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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商小主母 第六章 衣衫底下的秘密

馬交,琴山。

葡人以借地晾曬水浸貨物為由,慢慢在這里建設及居住,已經有二十年了。

朝廷在此處設置官衙,負責勤務為管理島上葡人及原居的島民。

葡人為了海上貿易,用盡心思及財力鞏固其在馬交的地位,除了向市舶司繳納船稅,每年還賄賂海道副使五百兩白銀。

不料一次宴上,葡商誤以為在場的提刑按察布政使跟海道副使是同路人,便當場將五百兩白銀交給海道副使。

布政使問起五百兩白銀何用,海道副使一時也答不上來,幸好及時趕來的通譯急中生智,聲稱五百兩白銀為付給朝廷的地租,這才解了海道副使的圍。

海道副使無奈地將白花花的五百兩白銀上繳國庫,從此賄款就成了地租。

當時負責居中翻譯的是個自幼便開始海上生活的漢人青年,說得一口流利的葡語及日語,是葡商的得力助手。

幾經交涉,葡人上繳的白銀年增至五百一十五兩,並設海關對商船抽稅。可這一年來,海禁政策搖擺不定,朝廷也開始限縮葡人的生活範圍,對靠岸停泊的商船多所刁難,造成很多商船無法靠近馬交而滯留海上。

朝廷兵員不足、戰船缺損,葡商雖向朝廷繳稅,卻得不到保障及護航。近半年來,不少商船都遭到倭船的攻擊及洗劫,人員及財物的損失已讓葡方無法不正視這個問題。

琴山上有棟白色的屋子,牆面厚實,里里外外有人巡邏著,可見住在此處的人非比尋常。

白屋的主人為五十歲的若昂.費雷拉.席瓦爾,是位成功優秀的葡商,擁有大大小小商船百余,偶爾會在馬交住上一陣子。

今晚他有位賓客,同時也是故人大駕光臨,一早僕從們便忙著準備晚膳美酒以招待貴客。

掌燈時分,華燈初上,白屋里里外外亮起點點燭光。

客人到了,管家為求慎重,親自到門口迎接並領路進到主屋的宴客廳。

若昂站在廳前候著,看見三年沒見的賓客到來,臉上立刻漾開爽朗笑顏。

「尼克拉斯!」他張開雙臂,熱情地迎上前去,然後用力環抱住他視如己出的貴客——馬鎮方。

馬鎮方看著他,勾起笑意,以流利的葡語說道︰「別來無恙?親愛的席瓦爾先生。」

「我很好,你呢?」若昂抬頭笑視著他,又順便拍拍他的背及胸口,「上了岸,還是很結實呢!」

馬鎮方一笑,「上岸也不會變一灘泥吧?」

若昂哈哈大笑,拍撫著自己的肚子,「瞧我這肚子,伊娃每次見了我,就要叨念好久。」

馬鎮方淡然一笑,「伊娃好嗎?」

「老樣子……」若昂語帶暗示,「但如果能得償所願,她會更好。」

「想要的,不一定都能得到,得不到的要釋懷。」馬鎮方四兩撥千斤。

伊娃.戈梅斯.席瓦爾是若昂的獨生女,十三、四歲時見過馬鎮方後便對他一見鐘情。每次見著他,總是熱情的纏著他、追著他,一點都不隱藏自己內心的感情。

如今她也已十七、八了,該是婚嫁的年紀。

「你呢?」若昂笑意一斂,目光深沉卻又慈祥地注視著他,「得到你要的了嗎?」

他微頓,「幾乎到手了。」

若昂睇著他臉上的表情及眼底的情緒,「既然幾乎得到了,為什麼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快樂呢?」說著,他捧著馬鎮方的臉,如慈父般凝視著他,「孩子,我跟你說過……因為恨而得到的是不會讓你感到喜樂的,愛才會。」

馬鎮方心頭一撼。

這句話,若昂不只一次對他說過,但過往听到時在他心里擊不出一點水滴,如今卻在他心里漾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為什麼?突然,趙宇慶的臉龐出現在他腦海之中,教他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

「我知道你經歷過什麼,我知道你的傷痛及憤怒,但是孩子……」若昂以慈愛的眼神凝視著他,「比起得償所願,我更希望你的內心感到喜樂。」

「若無法如願,又怎麼喜樂?」他反問若昂。

若昂氣定神閑地笑問︰「那麼為什麼你不快樂?」

「我……」他濃眉一皺,有點懊惱,「我很快樂,看著仇人一步步踏進煉獄之中,我非常快樂。」

若昂明白他的性情脾氣,他總是不讓人發現他的真實情感,總是藏得很好,但這次……他輕易就泄露了情感。

為什麼?發生什麼事?他的身邊……出現了特別的人?

「好了,我們不提這麼沉重的事。」若昂攬著他,「三年多沒見了,我們大醉一場,如何?」

馬鎮方看著他,微笑頷首。

喝多了,馬鎮方睡到過午才起來,在附近晃了一下,稍晚才回到白屋。

若昂的船長維多來了,兩人不知談論著什麼,神情有幾分凝重,維多的口氣還有些急。

「維多?」馬鎮方是熟悉他的,當初救了他的人便是維多。

維多轉頭看見他,方才的凝重消失,幾個箭步就沖了過來,一把抱住了他。「尼克!」

維多總是這樣叫他。

「席瓦爾先生說你來了,我還不相信!」維多一頭亂發,隨意束在頸後,黝黑的肌膚上充滿著歲月的痕跡。

「你得信,我跟席瓦爾先生喝了整晚的酒。」馬鎮方笑說。

「讓我瞧瞧你!」維多捧著他的臉,眼底盈滿情感,「幾年不見,你已經長成一個男人了。」

馬鎮方一笑,「不就是你帶我去成為一個男人的嗎?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維多愣了一下,然後恍然地哈哈大笑,「在太子港?」他笑說︰「我還記得瑪莉那一臉滿意的表情呢!」

旁邊的若昂尷尬地干咳了一聲,提醒他們,「我說維多,你好像忘了剛才我們正煩惱的事……」

經若昂一說,維多想起剛才的事,「對!見著尼克,我高興得都忘了。」

馬鎮方疑惑地問︰「看你們剛才一臉凝重,發生什麼事了?」

維多一嘆,「還不是因為你們的朝廷限縮靠港船舶嘛,還記得那個汪柏吧?」

「記得,當年收賄的海道副使。」

「沒錯,就是他。」維多續道︰「當年因為你的計謀,巧妙將行賄他的五百兩白銀充公,他後來想向席瓦爾先生索賄,席瓦爾先生拒絕後他便開始從中作梗,處處掣肘。」

若昂搖頭嘆息,「他現在聯合官衙跟市舶司的官員限縮船只名額,還要我們的船只退到十海里外,上下貨物都得用小船運送。」

「這還不要緊。」維多緊接著說︰「如今我們的商船在海上還要提防私掠船跟倭盜,兩個月前才有兩艘商船遭到打劫,大副安東尼歐,你記得嗎?」

馬鎮方點頭。

維多眉毛一皺,「他為了退敵,受了重傷,如今只剩一條腿,差點沒了性命。」

「什……」他神情一凝,「汪柏果然是個小人!」

「可不是?」若昂說到這個人,也是咬牙切齒,「當年為了鞏固在馬交的地位及權限,不得不向他低頭,是你用計,我們才不必再看他臉色,沒想到現在還是被他……」

汪柏貪得無厭,馬鎮方是知道的。當年若昂為了繼續將馬交做為轉運港及中途基地,不得不向貪官低頭,奉上賄賂。可雖然每年給汪柏五百兩白銀,商船在附近海域及馬交的安全還是不受保障。

于是馬鎮方獻計,故意挑在提刑按察布政使來時,在席上讓若昂將賄款交給汪柏,當著布政使的面前收錢可嚇壞汪柏了。

于是身為若昂的秘書兼翻譯的他便向布政使說那五百兩白銀是地租,此舉不只為汪柏解圍免受牢獄之災,也同時讓若昂解套,不再受到汪柏的勒索。

他的謀劃讓汪柏再也收不到賄款,也讓葡籍商船在附近海域及港口的貿易活動合法化,且受到官衙的保護,同時朝廷還可增加稅收,促進商業發展,可謂一舉數得。

「我本也想著泊船在刺桐港外,不過之前的總兵杜宸亦是貪婪之輩,又與汪柏等人同個鼻孔出氣,逮到機會就惡整我們……」若昂又是一嘆,「明槍暗箭齊來,真是防不勝防。」

「杜宸已經遭到彈劾拔職,如今新任總兵胡知恩就快來了,也許會有一番新氣象。」馬鎮方說道︰「你們不必擔心,我如今是刺桐會館的要員,在官府面前說得上話,待胡知恩上任,我會想辦法的。」

若昂跟維多听了,安心許多。

「我听說不少你的事……」維多一臉驕傲,「每次大家談起你的時候,我都說你的命是我救的呢!」

馬鎮方笑視著兩人,神情淡定又堅毅,「你們是我的恩人,沒有你們,就沒有現在的我,這件事交給我吧!」

「有你在刺桐那里斡旋,我可安心多了。」若昂松了一口氣。

「對了,」馬鎮方忽然想起一事,轉頭問維多,「維多,你這段時日航行各地,可還听過販賣人口的情事?」

「偶有耳聞。」維多神情一凝,「那些販賣人口的混帳東西從來不曾絕跡,但只要被我逮到,就是把他們丟到海里喂鯊魚。」

「尼克拉斯,怎麼了嗎?」若昂問道。

「前不久人口販子在港口及碼頭拐帶少女,我的妻子發現後,為了救兩名遭拐的少女,還落海受了傷……」他很自然地講出「我的妻子」四個字,卻不自覺。

但若昂跟維多听得一清二楚,兩人驚疑地互看一眼,然後驚喜地異口同聲大叫,「你結婚了!」

維多沖上去扣著他的肩,「你這臭狐狸,為什麼不把她帶來?」

「女人是不能隨意上船的。」馬鎮方說。

「親愛的尼克拉斯,我為你高興。」若昂視他如子,兒子成家,他當然開心。

馬鎮方眉心一鎖,「沒什麼好高興的……」

「咦?」若昂微頓,恍然大悟,「難道她跟你的復仇計劃有關?」

他點頭,「她是仇人的女兒。」

頓時,若昂跟維多都沉默了,剛才的喜悅也瞬間消失。

「我昨天不是說了……」他若無其事一笑,「我幾乎得到我要的了。」

若昂跟維多又互視一眼,眼底盡是憂思。

須臾,若昂憂疑不安地看著他,「她是個好女人嗎?」

這句話讓馬鎮方心頭一跳。她是個好女人嗎?他的腦海里瞬間浮現趙宇慶的身影,她的聲音也彷佛在耳畔響起。

是,她是個好女人,一個閃閃發亮,總是能撥開他心底烏雲、十分不可思議的女人。

遺憾的是……她的父親是趙毓秀。

「不重要了。」他面無表情。

若昂神情嚴肅、意有所指,「孩子,罪不及妻孥,何況她還是一個為了拯救無辜少女不惜犯險的女人,我希望你別傷了她,別做出會教你後悔一輩子的事情。」

听著,馬鎮方沉默不語。

在馬交待了十數日,馬鎮方終于上船,航上返回刺桐的海路。

近秋,風和日麗,海象平靜,他乘坐的船是萬海號名下的船「浦安號」。浦安號是為了紀念他的母親勞氏,他的母親出身浦城,是書香世家的千金。

航至銅山港二十五海里處,忽見前方有三艘船影。

他站在船樓上以望遠鏡觀察,發現其中一艘是商船,打著葡商旗幟。另兩艘單桅帆船稍小,未掛上任何可供識別的旗幟,卻一左一右靠近了葡籍商船。

看著不像是商船的護衛船,也不像是在跟商船做海上交易的黑船。

直覺告訴他,他們踫上海盜或是私掠船了,而且這些人正打算劫掠商船。

「全速前進,警戒!」他傳令下去,水手們便進入備戰狀態。

浦安號迅捷安靜的往目標而去,在距離三海里左右,肉眼便能看見那兩艘小船靠近商船後,水手自船上將鉤爪拋向商船,借力使力讓小船靠近。

商船上工作的都是一般水手,遇到突發狀況一個個嚇得驚慌失措,在甲板上跑來跑去,像是無頭蒼蠅。

「是私掠船!」馬鎮方喝了一聲,「備戰!」

「是!」浦安號上的水手不只懂得航行,也都習過武術,是遇險能自保及退敵的能手。

他們加速前進的同時,私掠船上的海盜已一個接著一個跳上了商船,並以刀劍及其他武器開始攻擊商船上的人員。商船上的船員們沒有什麼戰斗經驗,一遇上凶神惡煞的海盜,嚇得四處亂竄,頓時甲板上亂成一團。

三海里的航行後,浦安號靠近了商船。

「準備登船!」馬鎮方喊著的同時,一旁的文成已將他的佩刀呈上,那是一把葡式軍刀,是他馳援一艘遭到攻擊的葡籍軍艦後,軍艦上的葡籍軍官送給他的謝禮。

「馬爺,您要小心。」文成不忘提醒他。

馬鎮方對他一笑,「你也是。」

此時,浦安號已經沖進海戰範圍之中,馬鎮方率領著浦安號的船員及水手們自甲板上垂降到私掠船上,然後再從私掠船攀上商船。

私掠船即是武裝民船,通常背後有人資助,他們就像是被豢養的惡犬般凶殘,跟海盜之間的界限模糊,甚至經常與海盜合作,對落單或是遇到海難的商船及貨船進行劫掠。若是船上的人抵抗,他們則會以殘酷的手法殺害以威脅警告其他人。

看見有人馳援,私掠船的海盜轉而向馬鎮方一方展開攻擊,兩派人馬在甲板上、船樓前,甚至是桅桿上打了起來。

「放火燒了他們的船!」馬鎮方在對陣的同時,吩咐船員燒了私掠船以斷他們的後路。

「是!」船員听命,即刻帶著火把沖向船舷邊,並將火把往下拋。

只一會兒,私掠船的甲板便燒了起來。

私掠船的船員見自己的船只起火,慌了。

「可惡!」帶頭的人憤怒地喊著,「給我殺!一個都別留!」

馬鎮方手持軍刀砍向帶頭之人,兵器相擊,發出巨響。

甲板上,兩方人馬激烈對戰,刀光劍影。

商船的人見有人馳援,也試著拿起木棍等物加入混戰。

這時,文成喊著,「馬爺!不好了,私掠船上有人!」

听著,馬鎮方陡地一驚,目光狠狠瞪向私掠船的老大,「船上都是些什麼人?」

私掠船的老大咭咭一笑,得意地道︰「是老子劫來的童奴。」

「什……」馬鎮方心頭一緊,大呼,「文成,船上有孩子!」

文成一听,立刻率領幾名船員跳到私掠船上,一邊滅火一邊往甲板下沖。

馬鎮方眼中迸射出冷肅又憤怒的銳芒,聲線低沉,「你不只劫船,還擄童?」

「廢話少說!」私掠船老大操著他的大刀向他沖過來,猛力砍下。

馬鎮方以軍刀擋下,長腿一踢,將他踢到甲板的木桶邊,等老大準備爬起時,馬鎮方已如疾風般奔至。

老大將大刀擲向馬鎮方,刀鋒自馬鎮方腰側劃過,鮮血瞬間染紅腰際,可馬鎮方感覺不到任何疼痛般,也不畏鮮血,兩只幽深的黑眸爆發出更熾烈的怒焰。

他高舉手中軍刀,手起刀落——

那日,趙宇慶躲在隱密處,待羅平溪從牧學學塾的側門走了,她才現身將荷包贈給武夫子。為免武夫子難為,她只字未提自己無意間听到的事情。

知道嶺南書院跟牧學學塾的單子都是馬鎮方一聲令下簽下的,她忍不住想著那幾家願意讓她寄賣手作品的雜貨鋪子,該不會也是他……

他幫她也幫得太徹底了吧?她還以為自己有多大能耐,原來都是他在背後暗助。

她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他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大力幫忙,她自然是歡喜的,畢竟她初時就打著將自己的價值利用到極致的主意。

可是這麼一來,她又懷疑起自己的本事了,若沒有他暗助,她做得了什麼呢?

她能從她大哥手里搶到布嗎?嶺南書院跟牧學學塾會跟她訂書袋嗎?雜貨鋪子會讓她寄賣嗎?她能組織工班嗎?她……沒有他,她是不是其實什麼都做不了?

她曾經以為自己是那種不管老天爺給她過什麼生活,讓她落進什麼境地,她都能想辦法讓人生開出一朵花來的人。

可現在因為知道他暗中伸出援手,她都不知道這花是她自己種出來的?還是他灌溉滋養的?

她有點懊惱,但那懊惱不全是因為他暗助了她,而是……她想著他。

他此去馬交已近二十日了,她不知道他去做什麼,不知道他見了誰,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

雖說就算他在城里,她也不是天天都能見上他一面,他在或不在,對她的生活日常並不會造成任何的影響。

再者,她一直是個工作狂,只要專注忙起一件事,根本不會有余力去關照身邊的人。在她上輩子出事前的三個月,男友還因為她的長期忽略而跟她提分手。

她還記得當時紅著眼眶的是提出分手的男友,不是她。

可為什麼如今,盡管她已經這麼忙碌,卻還是有多余的時間想到馬鎮方?

我可能已經愛上你。她想起自己先前對馬鎮方說的這句話。

或許她會這般思念,是因為已經愛上他吧?但她以前也愛著前男友啊!為何她能因為工作廢寢忘食到連男朋友都拋在腦後?

她對馬鎮方的感情……不一樣嗎?

「夫人?」正發呆著,手作坊的女工婉娘不知何時已來到她面前。

她回過神,問道︰「怎麼?」

婉娘手上拿著一塊配布,微微皺著眉頭,「這塊布上頭有點污損,不堪用了。」

她接過一看,確實上面有兩點黃斑。「我找找看有什麼布可以搭配的。」她起身走往後面。

後頭的其中一間房挪來當倉庫使用,工作坊所有的布都擱在里面,除了之前從大哥手上搶下的布料,還有近期陸續采買的一些布疋。

走進倉庫,她開始翻找著可用的布料,突然,外面傳來大聲呼喊的聲音,是海豐。

「夫人!夫人!」海豐急匆匆地跑了進來,「夫人在哪里?」

趙宇慶走了出去,就看到他在院里四處張望尋找著她的身影。

「我在這兒。」

海豐看見她,一臉焦慮,「夫人,是馬爺!」

她愣了一下,直覺告訴她出事了。喔不!別說他在海上遇難了!

「他怎麼了?」她快步走向他,「快說!」

「馬爺的船到外海了,听先回來的人說馬爺受傷,流了很多血……」

「什麼!」聞言,趙宇慶管不了什麼配布,邁開兩條腿便往外面跑去。

她是一路從東二街跑到石獅塘的,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臉色慘白。

海豐跟在她身後,臉色也沒好到哪兒去。

一艘又一艘的船陸續靠岸,可船上下來的人都不是他。

她引頸期盼,腦海中卻一直出現可怕的畫面。他流了很多血?他……他出了什麼事?

這時有兩艘小船靠近,船上有十多名男子,其中八個人遭到五花大綁,個個灰頭土臉,十分狼狽。

押船的是文成,趙宇慶一眼便看見了他。

「文成!文成!」她沖到木棧道上對著文成大喊。

文成愣了一下,「夫人?」

小船靠岸,文成等人將那八名遭縛的男子押上碼頭。「將他們先押到倉庫看守,等馬爺回來再做處置。」

听見文成提及馬鎮方,趙宇慶靠過去,憂心不安的問︰「文成,他呢?他在哪里?」

「馬爺他……」文成本來想說什麼,卻又突然戛然而止,面有難色。

見到他臉上的神情,趙宇慶一陣暈眩,幾乎要昏過去。她急促喘息著,鼻子酸澀,眼眶濕熱,手腳也隱隱發麻。恐懼的陰影籠罩著她,教她吸不到空氣,只覺腦部缺氧,越來越無法思考。

「文成,」她揪著他的衣服,「怎麼了?他怎麼了?不要嚇我……」她強忍著眼淚。

他不能有事啊!她還沒謝謝他呢,她還沒告訴他……她不是「可能」,是「已經」愛上他了。

「馬爺受了很重的傷,流了很多血,所以……」文成神情憂淒地說。

「什……」趙宇慶兩腳一軟,差點站不住了。

「夫人!」海豐及時扶住她,急問文成,「馬爺在哪里?」

「馬爺還在海上,我先去處理那幾個混帳。」

文成說著轉身便走,而在他轉身的同時,唇角勾起一抹促狹的、惡作劇的笑意。

此時,海豐看見海面上又出現一艘小船,朝著碼頭而來。

「夫人!有船!」海豐指著平靜無波的海面上的那艘小船。

船上有兩個人,當船越來越近,人影也越來越清晰可見。

趙宇慶看見馬鎮方坐在船首,後頭的人正搖著槳。

他傷得多重?站不起來嗎?文成說他流了好多血,他……他還好嗎?

船上的馬鎮方也發現了站在木棧道上的她,他露出疑惑的神情,沒有說話。

待船靠岸,馬鎮方站了起來,搖槳的船員趨前扶了他一把,協助他上岸。

海豐也趕緊上前伸手,「馬爺!」他情緒激動地喊著。

馬鎮方看著他那激動的樣子,又見趙宇慶也來了,不禁露出困惑的神情。

「你們……」

話未說完,方才還站在幾步之外的趙宇慶忽地欺近,他一怔,困惑地看著滿臉驚憂不安的她。

「文成說你……你受了很重的傷,流了很多血,你……」趙宇慶說話的同時,也忙著檢視他哪里受了傷。

此時,她發現他的腰不太對勁,里面似乎纏著布,且衣服上竟還有滲出的血跡,雖然已經干了並呈現暗褐色,但看那滲出的血量,可見是流了不少血的。

「你沒事吧?」她的聲線在微微地顫抖著,「我听說你受傷,就馬上……我……我快嚇死了!」

說著,她再也忍不住幾近崩潰邊緣的淚水,眼淚涌出的同時,她撲進他懷里,避開他的傷處,緊緊環抱住他。

抱著他結實的身軀,感受著他身體的溫度,她一顆心終于踏實了,原來見不到他的時候,她會慌。

「我以為你……嚇死我了,真的嚇死我了……」她在他懷中顧不得害羞跟出糗地哭了起來。

听見她的哭聲,看見她的眼淚,馬鎮方整個人呆住了。

她哭了?她……終于哭了?那個在遭到羞辱苛待及打擊時都不哭,受了傷也不哭的她,卻在听說他受傷時……哭了?她的眼淚……是為他而流的?

那眼淚及哭聲,對他彷佛是溫暖耀眼的光,就算他一直在黑暗之中對著她張牙舞爪,她還是把陽光帶進他的生命里。

這,就是愛吧?開始得莫名其妙,來得悄無聲息,然後就這樣扎根在心里。

她的擁抱跟眼淚像是一塊尖銳的巨石落在冰河之上,啪地一聲砸開了冰層。

空氣進來了、光線進來了、溫暖進來了……

一種亢奮又惶惑的感覺襲上他的心頭,教他有點喘不過氣來。

回過神,他發現所有人都在看他們,馬鎮方有點尷尬,第一次感到害臊。

「做什麼?」他想拉開她,「大庭廣眾的,你……」

「你又不是我情夫。」她邊抹著眼淚,邊任性地說著。

一旁的海豐忍俊不禁地笑出聲音來,被馬鎮方斜瞪了一眼。

但海豐卻發現,主子過往那冷厲得教人直打哆嗦的目光,多了一些溫度。

主子是冰一樣的男人,但焐著焐著,冰也是能融化……

回府前,趙宇慶要海豐去請尉鳳海過府替馬鎮方治療傷口,而回到府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先著人趕緊燒了水,讓馬鎮方洗漱更衣。

馬鎮方坐在廳里,看著她忙進忙出,內心五味雜陳,百感交集。

她已經有當家主母的樣子了,瞧她指揮若定、不慌不忙,每個命令都下得精準且迅速,清楚且堅定,不讓下人有半點疑惑及猶豫。

十六歲的她,有著二十六歲,甚至是三十六歲的世故及穩健。

若昂問他她是不是好女人的時候,他愣住了。

不是因為他不確定,而是因為他很確定。

她,當然是個好女人,他一直都知道。

如果不是因為她的父親是趙毓秀,他早就對她動心動情……喔不,就算她的父親是趙毓秀,他還是對她動心動情了。

他,已經陷在其中,無法自拔,不管他這些日子以來如何的自圓其說,又如何的自欺欺人,都掩蓋不了他愛上她的事實。

但是該如何是好呢?她是趙毓秀的女兒,她若是知道他的身分以及他的目的,甚至知道他對趙家做了什麼,她能諒解他嗎?

想著,他不自覺地吐了一口幽長的嘆息。

「夫人,水已經好了。」備水的下人說道。

「行了,你們先出去吧!」

一直以來貼身侍候著馬鎮方的是文成,可此刻文成還沒回來,倒是海豐已經回來了。

「夫人,」海豐氣喘吁吁地在外頭道︰「尉大夫已經到了。」

「請大夫稍候,讓人備上茶水吃食,不可怠慢。」她說。

「是。」海豐答應一聲,立刻轉身離去。

尉鳳海都已經到了,可不能再拖拖拉拉。她關上門,轉過身,正視坐在那兒的馬鎮方,深呼吸了一口氣,目光堅定,「文成還沒回來,我幫你。」

他微頓,「幫我什麼?」

「洗澡。」她說著已經走向他,「事不宜遲,洗個澡也比較舒服,況且等大夫包紮上藥後就不好沾水了。」說罷,她伸手扶起他。

他眉心一蹙,「你把我當廢人似的,我能自己來。」

「兩個人四只手比較快。」她拉著他往浴間走。

她感覺到他的腳步有點猶豫。慢著,難道他在害臊?怎麼可能?他在勾欄瓦舍、秦樓楚館里都不知道征戰幾回了,在女人面前赤身,就算不是家常便飯,也應該不當一回事了吧?怎麼在別的女人面前不怕,卻不想讓她看見?

不知怎地,她突然有點懊惱。

「你害臊?」她兩只眼楮盯住他。

他微微瞪大了眼楮,蹙眉一笑,「你不害臊?」

唉唷!居然反將她一軍呢!

「我們不是夫妻嗎?」她理直氣壯地說︰「你我袒裎相見是再自然不過了。」

聞言,他忍不住嗤笑一記。「你可別後悔。」

「咦?」她為什麼要後悔看他的身體?這一愣,讓她松開了手。

「那就過來幫把手吧。」他說著,自己走進了浴間,開始寬衣解帶。

她跟上去,在旁邊幫忙收拾他解下的腰帶跟外衫,忍不住思索起他剛才那句話。

到底要後悔什麼?他的身體有什麼秘密,或者是……缺陷嗎?

就在她還想不通的時候,他已經毫不猶豫的在她面前月兌得精光了。

她回過神,定楮一看,整個人嚇呆了。瞪著雙眼,她張大了嘴,卻發不出聲音,眼眶慢慢地變熱變濕,鼻子好酸好酸……

除了腰際裹著滲血紗布的傷口,他的身體從上到下布滿了各式各樣的傷疤,有的像是刀傷,有的像是烙痕,那些傷看起來都是陳年舊傷了,也就是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他是受虐兒嗎?

他過去生活在什麼樣的地獄之中?他說他見不得完美的東西,是因為他不完美?

震撼又心疼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般啪答啪答地落下,她忍不住顫抖起來,她以為自己會注意到他的「小鎮方」,但此時此刻,她的目光全黏在那些傷處上。

看見她突然掉下眼淚,他眉頭一擰——他又讓她哭了。

他不禁想起她滿月那天的事情,當時只要他一靠近她,被稱贊是「乖巧娃兒」的她便會哇哇大哭,屢試不爽,他明明沒做什麼,卻「弄」哭了她好多次。

直到兩家的爹娘給他們口頭定了親、交換了訂親信物,她才不哭了。

他以為她是愛哭鬼,他以為她很柔弱,輕易就會哭,原來不是,她的眼淚總是因為他。

「很可怕,嚇到了吧?」他柔聲地說。

他話才說完,她已經上前來,一把將他抱住。

這會兒,嚇到的人是他了。他瞪大著雙眼,驚疑地看著胸前那個將自己緊緊抱住的她。

她在他懷里哭泣,兩只手臂牢牢圈抱住他的身軀,雙手一邊在他的身上撫模著,像是在確認他身上各處的傷疤。

她哭著問︰「發生什麼事了?」

他說不出話來,只是像棵樹般無聲沉默地站著。

「到底是什麼人對你做出這種事?」她聲音沙啞,聲線里充滿了對他的憐憫及不舍,「太邪惡了,真的太邪惡了,我……我要詛咒對你做這些事的人!」

听見她這番話,他的胸口一陣狂悸,冰冷的心,因為她的話語而發燙。

她要詛咒對他做這些事的人?如果她知道害他活在煉獄里的人是她的父親,她還會這麼想嗎?

「對不起,我一點都不知道你……你受了這麼重的傷……」她停不住眼淚,「你一定很痛苦,你一定很孤獨,我……」她已經難過到說不出話,只是不斷啜泣。

他已經深刻地感受到她對他的憐憫及關愛,毫不懷疑。

她是個善良的好女人,為了不讓黃三嫂的女兒跟丁嬤嬤的孫女被人販子綁走,她不怕死的撲了上去;她弄了個工班,不只是為了繁錦布行,也同時幫助那些生活困苦、活在底層的可憐女子。

不管她的父親做了什麼,也無損她的良善及美好。

罪不及妻孥。他想起了若昂對他說的話。

若昂說恨不會讓他感到歡快喜樂,愛才可以。此時此刻,他已經感受到愛所帶來的歡快喜樂。

而這個,是她帶給他的。

他捧起她淚濕的臉龐,眼底有著他不曾察覺到的溫柔。她的唇微微顫抖著,緊擰的兩道秀眉寫著她的悲憫。

「很……很痛吧?」她哭泣著問。

他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已經不痛了。」說罷,他低下頭、彎,溫柔的唇瓣熨燙著她羞悸顫抖的唇。

這是他第一次親吻她的唇,她以為他的吻會是冰冷的、沒有任何情緒及感情的,但意外地……他的吻是那麼的溫柔又熾熱。

她胸口那郁結的悲傷在他一吻之後,慢慢地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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