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會生財 第四章 訴情意許終身
過了臘八就是年,楊樹村雖然窮困,但到了這時節年味還是很足的,家家戶戶貼春聯窗花,灑掃庭院,殺雞宰豬,拜神祭祖,忙碌得很。
饒是如此,蕭遠航仍是鐵打不動的每隔幾日就帶著弟弟到陳家拜訪,每次來都會拎一刀肉或兩條魚,不過這幾回秦襄兒躲他躲得更厲害了,基本上就算一起用膳,她都能找到借口不露面。
曹秀景曾好奇地問蕭遠航怎麼不用忙活過年的事,蕭遠航老實地說自己父母雙亡,也是前兩年才搬到沔陽,所以不僅習俗不熟,一個大男人也不知如何操辦那些,反正除夕那日買些好菜,帶著小舶好好吃一頓也算年夜飯了。
這番話說得平鋪直敘,但曹秀景听了卻很是心酸,便力邀蕭遠航兄弟來家里吃年夜飯,還拋下重話說如果不來,就是嫌棄陳家菜不好。
這事正中蕭遠航下懷,能與佳人多點機會相處,他如何會拒絕,便順水推舟答應下來。
來到除夕那日,蕭遠航特地替自己和弟弟穿好買的新衣,兩兄弟打扮得簇然一新,拎著只活雞還扛了只豬腿,就前往楊樹村。
進到了村里,村人現在與蕭遠航也熟了,見到他手里的肉和雞,紛紛打趣道——
「蕭小哥兒,怎麼回回到陳家都帶東西,這陳家今年的年夜飯都是你帶的菜了!」
蕭遠航笑了笑,他就是知道陳家貧窮,但又每次留飯,所以才不想佔他們便宜。
結果他不解釋,旁邊機靈的小舶卻代他回道︰「我哥哥那食量大,要不自己帶點東西,襄兒姊姊煮的那麼好吃,我哥哥一個人就能把年夜飯包圓了。」
村人們聞言大笑起來。
張大娘直接把手里一籃子雞蛋放到小舶手里。「那不成那不成,吃倒了陳家,你去哪里找襄兒那麼漂亮又手藝好的姊姊?這籃子雞蛋給你,你送到陳家去,以後襄兒姊姊也會更疼你幾分。」
小舶有些似懂非懂的把雞蛋收下,咕噥道︰「襄兒姊姊現在就很疼我啦!」
大伙兒又大笑起來,反倒是把蕭遠航笑得有些不自在了。
以往他在楊樹村來去,大家都只是多看他一眼,頂多點頭微笑示意。但經過上回當眾向秦襄兒表白,大家對他就格外熱情起來,弄得他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兄弟兩人來到了陳家,里頭的人已經忙活開了。
陳大力在挑水,除夕這日,他要將家里未來三天份用的水都挑足,日後才會福源長流,家里雖然有井,但習俗如此他還是不敢違背。
至于曹秀景在燒火,灶上蒸的是粉蒸肉、鮮魚及茄子南瓜紅薯等菜蔬,沔陽當地的蒸菜相當有名,基本上只要能放得進蒸籠的,無所不蒸,而蒸菜火候很重要,自然曹秀景也練就了一身燒火的好功夫。
秦襄兒則是用一個小石臼在打餈粑,福生蹲在一旁替她將餈粑翻面。
這個過年雖然陳家還沒賺錢,但因為明年有了盼頭,曹秀景狠下心買了一斤糯米,今年也來隨俗做個餈耙。
福生很努力的幫忙,但助力有限,其實大多是秦襄兒一個人又搗又翻的,很是手忙腳亂。
蕭遠航進門看到的就是這一派忙碌的景象,也用不著陳家人招呼,他自己就月兌下棉襖,擔起袖子,走到秦襄兒身邊,取走她手上的木杵咚咚咚地搗了起來。
有了個力大如牛的漢子幫忙就是不一樣,秦襄兒喘了口氣,一個孩子給了一塊糖讓他們去玩,她便取代了福生的位置,配合著蕭遠航的下杵翻動餈粑,不一會兒,一大塊餈粑就搗好了。
兩人之間氣氛有些尷尬,這會兒秦襄兒是躲不掉了,只能把目光放在那熱騰騰、白生生的餈粑上,餈粑泛著微微的油亮,繚繞的白煙帶著甜香,她有些饞,偷偷抓了一口放進嘴里,那柔軟卻帶著韌性的口感,咬下去米香充斥整個口腔,好吃得讓她眼兒都眯起來。
「這樣可以了。」她抬頭看向蕭遠航,卻見他眼神帶著渴望,直勾勾的看著她,只差沒開口明說「我也要吃」。
他手里還拿著杵,顯然就是要她喂他,秦襄兒在心里掙扎著,左右張望一下,見曹秀景與陳大力都沒注意這頭,于是把心一橫,抓起了一小塊餈粑塞到蕭遠航嘴里。
這動作可算是極親近了,就像暗示了什麼似的,蕭遠航目光火熱得都能將她燃燒起來,口中的餈粑什麼味道,他已經嘗不出來了。
「我……我把東西拿進去。」被他瞧得心亂,她將搗好的餈耙拿起來往灶間去,這一大塊還得分切成好幾個小塊才行,現在天冷好保存,一整個年節期間都能吃的。
蕭遠航默默的扔下了手里的杵,跟在她的身後,秦襄兒不知後頭還吊著個跟屁蟲,進了灶間把餈粑扔在條案上,就想尋來米粉灑上搓揉時,才退一步就撞進了蕭遠航的懷里。
「啊!」她低呼一聲,轉頭就是他溫熱的胸膛。
蕭遠航沒有再讓她逃,而是將她困在他與條案之間,隨即她的小手就抵住了他的胸膛。
「你總要給我機會向你好好解釋。」蕭遠航一直想說清楚,但總是沒有與她獨處的時機,眼下天時地利人和,他再不把握,美人當真要從他手上溜走。
听到他開口,秦襄兒沒有再試圖掙扎,只被他困在這小小的方寸之間,忐忑難安,連呼吸都好像能聞到他身上帶著淡淡木頭香氣的味道。
「我真的心儀你,不是因為你救了小舶,也不是因為你貌美……好吧,或許開始有一點兒,但真正讓我認定你的,是你的堅強執著,還有對生活的那種積極與努力。如果你願意,我是真的想求娶你。」
他難得一口氣說這麼多話,秦襄兒終于正眼看向他,心里下了某種決定,咬牙說道︰「即使我是個犯官之女,你也想娶我嗎?」
「什麼意思?」蕭遠航皺起了眉。
秦襄兒深吸一口氣,說起自己那不堪的來歷。
「我的父親曾是福州長樂縣的縣令秦沅,兩年多前福州受到倭寇襲擊,死了不少軍隊與百姓,我爹身為一縣之首,難辭其咎,後來被問了死罪,我母親也隨他而去了。我因為從小留在京城,免去了這一災,但京城的秦家卻起了心思,想將我送入權貴之家換取好處,所以我才逃了出來,千里迢迢的來投靠我母親的庶妹景姨,因為京城秦家人絕對不會想到我在這里。」她深深的望進了他的眼中。「所以即便是這樣,你也還想娶我嗎?」
蕭遠航一向是個清冷的人,但听到這番自述,也不由微微變了臉色。秦襄兒有些失望的收回了目光,他卻突然按住了她欲抽離他胸口的柔美。
「你父親是長樂縣的秦大人?」他臉色數變,最後卻是更多了堅定與喜悅之情。「那我更是非你不娶了!」
秦襄兒以為自己听錯了,難以置信地望向他。「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似乎沒有和你提過,我是福州人?我的老家海灣村就在閩江出海口不遠,也是長樂縣轄下。當年倭寇入侵,海灣村受創甚深,我父母就是在那場災難中過世的。我因為去船廠工作了,所以逃過一劫,但當我回家,見到父母慘死在村口,家中只剩藏在地窖里的小舶時,我簡直傷心欲絕。」
說起那段悲慘的過往,蕭遠航心中的那點雀躍也很快的被傷痛掩蓋。
「後來我才知道,長樂縣的秦大人被當時福建都指揮使莊成刁難,衛所不肯出兵,秦大人只能靠鄉勇與蠻民幫忙,親自領軍身先士卒抗倭,要不是他,當時的災情會更嚴重,想不到後來朝廷第一個興師問罪的卻是他。
「秦大人被處死,雖然礙于朝廷,百姓不敢替他辯駁,但私底下都叫他秦青天,在他出殯那日,當地所有百姓沿街列隊送別,其後大多在家偷偷替他立上牌位。」
秦襄兒听得眼淚直流,蕭遠航心中一痛,輕輕摟住了她。「所以你是秦大人的女兒,那我更想娶你了,有你為妻,定是我蕭家三生有幸。只怕你書香門第,嫌棄我是個只會造船的粗人。」
都已經這樣了,秦襄兒索性埋在他胸口,好好地哭了一場,等她發現自己失態,他胸口都濕了一大塊,想到自己臉上肯定是慘不忍睹,不知怎麼地,她突然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既然我們都無父無母,身世堪憐,那我們誰也別嫌棄誰了。」她突然悶在他懷里說。
蕭遠航虎軀一震,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麼,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你的意思是?」
她發泄了一陣之後,又有精神了,這回手上的力氣大了點,直接將他推了開,然後身子一矮閃過他,跑到灶間門口,回頭朝他吐了吐舌,做了個鬼臉。「你猜!」蕭遠航怔愣地看著她如同妖精般輕靈地跑離了,難得她也有這麼俏皮的時候,突然他傻兮兮的笑了起來,喜悅控制不住地由胸口滿溢而出。
她答應了!她這是答應了!
蕭遠航兄弟在陳家過了一個快樂的年,甚至一起守了歲,在子時一起到陳家門口,由小舶和福生一起燃放蕭遠航帶來的炮竹。
過了年節,楊樹村的村民們又要忙碌起來了,在二月前眾人會先去趕集,把去歲做的那些漁網、窶子什麼的全賣出去,然後過了二月二龍抬頭,春雨一來,太白湖漸漸形成,村人們春種結束,就會陸陸續續的去詢問幫工打魚的事,待到湖水漲到一定高度,這一年的撈捕又要重新開始。
不過陳大力今年狠下心沒有去,全力撲在造紙的事情上。
他不是沒見識的人,自家做出如此品相的紙,要是賣不出去那就太沒天理了,何況還有蕭遠航的保證,這個後生給人相當可靠的感覺,雖然從頭到尾都是他去接洽賣紙之事,陳家卻沒有一個人懷疑他,由他全權處理。
村子里的人不知道陳家在忙什麼,有人勸陳大力一起去幫工打魚,但見他不為所動,想到陳大力去年溺水,或許真是怕了,便沒有再勸。反正如果陳家今年過不下去了,大家鄉里鄉親的湊一湊幫把手,總能讓他們有口飯吃。
春雨過後,一些商船也經由四面八方的水路進了沔陽,然後有的就橫越太白湖來到了鎮里,想收一些去年曬干的漁貨、山貨等等。
蕭遠航也特地帶著秦襄兒和陳氏夫妻來到鎮上最大的酒樓鮮味樓,準備與去年說好的漕商洽談賣紙之事。
這位漕商姓範,世代走的都是江南往來荊湖的商線,從祖輩走的就是水路,從揚州、杭州、金陵等地,經長江進到湖廣武昌,沿路收貨賣貨。原本生意只到這里止,但後來听說不遠還有個春升秋落的太白湖,特產更是稀罕,便又深入到了沔陽,久而久之,太白湖就成了他春季必到之處了。
陳大力與曹秀景雖然出自商家,但已經很久沒有做這等與人談生意的事,都已經行到了鮮味樓門口,居然硬生生停住了,明明再踏一步,可能就是陳家與楊樹村光明的未來,但這一步卻是怎麼都踏不出。
「你也緊張嗎?」蕭遠航見狀,悄悄問著秦襄兒。
「緊張。」秦襄兒吐了口氣,而後笑吟吟地看著他。「不過有你陪著,好像也沒那麼緊張了。」
雖然一個曖昧的字眼都沒說,但這絕對是最動人的情話,蕭遠航整顆心幾乎都要化了。
在兩人說開之後,她便毫不掩飾地在他面前展現了女子的各種風情,並不是說就崩了形象,而是他本以為她是優雅婉約的,可現在她再不拘束矜持,想笑就笑,想嗔便嗔,更顯嬌俏柔媚。
輕輕朝她點點頭,他收起心底那些旖旎的心思,臉孔慢慢的又嚴肅起來。今日他雖不是來打仗的,但怎麼也得擔起一個護衛之責,表情太過和煦可不好。
「陳叔、景姨,我們走吧,有我在,怎麼也不會讓你們吃虧的。」
听到蕭遠航這麼說,陳大力與曹秀景無端多了些底氣,便吞了口口水,硬著頭皮上了。
進了鮮味樓,報上範老爺的大名,便有店小二領著數人一起走到酒樓的雅間里。
雅間里布置很是雅致,牆上掛著的畫是太白湖景;窗邊的多寶槁放著些青白瓷長頸瓶、梅紋瓶等,都是沔陽附近的瓷窯燒出來的。
雕著桃花的榆木桌上只有清茗及茶點,菜全沒上,範老爺坐在那里,旁邊站著一個小廝一個護衛,看來是誠心等著他們。
「蕭老弟可叫我好等啊!」範老爺顯然與蕭遠航很熟,一進門就先打趣。
蕭遠航略微搖頭。「咱們約的巳時,是範老爺來早了,可見是鄱陽湖的河鮮已經不能打動你了,又趕緊跑來吃太白湖的魚?」
這話說的是一語雙關,畢竟範家跑商這麼多年,進貨的貨物差不多都是那些了,有些了無新意,就如同鄱陽湖的河鮮,吃久了也會膩,正待突破的時候,蕭遠航就帶著新紙送上門來,不就讓範老爺起了極大的興趣,特地來太白湖吃新口味的魚了嗎?
「哈哈哈,也不過一個冬天沒見,蕭老弟就風趣起來了!以前在船廠見你八竿子打不出一句話,原來是身邊的人不對啊!」範老爺眼光犀利,一見蕭遠航身後那面容氣質姣好的女子,馬上瞧出了兩人間的關系不簡單。
蕭遠航也不解釋,直接向範老爺介紹道︰「這位是秦姑娘,她身後的是陳叔夫婦,範老爺要買的紙便是陳家造出來的,一應買賣事宜與他們商議就是。」
「陳老爺,久仰久仰。」範老爺自是先與看起來是家主的陳大力寒暄,對方衣著寒酸,他也並未輕視,太白湖這一帶的人一到捕魚季就穿得破爛,畢竟誰也不想一身綾羅綢緞染上魚腥味,貧富不是外觀可以判斷出來的。
陳大力與他客氣兩句之後說道︰「範老爺,我是個粗人,也不怎麼會說話,這買賣之事,我全交給我外甥女了,你們談的條件,我都接受就是。」
「哦?」範老爺的目光隨即轉向秦襄兒。「想不到秦姑娘還是個奇女子。」
「範老爺謬贊了。」秦襄兒微微一福,然後氣勢陡然一變,柔軟卻不失魄力的對著範老爺說道︰「我們是鄉下人,也是第一次賣這東西,對行規什麼的全不懂,不如範老爺見多識廣,經驗豐富。想來範老爺在來之前,已經對我們這紙的賣法有了設想,不如先听听範老爺的說法?」
範老爺沒料到對方如此開門見山,開口就搶了先機,原本心里對秦襄兒的那絲懷疑及輕視隨即收了起來。
「我是這麼想的,兩種方式。一種是咱們定好一個價格,銀貨兩訖,之後我如何賣,賣什麼價,都與你們無關。另一種是你們造紙,我替你們賣紙,賣出的價格咱們定一個分成,一年結算一次。但這麼賣的前提是,風險我們一起承擔,同時你們必須信任我,否則自也不敢將那麼多貨一次交到我手上,對吧?」
範老爺說了一個大概,但也很狡猾,又把決定權丟回秦襄兒身上。
秦襄兒思索了一下,若是真想致富,分成的辦法自然更有利,但在新紙尚未打開市場前,選擇這個方式很有做白工的可能。
「如果第一年我們采取銀貨兩訖的方式,第二年起我們再討論改為分成呢?」秦襄兒突然道。
範老爺笑了,「這不是好處都讓你們佔了嗎?」
「怎麼會呢?範老爺會提出這種方式,代表兩種方式範老爺都是賺錢的。」秦襄兒表現得很坦然,「何況我會這麼說,也是基于新紙產量的考量。今年我們陳家試作紙張,範老爺試著賣,我們都是先探探水溫,用買斷的方式才不容易起爭議。如果真能賣得好,改成分成的方式,那麼明年我們就拉著村人們一起做,到時候紙的產量拉上去了,範老爺不也能分潤得更多嗎?」
蕭遠航在一旁听她說得振振有詞,胸有成竹,通身展現的那種氣派及自信,讓她整個人閃閃發光,幾乎令他無法移開目光。
他心儀的女人,他未來的妻子,究竟還有多少種迷人的面貌等待他挖掘呢?
「有道理,我都快被你說服了。」範老爺呵呵笑著,心忖真不能小看這年輕女娃啊!
「但如果用銀貨兩訖的方式,因為是初次合作,你想要個好價錢,恐怕要拿出點誠意。」
「這是自然。」
秦襄兒拿出籃子,里頭有兩種紙,第一種就是蕭遠航曾拿給範老爺看的楊麻紙,可以取代現今大部分人用來練字的竹紙,顏色和托墨的能力還更好。另一種便是後來造出的楊桑紙,顏色潔白質地堅韌,範老爺一看眼楮就亮了。
她喚店小二取來筆墨,並不用自家帶的,研好墨後說道︰「請範老爺試寫。」
範老爺也不客氣,拿起筆便揮毫起來。那竹紙他試寫過,對于買價心中也有了個數,但這新紙當真令他好奇,寫起字來就有些迫不及待了。
他也是個書法愛好者,才寫了幾個字,筆下那毫無滯礙的流暢感便令他頗覺意猶未盡,最後酣暢淋灕的在紙上寫完整整一首七言絕句,才嘆了口氣放下筆。
「好紙!好紙!秦姑娘,我現在知道你如此自信,底氣何來了。」範老爺也是個爽快人,好就是好,並不會故意出言貶損以壓低價格。
而他這種反應也讓秦襄兒心里舒服,算是認同了這是個可以合作的人,所以拿出了她的撒手 。「範老爺,還不只如此呢!」
她直接拿起範老爺剛寫好的紙,扔到一旁淨手的盆里。
「啊!」範老爺伸手想去攔,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紙浸濕了,忍不住說道︰「可惜了,可惜了,方才我得了好紙,心有所感,難得寫出這樣的好字呢!」
秦襄兒搖了搖頭,又將那紙從水盆里撈了起來,攤開在桌面上。範老爺定楮一看,先是一驚,之後大笑起來。
「字居然沒糊了?哈哈哈,秦姑娘,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放心,即使這第一年是銀貨兩訖,就憑這紙還防水浸,我必然會給你個好價錢!」
听到這里,陳大力及曹秀景方才一直緊緊憋著的一股氣這才松了開來,明明春寒料悄,兩個人卻出了一身汗。
蕭遠航更是贊賞地看了秦襄兒一眼,他早知這紙必能談出好價,但他沒想到秦襄兒會用這種一環扣著一環的方式,讓範老爺這種老狐狸明知自己被她有意的引導,卻又不由自主的跟著她走,這等慧黠及手腕,可不是一般閨閣女子能隨便做到的。
要不是媒婆說提親的吉日在八月,他真想馬上將秦襄兒娶回家啊!
于是範老爺心中大喜,作東請大家在鮮味樓好好的吃了一頓,他們都明白,從這一天起,陳家及楊樹村的未來,將走上另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
離開了鮮味樓,不打魚了難得來鎮上一趟,陳大力與曹秀景便一起去買些家里的用品和米糧,蕭遠航則是帶著秦襄兒逛起了鬧市。
這會兒身邊沒有其他人,也沒有福生與小舶兩個湊熱鬧的,兩人便不自覺地越走越近,肩挨著肩。
因著市集上人多,蕭遠航怕有人沖撞了秦襄兒,還會用手虛擋著她,卻沒踫到她一星半點,讓她覺得備受尊重,又有種被人呵護的竊喜,對他的印象也就更好了。
「這算是我第一次真正悠閑的逛鎮上的市集。」秦襄兒有感而發。「先前每次來,不是陪著景姨買東西,就是為了查訪鎮上的紙價,倒是不知道原來咱們這里也有這麼多有趣的玩意兒。」
市集位在一條筆直的大路上,有賣炒鹽碗豆的,賣麻葉子的,賣鰭魚米粉的,賣糖藕的……各種香味交織,蕭遠航見她被各種小點心吸引,這也湊過去、那也湊過去,看得舍不走的模樣,便每樣都買了點。
可是他們剛剛才在鮮味樓吃飽,所以他便一包包拎在手上,等到秦襄兒回頭,才發現他身上早掛滿了她想吃卻吃不下的東西。
他總是用這種方法默默的對她好,秦襄兒不由笑了,笑他的傻,也笑自己好運,窮途末路了,還能讓她遇到一個真情實意的好男兒。
「笑什麼?」他愣愣的問。
秦襄兒更想笑了,不過她忍住笑意搖搖頭。「也逛得夠了,咱們找個地方歇歇腳吧。」
蕭遠航想了想,突然說道︰「今日天氣正好,我帶你乘船游湖如何?也讓你看看太白湖景,可不輸給名聞天下的洞庭湖或鄱陽湖。」
「好啊!」秦襄兒面露驚喜。來時雖是坐船走沔水,但那時心頭焦慮情緒低落,也無心飽覽風景,每每听村人提到太白湖,她早就有興趣了,現在他主動要帶她游湖,她求之不得呢!
市集大路底就是大湖的碼頭,蕭遠航自己有一艘船,就停在碼頭里,他每回到陳家,都是由沔陽城駛船至大湖碼頭,再步行或乘車去楊樹村的。
當蕭遠航直接將她帶上碼頭一艘整理得頗為潔淨的小船時,秦襄兒都傻眼了。這可不是一般的小船,除了做工精致,船上還有船艙,估計坐上十幾個人都不成問題。瞧她吃驚成這個樣子,蕭遠航又笑了,「這是我的船,我親手做的,還行吧?」
秦襄兒看他的目光頓時變得古怪。「閣下家資頗豐啊……」
她這才發現,自己都快嫁給這個男人了,但似乎連他有多少家底都還不知道。這麼一艘船的價值,估計已經可以買下沔陽城內一座小樓了。
經她這麼一提,蕭遠航也才反應過來這事,連忙一邊操著帆一邊把自個兒的身家全吐露出來。
「除了這艘船,我只在船廠附近有一座院子,還有一個弟弟,就這樣了。」
竟是連小舶都算進家產里了,秦襄兒被他逗笑,嬌嗔道︰「就這樣已經勝過鎮上諸多人家,更別說你還是個搶手的造船師傅,能造出這麼一艘船,技術不知多高明,難怪我們村子里的春花嬸說你是金龜婿了。」
而且吳春花還說錯了,什麼鎮上的金龜婿,他根本是州城里的金龜婿好嗎?
蕭遠航撓了撓頭,「這造船的手藝是祖傳的,那要感激我祖上選對了行當?」
這樣兩人的差距就更大了啊……秦襄兒的笑容慢慢收了起來,目光放到了太白湖面上。
如今陽光正好,湖水粼粼泛著光,湖岸綠樹蔥龍,遠山青碧蒼翠,襯得這湖水既浩淼卻也精致。
「可我卻是什麼都沒有的。」秦襄兒突然說道,認真地看著他。「我來投靠景姨,本就是身無長物,如今雖然造出了紙,但我一開始就決定將造紙這行當留給陳家,留給楊樹村,因為那是村子里擺月兌貧困的希望,所以我連嫁妝都沒有的,就只有我這麼一個人,甚至日後楊樹村的造紙大業我偶爾也會搭把手的,沒有辦法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你想娶我,可得想清楚了。」
蕭遠航不假思索地道︰「我本來想娶的就是你這個人!我在心悅你的時候,陳家的紙都還沒造出來呢……」
意識到自己口快了,蕭遠航隨即閉嘴,但秦襄兒可是听得一清二楚,笑容忍不住洋溢臉上。
「你那麼早就喜歡我了?」她湊到他身邊,打趣道。
蕭遠航不好意思的別開頭不看她,但還是輕輕地回道︰「嗯。」
突然間,他感受到自己臉上被親了一下,如遭雷擊的他好半晌才反應過來,連忙回頭看她,那撩撥了就跑的女人卻已經把視線移回湖面上了。
「我已經極力克制自己了,是你先招惹我的。」他沉聲說道。
秦襄兒還沒意會到他這句話什麼意思,就感覺到自己被抱入一個溫暖的懷中,接著一記親吻襲來。
他的動作並不粗魯,甚至可以說是很溫柔,讓秦襄兒隨即沉溺于與他的唇齒交纏中。
因為她並不抗拒,還很柔順的配合,他親了一次又一次,愛不釋手的摟著她,只覺得懷里的人兒就是他這輩子最珍貴的寶物。
湖水幽幽,微風徐徐,輕觸在她唇畔的溫柔,比清風流水都還要小心翼翼。
終于,他滿足的離開了她,卻沒有放開她。兩個人依偎在一起,看著遠方的碧水扁舟,蕭遠航突然說道︰「方才你在鮮味樓與範老爺談生意時,那種自信滿滿、游刃有余的模樣,我非常欣賞。所以你不用擔心,成親之後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不會將你限制于閨閣之中。」
他最欣賞的就是她渾身的靈氣,又如何會親手抹去?若讓一個女人在自己懷里枯萎,那並不是真愛,只是佔有。
就因為他真心喜愛她,所以才要放手讓她綻放光芒。
秦襄兒听了,心中頓時充滿了對這個男人的愛意。他的默默付出,已一點一點蠶食著她的心,如今一看,原來自己已經這麼喜歡他了。
蕭遠航突然發現,身邊的人兒又慢慢靠了上來,這次是結結實實的給了他一記親吻。
他明明見到她兩頰的緋紅,足見她有多麼害羞,于是他不放手了,在藍天碧湖的見證下,與她再次以吻交換了綿綿情意,這個女人,他一輩子都不會放手了!
與範老爺說定了交紙的期限及數量,也得到了一筆訂金,陳家人便開始忙碌起來。
因著範老爺要的數量不少,自然是要找村里人來幫忙了。
朱嬸子與張大娘是一定要請的,還有老村長的小兒子,每次都和陳大力搭伙一起捕魚的李家等等,因著陳家給的工錢高,工作單純且安全,很多人寧可放棄了去太白湖幫工打魚,選擇來陳家幫忙造紙。
等到人來齊了,陳家這才發現自家做的準備還不夠。
三姑六嬸一進門就閑聊起來,熱絡得曹秀景都不好意思打斷;漢子們來來去去找事干,和女眷就混在一起了,看上去也不像話。
家里用來紙的地方不夠大,頂多只能幾個人幫忙;事先做好的竹簾顯然也不夠了,還得再添……這一開始就鬧得雞飛狗跳的,讓陳大力與曹秀景簡直要瘋了。
最後還是秦襄兒站了出來分配工作,讓漢子們先去楊樹林砍柴,還特地把需要的木材樣式給說了,總之無論如何原料是不可少的。她順便提了一句,砍多少就要栽多少,否則這楊樹林里的樹總有一天會被砍光。
至于留下來的婦女們被秦襄兒分成了兩組人,分別由朱嬸子及張大娘領頭,一組負責洗樹皮,一組負責湛樹皮。
秦襄兒粗粗將造紙分成二十道工序,每道工序又能細分成好幾道小工序,加總起來要造好她琢磨出來的紙,至少要有八十道工序。
想到要安排萬事不懂又粗手粗腳的村民們去做這些精細的工作,秦襄兒就覺得額角隱隱作痛。
這還只是造紙的前期工作,但也夠這些人忙活好幾日了。
就算是涼爽春日,秦襄兒也累出了一頭汗。陳家的院子還是太小了,這麼多人一次塞在里面,她忍不住出門透透氣,卻見到吳春花在院子外頭探頭探腦的。
她正想上前問個究竟,卻見到林二郎趕了過來,腿腳似乎不太方便,柱著拐杖一拐一拐的,卻硬是拉著吳春花要走。
吳春花與他吵了起來,兩人站在原地拉拉扯扯,秦襄兒離得太遠,一開始還听不清,不過這吵嚷的聲音漸大,院子里的人都好奇地停下了手上的工作,出來一探究竟。
「快跟我回去!你先前都跟人家撕破臉了,現在怎麼好意思來?」林二郎有些氣急敗壞。
「怎麼不好意思?都是鄉里鄉親的,幫個忙怎麼了?」吳春花衣服都被扯亂了,頭發也掉下來幾縷,顯得有些狼狽。
「要是我被你得罪成那樣,我也不願意幫你啊!」林二郎動作益發強硬,但語氣卻越來越軟弱。「春花啊,咱們回去吧!」
吳春花抵死不走,落下了淚,看起來更淒慘了。「我……我求她還不成嗎?現在咱家這光景,要不尋些生路,難道孩子們要跟我們一起挨餓?」
村人們看著這場面,都有些不忍,但更多的是一頭霧水。
曹秀景撥開看熱鬧的大伙兒,從院門里走出來,皺眉問道︰「這是怎麼了?」
「曹秀景!」吳春花一見到她,馬上甩開了林二郎的手,匆匆忙忙的跑過去想抓住她,卻被其他村人擋住了。
這當然是怕她們又莫名其妙打起來,不過吳春花這回真不是來生事的,她踫不到曹秀景,索性就隔著這麼一小段距離哭訴起來。
「秀景啊……過去是我錯了,你原諒我吧……求你給我們林家一條生路了……」
曹秀景眉間的溝壑皺得更深了。「你在說些什麼啊!我陳家可是什麼都沒對你做!」
「不,是我說錯了,我這張臭嘴就是不會說話,才會一直得罪人。」吳春花賞了自己兩巴掌,這手下得夠狠,一下子就紅了。
「你也不至于這樣……」曹秀景嚇了一跳,這女人到底想干麼?
「秀景,我……我就是想求你幫幫忙。」吳春花剛哭過,身上衣服被拉得凌亂,臉上還有巴掌印,賣慘相當的有說服力。「我家二郎前陣子搬漁貨時歲傷了腳,現在人家不讓他去幫工打魚了,你也知道咱們春夏少了這份收入,秋冬時我家就要鬧饑荒了。听說你家要找幫工,能……能不能讓我家二郎試試看?要不然我來也可以啊!」
「這……」曹秀景遲疑了起來。「我們人手暫時夠了……」
尤其是在工作分配還不很明確的此時,院子里還一團亂呢!要是來了個容易興風作浪的吳春花,萬一又為了什麼事鬧起來,拖延到交紙的期限就不好了。
吳春花听了她的話簡直如喪考妣,跑到了林二郎身邊,拉著他就要往陳家方向走。「我家二郎只是歲了腳,並不是瘸了,他……他還能工作的!再不濟也還有我嘛!我什麼都願意做,真的……」
林二郎見她如此,眼淚都要掉下來,紅著眼眶道︰「春花,回家吧,不要為難人家了,他們不欠我們的……」
「等一下!」秦襄兒由人群里站了出來,語重心長地道︰「春花嬸子,林二叔,我們院子里是真的不缺人了。不過現在很多村里的叔叔伯伯在楊樹林替我們砍樹,你們也可以去,只要砍的樹符合我們的要求,我們也算工錢給你們。噢對了,記得砍完樹也要栽樹,否則日後楊樹林被砍光可不成。」
吳春花與林二郎同時一怔,眼中爆出驚喜,「真的?」
「真的。」秦襄兒點點頭,臉上並沒有同情,而是一派的溫和,「我看林二叔腿腳不方便,可以負責砍樹就好,我們院里有板車可以出借,一次別砍太多,讓春花嫡子推回來就行,算你們兩個人的工錢,傍晚時也能用板車把林二叔推回你們家,歲了腳還是少走路的好。」
「襄兒丫頭,你……你真是太好了。」這是救了他們林家的命啊!吳春花抹了把臉上的淚,「以前我還那樣說你,現在想想都覺得羞愧……」
「春花嫡,過去的事就過去了,誰沒有胡涂的時候呢?」秦襄兒不否認,被批評的當時她也生氣,但事後想想,知道吳春花也就是愛耍嘴皮子,並不是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壞事,還被打得鼻青臉腫,這樣的懲罰已經夠了。
她看向了其他鄉親,婉言道︰「我們村子里的人都是好的,相處和睦,心地善良,互相幫助,這也是為什麼楊樹村都這麼窮了,大家還堅持住在村子里。其實我和姨丈、景姨搗鼓這造紙的事,主要也是想多少幫襯幫襯村子,楊樹村總不能一直窮下去。」
她比了比陳家院子。「只不過我們現在才剛開始,還有很多需要學習和磨合的,日後這造紙事業肯定不會只有這樣的!」
大伙兒听了都是滿心的感激,同時又齊齊升起一種雄心壯志,雖然陳家這事還不知成不成,但只要齊心協力,不輕言放棄,村子里一定能好起來的!
听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吳春花突然被人拍了拍肩膀,她一回頭,竟是板著臉的曹秀景。
「秀景……我……」吳春花不知該說些什麼,除了羞愧,還是羞愧。
曹秀景直勾勾地看著她半晌,卻是沒好氣地咧開嘴笑了,指了指自己身旁。「拿去,板車借你,今天就開始算工錢,記得好好用,可別弄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