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人的頭顱 我與一條河(後記)
這是我惟一的一本小說集。此前,我已經為我的書寫過很多篇後記了。但在寫這篇後記之前,我卻思考了很久。最後,我想以我與一條河之間的故事,作為這本書的後記。
十歲以前,我住在上海江西中路的一棟大樓里,大樓很老,我想大概是三十年代造的吧,我還記得大樓里有部舊式的電梯,帶著我直上到三樓,那時候我的家就在那里。
我們一家三口住在一間不大的房間里,我還清楚地記得我們家那個瓖嵌在羅馬柱之間的陽台——
「我打開了陽台的玻璃門,趴在了欄桿上。我的陽台突出在這棟大樓的牆壁上,看上去就象是城牆的防御馬面,欄桿是鐵的,在轉角的地方還有圓形的花紋。說實話,我喜歡我的陽台,我總是坐在陽台上看書,四周的風,會輕輕掠過我的額頭和書頁,還有慵懶的陽光。我所在這棟六層的大樓有著黑色的外牆和歐陸式的裝飾,現在,我就在三樓的陽台上眺望著馬路的對面,這條南北向的馬路很窄,我幾乎能透過對面那棟大樓的玻璃窗清楚地看到那家公司里所有的一切。然後我的視線對準了東北方向的那些建築物,在那些歐洲人建造的各式各樣的大樓里,有一個個或緊閉或敞開著的窗戶,其中有一個,就是「Z」的窗戶。但是,我現在看不見她,我只能把目光越過那些建築,最後所見到的是,外灘的。我之所以稱這些高大的樓房為外灘的,因為我是從這些建築的背面注視它們,但這種視角對我來說是習以為常了。」(《蘇州河》)
江西中路的房子是在蘇州河的南岸,但那時候我更多的是居住在蘇州河的北岸——那是我外婆家,在老閘橋邊的一條弄堂里,據說山東馬永貞初到上海的時候就常在那座橋下習武賣藝為生。那時候,七八歲的我常常會趴在橋欄或者是河堤上,望著靜靜流淌的蘇州河水——
「我走上了河堤,趴在水泥欄桿邊上,看著那條渾濁的河水。陽光在寬闊的水面上鍍著一層耀眼的金色,掩蓋了這條河流本該有的色澤。河水自西向東流去,水流非常地平緩,河面上平靜地出奇,只有一些細小的波瀾在輕輕蕩漾著金色的陽光。陽光被水面反射著,就象是無數面被打碎了的鏡子拼湊在一塊兒,那些被剪碎了的金色反光,象一把把玻璃碎片飛向了我的眼楮。這就是靜靜的蘇州河,忽然,我有些奇怪,那些川流不息的木船與鐵船,獨自航行的小汽輪和象火車車廂那樣排成一列列緩緩拖行的駁船都到哪里去了?是順流而下進入了黃浦江,還是逆流而上棲息在市郊那充滿泥土芳香的田野的河邊?失去了航船的蘇州河是孤獨的,我確信。」(《蘇州河》)
外婆的家位于過街樓上,兩面的窗戶對著小弄堂的兩邊,而地板下面其實是懸空的,但我更喜歡的是那間童話般的小閣樓,還有老虎窗——
「這是個二樓的小房間,十幾個平米,外加一個小閣樓,對于我來說也夠了。這里散發著一種我熟悉的味道,從每一條樓板的縫隙間涌出來,把我心底的某些記憶又喚醒了。我決定睡在小閣樓里。小閣樓小得可憐,只有老虎窗外的月光灑了進來,我站在床上,趴著窗口向外望去,伸手可及的是一層層瓦片。忽然我好象看見了什麼,在月光與路燈的光影中,一團白色的東西從十幾米外的瓦片上一掠而過,在黑夜的背景下很顯眼,但那東西閃得很快,象個精靈。」(《戀貓記》)
後來,我們家搬到了三官塘橋邊上,依然是蘇州河邊,我只記得那時候我們家里養過一大群鴿子,還有過一只貓,這就是後來被我寫進《戀貓記》和長篇小說《貓眼》里那只美得攝人魂魄的貓。
五年以後,我們又搬家了。這一回是搬到了靜安區的沿河地帶,離蘇州河也只有幾百米的距離。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帶河邊的情景,那里有一個環衛局的垃圾碼頭,荒涼的河邊雜草叢生,許多拾荒者依靠著河邊的垃圾而生存著。
1998年,我搬到了現在的家。我還是沒有逃月兌蘇州河的掌心,只要出門一百米,依然能看到那片泛著波光的河水。現在,垃圾都已經不見了,只有一大片的綠地,和賣到八千塊一平方的小高層。
在許多個夜晚回家的路上,我都會走過蘇州河上的一座橋,過了這座橋,就到家了。走在橋上的時候,帶著泥土氣味的河風都會吹拂著我的眼楮,讓我的眼前一陣迷惘。于是,當我跨過這條橋之後,心里就忍不住有一些特別的東西在暗暗地涌動。到了凌晨時分,這些特別的東西就會象是暗夜漲潮的河水一樣,浮動在我的夢中,對我講述一個又一個的故事。
當我從夢中醒來的時候,常常為這些夢中所看到的故事而感動,其中的絕大部分,都被我剛醒來時那迷迷糊糊的腦子所遺失了,再也無法記起來。也許,清晨被遺失的那些故事才是真正的文學吧。如果運氣好,我或許能記住剩下來的一星半點。于是,許多小說就從這些夢的片段中分娩出來了,比如《綁架》,比如《蘇州河》。
然而,我確信無疑的是,所有這些夢和小說,都來自離我臥榻數百米外的那一條河——是這條河面上日夜不息的波濤,是這條河底下堆積了無數年的泥土,是這條河水中暗暗涌動的靈魂。于是,就有了現在的這本書。
我不知道,當我有朝一日離開這條河的時候,我是否還能繼續得到繆斯的垂青。
最後,謹以此書,獻給一條叫蘇州河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