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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人的頭顱 燕壘生︰薔薇園(上)

天漸漸黑了,似乎要下雨,雲厚得好象要掉下來。

我把皮箱放在因濕潤而很柔軟的地上,歇了歇。幾睫草從土縫里擠出來,表舅家應該不遠了。

由于嚴重的神經衰弱,醫生告訴我必須靜養一個時期。因此我想去表舅家住上一個月。據醫生的說法,山水可以讓我的神經復原。

那個小村子,在我的記憶中不象個真實的,然而母親告訴我,我是在那兒出生,長到了三歲時才走。可我卻記不得什麼了,只記得一幢大院里來來去去的人,以及一些粗笨而老舊的家具。如果不是母親給我的地址,我都不知道這個浙北的小村子在什麼地方。

那是個春暮的黃昏。在一帶隱隱的山影間,霧氣彌漫。天已暗下來了,在那些霧氣尚未合攏時,我看見了在山腳下的一幢十分古舊的建築。我不由感到一陣欣慰——終于,我趕在天黑以前來到表舅家了。

走到這幢舊屋前,我才發現那些巨大的參照物給我了一個多麼錯誤的印象,在遠處看來,這房子只不過古舊而已,掩映在樹影里,還顯得有點小巧玲瓏。但走到跟前,我才發現光一扇門就足有五米高,那兩扇門是用厚厚的山木做的,上面包著一層鐵皮,釘著銅釘。年久失修,鐵皮已多半已銹了,有些地方甚至已爛出了洞,露出下面的木頭。銅釘也已經晦暗發綠,只是門上那兩個熟銅門環,大約經常有人模,倒是光潤發亮。

門是用十分粗大的青石砌成的,兩邊的石條上刻了副對聯,一邊是「向陽花木春長在」,另一邊是「積善人家慶有余」。很熟濫的聯語,倒和這房子的格局很合適。

我走到門邊,抓住門環。一股冰冷直沁心底,倒象是模到了一塊冰。我敲敲門,里面有人應了一聲︰「來了來了。」接著是有人趿著鞋走出來的聲音。趁這機會,我回頭看看煙霧繚繞的暮色。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感到一陣驚恐,仿佛突如其來的一陣寒流抓住了我。

那兒有些什麼?

我正凝神眺望那一帶樹林,門「呀」一聲,開了。

開門的是我表舅。

我只在很小的時候看到過表舅一面。那是我五歲時,我的曾外祖母過世,散在全國的上百個親戚都趕回來奔喪,我第一次知道國家有那麼大。而我對這幢房子的記憶,也多半只局限于這一天,在印象中,來來去去的那些親戚全是些不折不扣的陌生人,那時的表舅,也有點風神俊朗的意思。

現在,他看上去顯得有六十多歲了,按他的年齡,該是只有五十二歲。我剛要開口說話,他說︰「進來吧,我接到表姐的信了。」

我拎起包,走了進去。也許是因為黃昏了,里面顯得很幽深,迎面是堵影壁,壁繪卻早已模糊不清。繞過影壁,當中是個院子,大門是朝南的,北牆上爬滿了爬山虎,牆根種了幾本剪秋蘿,開著幾朵花。北牆的西角上,有間柴房。院子兩邊是兩層的青磚房。中國式建築,向來講究對稱,兩邊也造得一模一樣。而大門兩邊,也是兩層的青磚房,我還記得,那是當廚房用的客廳——不知道表舅還有沒有客來了。

「我給你安排了一間房了,樓上朝東的,樓下潮得很。」

表舅閂好門,領我上門去。

沿著仄仄的樓梯,我走上樓。突然,從拐角處探出一個蓬頭的腦袋來,我嚇了一跳,表舅說︰「二寶,來見見你表哥,你還沒見過他。」

我說︰「是表弟麼?」有這麼個蓬頭垢面的表弟,實在讓我覺得不舒服。那個二寶大著舌頭說︰「我是女的。」

果然,她穿著一件花布夾襖。盡管她頭發蓬亂,我我看見她的臉上、手上和衣服都很干淨。她的臉上,堆滿了弱智人的傻笑。表舅說︰「叫表哥,別這麼沒規矩。」

二寶看著我,說︰「表哥。」吃吃一笑,跑上樓去。表舅搖搖頭,說︰「這孩子,有點缺心眼,還算听話。唉,那時這屋里滿是人,長房二房,大大小小足有二十幾口,現在只剩下我一家三口了。看,你媽小時候從這兒掉下去過。」他指著樓上過道里的一角破損了的扶手。這樓並不高,只有三米左右,因為樓下本來就不住人的吧。院子里又是泥地,摔下去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我想到了我唯一記得的當年那個這幢房里擠滿了人的出殯場面,也比現在更有些人氣。

我嘆了口氣,說︰「表弟怎麼不見?」

「大寶在鎮上開了個小店,不常回家的。過幾天讓二寶帶你去看看,你還跟他打過一架呢。到了,你的房就在那頭。」

他領我到邊上的一間屋子。一推門,里面黑糊糊的,他拉著了電燈,幾乎同時,過道里響起了一陣噪雜的音樂,接著,一個男人的聲音響了起來︰「╳╳鄉人民廣播站,現在開始廣播。」

房里,東西很少,一張床靠在屋角,因為灰塵太大,蚊帳上遮著已經變黃了的的塑料紙。表舅說︰「熱水在樓下灶間里,要就自己去拿。路上辛苦了,早點洗洗睡吧。」他轉身出去了。

站在空蕩蕩的屋子里,听著廣播里發出的稀里糊涂的聲音,如一陣涼水漸漸浸透了我的全身。恍惚中,我仿佛來到隔世。

和衣躺在床上,听著廣播里傳來的含糊的聲音。靜下心來,就听得出那是個廣播劇,不知何時錄下來的,也許,在這個偏僻的鄉里,有個家伙正在一間廣播站里擺弄幾張古舊的密紋唱片吧。那些時斷時續的聲音象從水底冒上來的一樣,一會兒是個女人帶著哭腔說︰「你騙了我,我太傻了。」過一會兒又是一個男人的聲音說︰「人生本來如此。」原來這兩句話肯定不是在一塊兒的,放到了一起,倒有種奇怪的意味,好象是那個廣播員有意為之一樣。

我想到了許多年前,在這大房子里的那一次出殯。很多人圍在一起,我的曾外祖母躺在一張竹榻上,腳邊點了一枝白蠟燭。人們的聲音此起彼伏,在頭頂蠕動。

在人群中,我依稀記得一張臉。

這是個女人。

一個極為美麗的女人。

一個五歲孩子心目中的美麗女人是什麼樣的?我當然忘了。但是後來我回憶起這一情景時,我才發現了她的美麗讓我記得很深,我才能清楚地記得她的每一個特點。

她穿著白色的對襟夾襖,頭發烏黑發亮,以至于後來我讀野史時,讀到陳叔寶的寵妃張麗華「發可鑒人」時,才發現古人的觀察力實在驚人,這幾個字實在極好地說明了那一頭如水的長發。而她的臉在我的記憶中卻白的嚇人,我懷疑是不是我的記憶欺騙了我,以至于她的臉色在我記憶中越來越白,白得象漢白玉雕出來的一樣沒一點血色。

我一直不知道她是什麼人。當時,她大約有二十三、四歲,神情並不很悲傷,可能是哪一支的舅媽吧。我記得我看到她的臉時,就嚇得垂下頭,不敢多看。然而,在我的內心深處,總象有種誘惑,好象我一定要看。而每看一眼,我都記得我膽戰心驚,說不明白的恐懼。

她的臉也許給我的印象是太白了,讓我已記不清她的五官。我只是覺得,她更類似于那些古老壁畫中已經剝落殆盡,而只能看得見一點輪廓的仙女。但已經漫漶了,那仙女與妖魔也沒什麼區別。

我點著了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窗外,夜色漸濃,廣播時傳來的聲音也越來越幽渺,換成了一個女人咿咿呀呀地唱一支地方小曲。本來這地方的方言就很費解,聲音又模糊,加上是唱出來的,更是不可辨了。在夾雜著電流噪聲的曲調里,依稀只覺得一種蒼涼。夜色如水,一個女人獨自穿了破衣服,在橋頭上低唱那種感覺。再熱鬧的調子,也只會讓人覺得淒楚。

抽完了煙,我把煙頭扔進床下的一個破瓶子里,從包里取出了洗漱用具,走出門去。下樓時,在拐角處,一股濕冷的氣息直撲過來。

灶間里,用的還是灶頭。也許是因為煤不好運吧,價錢又貴,不象柴草,滿山都是。灶眼上,一鍋水擱在上面,灶膛里還有點火,水還很熱。我用銅勺舀了一杯水,走到灶間門口的水溝前,開始刷牙。

我把一口水吐在地上。不知為什麼,背上一陣冷,不由打了個寒噤。樓上,廣播還在響,那女子拉長了調門,拖出一個長音。不過大概是唱片跳紋了,人的一口氣絕不會這樣長法。並沒有風,樓上的燈光映在地上,照出了一方亮。可地是泥地,所以這一塊亮不過比邊上的顏色淡一點而已。

我又垂下頭,去刷牙了,可我心里,卻隱隱有種不安。如果不是我眼花,那剛才一定有個影子很快地在樓上掠過。我雖然看不到樓上,那地上投下了欄桿的影子。

這是表舅還是二寶?或者是只野貓,因為我沒見表舅家里養貓。我胡亂猜測著,但心底總有點不安。也許,這是我的神經衰弱引起的,我總是把一點風吹草動都想象成荒誕不經的事。

我洗著腳,吃力地辨認著樓上傳來的不清晰的廣播聲。當我洗完腳,出去倒水時,那里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我只听清了最後的兩個字是「結束」。

站在樓下的走廊里,看著燈光。一切都寧靜,但我相信還不到九點,只是在山腳下天黑得早,周圍還沒人家,所以顯得很晚了。

洗漱完了,我擱好臉盆,走上樓去。走過那幽暗的拐角時,突然又從心底升起一陣恐懼。我向後看看,身後,是樓下那走廊,很昏暗。我覺得那兒好象有什麼東西讓我害怕,可又引誘著我前去。我屏住呼吸。腳沉重得象灌了鉛,卻總象是不由自主地想走下樓去。

不要走下去。不要走下去。在內心深處,我對自己說。但樓下的那一片黑暗,仿佛有種妖異的力量在蠱惑著我。

「有人嗎?」

我小心翼翼向樓下說著,我的腳已經邁下了一級樓梯。

「是你麼?」

我听見表舅在樓上說。他趿著鞋,從上面走下來。

「沒什麼,我剛刷完牙呢。」

他說︰「那早點睡吧。」他走過我,下了樓。我走到樓上,看見他站在北牆根處小便。

走過他的房間時,突然,我又有種突如其來的恐懼。他的房門虛掩著,沒開燈。二寶大概和他睡一間房的吧。我逃也似地回到自己房里,直到躺到床上,我還听得到自己的心髒在劇烈地跳動。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穿好衣服,走下樓,看見表舅在磨一把鋤頭。他頭也沒抬,說︰「起來了?粥在鍋里,隨便吃吧。」

我答應了一聲,去弄點水洗漱。表舅磨鋤頭的聲音「嘶啦嘶啦」的,前一聲短,後一聲較長。可能是那塊磨刀石已磨成了半月形,厚度不同,聲音也不同了。

我洗漱完了,出來時,表舅正把鋤頭裝到把上,準備出門了。我說︰「表舅,你要下田嗎?」

「是啊,田里都板了,要翻一翻。」

「我也去吧。」

表舅看了我一眼,道︰「你行麼?」

我彎彎手臂,看看自己不算太難看的肌肉,說︰「農活我不行,可力氣還有點,給你打個下手總行。」

「你不去鎮上了?」

我想說鎮上也沒什麼好看,與其走上十幾里路去鎮上,不如干點家活。我嘴上卻說︰「明天再去吧。」

表舅說︰「那你去吃粥吧,我再磨把鋤頭。」

粥是白米煮的,很是香甜,下粥的卻是些腌辣椒。我根本吃不慣這麼辣的東西,只咬了一小根,就把兩大碗粥都喝下去了。

吃完了,表舅已經磨好了鋤頭,他給了我一把,我扛著跟在他身後出門。在大門口,表舅扭頭喊著︰「二寶,不要亂跑,閂好門。」

走出不多遠,不知為什麼,我回頭看了看。我看見二寶站在門口,盯著我看。如果不是我的幻覺,我發現她的眼亮得嚇人,

表舅家的田離宅子有一段路。到了地里,看到田里的土都已經干結了。表舅在開始在田里挖一條溝,把土翻個個。我挖了沒幾畦,只覺手臂象斷了一樣,鋤頭也舉不起來,落在表舅身後好大一截。

表舅悶著頭掘土,好象什麼也不關心。我看看天,天上黑雲漸濃,看樣子要下雨了。

我說︰「表舅,天快下雨了。」

他停下鋤頭,看看天,道︰「是啊,過不了一個鐘頭就要下了。你幫我回家拿個斗笠跟簑衣來,今天要把田翻好。」

我也實在有點不想干了,就扛著鋤頭回去。回到表舅家的大門口時,烏雲已經很濃了,天暗如黃昏,回頭望去,倒似暮色降臨。說也奇怪,走過來時路上沒沒見多少樹,但看過去,樹卻密密麻麻的。

我推開厚重的門,把鋤頭放在過道上,表舅的簑衣掛在灶間門外,可是只有一套。我想再找一套,萬一回來時下雨了好穿。只是這兒沒有了,我想問問二寶,可不知她上哪兒去了,再說問她也未必能問出些什麼來。

我走到柴房門口,從窗子里向里看了看。很幸運,里面的柱子上,正掛著一件簑衣。我走了進去,拿下了那件簑衣。這件簑衣是用細竹絲編成框架,上面鋪著箬葉,也就是裹粽子那種。很奇怪,箬葉上,有不少被劃破的地方,卻並不象穿破了的。

我剛想走出去,猛地看見在那堆柴禾後面,還有一扇小門。門上,掛著一把開了的大鎖。是個廢棄了的後門吧?後面也許有個院子?

我推開了門。

門一推開,就象一陣潮水洶涌而至,我吃了一驚。里面,象燃燒一樣,開滿了薔薇。

只是春暮,雖然薔薇四季能開花,但這院子里太多了。薔薇本就是有點象爬藤植物,種著就會爬滿整幢牆,而這里,簡直是充滿了整個空間,到處都是。這里的薔薇大多是艷紅色,只有少數是白的或黃的,絕大多數都是大朵,夾雜著少量十姐妹一類的小朵薔薇。這兒的花開個那麼狂野,只能用「妖艷」來形容。

在薔薇叢中,有一條狹窄的小道。有這麼一條路,多半是有人經常走動,不然早就被長勢極快的薔薇淹沒了。我披上簑衣,向里走去。這時,我才想到,簑衣上劃破的痕跡也許都是這麼造成的吧?那會是誰呢?

我沿著小道走著。路十分難走,不時有細刺勾住我,如果不披這簑衣,我只怕早就動彈不得了。薔薇的刺很多,但沒什麼香味。這麼多花在一起,本該有極濃的香味才對。古書上不是說,韓愈接到柳宗元信後都是先以薔薇露盥手後開閱?也許,這里的薔薇都是無香的吧。不知為什麼,走在這些花叢中,總讓我有種怪誕的感覺。

路彎彎曲曲。這園子應該並不太大,可大概這小道太多曲折了,走了半天也走不到頭,而且也不能走快,正讓我有了一點迷失的驚慌時,我看見在前邊的花叢里有一間小屋。

這小屋掩映在花叢里,可望而不可及。要直走過去,只怕要用刀子打出一條路來。但我覺得總該有一條路通到那兒,就沿著這路拐來拐去。因為有了個目標,所以這麼亂轉也不是太無聊。

不知走了多久,我終于看到前面就是那小屋子了。我長吁了一口氣。

這是間很小的木屋。如果是磚砌的,外面抹上石灰,我可能會懷疑那是座江南鄉村里前些年常見的墳墓。那時一些先富起來的萬元戶總是把先人的墳墓做得象一間小房子。但這間小木屋有一扇窗,一扇門,肯定不會是墳墓。窗上爬滿了薔薇,只怕里面一點光也透不進去吧。門上倒沒有纏著薔薇枝,但我看得到附近的枝條上有折斷的痕跡。

這門是向外開的,但由于外面都是薔薇枝,拉開來會很費力。我剛扯開幾枝長得過于靠近門的枝條,正要拉門,門卻「呀」一聲開了。

我嚇了一跳。但馬上看清,里面出來的那個披著簑衣的人是二寶!

她看見我,象見鬼一樣,叫道︰「不要進去,不要進去!不好進去的」

她象一張劃壞了的唱片一樣那麼翻來覆去地叫著。我道︰「二寶,里面有什麼?」

二寶說︰「是媽媽。她說不好有人的。」

她的話讓我一陣發毛。表舅的妻子在十幾年前生二寶時死了,這我早就知道。難道里面是個死人麼?可二寶卻說什麼「她說」,二寶不太象會說謊的人,可里面真會有人?

二寶已經閂好了門,回過頭來對我說︰「表哥,你不好說的。你要跟爸爸說了,爸爸會殺了你,你不好說的。」

她一邊反反復復地說著,一邊從地上的草叢里模出一把大鎖鎖上門,大概很怕表舅會打她。看來,她雖然弱智,但說謊還是會的,只是不知道哪些謊話可以騙人,哪些騙不了人。我看著她嘴里說出那些可笑的話,還笨手笨腳地鎖門,卻不要我幫,不由有點好笑。她鎖好門,又叮囑我一句︰「不好告訴爸爸的,噢。」

在這一瞬,我才發現二寶其實可以算得上是個美人。盡管她一身的邋遢樣徹徹底底地破壞了她的美貌,但從她的臉型,還可以看出,她該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可惜了,我想,但馬上又覺得,在表舅家里,她是個弱智不見得是件壞事。

我沿著小路出來,二寶在後面拼命地推著我,象是在趕我出去。身邊,繁花似錦,烏雲也不知在什麼時候散去了,陽光象水一樣直瀉而下。不知為什麼,我只覺得周圍那麼妖異。

給表舅送去簑衣再回來,過了不久,果然下雨了。這場雨直下到黃昏還不曾止,天也冷了許多。吃過晚飯,我半躺在床上,抽著煙,听著風雨聲中傳來的有線廣播的聲音,只覺得心頭發冷。

風大了。窗外,雨打得地上起了一層水霧,時而有風帶著風點雨吹進房來,靠窗的樓板上也濕了一塊。我起身,扔掉煙頭,關上了木板窗,登時,窗上「沙沙沙」地響過一陣,這讓人心頭更覺陰冷。我翻出一本書,那是本歷朝七絕選,當我還不曾得神經衰弱時常讀上兩首,當作催眠的藥劑。由于時常翻幾頁,有不少詩我都已經能背下來了。

我順手翻開一頁,是一首清人的作品︰「依然被底有余溫,尚恐輕寒易中人。最是夢回呼不應,燈昏月落共淒神。」寫得並不怎麼好,題目是《江上》,卻沒有扣緊題目,有點莫名其妙。然而,不知為什麼,這首詩也讓我覺得身上越來越陰冷,好象感冒了。

我正胡思亂想著,不知不覺打了個盹。醒來時,書扔在了地上,天色已暗了。我揀起書,這時,我突然听到了一陣細細的哭聲。

這是個女人!

是二寶麼?

我馬上就知道這不太可能。二寶的樣子,似乎不會這樣哭法的。這哭聲幽咽淒楚,在風雨中象一縷游絲,時斷時續。

我站起身,拖著鞋走到門口。過道里暗得可怕,這哭聲似乎也不象從隔壁傳來的。由于還在下雨,在雨聲中听來,無比的幽渺,讓人心頭不由自主地一陣陣冷,听不出是從哪里來的。

也許是什麼聲音,我听岔了吧?

我看著院子里。院牆很高,後面那個園子也看不見。這麼一聲雨,會打落不少花朵的吧。我想著,點著了一枝煙。就在點煙的那一刻,我突然看見了一張雪白的臉!

這張臉在我點煙時正抬頭向上瞧,如果不是在點煙時眼光向下瞟了一眼,根本不會注意。我吃了一驚,手一松,煙也掉了。我只覺背上向爬過一只小蟲子,渾身涼得發癢,甚至,連我的心跳也一下子听得到了。

我撲到欄桿上,不顧會掉下去的危險,向下看去。可恨的是,下面實在太黑了,象一個深不可測的深潭,什麼也看不清,但我感到有一個影子極快地閃過,無聲無息。我叫道︰「是誰?」

沒人回答我。我正想跑下去,只覺得有人抓住我的手腕。我嚇了一大跳,回頭一看,是表舅。

「下面有人!」

「別去。」他說。他的臉也白得嚇人,不帶點血色。他只穿了件單衣,看樣子是剛從床上爬起來的。

「下面有小偷。」

表舅還是抓著我,他小聲說︰「沒有人的,別去。看,二寶也哭了。」

這個理由並沒有說服力。我有點詫異地看著他,似乎,他知道下面有人的。也許,是他情人吧,不是光明正大那種。我有點自作聰明地想。

樓下,暗得沒有一點活氣,空氣也象要結冰。

不知不覺,在表舅家住了一個星期了。

我是看到自己帶日歷的石英表時才知道這一點的,表舅家沒有日歷,真有點「山中無歷日,寒盡不知年」的味道。

這一個星期里,我有時干點家活,有時就躺在床上看書抽煙,要不就做點飯菜。書快讓我翻爛了,也快全背下來了,只是那個薔薇園更讓我好奇。表舅雖然不在家,二寶卻整天跟著我,似乎怕我再去。表舅說過要讓二寶帶我去鎮上看看大寶,卻一直也沒說起。那鎮上治安不太好,我來的那天就听人說一大早有個小販跟流氓起了沖突,被流氓殺了,表舅大概不想讓二寶去那地方吧,而我又不認識大寶。

這一天天陰沉沉的,正午時還陰得象黃昏。我翻著那本詩集,迷迷糊糊中,又看到了那兩句「最是夢回呼不應,燈昏月落共淒神。」也許是我的神經衰弱又犯了,心里煩悶得不行,總覺得象有什麼事會發生。

吃過午飯,表舅又扛著鋤頭下地去了,二寶在樓下玩著一坨泥巴,不進斜著眼看看坐在樓下廊里看書我的,大概怕我會偷偷去那個薔薇園吧。如果我沒有好奇心的話,這是十分平靜和無聊的一天。我無聊地翻著書,然而,我實在無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那間埋沒在花叢中的小木屋里,究竟有什麼東西?如果沒有二寶,我肯定會跑去看的,就算沒簑衣也一樣——即使會被刺刺得滿身是血。可二寶雖然弱智,卻很執著,認準了什麼,一定也不放松,就算我上茅房她都會在門外等著。

我放下書,看著那堵擋住園子的牆,想象著許多年前的事。這幢房子原本並就是我家的,听說我家本來也算個有點資產的小地主,後來人口眾多,而幾個曾叔祖又染上了烏煙癮,十幾畝地都賣光了,只剩這宅子是祖業,祖訓不得出賣。所以後來鬧農會時我家成了有宅院的下中農,很成為笑談。

那堵圍牆把後面的園子遮得嚴嚴實實的,一點也看不到。最早時的祖先為什麼把牆築得這麼高?當然,那時這兒不太太平,我小時候還听外祖母說過鬧長毛時的事——當然,那些她也是听來的。這里地廣人稀,周遭十里方圓就這一幢院子,當然要把牆修得高點厚點吧。

突然,我有一個十分可怕的想法。在那屋里,會不會是個死人呢?二寶說是她媽媽,可她媽媽早死了,生她時難產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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