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会生财 第四章 诉情意许终身
过了腊八就是年,杨树村虽然穷困,但到了这时节年味还是很足的,家家户户贴春联窗花,洒扫庭院,杀鸡宰猪,拜神祭祖,忙碌得很。
饶是如此,萧远航仍是铁打不动的每隔几日就带着弟弟到陈家拜访,每次来都会拎一刀肉或两条鱼,不过这几回秦襄儿躲他躲得更厉害了,基本上就算一起用膳,她都能找到借口不露面。
曹秀景曾好奇地问萧远航怎么不用忙活过年的事,萧远航老实地说自己父母双亡,也是前两年才搬到沔阳,所以不仅习俗不熟,一个大男人也不知如何操办那些,反正除夕那日买些好菜,带着小舶好好吃一顿也算年夜饭了。
这番话说得平铺直叙,但曹秀景听了却很是心酸,便力邀萧远航兄弟来家里吃年夜饭,还抛下重话说如果不来,就是嫌弃陈家菜不好。
这事正中萧远航下怀,能与佳人多点机会相处,他如何会拒绝,便顺水推舟答应下来。
来到除夕那日,萧远航特地替自己和弟弟穿好买的新衣,两兄弟打扮得簇然一新,拎着只活鸡还扛了只猪腿,就前往杨树村。
进到了村里,村人现在与萧远航也熟了,见到他手里的肉和鸡,纷纷打趣道——
“萧小哥儿,怎么回回到陈家都带东西,这陈家今年的年夜饭都是你带的菜了!”
萧远航笑了笑,他就是知道陈家贫穷,但又每次留饭,所以才不想占他们便宜。
结果他不解释,旁边机灵的小舶却代他回道:“我哥哥那食量大,要不自己带点东西,襄儿姊姊煮的那么好吃,我哥哥一个人就能把年夜饭包圆了。”
村人们闻言大笑起来。
张大娘直接把手里一篮子鸡蛋放到小舶手里。“那不成那不成,吃倒了陈家,你去哪里找襄儿那么漂亮又手艺好的姊姊?这篮子鸡蛋给你,你送到陈家去,以后襄儿姊姊也会更疼你几分。”
小舶有些似懂非懂的把鸡蛋收下,咕哝道:“襄儿姊姊现在就很疼我啦!”
大伙儿又大笑起来,反倒是把萧远航笑得有些不自在了。
以往他在杨树村来去,大家都只是多看他一眼,顶多点头微笑示意。但经过上回当众向秦襄儿表白,大家对他就格外热情起来,弄得他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兄弟两人来到了陈家,里头的人已经忙活开了。
陈大力在挑水,除夕这日,他要将家里未来三天份用的水都挑足,日后才会福源长流,家里虽然有井,但习俗如此他还是不敢违背。
至于曹秀景在烧火,灶上蒸的是粉蒸肉、鲜鱼及茄子南瓜红薯等菜蔬,沔阳当地的蒸菜相当有名,基本上只要能放得进蒸笼的,无所不蒸,而蒸菜火候很重要,自然曹秀景也练就了一身烧火的好功夫。
秦襄儿则是用一个小石臼在打糍粑,福生蹲在一旁替她将糍粑翻面。
这个过年虽然陈家还没赚钱,但因为明年有了盼头,曹秀景狠下心买了一斤糯米,今年也来随俗做个糍耙。
福生很努力的帮忙,但助力有限,其实大多是秦襄儿一个人又捣又翻的,很是手忙脚乱。
萧远航进门看到的就是这一派忙碌的景象,也用不着陈家人招呼,他自己就月兑下棉袄,担起袖子,走到秦襄儿身边,取走她手上的木杵咚咚咚地捣了起来。
有了个力大如牛的汉子帮忙就是不一样,秦襄儿喘了口气,一个孩子给了一块糖让他们去玩,她便取代了福生的位置,配合着萧远航的下杵翻动糍粑,不一会儿,一大块糍粑就捣好了。
两人之间气氛有些尴尬,这会儿秦襄儿是躲不掉了,只能把目光放在那热腾腾、白生生的糍粑上,糍粑泛着微微的油亮,缭绕的白烟带着甜香,她有些馋,偷偷抓了一口放进嘴里,那柔软却带着韧性的口感,咬下去米香充斥整个口腔,好吃得让她眼儿都眯起来。
“这样可以了。”她抬头看向萧远航,却见他眼神带着渴望,直勾勾的看着她,只差没开口明说“我也要吃”。
他手里还拿着杵,显然就是要她喂他,秦襄儿在心里挣扎着,左右张望一下,见曹秀景与陈大力都没注意这头,于是把心一横,抓起了一小块糍粑塞到萧远航嘴里。
这动作可算是极亲近了,就像暗示了什么似的,萧远航目光火热得都能将她燃烧起来,口中的糍粑什么味道,他已经尝不出来了。
“我……我把东西拿进去。”被他瞧得心乱,她将捣好的糍耙拿起来往灶间去,这一大块还得分切成好几个小块才行,现在天冷好保存,一整个年节期间都能吃的。
萧远航默默的扔下了手里的杵,跟在她的身后,秦襄儿不知后头还吊着个跟屁虫,进了灶间把糍粑扔在条案上,就想寻来米粉洒上搓揉时,才退一步就撞进了萧远航的怀里。
“啊!”她低呼一声,转头就是他温热的胸膛。
萧远航没有再让她逃,而是将她困在他与条案之间,随即她的小手就抵住了他的胸膛。
“你总要给我机会向你好好解释。”萧远航一直想说清楚,但总是没有与她独处的时机,眼下天时地利人和,他再不把握,美人当真要从他手上溜走。
听到他开口,秦襄儿没有再试图挣扎,只被他困在这小小的方寸之间,忐忑难安,连呼吸都好像能闻到他身上带着淡淡木头香气的味道。
“我真的心仪你,不是因为你救了小舶,也不是因为你貌美……好吧,或许开始有一点儿,但真正让我认定你的,是你的坚强执着,还有对生活的那种积极与努力。如果你愿意,我是真的想求娶你。”
他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秦襄儿终于正眼看向他,心里下了某种决定,咬牙说道:“即使我是个犯官之女,你也想娶我吗?”
“什么意思?”萧远航皱起了眉。
秦襄儿深吸一口气,说起自己那不堪的来历。
“我的父亲曾是福州长乐县的县令秦沅,两年多前福州受到倭寇袭击,死了不少军队与百姓,我爹身为一县之首,难辞其咎,后来被问了死罪,我母亲也随他而去了。我因为从小留在京城,免去了这一灾,但京城的秦家却起了心思,想将我送入权贵之家换取好处,所以我才逃了出来,千里迢迢的来投靠我母亲的庶妹景姨,因为京城秦家人绝对不会想到我在这里。”她深深的望进了他的眼中。“所以即便是这样,你也还想娶我吗?”
萧远航一向是个清冷的人,但听到这番自述,也不由微微变了脸色。秦襄儿有些失望的收回了目光,他却突然按住了她欲抽离他胸口的柔美。
“你父亲是长乐县的秦大人?”他脸色数变,最后却是更多了坚定与喜悦之情。“那我更是非你不娶了!”
秦襄儿以为自己听错了,难以置信地望向他。“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似乎没有和你提过,我是福州人?我的老家海湾村就在闽江出海口不远,也是长乐县辖下。当年倭寇入侵,海湾村受创甚深,我父母就是在那场灾难中过世的。我因为去船厂工作了,所以逃过一劫,但当我回家,见到父母惨死在村口,家中只剩藏在地窖里的小舶时,我简直伤心欲绝。”
说起那段悲惨的过往,萧远航心中的那点雀跃也很快的被伤痛掩盖。
“后来我才知道,长乐县的秦大人被当时福建都指挥使庄成刁难,卫所不肯出兵,秦大人只能靠乡勇与蛮民帮忙,亲自领军身先士卒抗倭,要不是他,当时的灾情会更严重,想不到后来朝廷第一个兴师问罪的却是他。
“秦大人被处死,虽然碍于朝廷,百姓不敢替他辩驳,但私底下都叫他秦青天,在他出殡那日,当地所有百姓沿街列队送别,其后大多在家偷偷替他立上牌位。”
秦襄儿听得眼泪直流,萧远航心中一痛,轻轻搂住了她。“所以你是秦大人的女儿,那我更想娶你了,有你为妻,定是我萧家三生有幸。只怕你书香门第,嫌弃我是个只会造船的粗人。”
都已经这样了,秦襄儿索性埋在他胸口,好好地哭了一场,等她发现自己失态,他胸口都湿了一大块,想到自己脸上肯定是惨不忍睹,不知怎么地,她突然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既然我们都无父无母,身世堪怜,那我们谁也别嫌弃谁了。”她突然闷在他怀里说。
萧远航虎躯一震,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么,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
她发泄了一阵之后,又有精神了,这回手上的力气大了点,直接将他推了开,然后身子一矮闪过他,跑到灶间门口,回头朝他吐了吐舌,做了个鬼脸。“你猜!”萧远航怔愣地看着她如同妖精般轻灵地跑离了,难得她也有这么俏皮的时候,突然他傻兮兮的笑了起来,喜悦控制不住地由胸口满溢而出。
她答应了!她这是答应了!
萧远航兄弟在陈家过了一个快乐的年,甚至一起守了岁,在子时一起到陈家门口,由小舶和福生一起燃放萧远航带来的炮竹。
过了年节,杨树村的村民们又要忙碌起来了,在二月前众人会先去赶集,把去岁做的那些渔网、窭子什么的全卖出去,然后过了二月二龙抬头,春雨一来,太白湖渐渐形成,村人们春种结束,就会陆陆续续的去询问帮工打鱼的事,待到湖水涨到一定高度,这一年的捞捕又要重新开始。
不过陈大力今年狠下心没有去,全力扑在造纸的事情上。
他不是没见识的人,自家做出如此品相的纸,要是卖不出去那就太没天理了,何况还有萧远航的保证,这个后生给人相当可靠的感觉,虽然从头到尾都是他去接洽卖纸之事,陈家却没有一个人怀疑他,由他全权处理。
村子里的人不知道陈家在忙什么,有人劝陈大力一起去帮工打鱼,但见他不为所动,想到陈大力去年溺水,或许真是怕了,便没有再劝。反正如果陈家今年过不下去了,大家乡里乡亲的凑一凑帮把手,总能让他们有口饭吃。
春雨过后,一些商船也经由四面八方的水路进了沔阳,然后有的就横越太白湖来到了镇里,想收一些去年晒干的渔货、山货等等。
萧远航也特地带着秦襄儿和陈氏夫妻来到镇上最大的酒楼鲜味楼,准备与去年说好的漕商洽谈卖纸之事。
这位漕商姓范,世代走的都是江南往来荆湖的商线,从祖辈走的就是水路,从扬州、杭州、金陵等地,经长江进到湖广武昌,沿路收货卖货。原本生意只到这里止,但后来听说不远还有个春升秋落的太白湖,特产更是稀罕,便又深入到了沔阳,久而久之,太白湖就成了他春季必到之处了。
陈大力与曹秀景虽然出自商家,但已经很久没有做这等与人谈生意的事,都已经行到了鲜味楼门口,居然硬生生停住了,明明再踏一步,可能就是陈家与杨树村光明的未来,但这一步却是怎么都踏不出。
“你也紧张吗?”萧远航见状,悄悄问着秦襄儿。
“紧张。”秦襄儿吐了口气,而后笑吟吟地看着他。“不过有你陪着,好像也没那么紧张了。”
虽然一个暧昧的字眼都没说,但这绝对是最动人的情话,萧远航整颗心几乎都要化了。
在两人说开之后,她便毫不掩饰地在他面前展现了女子的各种风情,并不是说就崩了形象,而是他本以为她是优雅婉约的,可现在她再不拘束矜持,想笑就笑,想嗔便嗔,更显娇俏柔媚。
轻轻朝她点点头,他收起心底那些旖旎的心思,脸孔慢慢的又严肃起来。今日他虽不是来打仗的,但怎么也得担起一个护卫之责,表情太过和煦可不好。
“陈叔、景姨,我们走吧,有我在,怎么也不会让你们吃亏的。”
听到萧远航这么说,陈大力与曹秀景无端多了些底气,便吞了口口水,硬着头皮上了。
进了鲜味楼,报上范老爷的大名,便有店小二领着数人一起走到酒楼的雅间里。
雅间里布置很是雅致,墙上挂着的画是太白湖景;窗边的多宝槁放着些青白瓷长颈瓶、梅纹瓶等,都是沔阳附近的瓷窑烧出来的。
雕着桃花的榆木桌上只有清茗及茶点,菜全没上,范老爷坐在那里,旁边站着一个小厮一个护卫,看来是诚心等着他们。
“萧老弟可叫我好等啊!”范老爷显然与萧远航很熟,一进门就先打趣。
萧远航略微摇头。“咱们约的巳时,是范老爷来早了,可见是鄱阳湖的河鲜已经不能打动你了,又赶紧跑来吃太白湖的鱼?”
这话说的是一语双关,毕竟范家跑商这么多年,进货的货物差不多都是那些了,有些了无新意,就如同鄱阳湖的河鲜,吃久了也会腻,正待突破的时候,萧远航就带着新纸送上门来,不就让范老爷起了极大的兴趣,特地来太白湖吃新口味的鱼了吗?
“哈哈哈,也不过一个冬天没见,萧老弟就风趣起来了!以前在船厂见你八竿子打不出一句话,原来是身边的人不对啊!”范老爷眼光犀利,一见萧远航身后那面容气质姣好的女子,马上瞧出了两人间的关系不简单。
萧远航也不解释,直接向范老爷介绍道:“这位是秦姑娘,她身后的是陈叔夫妇,范老爷要买的纸便是陈家造出来的,一应买卖事宜与他们商议就是。”
“陈老爷,久仰久仰。”范老爷自是先与看起来是家主的陈大力寒暄,对方衣着寒酸,他也并未轻视,太白湖这一带的人一到捕鱼季就穿得破烂,毕竟谁也不想一身绫罗绸缎染上鱼腥味,贫富不是外观可以判断出来的。
陈大力与他客气两句之后说道:“范老爷,我是个粗人,也不怎么会说话,这买卖之事,我全交给我外甥女了,你们谈的条件,我都接受就是。”
“哦?”范老爷的目光随即转向秦襄儿。“想不到秦姑娘还是个奇女子。”
“范老爷谬赞了。”秦襄儿微微一福,然后气势陡然一变,柔软却不失魄力的对着范老爷说道:“我们是乡下人,也是第一次卖这东西,对行规什么的全不懂,不如范老爷见多识广,经验丰富。想来范老爷在来之前,已经对我们这纸的卖法有了设想,不如先听听范老爷的说法?”
范老爷没料到对方如此开门见山,开口就抢了先机,原本心里对秦襄儿的那丝怀疑及轻视随即收了起来。
“我是这么想的,两种方式。一种是咱们定好一个价格,银货两讫,之后我如何卖,卖什么价,都与你们无关。另一种是你们造纸,我替你们卖纸,卖出的价格咱们定一个分成,一年结算一次。但这么卖的前提是,风险我们一起承担,同时你们必须信任我,否则自也不敢将那么多货一次交到我手上,对吧?”
范老爷说了一个大概,但也很狡猾,又把决定权丢回秦襄儿身上。
秦襄儿思索了一下,若是真想致富,分成的办法自然更有利,但在新纸尚未打开市场前,选择这个方式很有做白工的可能。
“如果第一年我们采取银货两讫的方式,第二年起我们再讨论改为分成呢?”秦襄儿突然道。
范老爷笑了,“这不是好处都让你们占了吗?”
“怎么会呢?范老爷会提出这种方式,代表两种方式范老爷都是赚钱的。”秦襄儿表现得很坦然,“何况我会这么说,也是基于新纸产量的考量。今年我们陈家试作纸张,范老爷试着卖,我们都是先探探水温,用买断的方式才不容易起争议。如果真能卖得好,改成分成的方式,那么明年我们就拉着村人们一起做,到时候纸的产量拉上去了,范老爷不也能分润得更多吗?”
萧远航在一旁听她说得振振有词,胸有成竹,通身展现的那种气派及自信,让她整个人闪闪发光,几乎令他无法移开目光。
他心仪的女人,他未来的妻子,究竟还有多少种迷人的面貌等待他挖掘呢?
“有道理,我都快被你说服了。”范老爷呵呵笑着,心忖真不能小看这年轻女娃啊!
“但如果用银货两讫的方式,因为是初次合作,你想要个好价钱,恐怕要拿出点诚意。”
“这是自然。”
秦襄儿拿出篮子,里头有两种纸,第一种就是萧远航曾拿给范老爷看的杨麻纸,可以取代现今大部分人用来练字的竹纸,颜色和托墨的能力还更好。另一种便是后来造出的杨桑纸,颜色洁白质地坚韧,范老爷一看眼睛就亮了。
她唤店小二取来笔墨,并不用自家带的,研好墨后说道:“请范老爷试写。”
范老爷也不客气,拿起笔便挥毫起来。那竹纸他试写过,对于买价心中也有了个数,但这新纸当真令他好奇,写起字来就有些迫不及待了。
他也是个书法爱好者,才写了几个字,笔下那毫无滞碍的流畅感便令他颇觉意犹未尽,最后酣畅淋漓的在纸上写完整整一首七言绝句,才叹了口气放下笔。
“好纸!好纸!秦姑娘,我现在知道你如此自信,底气何来了。”范老爷也是个爽快人,好就是好,并不会故意出言贬损以压低价格。
而他这种反应也让秦襄儿心里舒服,算是认同了这是个可以合作的人,所以拿出了她的撒手锏。“范老爷,还不只如此呢!”
她直接拿起范老爷刚写好的纸,扔到一旁净手的盆里。
“啊!”范老爷伸手想去拦,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纸浸湿了,忍不住说道:“可惜了,可惜了,方才我得了好纸,心有所感,难得写出这样的好字呢!”
秦襄儿摇了摇头,又将那纸从水盆里捞了起来,摊开在桌面上。范老爷定睛一看,先是一惊,之后大笑起来。
“字居然没糊了?哈哈哈,秦姑娘,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放心,即使这第一年是银货两讫,就凭这纸还防水浸,我必然会给你个好价钱!”
听到这里,陈大力及曹秀景方才一直紧紧憋着的一股气这才松了开来,明明春寒料悄,两个人却出了一身汗。
萧远航更是赞赏地看了秦襄儿一眼,他早知这纸必能谈出好价,但他没想到秦襄儿会用这种一环扣着一环的方式,让范老爷这种老狐狸明知自己被她有意的引导,却又不由自主的跟着她走,这等慧黠及手腕,可不是一般闺阁女子能随便做到的。
要不是媒婆说提亲的吉日在八月,他真想马上将秦襄儿娶回家啊!
于是范老爷心中大喜,作东请大家在鲜味楼好好的吃了一顿,他们都明白,从这一天起,陈家及杨树村的未来,将走上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离开了鲜味楼,不打鱼了难得来镇上一趟,陈大力与曹秀景便一起去买些家里的用品和米粮,萧远航则是带着秦襄儿逛起了闹市。
这会儿身边没有其他人,也没有福生与小舶两个凑热闹的,两人便不自觉地越走越近,肩挨着肩。
因着市集上人多,萧远航怕有人冲撞了秦襄儿,还会用手虚挡着她,却没碰到她一星半点,让她觉得备受尊重,又有种被人呵护的窃喜,对他的印象也就更好了。
“这算是我第一次真正悠闲的逛镇上的市集。”秦襄儿有感而发。“先前每次来,不是陪着景姨买东西,就是为了查访镇上的纸价,倒是不知道原来咱们这里也有这么多有趣的玩意儿。”
市集位在一条笔直的大路上,有卖炒盐碗豆的,卖麻叶子的,卖鳍鱼米粉的,卖糖藕的……各种香味交织,萧远航见她被各种小点心吸引,这也凑过去、那也凑过去,看得舍不走的模样,便每样都买了点。
可是他们刚刚才在鲜味楼吃饱,所以他便一包包拎在手上,等到秦襄儿回头,才发现他身上早挂满了她想吃却吃不下的东西。
他总是用这种方法默默的对她好,秦襄儿不由笑了,笑他的傻,也笑自己好运,穷途末路了,还能让她遇到一个真情实意的好男儿。
“笑什么?”他愣愣的问。
秦襄儿更想笑了,不过她忍住笑意摇摇头。“也逛得够了,咱们找个地方歇歇脚吧。”
萧远航想了想,突然说道:“今日天气正好,我带你乘船游湖如何?也让你看看太白湖景,可不输给名闻天下的洞庭湖或鄱阳湖。”
“好啊!”秦襄儿面露惊喜。来时虽是坐船走沔水,但那时心头焦虑情绪低落,也无心饱览风景,每每听村人提到太白湖,她早就有兴趣了,现在他主动要带她游湖,她求之不得呢!
市集大路底就是大湖的码头,萧远航自己有一艘船,就停在码头里,他每回到陈家,都是由沔阳城驶船至大湖码头,再步行或乘车去杨树村的。
当萧远航直接将她带上码头一艘整理得颇为洁净的小船时,秦襄儿都傻眼了。这可不是一般的小船,除了做工精致,船上还有船舱,估计坐上十几个人都不成问题。瞧她吃惊成这个样子,萧远航又笑了,“这是我的船,我亲手做的,还行吧?”
秦襄儿看他的目光顿时变得古怪。“阁下家资颇丰啊……”
她这才发现,自己都快嫁给这个男人了,但似乎连他有多少家底都还不知道。这么一艘船的价值,估计已经可以买下沔阳城内一座小楼了。
经她这么一提,萧远航也才反应过来这事,连忙一边操着帆一边把自个儿的身家全吐露出来。
“除了这艘船,我只在船厂附近有一座院子,还有一个弟弟,就这样了。”
竟是连小舶都算进家产里了,秦襄儿被他逗笑,娇嗔道:“就这样已经胜过镇上诸多人家,更别说你还是个抢手的造船师傅,能造出这么一艘船,技术不知多高明,难怪我们村子里的春花婶说你是金龟婿了。”
而且吴春花还说错了,什么镇上的金龟婿,他根本是州城里的金龟婿好吗?
萧远航挠了挠头,“这造船的手艺是祖传的,那要感激我祖上选对了行当?”
这样两人的差距就更大了啊……秦襄儿的笑容慢慢收了起来,目光放到了太白湖面上。
如今阳光正好,湖水粼粼泛着光,湖岸绿树葱龙,远山青碧苍翠,衬得这湖水既浩淼却也精致。
“可我却是什么都没有的。”秦襄儿突然说道,认真地看着他。“我来投靠景姨,本就是身无长物,如今虽然造出了纸,但我一开始就决定将造纸这行当留给陈家,留给杨树村,因为那是村子里摆月兑贫困的希望,所以我连嫁妆都没有的,就只有我这么一个人,甚至日后杨树村的造纸大业我偶尔也会搭把手的,没有办法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想娶我,可得想清楚了。”
萧远航不假思索地道:“我本来想娶的就是你这个人!我在心悦你的时候,陈家的纸都还没造出来呢……”
意识到自己口快了,萧远航随即闭嘴,但秦襄儿可是听得一清二楚,笑容忍不住洋溢脸上。
“你那么早就喜欢我了?”她凑到他身边,打趣道。
萧远航不好意思的别开头不看她,但还是轻轻地回道:“嗯。”
突然间,他感受到自己脸上被亲了一下,如遭雷击的他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回头看她,那撩拨了就跑的女人却已经把视线移回湖面上了。
“我已经极力克制自己了,是你先招惹我的。”他沉声说道。
秦襄儿还没意会到他这句话什么意思,就感觉到自己被抱入一个温暖的怀中,接着一记亲吻袭来。
他的动作并不粗鲁,甚至可以说是很温柔,让秦襄儿随即沉溺于与他的唇齿交缠中。
因为她并不抗拒,还很柔顺的配合,他亲了一次又一次,爱不释手的搂着她,只觉得怀里的人儿就是他这辈子最珍贵的宝物。
湖水幽幽,微风徐徐,轻触在她唇畔的温柔,比清风流水都还要小心翼翼。
终于,他满足的离开了她,却没有放开她。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看着远方的碧水扁舟,萧远航突然说道:“方才你在鲜味楼与范老爷谈生意时,那种自信满满、游刃有余的模样,我非常欣赏。所以你不用担心,成亲之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会将你限制于闺阁之中。”
他最欣赏的就是她浑身的灵气,又如何会亲手抹去?若让一个女人在自己怀里枯萎,那并不是真爱,只是占有。
就因为他真心喜爱她,所以才要放手让她绽放光芒。
秦襄儿听了,心中顿时充满了对这个男人的爱意。他的默默付出,已一点一点蚕食着她的心,如今一看,原来自己已经这么喜欢他了。
萧远航突然发现,身边的人儿又慢慢靠了上来,这次是结结实实的给了他一记亲吻。
他明明见到她两颊的绯红,足见她有多么害羞,于是他不放手了,在蓝天碧湖的见证下,与她再次以吻交换了绵绵情意,这个女人,他一辈子都不会放手了!
与范老爷说定了交纸的期限及数量,也得到了一笔订金,陈家人便开始忙碌起来。
因着范老爷要的数量不少,自然是要找村里人来帮忙了。
朱婶子与张大娘是一定要请的,还有老村长的小儿子,每次都和陈大力搭伙一起捕鱼的李家等等,因着陈家给的工钱高,工作单纯且安全,很多人宁可放弃了去太白湖帮工打鱼,选择来陈家帮忙造纸。
等到人来齐了,陈家这才发现自家做的准备还不够。
三姑六婶一进门就闲聊起来,热络得曹秀景都不好意思打断;汉子们来来去去找事干,和女眷就混在一起了,看上去也不像话。
家里用来滙纸的地方不够大,顶多只能几个人帮忙;事先做好的竹帘显然也不够了,还得再添……这一开始就闹得鸡飞狗跳的,让陈大力与曹秀景简直要疯了。
最后还是秦襄儿站了出来分配工作,让汉子们先去杨树林砍柴,还特地把需要的木材样式给说了,总之无论如何原料是不可少的。她顺便提了一句,砍多少就要栽多少,否则这杨树林里的树总有一天会被砍光。
至于留下来的妇女们被秦襄儿分成了两组人,分别由朱婶子及张大娘领头,一组负责洗树皮,一组负责湛树皮。
秦襄儿粗粗将造纸分成二十道工序,每道工序又能细分成好几道小工序,加总起来要造好她琢磨出来的纸,至少要有八十道工序。
想到要安排万事不懂又粗手粗脚的村民们去做这些精细的工作,秦襄儿就觉得额角隐隐作痛。
这还只是造纸的前期工作,但也够这些人忙活好几日了。
就算是凉爽春日,秦襄儿也累出了一头汗。陈家的院子还是太小了,这么多人一次塞在里面,她忍不住出门透透气,却见到吴春花在院子外头探头探脑的。
她正想上前问个究竟,却见到林二郎赶了过来,腿脚似乎不太方便,柱着拐杖一拐一拐的,却硬是拉着吴春花要走。
吴春花与他吵了起来,两人站在原地拉拉扯扯,秦襄儿离得太远,一开始还听不清,不过这吵嚷的声音渐大,院子里的人都好奇地停下了手上的工作,出来一探究竟。
“快跟我回去!你先前都跟人家撕破脸了,现在怎么好意思来?”林二郎有些气急败坏。
“怎么不好意思?都是乡里乡亲的,帮个忙怎么了?”吴春花衣服都被扯乱了,头发也掉下来几缕,显得有些狼狈。
“要是我被你得罪成那样,我也不愿意帮你啊!”林二郎动作益发强硬,但语气却越来越软弱。“春花啊,咱们回去吧!”
吴春花抵死不走,落下了泪,看起来更凄惨了。“我……我求她还不成吗?现在咱家这光景,要不寻些生路,难道孩子们要跟我们一起挨饿?”
村人们看着这场面,都有些不忍,但更多的是一头雾水。
曹秀景拨开看热闹的大伙儿,从院门里走出来,皱眉问道:“这是怎么了?”
“曹秀景!”吴春花一见到她,马上甩开了林二郎的手,匆匆忙忙的跑过去想抓住她,却被其他村人挡住了。
这当然是怕她们又莫名其妙打起来,不过吴春花这回真不是来生事的,她碰不到曹秀景,索性就隔着这么一小段距离哭诉起来。
“秀景啊……过去是我错了,你原谅我吧……求你给我们林家一条生路了……”
曹秀景眉间的沟壑皱得更深了。“你在说些什么啊!我陈家可是什么都没对你做!”
“不,是我说错了,我这张臭嘴就是不会说话,才会一直得罪人。”吴春花赏了自己两巴掌,这手下得够狠,一下子就红了。
“你也不至于这样……”曹秀景吓了一跳,这女人到底想干么?
“秀景,我……我就是想求你帮帮忙。”吴春花刚哭过,身上衣服被拉得凌乱,脸上还有巴掌印,卖惨相当的有说服力。“我家二郎前阵子搬渔货时岁伤了脚,现在人家不让他去帮工打鱼了,你也知道咱们春夏少了这份收入,秋冬时我家就要闹饥荒了。听说你家要找帮工,能……能不能让我家二郎试试看?要不然我来也可以啊!”
“这……”曹秀景迟疑了起来。“我们人手暂时够了……”
尤其是在工作分配还不很明确的此时,院子里还一团乱呢!要是来了个容易兴风作浪的吴春花,万一又为了什么事闹起来,拖延到交纸的期限就不好了。
吴春花听了她的话简直如丧考妣,跑到了林二郎身边,拉着他就要往陈家方向走。“我家二郎只是岁了脚,并不是瘸了,他……他还能工作的!再不济也还有我嘛!我什么都愿意做,真的……”
林二郎见她如此,眼泪都要掉下来,红着眼眶道:“春花,回家吧,不要为难人家了,他们不欠我们的……”
“等一下!”秦襄儿由人群里站了出来,语重心长地道:“春花婶子,林二叔,我们院子里是真的不缺人了。不过现在很多村里的叔叔伯伯在杨树林替我们砍树,你们也可以去,只要砍的树符合我们的要求,我们也算工钱给你们。噢对了,记得砍完树也要栽树,否则日后杨树林被砍光可不成。”
吴春花与林二郎同时一怔,眼中爆出惊喜,“真的?”
“真的。”秦襄儿点点头,脸上并没有同情,而是一派的温和,“我看林二叔腿脚不方便,可以负责砍树就好,我们院里有板车可以出借,一次别砍太多,让春花嫡子推回来就行,算你们两个人的工钱,傍晚时也能用板车把林二叔推回你们家,岁了脚还是少走路的好。”
“襄儿丫头,你……你真是太好了。”这是救了他们林家的命啊!吴春花抹了把脸上的泪,“以前我还那样说你,现在想想都觉得羞愧……”
“春花嫡,过去的事就过去了,谁没有胡涂的时候呢?”秦襄儿不否认,被批评的当时她也生气,但事后想想,知道吴春花也就是爱耍嘴皮子,并不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还被打得鼻青脸肿,这样的惩罚已经够了。
她看向了其他乡亲,婉言道:“我们村子里的人都是好的,相处和睦,心地善良,互相帮助,这也是为什么杨树村都这么穷了,大家还坚持住在村子里。其实我和姨丈、景姨捣鼓这造纸的事,主要也是想多少帮衬帮衬村子,杨树村总不能一直穷下去。”
她比了比陈家院子。“只不过我们现在才刚开始,还有很多需要学习和磨合的,日后这造纸事业肯定不会只有这样的!”
大伙儿听了都是满心的感激,同时又齐齐升起一种雄心壮志,虽然陈家这事还不知成不成,但只要齐心协力,不轻言放弃,村子里一定能好起来的!
听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吴春花突然被人拍了拍肩膀,她一回头,竟是板着脸的曹秀景。
“秀景……我……”吴春花不知该说些什么,除了羞愧,还是羞愧。
曹秀景直勾勾地看着她半晌,却是没好气地咧开嘴笑了,指了指自己身旁。“拿去,板车借你,今天就开始算工钱,记得好好用,可别弄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