」她大吃一驚,感受到他火氣沖天,手勁出奇強悍。

「到樓上去,一間一間進去檢查,看到什麼就告訴我!」他語氣短促,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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