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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氣嬌娘子 第四章 嚇著將軍了

半個時辰後。

擠進前頭院子的百姓已都清空,行軍大都統府閉門謝客,門外還杵著兩名帶刀親兵當門神。

嚇到快魂不附體的蒙剎細作暫且被關押在大都統府附設的石牢內,待大將軍親自來審,在這之前,大將軍得先騰出手來「搞定」某顆十分棘手的燙手山芋。

然後蕭陌再一次發現,自己莫名其妙又被人牽著鼻子走。

原打算私下跟喬大小姐攤牌,所以很理所當然地隨她回到主院內的寢軒。

接著事情的發展就超月兌他掌控——

在她身邊服侍的底下人有一名僕婦、兩名婢子,他一隨她進房,她們主僕四人就圍著他忙碌,有條不紊地伺候。

他都還未落坐,喬大小姐兩只小手已模上來,動作雖有些生澀,仍頗為順利地解開他全身薄甲,前胸、後背、臂膀、腿脛……她每解開一件,僕婦就接去掛在架上。

同個時候,她的婢子正接過灶房送來的熱水,一桶桶提進側間浴洗用的小室,兩婢子小的約十三、四歲模樣,大的頂多十六,力氣很足,步伐甚穩,桶里的熱水非但沒有濺出,幾是凝穩不動,看來兩人習過武。

蕭陌心思才這麼一飄,待回神,人幾乎被剝個精光。

喬倚嫣還笑咪咪說要幫他擦背沐發,他非常堅決地拒絕,光著上身、扯著褲頭「逃進」小室。當然,他內心絕不會承認自己是用「逃」的。

北蠻聯軍大敗蒙剎至今已過半個多月,半個多月來,今日是他首次回大軍屯。

這種能凍掉人一層皮的雪天里,見到熱氣蒸騰的一大桶熱水,誘惑著實太大,未多想已月兌個赤條條往桶里泡。

浴桶夠大,水夠燙,他一坐下,水恰好及肩。

呼……好舒服……掩睫吐出長息,他仰頭將頸子靠在厚實的浴桶邊上。

他想,自己定然是在某個瞬間不小心睡著,且神識還沉得甚深,因听到動靜張眼之際,沒臉沒皮的喬大小姐竟已模到他身邊,正提壺往桶里添熱水。

「將軍累極,又不喜旁人伺候,還是妾身幫將軍沐發吧?」喬倚嫣柔聲道。

蕭陌本想回她——你亦是旁人。但不得不按捺,畢竟不著寸縷的此刻實在不適合跟她攤牌。

其實浴桶甚深,水漫得高高的,加上團團白煙蒸騰得滿室氤氳,想要看清楚水底下的景象並不容易,但戰場上呼嘯來去、殺敵無數的大將軍卻還是微微發僵地由人擺布,並暗自費勁兒地調息,不讓對方發覺他的窘態。

這一邊,喬倚嫣撩起兩袖,拉來矮凳坐在他身後,將他一大把濕發全撈到浴桶外,開始了對他的沐發大業。

身後之人不知往他頭上抹了什麼,蕭陌先是嗅到彷佛桃花香氣,那味兒夾著清涼感,不過于濃厚,隨著她推開揉洗,氣味中多出如檀如柏的沉郁。

「這是妾身親手制成的沐發皂角,成分有花有草、有枝有葉,是專為將軍一人調制的。」她淺淺帶笑的軟嗓顯出了點兒小得意,也顯出親昵。「試過好幾種調香,就覺這個氣味最適合將軍,好聞得緊,是妾身得意之作呢,除了將軍,誰都不給用。」

最適合他,且獨屬于他的好聞氣味……

蕭陌已分不清體內高升的熱度是泡澡泡出來?抑或被她的話撩出來的?

她的十指極有章法地按揉他的頭皮,力度很夠,對準幾處穴位或重或輕地施勁兒,連頸後與兩肩的筋理都徐徐理松了。

蕭陌不禁又閉上雙目,微僵的身軀在不知覺間放松,蠕動薄唇欲說些什麼,到得此刻也都忘卻九霄雲外。

身後的人兒徐聲又道——

「這是用白桑皮和柏葉煮出的湯,兌在熱水里徐徐澆淋,除了能清潔頭皮,更能讓發根強韌,滋養發絲。」她舀起一杓又一杓兌好熱水的「美發湯」澆淋他的頭發,令他渾身膚孔從上到下、由腳趾頭再回到腦門兒,感到說不出的舒暢。

「呼……」他下意識逸出一口氣,輕問︰「身為北方豪商之首,為何還懂得這些?調香制皂、按摩推拿,甚至是針灸醫病……懂得的是否太多?」

身後的人兒像被他所問逗笑,假咳兩聲,一會兒才答——

「妾身家里與我最為親厚、最最疼我的老祖母常為頭風之癥所苦,一開始習得的這些小技全落實在祖母身上,見她老人家無病無痛、吃好睡好,比什麼都值,之後嘛,就真學出一點火候和樂趣。」

蕭陌兩扇墨睫緩緩掀開。「听聞喬家老夫人乃當代少有的女中豪杰,縱橫商場數十載,如今算來也過花甲之年……你來到大軍屯堡,喬老夫人身邊豈非無人照看?」

他試探的口吻換來喬倚嫣坦率一笑。

「我家老祖宗就在離北境天元糧莊不算太遠的喬家大宅定居,馬車上路的話約一日路程就能抵達,快馬加鞭則用不著半天,妾身隨時能回去探望,再有,祖母身邊伺候的幾個伶例人兒老早將我的種種小技學了去,時時替我照看著老祖宗呢。」略頓了頓,語調更柔——

「倒是將軍身邊什麼人也沒有,妾身能派上用場,心里可歡喜了。」

「咳……」蕭陌陡地漲紅臉,喉頭發燥。

身後的人兒忽記起何事般,語氣微揚逕自又道︰「對了,妾身調香手制的沐發皂角有名稱呢,是妾身自個兒取的,叫『將軍香』,欸欸,可想破我腦袋瓜才想出這麼適切的名稱,將軍也覺好听吧?」

什麼……什麼「將軍香」?

還、還什麼想破腦袋瓜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大將軍被自個兒的氣驟然一嗆,咳到不行。

「怎麼了怎麼了?被洗澡水嗆著嗎?甭怕甭急,緩著些拉長呼吸吐納,妾身在這兒呢,妾身幫將軍拍背順氣兒。」男人頭發已然洗淨,喬倚嫣遂拋開杓子改去拍撫他的背心,柔女敕掌心貼熨,毫不忸怩。

但蕭陌實在沒辦法保持平常心。

姑娘家的十指直觸他頭皮,與她的掌心完全平貼他濕熱的背肌並且輕拍揉撫,兩者所引發的感受在程度上大大不同。

腦中彷佛閃電加雷鳴,震得他脊柱發麻。

喬倚嫣還沒來得及仔細替他拍撫順氣,蕭陌已在水中坐直身軀避開觸踫。

他忽地側首,頰面微深,霧霧蒙蒙的小室里,他目光穿透而來,略顯凶狠陰鷲。

「出去。」男嗓低沉,語調偏向命令。

「妾身還沒幫將軍擦背呢。」她假裝沒察覺他的異樣,殷勤道︰「除了『將軍香』的沐發皂角,還有同款氣味的澡豆,全備妥在這兒,將軍不試豈非可惜?」

「……我自己動手。你出去。」

男人對她十分隱忍,約莫是因她施針救過他,之後又替他「哭棺」演大戲,才勉強容忍她一而再、再而三的逾越。

但她確實嗅到一股山雨欲來的緊繃感,再繼續鬧他的話,八成討不了好果子吃。

既然如此,見好就收!

「那妾身就候在外面,等將軍浴洗完畢後一塊兒用午膳。」

喬倚嫣將長柄刷子、澡豆、杓子等等全擺在他展臂可得的地方,再把一大疊淨布和里衣里褲擺在較高的木架上,這才退出去。

一到小室外,她忽地佇足不動,那只剛剛貼上他背央的小手在泛濕的袖底輕輕握起,指挲了挲。

雖沒看清楚,也沒能仔細模個透澈,但短短不過一息的貼觸,已感覺到他背上並不平滑……像交錯縱橫著許多疤痕。

心口繃繃的,她深深又深深地呼吸,素手緊握成小拳。

那麼多傷……

是這些年北境邊陲的兵戎生涯在他膚上造成的痕跡嗎?

抑或是有什麼人,待他那樣不好?

蕭陌沉聲把人「請」出去後,在熱水變冷之前已自行打理好一切,只是他步出小室時一大把頭發仍滴著水,喬倚嫣見狀趕緊攤開淨布靠上去,包住他的濕發又拉他坐下,終才能好好將他發上濕氣絞干。

兩刻鐘後,蕭陌舒爽地散著發,身上是干淨厚實的袍子,面前是滿滿一桌的佳肴。吩咐將午膳布進寢軒,喬倚嫣未留僕婦和婢子伺候,由她親自為蕭陌布菜盛湯。

然後她很快發現了,大將軍真是個好孩子,給什麼吃什麼,半點不挑食,但細心觀察是能看出來的,其實他對青菜不怎麼青睞,喜歡肉類更勝河鮮,最後是收尾用的三色小食——

百葉蓮花酥、黃金流沙卷、蜜香玫瑰糕……每一盤各盛五小塊,共一十五塊,她僅吃了蜜香玫瑰糕且還沒吃完,其他一十四塊已全祭了他的五髒廟。

原來大將軍很喜歡吃小食呢。喬倚嫣替他添上一杯熱茶,悄悄笑了。

蕭陌直到吃飽喝足、望著被他一掃而空的桌面,才意識過來自己有多像餓鬼投胎!這樣很糟!

今日快馬趕回大軍屯,他本打算開門見山對她說清楚,結果一拖再拖、莫名其妙被拖到眼下這般情狀,他卸去甲冑,徹底洗了澡,吃了一頓飽,還連茶都喝上了……這根本是遭「敵方」深入引誘,找不到方向。

「妾身跟廚下點的這幾道菜,瞧來頗合將軍口味,見將軍用得香,比什麼都好。」喬倚嫣從角落臉盆架那兒絞來一條熱巾子遞去。「還有那三色小食,是妾身昨兒個心血來潮親手作的,本打算今日請人送去駐軍大營給你嘗嘗,將軍卻回來了,這算心有靈犀嗎?」

他嘴角頰面莫非沾上糕餅屑兒?

蕭陌見她欲笑非笑的眸光在他嘴邊溜轉,臉皮陡燙,遂故作鎮定接下熱巾子,一把往竄熱的峻龐上用力抹。

不擦不知道,一擦……呃,還真沾上不少屑屑兒。

「我們……好好談談。」他暗暗咬牙,沉靜開口。

「好。」喬倚嫣允得好快,隨即朝外邊喊了聲。

一直候在外頭的素心和丹魄應聲而入,一下子便將席面收拾干淨撤走,重新換上一壺香茗,再度退出。

「先借將軍的左手一用。」喬倚嫣笑笑要求。

蕭陌眉心微蹙,仍乖乖將左手伸出……結果是被她按著手腕把脈。

把完他左手脈象接著還要他伸出右手,最後她把兩手分別按在他兩邊腕脈上,細細把著、探究著,她神態是那麼認真鄭重,彷佛非常在乎,那讓他感到些微恍惚。

「之前風寒造成的肺腑炎癥已痊愈,蕭某並無不適。」直到她淺淺逸出一口氣,收回手,他才出聲。

喬倚嫣抿唇一笑。「有妾身出手,自是藥到病除,可我瞧的也不是風寒或肺炎。」

蕭陌亦收回雙臂,對她所說的沒想多問,更未放在心上,終是開門見山道——

「喬小姐以『沖喜』為名義被皇上指婚下嫁,此舉乃全了北方大商喬氏的義名,可事實上,你與我算不上拜堂成親,更沒有什麼……什麼洞房花燭夜的……趁一切尚來得及,喬小姐可想過退親?」

「……啊?」鳳陣與柳眉間一片怔然神色。

蕭陌又道︰「憑喬小姐的容貌和多才,想來這世間的好男子盡可任你挑選,會落到眼下這步田地,是否是受喬氏族中的老長輩們所驅使?因為想在天子與百姓眼中博個好名聲,福蔭宗族,所以他們才把你推到風口浪尖上,與蕭某牽扯上?」喉結上下動了動,沉吟了會兒——

「如若像蕭某說的這般,那喬小姐大可不必煩憂,喬家老長輩們再橫,我亦能為你擺平,至于皇上那兒……只要你想退親,一切交由我,要請皇上收回成命,也不是不能夠。」蕭陌不知為何,真真不曉得怎麼了,他以為問出這些話,與喬大小姐彼此直面內心所想、直面眼前情勢,壓在心頭的無形重量定會輕上許多,但……實則不然。

胸臆間繃得莫名其妙,一顆心像被誰掐住,每一下跳動都帶出微妙輕疼。

事反必妖。

這太過反常,一向方寸不動的他,莫不是對什麼飄渺不實之物生出期盼?

內心說不出的震驚,他面上卻絲毫不顯,僅左胸的起伏鼓動略微明顯,藏在袖中的十指下意識收攏。

房內靜了好一會兒,直到——

「將軍說什麼退親?那、那是男女雙方定下鴛盟,成了未婚夫妻,而其中一方反悔了,才叫退親,咱們這樣……這樣……妾身是說,我都嫁進來了,反悔的話不叫退親,而是和離才是。」

喬倚嫣喉頭都發澀了。

可她是這樣會裝的人啊,熱氣染得雙陣都泛蒙,仍暗暗費勁想裝得雲淡風輕。

她牽唇若笑,徐聲再道︰「何況將軍在皇上面前該如何自圓其說?莫非想拿戰功當作交換嗎?如此一來豈非恃寵而驕,頗有挾功脅主的意味,平白折損將軍名聲還可能惹得皇上不痛快,又能落得什麼好?」

「若要解套,僅須皇上一只宣詔,告訴天朝上下的臣工百姓,說一開始的『中箭落馬』、『命懸一線』到後來的『沖喜』、『賜婚』等等,全是一時權宜,是為了釣蒙剎與北蠻諸部的敵軍,所謂兵不厭詐,精心布局就為最後的大勝。」蕭陌將此事在腦中理過無數回,這是最好的解決之法了。

他下顎線條剛硬,抿抿唇接著說︰「皇上會答應的。所有人將會頌贊帝王的英明睿智,雖高居朝堂之上,卻能決勝于千里之外,而北方大商喬氏女暗行皇上欺敵之計,助朝廷和北境軍大敗敵寇,喬小姐與喬家皆有大功。」

喬倚嫣定楮望著他,專注到陣子都忘了眨。

蕭陌被她看得略不自在,但沒有撇開目光或撇開臉,然後就听到她輕笑出來——

「將軍所說的,妾身懂了,若依將軍的安排,這將會是雙贏……甚至是三贏的結果。皇上英明神武受萬民愛戴,贏了。喬家忠義之名大顯,贏了。而北境軍也贏了,此役大捷,迎來邊陲軍民們渴望的長安……」

她垂下粉頸,擱在膝上的一雙柔荑,指尖下意識相互摩挲輕絞。

「可任你再怎麼編派,將軍當時落馬是真,命懸一線也是真,妾身被指婚給了你,那也是真。還有……將軍病中方醒的那時,說是很承我的情,可是答應了妾身所求的,往後就跟家里人一樣喚我小名,不再生分地稱我喬小姐,那也是真實有過的,但今兒個將軍沒遵守承諾,『喬小姐』三字兒連發,听得都不舒服了,將軍得認罰。」

蕭陌有一瞬間閃神,因她垂頸的弧度、她鬢邊柔軟的碎發,更因她暖紅的腮畔和似帶嗔意的話語。

「喬小……」他驀地頓下,調整氣息。「所以你是何意?」

喬倚嫣抬起臉蛋,膝上的雙手已然交握,似下定了某個決心。

「當時听聞將軍在戰場上中箭落馬,事情傳得沸沸揚揚又繪聲繪影,且一直等不到你現身露臉來終止眾人猜測,我那時可真急了,好擔心你真的重傷不起,又不知是否有人能好好照顧你……」菱唇輕抿,更添朱色——

「我沒法再等,遂仗著喬家多年來捐輸軍糧軍資之功,抓住機會求皇上賜婚,如此一來便能理所當然來到你身邊,這個『沖喜賜婚』是我自個兒厚臉皮求來的,我家老祖宗本不答應,但老人家是疼我疼入骨了,根本抵不住我連夜跪求,終才出面跟皇上討的。」

她再次直視他,眸底坦然如星辰爍輝,臉容倒是紅透,嗓聲溫柔中帶俏皮又道︰「在我好不容易佔了你身邊這個位置,眼看都能開吃了,將軍卻想往我口中掏食,要奏請皇上收回指婚聖旨,你覺得我能答應嗎?」

蕭陌好像……好像忘記該怎麼動。

他沒辦法動。

宛如被人施術定住一般,喬大小姐此刻對他道出的話,正如定身咒。

「欸,妾身嚇著將軍了。」喬倚嫣笑了聲,眉陣柔。

「你……你是真心願意……嫁蕭某為妻?」他不知自己此刻的表情有多嚴肅,五官輪廓深明剛峻,好似正與敵人對峙。

「是。」螓首毫無遲疑一點。

「為什麼?」連問話都像冷酷質問。「你與我八竿子打不著,為何願嫁?」

喬倚嫣險些大笑。將軍大人是把對敵的經驗拿來用在女兒家身上了。

對不解之事,他抱持多疑態度,而他會疑她居心叵測實也尋常,畢竟他沒被姑娘家纏上,不知道如她這樣的姑娘家若然春心大動,會有多執拗難纏。

她喝了口香茗潤潤喉,輕徐答道——

「妾身在十年前便見過將軍……當時蒙剎一支近百人的鐵騎成功避開我朝前線駐軍,還大軍屯堡,直接殺進我喬家的天元糧莊。前方完全沒有示警、不見半縷狼煙,那時祖母正帶著我在莊子里听管事們匯報,直到蒙剎兵都快殺到莊子口,咱們才驚察異狀。」

蕭陌眉峰微動,她所說的事,他記起了,那是他名揚北境的第一場仗。

身為小小總旗的他領著三十名好弟兄,將百騎的蒙剎兵趕出百姓的糧莊,將敵人盡斬于刀下。

喬倚嫣見他是知道的,不由得對他一笑。

「那座大糧莊里從管事到伙計、再到灶房打下手的僕婢和馬夫等等,不是攜家帶眷在糧莊里過日子,要不就是落地生根、成家立業,全是一家子又一家子的……當日將軍若沒帶人趕來,糧莊一旦徹底被攻破,後果肯定讓我一輩子惡夢連連。」菱唇一咧笑得更開,她搖搖頭。「噢,不對,要真被攻破,我也就沒命了,作不了夢啊。將軍以為咱們八竿子打不著,才不是呢,你救了我天元糧莊所有人,救了我家老祖宗,你還救了我。」

「你之所以願意嫁我、以身相許,說穿了是為報恩?」他問得很慢,深深看她。

喬倚嫣略歪著腦袋瓜,忍不住揉揉一邊秀耳。「也不是……也、也算是吧。」

「什麼叫也不是也算是,說清楚。」繼續嚴酷地審她。

「就是一開始沒想過,後來就覺嗯……像也可以。」鵝蛋臉紅撲撲,額上似見薄汗。

「當年喬氏的天元糧莊得救後,將軍大大展露頭角,妾身從那時便開始留心起你,見將軍崢嶸往上、漸漸累積出無人可比的戰功,獲聖上青睞與信任,最終掌握北境軍權,而將軍不曾讓人失望,維護一方百姓,為我朝揚眉吐氣……」

好想使勁兒揉臉,或把燙到不行的臉蛋搗住,但該說的、決定要說出來的,還是要一鼓作氣吐盡了才好。

「像將軍這樣的男兒漢,任憑哪家的小姑娘見著了都要心儀喜歡吧?何況妾身躲在邊邊角角一看就看那麼多年,哪能不看到心底去?所以……所以一開始真沒想過『以身相許來報恩』這樣的事,無奈後來有了私心,又逮到指婚的機會,就覺得……就算狠狠委屈了將軍,也要先嫁了你才好。」

她頭重重一點,強調般用力頷首。「妾身的叵測居心,就是這樣了,我、我說完了,沒有其他需要交代的了。」以上。

點完頭,她干脆又低著臉,雙陣瞅著絞在一塊兒的十指。

然後她發現四周陷進猶如無底黑洞的靜寂中。

非常、非常的靜。

靜到她都能听到自個兒心音正胡亂鼓動,還一聲大過一聲,彷佛下一瞬一顆鮮紅火熱的心真會跳出喉嚨。

欸欸,她知道自己非常不懂矜持,再次很嚴重地嚇到將軍大人,他一時間不曉得該如何應對也是情有可原,誰讓她就是春心大動,一動還累積了整整十年,當時已留心,何況到如今?

終于終于,她鼓起勇氣抬眼偷瞄,想過無數種他可能展露的神態,驚駭的、疑惑的、輕蔑不屑的,甚至冷酷無表情的……但,竟然不是!

手握重權、剽悍神武的行軍大都統兼鎮北大將軍大人,顴骨不知怎地浮出兩團赭雲,即便膚色偏黝黑也掩不住紅了臉的事實。

他覺得臉紅給她看還不夠似的,那薄唇竟還不知所措般輕啟,欲語還休一般。

而最最考驗心智的是他那一雙漂亮長目……審她的時候不是清醒又狠厲嗎?這時候怎換上小雨如酥般的朦朧目光,是要她……要她怎麼忍嘛!

不行!

忍無可忍,只能重新再忍!

她都如此這般不矜持,不能再自陷泥淖變成「摧草痴女」,尤其還是一名「大齡痴女」,那樣也實在太可悲啊!

她忽地自虐般揪住發燙的兩耳,接著又拍了兩下臉頰,重新振作起來。

「你別急著惱我,我有一事不說不成。」

她沒敢多看他,急急再道︰「將軍之前因風寒導致肺腑發炎,如今確實完全被治愈,但將軍的氣血腑髒與四肢百骸仍需仔細調養,因為小小傷了根本,但起因絕非這一場風寒,而是在更早之前種下的病灶,應是重傷一場,卻沒有徹底地將養顧本才造成的。」

望著男人對她來說實是秀色可餐的峻顏,喬倚嫣死死忍住,道——

「氣血兩傷,筋骨暗郁,這病灶不除不可,時日拖久了,將軍年過不惑定然要飽受折磨,我既是來報恩,就斷不能允這樣的事發生。」

深吸一口氣,再用力呼出,她再道︰「所以無論如何,我都要當這個被指婚過來的將軍夫人,這樣才可以名正言順扒光你的衣物替你診治,才可以光明正大待在你身邊,隨心所欲照看你,即便你受不了想休我,有聖旨在上,定也容不得你專斷妄為。」

喬倚嫣不會知道,此時此際的大將軍蕭陌是受著何樣奇詭的煎熬和折騰。

如以冰炭置我腸。

蕭陌渾身凜顫,從上到下,由內而外,體內是一陣冰寒一陣熾熱,似有軟到沒邊兒的春水浸注,又彷佛整個人被架在烈火上燒烤……總而言之,就是一切感受全亂了調性,連他都還沒能搞懂自己真正的心緒。

什麼都沒搞懂,所以他瞬也不瞬、近乎迷蒙般直視她,無語。

他沒話,她話倒是不少,為遏阻「摧草邪念」叢生,把當家主事的氣魄全展現出來——「將軍都沒喊我小名兒,妾身剛剛提到要將軍認罰,這時是想到罰你的好法子了。」一頓。「就罰將軍與妾身再成親一回,要你穿上新郎官的大紅喜服來迎娶我,要親自挑開妾身的紅頭帕,咱們要辦一場別開生面的結親禮,如何?將軍認不認罰?」

結果眼前男子依然像魔怔了般緊望著她。

說不失望,那是假話。

但按她喬倚嫣的脾性,向來選定便無悔手,這一次亦然。

蕭陌。

這是她老早就選上且看進心底的人兒,喜歡著、崇拜著,欲棄不能棄,是深入魂識的柔醉情懷,還能由她慢慢滋養,徐徐教化。

而至少至少,這一段彷佛被迫的親事,還有她不管不顧、少女懷春般心悅他。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將軍不答應都不成!咱倆的一場婚事,你且靜心待著便是,妾身會安排得妥妥當當。」咬咬唇。「嗯……嗯嗯,就這樣,我沒事要談了,將軍也沒事吧?嗯嗯,那好,既然咱倆都沒事,就……就該干麼干麼去!我去找府中大總管議事,將軍請便……再會!晚上見!」

丟下話,喬倚嫣起身便走,往寢軒外沖。

太不淡定了。她想。

但心里秘密全都挑明,要她還能如何淡定?

一逃到外邊,她搔耳揉頰渾身紅暖退不盡,頭皮還隱隱發麻。

腳一跺,想通了,不淡定就不淡定,對上他蕭陌這般的男兒漢,要顏質有顏質,要力氣有力氣,要才能有才能,會陷落是正常,她、她坦然以對就好。

然後,想通一切的她很瀟灑地走掉去干自個兒的活兒。

而還沒想通的大將軍仍傻傻困在原地,羞到渾身發燙,五官僵化,動彈不得……

沒辦法啊沒辦法,大將軍這款剽悍又精明過頭的孩子,從小到大都沒被柔柔軟軟的姑娘家明目張膽表白過啊!

將軍大人確實「馬前失蹄」了,但又如何?

摔得這麼慘,怪不得誰,誰讓他就是純情到沒半點經驗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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